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李佩甫文集

_8 李佩甫(当代)
一个个穿得十分周正,边走边呼口号,威风了一条街。三叔们光脊梁亮着一身臭汗,
一个个老牛似的挽着粮车往前拱。人多,口号声就×天地响亮。国一边呼着口号一
边喝道:“让开!让开!”突然,国的脖领子被揪住了,一句很热烈的话夹在喉咙
里,国冷不防扭身一看,却是三叔。国忙说:“三叔,啥时来了?”三叔瞪着眼说:
“鳖儿,不好好上学,在这胡闹啥哩?!”这一声“鳖儿”让司令很丢面子。国红
着脸说:“革命哩,咋是胡闹!”三叔拉住国,怯怯地看了看戴高帽五花大绑的老
校长,小声说:“国,咱回去,咱回去。”国梗着脖儿说:“我不回去!”三叔一
拍腿说:“鳖儿,我断你粮!”国自然很狂,国根本没把三叔放在眼里,一听这话
就炸了,他一蹦三尺高,高声呼道:“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
这一声把三叔呼愣了,三叔愣愣地望着国,抖手就是一耳光!三叔那布满老茧的黑
手重重地扇在国的脸上,那巴掌扇起的风臭烘烘的,带有牛尿马尿的气味,打得司
令限冒金星,踉跄后退了两步!天旋旋,地转转,那口号声一时显得很遥远。三叔
一耳光把国扇进了无边的黄土地,使他又变成了一个赤条条的乡下小儿,光肚儿在
村街里跑的国……只听三叔厉声说:
“回去!”
在十字路口,这一巴掌扫尽了司令的威风,把趾高气扬的司令打成了一株勾头
大麦。那一耳光如此响亮,致使游行队伍顿时停下来,学生们忽啦啦把三叔围了。
三叔的大黑巴掌“啪啪”地拍着胸脯,大声说:“咋哩?咋哩?老子三代血贫农!”
这时送粮的乡汉们也都一哄而上,野野地围过来喊:“咋哩?咋哩?!……”副司
令辛向东侃侃地背了一条“语录”,说:“为啥打我们司令?!”三叔说:“尿哩,
自己娃子还不能接?!”光脊梁的野汉们也跟着嚷嚷:“自己娃子哩!”这一刻,
国羞得恨不能钻进地缝儿!司令强忍着没有哭,那羞辱一浪一浪地在心里翻,涌到
眼里就是泪。国知道站在队伍里的女同学都在看自己,更知道姜惠惠眼里带着鄙夷
的神色,那鄙夷把他整个淹没了!国不敢抬头,可还有点心不甘,慢慢地说:“我
走了他们咋办?”队长不屑地说:“尿哩、尿!”说着,就把国从人群中拽出来了。
国木木地出了游行队伍,抱住头蹲下了。片刻,游行队伍继续前进,口号依旧震天
响!那是辛向东领头呼的。李向东一窜一窜地蹦着,十分地激动。国哭了……
在回村的路上,国屈辱他哭了一路。三叔也觉得对不住娃,出手太猛,让娃子
丢入了,就悄悄地买了肉包给他赔不是。国一甩手把肉包扔到七尺外!眼红红地冒
着凶光,跳起来发疯似的指着三叔骂:“老三,我×你娘!×你……”在泼天野骂
中,三叔的脸更黑了,嘴角微微地颤着,两手发抖,那黑脸上的颜色变了又变,没
再动他一指头。
当天夜里,国又偷偷地跑回了学校。可是,他的司令已经干到头了。就在那天
下午,李向东当上了司令。辛向东冷冷地说:“你被开除了。”更可气的是同学们
都不理他,姜惠惠看见他就像看见狗一样,朝地上恶恶地吐唾沫!国独自一个孤孤
地在操场上转了半夜,觉得实在没脸儿在学校混了,就连夜卷了铺盖。临走时,他
在姜惠惠的宿舍门前站了很长时间……
国自此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一直闷闷不乐。他回村后就倔倔地搬
到牲口屋跟四叔去住,吃饭也在四叔家。四叔跟三叔家隔一道墙,见了三叔他是不
理的,三叔跟他说话也不理。害了病三叔去看他,他扭身给三叔个屁股,不管三叔
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病好后,国更是很少说话。他常常一个人跑到河坡里,静
静地躺在树荫下,两眼望天儿。河坡里有一丛一丛的芦苇,芦苇挑着天边那火烧的
云儿,云儿一会儿狗样,一会儿马样,一会儿又狮子样,夕阳西下时荡一坡霞血,
风摇羽红。倏尔,金色的“叫吱吱”从羽红的苇荡里钻出来,射天而去,尔后又笔
直地跌进苇荡,化得无影无踪。看着看着,国眼前就幻出了姜惠惠的影子。穿红格
格衫的姜惠惠袅袅婷婷地走到他的眼前,撅着肉嘟嘟的小嘴儿,两只媚亮的眼睛直
勾勾地望着他,仿佛在说:李治国呀,李治国,没想到你这么不坚定!……接着他
就更加地仇恨三叔。他觉得是三叔毁了他的初恋,也毁了他的前程。三叔当着他恋
人的面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也给了他永远洗刷不尽的耻辱!三叔不是人,是猪
是狗是马是驴!若不是三叔,惠惠会跟他好的。他最喜欢惠惠叫他“司令”,那一
声甜甜软软的“司令”足以叫人心荡神移。若不是三叔,他们将双双走进新的生活,
那是一种充满刺激的生活。埋在这无边的黄土地里,再也没人叫他“司令”了。啊,
司令……每想到此,国就心潮澎湃,万念俱灰,在坡里打着滚儿,像狼一样地嚎叫!
国就这样在河坡里一直躺到天黑,嘴里噙根草棍棍儿,一动也不动。天黑时,
四婶家的二妞就跑来叫他吃饭。二妞每次都给他带一个熟鸡蛋,亲亲地叫着“国哥”,
剥了给他吃,国嘴里吃着鸡蛋,仍然不动。二妞在他身边坐下,他也不说话,愣愣
的。二妞说:“该割豆了。”他就说:“该了。”二妞说:“天短了。”他说:
“短了。”二妞说:“夜里狗叫得厉害。”他不吭。二妞说:“梅姑生了个妞。”
他还是不吭。二妞慢慢站起来,说:“国哥,吃饭吧,俺娘叫喊你吃饭呢。”国就
坐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跟她回村去。眼里总晃着姜惠惠……
后来二妞嫁了个煤矿工,是哭着走的。临出嫁那天,国去帮着抬嫁妆,二妞眼
红红地说:“国哥,俺走了。”国淡淡地说:“喜事,走吧。”二妞再没说什么。
国也不觉,仍想着姜惠惠。
在这段时间里,国情迷姜惠惠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姜惠惠每晚像月亮一
样在他的梦中升起,引他做了许多傻事……然而,恰恰在这段时间里,革命同学姜
惠惠已与革命同学辛向东心心相印,同床共枕。
多年之后,国才知道那一巴掌是十分要紧的。当上司令的革命同学辛向东,由
于武斗中打死了人,被抓进了监狱。他在监狱里关了一年,然后被拉到县城西关的
乱葬岗枪毙了!辛向东着实红火了几年,因此头上留下了一个血红的大洞。另一位
革命同学姜惠惠被流弹打中了大腿,成了瘫痪。后来终日坐在县城的十字街口卖烤
红薯。国买过她的烤红薯。国感情十分复杂地站在她的烤炉前,问她烤红薯多少钱
一斤?以期唤起“革命”的回忆。姜惠惠抬头看看他,说一毛五一斤你买么?看来
彼此已不认识了,于是国买了一块烤红薯。
再后,在一次一次的考察中,关于“文化革命中的表现”这一栏,国都填得十
分清白。笔走龙蛇,签名自然潇洒。尔后在一级一级的组织部门顺利过关。
按说这一栏应该归功于三叔。可国还是恨三叔,恨那当街一耳光的耻辱。

自那一巴掌后,三叔一直觉得对不住国。他见国终日闷闷的,话也不说,就赶
紧张罗着给国说媳妇。私下里说了几家,人家一打听,是个没爹没娘没房子的主儿,
连面都不见。这一弄,三叔更觉得对不住国。于是就偷偷地往公社书记那里送了礼,
想给国谋个事做。三叔头一回掂去了五斤香油,公社书记大老王脸一沉说:“干啥?
这是干啥?有事儿说事儿,掂回去掂回去!”三叔嘿嘿笑着:“没啥事儿,没事儿,
坐坐。”坐了一时,大老王又问:“有事儿?”三叔说:“没事儿,东西是队里打
的,给领导尝尝。”大老王手一挥,说;“掂回去,掂回去。”话是说了,三叔却
没有掂回去。第二次,三叔又扛去了一篓红柿。红柿是刚从树上摘的,一个照一个,
很鲜。三叔把篓子往桌下一推,依旧坐着。大老王看了他一眼,说:“弄啥哩?!
有事儿?”三叔说:“也没啥事儿,坐坐。”大老王是个爽快人,粗粗地骂道:
“老黑,有事说事,没事你一趟一趟干〓哩?!说吧。”三叔吞吞吐地说:“……
村里有个娃,没爹没娘,连个媳妇也找不下,看能不能给他瞅个事儿做?”接着,
三叔又说:“娃子中学毕业,精灵哩。”大老王沉吟片刻,问:“跟你有啥亲戚?”
三叔说:“论说也没啥亲戚,一李家。娃子没爹没娘,不能不管哪。”大老王猛吸
两口烟,挠挠头说:“商量商量,商量商量吧。”三叔忙起身说:“不忙,不忙。”
第三次,三叔又掂去了两瓶“宝丰大曲”。三叔把酒往桌上一放,一句话也不说,
只一个劲吸。坐了有一个时辰了,大老王说:“这样吧,公社缺个通讯员,叫这娃
子来试试。试用期三个月,中了就叫他干。”三叔喜喜地说:“明儿我领来你看看,
一试就中。”出了门,三叔说:“×你妈,到底应了。”
那时候,国正躺在玉米棵棵发愣呢。他常常回忆在县城里上学的日子,那日子
像流水一样,眨眨眼就过去了,抓都抓不住。他让一个个女同学在他眼前排队,终
了还是觉得姜惠惠好……而眼前却是一坡一坡的黄土地,像是一世也走不出的黄土
地。日头爷缓缓地转着,像磨一样转着,周围像死了一般的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偶尔,风从玉米田里刮过,叶子“沙沙”地响着,有了一点喧闹,过后又是无休无
止的沉寂。国抖抖脚上的烂鞋,把脸埋在土窝窝里,痛哭。
三叔回村后到处找国,最后在玉米地里找到了他。三叔说:“国,起,起,我
给你找了个事儿做。”国仍然不理三叔,好半天才冷冷地说:“啥事儿?”三叔说:
“我给书记说了,叫你上公社当通讯员。你干不干?”国愣了,慢慢坐起来,望着
三叔,一时竟无话可说……三叔也不争礼,眼一酸说:“中中,只要你娃子愿干。”
第二天早上,三叔去叫国,国突然说:“我不去了。”三叔慌了问:“咋啦?
又咋啦?!”国不说,再问也不说,又是闷闷的。三叔忙让四婶去问,四婶好说歹
说才问出缘由。国吞吞吐吐地说:“……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出门净丢人!”
三叔在门口站着,一听这话就说:“鳖儿,现置也来不及呀!你说穿啥,我给你借。”
国自然不说,也没脸说,三叔急躁躁的,一蹦子窜出去,挨家挨户去借,进门就说:
“国去公社了,出门是咱村的脸面,这会儿连件出门衣裳都没有,现置来不及,有
啥好衣裳借国一件穿穿。”三叔一连跑了六家,借了几件,不是长了,就是短了,
国相不中。最后,还是把复员兵二贵的军上衣借来了,国总算出了门。
那时绿军衣是最时髦也最不惹眼的衣裳。国穿详二贵的绿军衣跟三叔到公社
去了。公社离大李庄九里地,一路上三叔再同嘱咐什么,也没讲给大老王送礼的事
儿,只颠颠地头前走。到了公社,大老王看小伙个头高高的,一脸的精明,穿得也
干干净净的,很满意地点点头说:“留下吧,”国就这样留下了。
三叔走时,国喉咙一热,好久才叫了一声:“三叔——”他似乎想说一点什么,
三叔没容他说,就弓着腰去了。
国在公社,名义上是公社通讯员,实际上是大老王的跟班儿。除了骑车到各村
通知开会以外,他几乎整天跟着大老王。国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先是扫过公社大
院,然后把水烧开,茶瓶灌满,接着给大老王打上洗脸水,包括把牙膏挤在牙刷上,
待书记起床后,去倒夜壶。倒夜壶时国隐隐地感到屈辱,夜壶的尿臊味伴着国的屈
辱走那么一小段路就淡散了。一个月三十块钱,那时,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巨大
的数目。国忍了。白天里,国常跟大老王到各村去检查工作,自然是走哪儿吃哪儿,
有酒有肉。有时大老王去县里开会也带上他,到了县委逢人就说:“这是我的通讯
员,小伙很能干。”大老王工作很有魄力,为人也极为毫爽,走到哪里都是中心,
国跟着他尝到了许多甜头。渐渐,国的天地大了,认识人越来越多,视野也跟着开
阔了。他很快地了解了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他日后都是有用的。国
毕竟是聪明人,他很快就把公社书记的生活习惯摸透了。大老王有三大:个子大,
嗓门大,烟瘾大。所以国兜里常常揣两包香烟,一包好的,一我孬的。那好烟是给
大老王预备的,一旦大老王没烟吸了,国就把那包好烟拿出来,书记“×!”一声,
揭开就吸。此后大老王喝酒也带上他,有了什么好处也总有国一份。书记是外乡人,
光身一人住在公社大院里。他老婆每年只来两次,春天一次,秋后一次。那个拖着
孩子的乡下女人每次来总是只住三天,给书记拆洗拆洗被褥,而后又挎着小包袱默
默地去了。书记常年不回去的书记还有个晚睡早起的习惯,国感觉到这个习惯是有
缘由的,国自然不问,只每晚早早地打两瓶开水放到书记屋里,尔后就不再去了。
第二天早上,国听大老王那一声响亮的咳嗽。没有咳嗽声他就不动,直到听见大老
王的咳嗽声,他才把洗脸水端过去。日后,大老王曾十分感慨地对人说:“知我
者,国也!”
严格地说,国的政治生涯是从公社大院开始的。公社院里人不多,人事关系却
错综复杂。表面上风平浪静,可内里却像沸水一样翻腾不息。从公社直接与县上
有联系的有六条线,而且起码挂到副县长这一级。公社大院本身却又较为明朗地存
在着三股势力。公社副书记老胡和武装部长老张是一股势力;社主任老苗一党委委
员老黄是一股势力;以大老王为首的又是一股势力。三股势力虽各有所长,却存在
着明显的优劣。老胡和老张是军队转业干部,为人严谨却不善言词,在关键时候说
不出道理琰;老苗和老黄是本地干部,土生土长惨淡经营,却又缺乏领导魄力,因
此很难统揽全局;大老王为人粗率,不拘小节,却粗中有细,能说能计,人往台上
一站声若洪钟,发怒时,那目光从脸上扫过去,是很有威严的。大老王有时甚至很
霸道,骂起人来狗血淋头!第二天见了却又笑眯眯地喊住人家:“过来,过来。我
这人〓〓脾气,你别计较……”说了就了,该骂还骂。公社每次开党委会,三股势
力都有一番水水的较量。公社书记大老王每每像铁塔一样坐在那里,听委员们一个
一个发言。那发言有时很激烈,他却从不插话,只一支接一支吸烟。待人人都讲完
了,他的目光威严地扫过会场。目光的接触是一种心理素质的反映,当他的目光扫
过人脸的时候,没有人能接住这种目光,所有的公社干部都无法承受这种目光,躲。
于是大老王就说:“同志们讲得很好,现在我总结几句……”这所谓的“总结”完
全是按照他的意图讲的,讲完就散会。这“总结”自然就成了党委会的决议。
在这段时间里,国沉湎在这种人与人的“艺术”之中。他细心地观察了公社大
院里的每个人,每件事,在人与人、事与事之间做出比较和分析,然后悄悄地做出
自己的判断。他仅仅是临时工,自然是没有发言权的。但这种静静的旁观使他在潜
移默化中走向成熟,也使他游刃有余地在公社大院生存下去。至于日后,那更不必
说。国很少回村去,村庄也离他越来越远了,小伙的目光已转向未来。
一天,三叔突然来公社了。三叔在公社门口整整等了他半天,天黑时才见到他。
三叔把他拉到一边,很为难地说:“国,你看,你看……那军衣是借二贵的,二贵
明儿要相亲了,想用,你看,你看……”国一直以为这件绿军装给他带来了好处。
国穿着这件绿军衣在公社院里显得格外精神,他常常夜里洗了,白天又穿上,好保
持住体面。那时他已有了工资,可以置衣裳的,但国不想还了。国红着脸说:“三
叔……”往下他就不说了。三叔像欠了帐似的,嗫嗫地望着国:“你看,你看……”
国说:“我天天在公社院里转,人前人后的,你看……”三叔脸上的皱纹像枯树皮
一样抽搐着,咝咝地说:“二贵相亲呢。相亲也是大事,你看……”国还是不脱。
国说:“这样吧,也不叫你作难。”国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十来块钱,递给三叔:
“让二贵再买一件,买件好的……”三叔再没话说了,叹口气,就佝着腰走了。
为这件绿军衣,三叔回村后跟二贵吵了一架。二贵不要钱,非要军衣不可,他
全指望穿军衣去赢姑娘的心呢。于是三叔只好再去给他借,求爷告奶奶地跑了好几
家,才借来了一件旧的……此后二贵的亲事没说成,一家人都恼三叔,骂得很难听。
三叔有苦说不出,只好认了。
国当然不知道,仍很神气地穿着那件绿军衣,在公社大院里晃来晃去。

国的转机牵涉着公社大院的一件隐私。
那是个多事的秋天。在那年秋天里,国心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慌乱,有一刻,
他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
九月初六是个不祥的日子。这天,大老王到县里开会去了,会要开七天,所以
没有带他。大老王上午走,下午县里就来人了。来了两个。公社大院的气氛陡然变
得紧张起来。先是常委们一个个被叫去谈话,接着是委员和一般干部。去的人都很
严肃,出来时有人笑着,有人却沉着脸,眼里藏着神秘。尔后便是纷乱地走动,极
秘密地进行串连,到处都是窃窃的私语声。
当天晚上,武装部长老张突然走进了国的房间。老张坐在床边上,很亲热地说:
“国,你今年多大了?”国说:“二十啦,”老张说:“你愿不愿当兵哇?你要想
当兵,我今年保证把你送走。”国很想出去闯闯,也知道征兵时武装部长是极有权
的,于是就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可说着说着,老张就严肃起来了。老张说:“国,
我告诉你,老王不行了。这人作风不正,你要揭发他的问题呀!组织上已经派人来
了,这回就看你的表现了!那些事儿你是很清楚的,很清楚的嘛……”说完,老张
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国,就走出去了。
接着是社主任老苗,老苗笑眯眯地说:“国呀,咱都是本乡本上的,亲不亲一
乡人嘛。人家说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咱还得在这儿混哪。日子长着哪,一根线扯不
断。你还只是个临时工哇!……”国一听就慌了。“临时工”三个字一下子就针住
他了。他想,苗主任说的是理。本乡本土的,人家说走就走了,他一个临时工往哪
儿去呢!国忙说:“苗主任,苗主任,我年轻,不晓事,你多说呀。”老苗说:
“没啥,没啥。本乡的娃子么,和尚不亲帽儿亲,啊?”接着,老苗悄悄他说: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