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李佩甫文集

_18 李佩甫(当代)
说明了你自甘堕落的彻底。你渴望的是精神的痛苦,精神的痛苦也就是精神的充实。
你拒绝了肉体交易应付的五十元钱,再次降低了你出卖的规格,以此来保持精神的
独立,保持堕落者的“清高”。这又说明你是很矛盾的,你的出卖是有限度的。你
自己玩弄了自己。
可面条毕竟是先导啊!在你的哥哥坐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喝牛奶吃夹馅面包的时
候,他的妹妹却为了一碗面条走向堕落。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有责任的。
况且,在三叔把你接出来之后,他明明知道回到乡村等待你的将是什么,可他
竟然没有留你住几天,没有给予你片刻的安慰。近在咫尺啊!不能说他没有这样的
想法,而是没有勇气。他的确感到屈辱,但他唯一能说出口的理由是怕那个陌生女
人看不起他和他的小妹。他甚至不敢告诉她这件丑事。他每日里在这陌生女人面前
塑造自己的形象,以假的高贵来冒充真的卑微,生怕露出半点乡下人的“怯”。他
自己绝不承认这一点,而这一点恰恰是他的致命处。当他高喊自己是“乡下人”时,
内心深处怕的正是这些。他默默地吞噬着小妹的耻辱,在人前却不敢有半点展露。
他对自己说:不让小妹来,是怕小妹受人歧视,怕小妹不能忍受那陌生的城市嫂嫂
的高做目光。以这样的借口,让三叔把为他的前程付出多年辛劳的小妹送回乡下,
他已经没有了半点做人的勇气。于是,他自责。为自责而自责。那个陌生女人曾多
次追问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喃喃地说:“没有。”他不敢抬头,更不敢
看她的眼睛。他只是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地流泪。
小妹,我后来才知道你回村后在房梁上被吊了一夜!父亲的暴怒自不必说,整
个家族的人都涌上去打你……血脉的牵连使他们自认为也承担了耻辱,于是便加倍
地在你的肉体上找回来(奴役是人的本性,本性的宣泄是人的最大快乐)。纵然是
嫡亲父母,也是不愿承担耻辱的,父亲打断了三根皮带!母亲恨得用头撞你!而被
高挂在房梁上的你,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爹把他多年的压抑转嫁到你的身上,把他在村支书、乡干部面前的卑微变形地
倾泄到你的身上。毒打使他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泄,得到了他意识中从不具备的阳
壮的辉煌。同时他也就显得更加委琐,更加可怜。他没有脸了,没有脸就无法在人
前走动。他找到了自己又丢失了自己,那痛苦更甚你十倍!他声撕力竭地高喊:
“你为什么不死?你咋不去死!”这话是对你吼,也是对他自己吼的。
你曾经想到过死。死对你来说是很容易的,活下去却很艰难。你的肉体在房梁
上挂了一夜,你的灵魂也在房梁上挂了一夜。当人们拷打你的肉体的时候,你却在
拷问你的灵魂。你重温了省城车站的孤寂,重温了那碗热面条的滋味,重温了那个
小旅馆的夜,重温了你出卖贞操的全过程……继而你看到了那被剥光之后的浸染了
血污的灵魂。你觉得你已经是个罪人了,再不会有任何人同情你。一碗水泼在地上,
已无法挽回。活着是耻辱,背着耻辱活;死了更耻辱,钉在耻辱中死。你的牙咬在
你的灵魂上,每一痕都是血,每一痕都是罪……
你在毒打中展览了自己的灵魂。那有罪的灵魂像旗帜一样飘荡在房梁之上,那
是耻辱的旗帜,背叛的旗帜。展览使你“再生”,展览宣告了你的彻底“解放”。
经过了这一晚的灵魂展览之后,你跨出了人生最艰难也是最轻松的一步,从有罪到
无罪的一步。为别人活,你是有罪的。为自己活,你是无罪的。世界观的转换使你
宣告了你的无罪。从此,任何说教对你都是无用的,你将在骂声中独行。
你“匪”了。四乡的人都知道你“匪”了。(也许人人都具有“匪”的基因,
却不具备“匪”的勇气。)既然“匪”了,既然已给家族历史上抹了很重的一笔,
你就要“匪”个样子给人们看看。
小妹,你是这样想的吗?

小妹,你知道什么是代价吗?
你一次又一次地出逃,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你在人生的悬崖上行走,踩着毁灭
的边缘行走,可你知道什么是代价吗?
小妹,我虽然不能阻止你,但是,请听我说:
在你哥哥的单位里,有一位名叫吴方洲的老人。他今年已活了五十九岁十一个
月零七天了。他的一生就是“代价”的最好注解。
吴方洲当年是省直机关有名的“神童”。他十六岁参加工作,曾在中央高级党
校受过训(还是为数不多的一期学员)。那时,他才华出众,思路敏捷,是机关里
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写的论文散见于全国各大报刊;他的每一次发言都得到了暴风
雨般掌声;他的倾慕者可以排成一条长龙般的丽色大队。应该说,他的前程是不可
限量的,那本是一条五彩缤纷的路。据说,他当年的同学如今有部长、省长的,还
有当大作家大理论家的。而老吴却从一九五七年就进了监狱,过了近三十年的劳改
犯生活(他是因为一篇文章出事的。他一条道走到黑,固执地坚持了一个现在看来
很一般的论点。他曾勇敢地振臂高呼“要为真理而斗争!”)。就因为他的固执,
他的“才华”从一九五七年就中断了,此后再没有“横溢”过。那时候,他像鳖一
样地蹲在监狱的牢房里,没有笔没有纸没有书报杂志,甚至没有任何一片带字迹的
东西。纵是“神童”,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说他数过衬衣上的虱子,一共三百二
十八个。一百二十二个母的,二百一十六个公的。曾有过“偶数”与“奇数”的类
似“哥德巴赫”式的猜想,可惜没有写出关于虱子生态的论文;他说他在砖缝里寻
找过烟蒂儿,一连找了四个小时,就突如其来地萌生了关于“概率”的奇妙意念,
可惜他无法记述;他说他曾在牢房里闻到过女性的气味,又像猎犬一样在牢房里追
寻这气味,于是寻到了一根头发。可他不能准确地测量这根头发的“直径”,也就
不能从头发“直径”上研究男女性别的差异。他说他本可以写出关于从头发上破案
的水平很高的论著,可惜他徒有思维而没有著作问世……他曾有过许多极其丰富的
奇妙遐想,而这难得的想象力一一都在饥饿困顿中泯灭了。
他说,三十年来,他曾无数次地跪下来给人磕头,请求革命的人们宽怒他,邮
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可革命的人们不宽恕他。他太傲了,太狂了。他天马行空,
独往独来,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假如没有这非人的三十年,他也许会成为大科学家
大思想家,也许会当省长部长,这很有可能。
尔后是平反。老吴回来了,“神童”不见了。平反昭雪后的老吴上了不到两年
班,在这两年里“神童”却成了机关里人人嘲笑的对象。他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
知道,连走路都被警察罚款五角!老吴成了一个废人。
现在,拄着拐杖走路的老吴,总是像祥林嫂似的反反复复地絮叨着一句话:
“那时候我真傻……”
小妹,这就是代价,执着追求的代价。老吴为此失去了最宝贵的三十年。他得
到了真理,却丧失了时间。
更为可怕的是,真理是相对的,时间是绝对的。他得到的是局部的相对的发展
中的真理,失去的却是完整的永劫不复的时间。对“神童”来说,时间就是创造,
时间就是财富,时间就是走向伟大的桥梁;可对老吴来说,真理却是极平常的大实
话,是三十年后人人都明白都不屑一顾的“破铜烂铁”,是语言外衣上的几颗过时
了的纽扣。那时的“神童”挺身而出,为真理而呼唤;现在的者吴却拄着拐杖,摇
着苍苍白发,逢人就讲:
“那时候我真傻。”
小妹,在一个秩序化正常化的生活环境里,一个超常的人的结局就是这样。一
九五七年,“神童”的生活方式是不正常的,他被打成了右派;到了一九八七年,
老吴的生活方式仍然是不正常的,他成了一个废人。这是时代的悲剧,单个人是无
能为力的。老吴年轻时曾执着地追求过,可他得到的却是半生平庸;他渴望着人生
的辉煌,却失去了最富有创造力的年华。
走出平庸是要付出代价的。“一步迈错百步难回”对人的影响太大了!说不清
的实例告诫人们要平庸,要正常,要过“类”的生活,不要寻求单个人的“自我”。
平庸可以给人舒适,给人以安全感,给人以时间的保障。虽然没有辉煌,但也不会
毁灭。
但是,秩序化就意味着丧失个性,丧失自我,使单个的有活力的人变成社会运
转中的机器零件。人不可能彻底的零件化,肉体的相象代替不了精神的统一。精神
是无法统一的,一万个人有一万个搁置精神的地方,那是绝不会相同的。社会秩序
化的结果必然产生虚伪,产生千千万万个面具人。这同样是可怕的。
当然,也有人说,活人是活“质量”的。只要瞬间的辉煌,不要平庸的岁月。
哪怕有片刻的辉煌,也就够了。可这话对老吴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
小妹,你哥哥就是一个面具人。他的面具就是那“永久牌”的微笑。当世界充
满面具的时候,为了生存,他不可能袒露真诚。他在上级面前微笑的时候,心里想
的却是何时能分到一套像样的房子;他在同事面前微笑的时候,想的却是五月里天
气的燥热;他在朋友面前微笑的时候,想的却是午饭后吃一只苹果的滋味;他在那
陌生女人面前微笑的时候,想的却是那久远的粉红色的“阳光”……在这个世界上,
真诚也是一种权力。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出售的。出售真诚得到的决不是真诚,
而是虚伪的拳头,是袒出胸膛让人来打。他不愿打人,也不愿让人来打,他只有微
笑。
小妹,你哥哥是个平庸的人。他既然选择了平庸也就不打算为自己辨护。可你
呢,你的背叛又换来了什么呢?

小妹,你曾经爱过一个男人,那男人是你自己寻来的。你为了寻他,在方圆七
百里的范围内辗转奔波,吃了说不尽的苦头。可你找到了他却又抛弃了他,这又是
为什么呢?
你和那小伙是在车站上结识的。那是一个京广线上的小站,等车的人很少。当
时你们并不相识,你在等车,他也在等车,大概是口音相近,就随便他说了几句话。
尔后,车来了,你们仅仅是互相望了一眼,就先后上车了。上车后也并没有坐在一
起,各自在拥动的人流中分开了。这种分离很可能是永久性的。偶然的相遇,应该
是不会留下什么的。然而,坐了几站之后,你突然发现那小伙下车了。那是一个没
有站台的小站,临近黄昏,你看见那小伙走下火车,在暮色中晃晃地动着,背影镶
在夕阳里,眼前是一条漫长的无尽的路……这时候你也许感到了孤寂,分离又使你
产生了茫然的贴近。于是你趴在车窗上看了很久,看那人影儿渐渐消失。
按说,这仅仅是瞬间的记忆,过去了就过去了,可那晚霞中的背影却烙在了你
的心里。许是那落日的雄浑感染了你?许是那走向落日的铁黑背影的高大挺然?当
然,那匆匆的一瞥,也许早就产生了心的共振。还有什么呢,那就说不清了。“总
之,在那个滚动着橘红色落日的黄昏,一个男儿的孤零零的行进,路的漫长……使
你突然产生了一种相知的渴望。这渴望使你很快地做出了非常的决定,你自己也说
不清的决定。在下一个车站,你急匆匆地下了车,竟追那小伙去了。
这寻找是极茫然的。你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
只记住了这么一个人,一个背着铺盖卷奔生路的人。他在暮色中走上了一条大路……
为寻这小伙,你来来回回地走了几百里路,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开初你以为他
是出外打工的手艺人,就到附近的建筑队去查问。你在建筑工地上给人打过小工,
也给人做过饭,几乎是每隔两三天换一个地方,可你找遍了所有的建筑队也没找到
他。后来你又以为他是出来挖煤的,于是你又找遍了附近的大小煤窑、全不顾矿工
的粗野……有人见你在关山的煤窑上给人拉过坡,那坡很陡,拉一趟只挣三角钱。
你是饿着肚子找他的,逢人就问。再后你以为他是做生意的,就又到城里去寻。你
在禹县县城的饭铺里给人刷过碗,又在许昌给人当过保姆……凡是能找的地方都找
遍了,可你一次也没有碰上他。在你几近绝望的时候,你又常常到车站上去,来来
回回地在京广线上的小站上徘徊,希望能偶尔碰上他。你找得很苦很累也很充实。
在长达三个月的光景里,你心中只有这个小伙……
这一切仿佛都是命定的。在一个雨后的黄昏,你与他在车站上撞了个满怀!这
小伙穿得阔了些,可你还是认出了他。当他茫然地看了你一眼,正要离开的时候,
你叫住了他:“站住。”他又抬头看了看你,很诧异地问:“干啥?”你说:“你
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迟疑疑地走过来问:“有事?”你点点头说:“有事。”
你把他领到没人的地方,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尔后,你哭了……
这一巴掌打得大猛,太突兀,大霸道!没有人这样干过,世界上任何爱情都不
是这样来表示的,唯有你。你一巴掌粉碎了一个男人的灵魂,这是你三个月来寻找
的结果。
……你跟这小伙共同生活了七天(也算是“混”了七天)。没人知道你们在这
七天里究竟干了些什么,“混”是很难说清楚的。据说,这小伙是个锁匠,看来也
是很有钱的,你们一同在县城那最好的宾馆里住过。而七天之后,你却悄悄地离开
了他。你走时他毫无防备,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依然和来时一样,你没有带
走他的任何东西。
你花了那么大的气力去寻他,为寻他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可一旦找到之后,仅
仅才过了七天,你就抛弃了他。他究竟在什么地方让你失望了呢?
失望一定是有的。你在追寻中一天一天地把他“神化”了。你不是在寻找他,
而是在寻找中“塑造”他。你在想象中“塑造”了一个男人,“塑造”了一个你心
目中的偶像。这偶像在想象中是美好的。你每时每刻都在加重着这美好的分量,完
善着这美好的形体。你自己给你自己捏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然而,当你真
正接近这男人的时候,那心中的偶像就碎了……
严格他说,这不是对男人的失望,而是对追寻本身的失望,你需要的仅仅是追
寻的过程,是一个搁置精神的地方。目标的贴近却带来了精神的失落。苦难历程的
结束预示着新的苦难历程的开始,你自然是不会停下来的,得到本身就意味着丧失。
可事情一旦开始,就不会很快结束。虽然才短短的七天时间,你却又一次种下
了悲剧的种子。
也就在短短七天的时间里,你彻底征服了一个男人,这小伙发疯一般地爱上了
你。仰走之后,他为找你寻遍了大街小巷,尔后就毫不犹豫地追到家乡来了。他给
父母带来了丰厚的礼品,也带来了一个男人求爱的勇气。可是,你不在家,你根本
就没有回来。父母对这位勾引来的“女婿”显然是不会承认的。他掂来的礼品被爹
扔在了村街上,继而又让这小伙饱尝了足够的冷落。家里不接待他,他就睡在场里
的麦秸窝里。夜风是凉的,可这小伙却心如火焚。他以为你一定会回来的。他望眼
欲穿地在村里等了你七天,每天都在家门前转上几趟,每天都掂着贵重的礼物恳求
老人承认他。为了说明他的来意,他一定是给老人讲述了那七天的“野合”……可
父母是不会接受耻辱的,耻辱已经够多了。老人肯定辱骂了他,骂他个狗血淋头!
这小伙显然是忍到了最后的地步。他的钱花完了,你仍没有回来。于是,在一
天夜里,黎明之前,他越墙而入,跳进了咱家的院子。他一定是在院里站了很久,
当眼睛彻底适应黑暗之后,他看见了扔在房角处的一根麻绳……
第二天早上,娘一推门就吓得蹲坐在地上。她看见院中的苦楝树上吊着一个人,
那人长伸着舌头……
小妹,你看见血了吗?你是有罪的呀!
你毁掉的不仅仅是个年轻的生命,你压榨了一个男人的灵魂。你给了他火辣辣
的七天,然后突然把他抛在冰水里,悄然而去。何必当初呢?!
是呀,爱是不能勉强的。对这小伙的死你不负法律责任。不爱,也似乎没有道
义上的责任。你没有让他死,也没有逼他死,是他自己要死的。你甚至可以说他的
气度太狭,不配做你的男人。可他毕竟是为爱你而死的呀!〓心自问,你的天良何
在?!
这小伙也是在咱们乡下长大的孩子,据说,他娘死得早,自幼是跟爹长大的,
出门回家两根棍,从没尝受过女人的温存。女人在他心中占的位置太重了!二十多
年的干渴,一朝得到滋润,那心情是很难形容的,乡下人找女人多难哪,奔一个女
人往往要付出两代人的辛劳。他就是为女人才出外奔生路的。在乡下,这娃儿应该
算是聪明了,他学得了一份锁匠的手艺,也定然是有了一份奔女人的小小计划。你
给了他爱,填补了他的空白,同时也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本可以靠劳动挣一份爱的。
可这爱自天而降,却又抽身而去,你给了他多大的失望啊!
失望本身就是对他的最大蔑视。失望本身就是对一个男人最残酷的冶炼。一个
爱人的失望,既是毁灭的榨机,也是再造的熔炉。这小伙无法承受那突如其来的火
与冰,他去了。可我再说一句,你何必当初呢?!!
如果说,对这小伙的死你还可以有所推卸的话,那么,你给父母带来的屈辱和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