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红楼鸳鸯谱

_13 唐明文(当代)
  贾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谈“心”。
  镜头C:
  贾宝玉、林黛玉一次争吵之后,贾宝玉来道歉。
  贾宝玉一来,林黛玉就止不住滚下泪来。
  贾宝玉笑着走近床来,道:“我知道妹妹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着,倒象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若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节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 你要打要骂,凭着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
  林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贾宝玉的,这会子见贾宝玉说别叫人知道他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 又可见得比人原亲近,因又撑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二爷也全当我去了。”
  贾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去呢?”
  林黛玉道:“我回家去。”
  贾宝玉笑道:“我跟了你去。”
  林黛玉道:“我死了。”
  贾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
  林黛玉一闻此言,登时将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别人去评评。”
  贾宝玉脸上红胀起来,低着头不敢作声。
  林黛玉直瞪瞪地瞅了他半天,气得一声儿也说不出来。见贾宝玉憋的脸上紫胀, 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地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 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檫眼泪。
  贾宝玉也有所感,不觉滚下泪来。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檫。
  林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贾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
  贾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拉了林黛玉一只手, 笑道:“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
  林黛玉将手一摔道:“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道理也不知道。”
  话没说完,王熙凤跳了进来, 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
神鸳鸯:贾宝玉——林黛玉(8)
  这是贾宝玉第一次提到,要做和尚。
  镜头D:
  贾宝玉来到潇湘馆,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湘帘垂地,悄无人声,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
  贾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见林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听得林黛玉细细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还是《西厢》唱词)
  贾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 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
  贾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
  林黛玉道:“我没说什么。“
  贾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西厢》唱词再次出现)
  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 说道:“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 ”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
  贾宝玉慌了,忙赶上来,说:“ 好妹妹,我一时该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林黛玉完全进入了恋爱苦闷中。她一年一月地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便泪道不干。晚上,则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
  恋爱中人,多有精神病症状。此言不虚。
  镜头E:
  林黛玉晚饭后,来找贾宝玉。怡红院院门关着。林黛玉扣门。这时,薛宝钗已经在怡红院。
  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先见薛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薛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这时,又听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
  林黛玉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
  晴雯偏生没听出来, 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
  林黛玉气怔在门外,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竟是贾宝玉、薛宝钗二人。
  林黛玉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鸟、鸦如此,不会是事实。中国古典诗词讲的不是实际上可不可能,而是讲的情感上可不可能。比如“沉鱼落雁”,鱼会因为女人太美而羞愧吗?雁会因为女人太美而远遁吗?《红楼梦》善写人心,笔追唐诗、宋词,以景写情,意境深远。)
  这场由误会引起的戏,还有下文。
  镜头F:
  第二天白天,贾宝玉寻不见林黛玉,在大观园闲逛,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地落了一地,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得好不伤感。
  原来正是林黛玉,哭道: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人的命运不如花)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命运不可把握)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神鸳鸯:贾宝玉——林黛玉(9)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青春易逝)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追求爱情,坚贞不屈)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前途难测)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人会老、花会落。人生苦短,与渺妙宇宙相比,实在可怜。是中国古典诗词的普遍咏叹。这是千古难题,是永恒的悲哀。
  贾宝玉听了,不觉痴倒,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林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真不知自己这个蠢物,怎样才能逃脱这种命运,怎样才能跳出尘网,怎样解释这段悲伤。
  那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想着,抬头一看,原来是贾宝玉。
  林黛玉看见,便道:“啐!我道是谁, 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抽身便走。
  贾宝玉悲恸了一回,抬头不见了林黛玉,自己更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回家洗了睡。猛然,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后撂开手。”
  林黛玉站住,说道:“请说来。”
  贾宝玉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林黛玉问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
  贾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
  林黛玉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
  于无声处听惊雷。
  贾宝玉说:我“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林黛玉说道:“你既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
  贾宝玉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
  林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 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着嘴笑。
  说来说去,离不开薛宝钗。但,这时的林黛玉,说起薛宝钗,已经有一种胜利者的优越感。爱情的重心,明显在向有利于自己的一方倾斜。
  镜头G:
   贾元春给贾宝玉、姑娘们送来了礼物,贾宝玉与薛宝钗的一样,其他姑娘们的都少些。贾宝玉叫林黛玉把贾元春送给自己的拣一些去,林黛玉不理。贾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
神鸳鸯:贾宝玉——林黛玉(10)
  林黛玉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 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贾宝玉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
  林黛玉忙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
  贾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 ”
  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贾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
  虽然贾宝玉、林黛玉反反复复申明不认什么金、什么玉,但只限于他们二人。别人的家他们当不了,而别人却要当他们的家。薛宝钗,成了林黛玉心中永远的痛。真是“既生瑜,何生亮”。
  第五场——剖心交心
  有一天,史湘云正在和袭人说话,有人来回说,贾雨村来了,贾政叫贾宝玉出去会一会。贾宝玉心中好不自在。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史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经济,词义与今天不同,是经世济民)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 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
  贾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
  贾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不想林黛玉刚好走来,正听见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里,贾宝玉穿了衣裳出来,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走着,忙赶上来, 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
  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 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
  贾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 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 又是什
  么麒麟,可怎么样呢?”
  贾宝玉急了,筋都暴起来,一脸汗赶上来问道: “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
  林黛玉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也动手动脚了)
  贾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
  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不明白这话。 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 ”
  贾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地望着他。
  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地望着黛玉。
  沉默是金。大家该体会到了吧!
  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
  贾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
  林黛玉一面拭泪, 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
神鸳鸯:贾宝玉——林黛玉(11)
   “你放心”三个字,是贾宝玉的誓言。这是贾宝玉、林黛玉关系的重大转折,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心。这次交心,首先从他们二人心中,彻底否定了“金玉之说”,而且他们找到了双方爱情的思想基础。那就是摒弃所谓的经济学问。
  从此以后,贾宝玉、林黛玉的交往进入一个新阶段。他们不再为小事怄气、猜疑,而都开始精心培育这朵爱情之花。
  爱情进入这个阶段,两个人的交往反而少起来。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完全适用于爱情问题。表面上的争吵,是相爱的证明。表面上的淡然,是爱已深的结果。
  北静王水溶,曾经送给贾宝玉一串鹡鸰香串珠,又是皇帝送给水溶的。贾宝玉当作宝贝,回来就送给林黛玉。林黛玉当时就扔了。说什么臭男人用过的东西,我不要。不仅骂了水溶,还骂了皇帝。
  可是,后来,北静王又送给贾宝玉蓑衣、斗笠、一双棠木屐, 十分细致轻巧。贾宝玉穿了,林黛玉笑他像个渔翁。贾宝玉说,我将斗笠送你一顶。林黛玉笑道:那我不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
  林黛玉对水溶的态度,不知不觉发生了根本改变。是因为她相信贾宝玉结交的,不再会是臭男人。
  林黛玉称贾宝玉渔翁,称自己渔婆,已经不是说错了话,而是自然的情感流露。
  从此以后,贾宝玉和林黛玉心心相印、相互默契。大观园众人到李纨那儿看贾惜春画大观园图那天,人们说说笑笑,贾宝玉向林黛玉使个眼色儿。林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罩镜子的布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 仍旧收拾好了出来。别人毫无反应。
  贾宝玉一个眼色,林黛玉即心领神会,瞒过众人,也瞒过了精细的薛宝钗。心有灵犀一点通。
  王熙凤过生日,是贾府的大事,贾母带头凑分子。可贾宝玉一早就遍体纯素,带着茗烟出了北门,来到水仙庵井台儿上。贾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一句话没说,就叫茗烟收了摊。茗烟不走,爬下磕了几个头,说了一番很有意思的话:
  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
  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魂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这又是中国戏曲手法。《会真记》中,崔莺莺烧香祷祝,三炷香只说了两句祝辞。红娘说,第三炷小姐说不出口,我来代小姐说,祝张生早日平安归来。就是这种手法。)
  贾宝玉,这是在祭金钏儿。
  贾宝玉回到贾府,谁也没问、谁也不知他到那儿去了。只有林黛玉明白。这时,正看《荆钗记》这出戏。戏里讲王十朋夫妇感情恩爱,老婆去世,王十朋到江边哭祭。林黛玉便对薛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 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薛宝钗没有反应,是因为没有听懂林黛玉的弦外之音。贾宝玉听懂了,连忙岔开,回头要酒敬王熙凤。
  林黛玉才是真正了解贾宝玉的人。林黛玉这里说贾宝玉做傻事,不是埋怨,更没有因为贾宝玉祭金钏儿而呕气。这在以前也是不可想象的。说林黛玉性儿小,其实并不小。只是一遇到薛宝钗,就小了。
  从此以后,林黛玉在薛宝钗面前,就居高临下,不屑计较了。薛宝钗受了薛蟠的气,哭红了眼,林黛玉看见了,以为薛宝钗为贾宝玉挨打而哭,说:“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林黛玉的口吻,已是一种讥笑。薛宝钗明白,只好不予答对。
神鸳鸯:贾宝玉——林黛玉(12)
  第六场——旧帛定情
  贾宝玉挨打,刚刚醒来。第一件事,先调虎离山,打发袭人往薛宝钗那里去借书。袭人去了,贾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
  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象一件事。”
  贾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
  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 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
  贾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
  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
  贾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
  林黛玉得到帕子,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贾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地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令人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
  林黛玉的心,真是姑娘的心,细致、缠绵。曹雪芹堂堂男子,写得这么入微,确实不易。
  林黛玉如此左思右想,由不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腮上通红,便研墨蘸笔,向那两块旧帕子上走笔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帩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就此,贾宝玉精心策划,传出了定情之物。这个定情之物,与姓林的小红(红玉)一样,也是手帕。爱情之花从此变成了沉甸甸的果实,孕育着两颗温暖的心。
  我们再看不到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纠葛了,因为从他们两人的角度说,已经没有纠葛了。可是,内因解决了,外因却没有解决。鸡蛋没有合适的温度,还是不能孵出小鸡。
  第七场——危机初显
  林黛玉的丫头紫鹃,原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头。自从从贾母那里调动工作到林黛玉身边,她一腔深情全用在林黛玉身上。杜鹃,是忠贞、悲切的象征。李白有诗咏杜鹃曰:“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作为林黛玉的密友,紫鹃曾经向林黛玉进言:“姑娘太浮躁了些”,“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任何别人,都不敢、也不会向林黛玉说这样的话,在林黛玉众丫头中,也只有紫鹃一个人可以说,而林黛玉不生气。
  当然,紫鹃知道林黛玉的心病。一次,薛姨妈随口说了一句“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给宝玉”,紫鹃急忙插言:“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
  就是这个情意真切的紫鹃,急于了解贾宝玉的真心。她得到一
  个机会。
  一天,贾宝玉闲谈中告诉紫鹃,他在贾母跟前说了,一日给林黛玉一两燕窝补身子。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不过,“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
  贾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往那个家去?”
  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
  贾宝玉笑她撒谎。
  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顽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叠了在那里呢。”
神鸳鸯:贾宝玉——林黛玉(13)
  贾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一头热汗,满脸紫胀, 两个眼珠儿直直的,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问他话也不回答。用手向他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 掐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
  直到见了紫鹃,贾宝玉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
  听说贾宝玉大病,林之孝家的来瞧。贾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
  贾母听了,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贾宝玉哭道:“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
  贾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子做的西洋轮船, 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
  贾母忙命拿下来。
  贾宝玉伸手要过,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当众人知道,贾宝玉不过因为一句玩笑,发了疯病,并没有生命危险,放下心来。贾母却不放心了。贾宝玉的婚事,开始引人注意,不得不提上议事日程。
  第八场——恶梦惊魂
  林黛玉做了一个梦:贾雨村来给林黛玉道喜。原来,林黛玉父亲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托贾雨村作媒,将林黛玉许了继母的什么亲戚续弦,派人来接林黛玉回去。林黛玉只好去求贾母,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腰说道:“老太太救我!” 贾母呆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事。”“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林黛玉情知不是路了,不如寻个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便见贾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呀。”林黛玉把贾宝玉紧紧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贾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想想。”林黛玉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贾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 ”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林黛玉 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贾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林黛玉抱住贾宝玉痛哭。贾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
  这个惊心动魄的梦,是贾宝玉林黛玉爱情结局的虚幻版。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