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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佩甫文集

_19 李佩甫(当代)
灾难却是无法推卸的。
多么宏大的耻辱啊!四乡的人像过节一样一拨一拨地涌到家里来看热闹;公安
局、检察院、法院的人也川流不息地来勘查死尸,询问死因;村人们更是四处张扬,
逢人就说。两位老人每日里像罪人一样立在门前,战战兢兢地迎候着各种人的盘问。
娘为此昏死过去三次;爹见人就磕头,一次又一次地磕头,头都磕出血来了……
那是夏天哪,我的小妹!在火炉一样的夏天里,父母为你守了七天死人。那七
天,你知道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吗?!他们为你的“耻辱”守灵,为那长吐着舌头
的“耻辱”赔罪,为你承担了千万人的责骂和唾弃。年过半百的老人,每天像猴子
一样地站在门前接受上万人的“观赏”,那滋味并不亚于在碱水里泡在油里煎!夜
也是难熬。天热,那死尸放院里怕狗拉,放屋里又怕臭了,可没有法院和对方家人
的许可是不能埋的……那真是死不了又活不成的七天七夜呀!
小妹,你罪孽深重呀!你不能忍受的,让父母替你忍受了;你种下了悲剧的种
子,让父母来品尝罪孽的果实。
你是在找他吗?你是在找你自己。你找到了自己,却发现已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于是你丢弃了“旧我”又一次寻找。“新我”……

小妹,你是有罪的。你的哥哥也是有罪的。你罪在行动,你的哥哥却罪在思维。
在这里,我将但白地告诉你,你的哥哥是一个意淫者。
他得了可怕的精神分裂症。有很久了,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是在失眠中度过的。
夜的眼关注着他的每一个行动:他的一半躺在婚床之上,另一半却去追寻那久远的
“阳光”。当婚床上的半个我在肉体上做爱的时候,另一半却在精神上与“阳光”
交欢。他追逐“阳光”追逐精神的欢愉几乎达到了发疯的程度。他在暗夜里神行七
百里去与那“阳光”汇合,他的神思在“阳光”的门前彳亍独行,徊徘不前。那门
铃就在他眼前“亮”着,他一次又一次“勇敢”地冲上去按那门铃,可在最后一刻
还是逃窜了。他永远不会按响门铃,可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去按……他听见门铃响了,
听见了那细碎、娇柔的脚步声,继而他看到了粉红的一闪。当那粉红的一闪随着有
节奏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前时,他却很快地躲开了。“阳光”在半开的门前灿烂,粉
红色的笑靥在门前灿烂,灿烂灿烂灿烂……
没有人。
他再次冲上去按门铃,敦促“阳光”再次出现,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以此来
光照他灵魂的黑暗。
没有“阳光”他是无法生活的。他在暗夜里追寻“阳光”,与“阳光”对话。
对话就是他的光明。而每一次对话后他的灵魂便沉人更深的黑暗之中,也就越加地
渴求“阳光”。他不能自救,只有“阳光”才能救他。于是他追忆“阳光”的每一
个细小动作,追忆“阳光”的每一次闪烁,妄图在“阳光”的照耀下通体燃烧。
当白日来临,他又还原成一个地地道道的面具人,还原成一个在钢筋水泥的夹
缝里求生存的谨小慎微的符号。依旧是紧闭心的大门,以微笑对人。而心的深处却
焦的地等待着下一个黑暗的来临,他将又一次地在黑暗中触摸“阳光”……
他知道他亵读了“阳光”,亵滨了那神圣的不可替代的精神偶像。可他无法控
制自己。他的有罪的“手”每一次触摸“阳光”时都带有极大的不安。他厌恶自己,
却又无法摆脱。他是“空气恋爱法”的得益者又是受害者,精神的痛苦和精神的欢
愉同时折磨着他。他欺骗了婚床又欺骗了“阳光”,他在分裂中无力地挣扎着,他
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失常的。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在一天夜里,他喝醉酒之后,竟然走到另一栋楼里去了。那是一个陌生的楼道,
他在陌生的楼道里大摇大摆,神情昂奋地走着,无忌惮地敲响了整个楼道的屋门。
他站在一个又一个门前高喊:我爱呀!我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喊声是很
〓人的。可他不和道,他不知道他自己在于什么。几个穿着裤头的男人从屋门里窜
出来,大骂着把他拉出去揍了一顿!可他还在声嘶力竭地高喊:
“我爱呀!……”
这种失迷已经达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从此,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夜游,每天晚
上都闯进一座新的陌生的楼房,在黑暗的楼道里高声喧哗……他曾三次被派出所的
民警扣留,可查问之后又把他放了。单位领导替他说了很多好话。因为他白日里是
很老实的,老实像小绵羊一样。他是“第三梯队”,又是重点培养对象,没有人敢
怀疑他。他的面具是铁做的,他每日里戴着这铁制面具去上班,换来了一身“清白”。
但他的伪装还是被揭穿了,他白天是人,夜里就成了鬼,四处游荡的鬼……
他毁了,毁就毁在没有当面说出那句话。当他遇见“阳光”的时没有说出那句
藏在心底里的话,就造成了精神上的长久淤积。那淤积逼迫着心的波涛,终于冲决
了堤岸。当他因多年的伪装被揭穿,痛心疾首地跪在个个个领导面前忏侮时,当他
泪流满面地检查自己时,却进行着更加虚伪的掩饰。他说他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什么,
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可他是知道的,在心的深处,他是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他
的泪水从虚构的筛子上漏下来,一滴滴洒落在领导的脚下,表演了一幕幕真诚的荒
诞。他听到了泪滴的声音,那声音响在灵魂之上,他的灵魂为此而放声大笑,笑得
前仰后合!
这淤积还来自生活的假模假式,来自没有真诚的符号化的行走,来自铁制面具
的沉重,来自对人的世界的恐惧。一切都程序化了,人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萎缩。
萎缩使人无法承受假的附累,于是导致了真的变形:
一个意淫者。
这是虚伪造就出来的,是卑劣造就出来的。精神犯罪是不负法律责任的,却永
远得不到心灵的安宁。由分裂造成的两个我在一天天地战斗着。白天的我服从于秩
序;夜晚的我恢复本原,脱壳而出,去按那“阳光”的门铃……
小妹,可悲的是,这一切仍是在夜的婚床上进行的。是在纯思维中进行的,是
虚妄的。
他在想象中看见自己夜游;在想象中看见自己走进一个个陌生的楼道;在想象
中看见自己喊出了那么一句话;在想象中挨了一顿揍;在想象中看见自己被派出所
的民警拘留;又在想象中看见自己在上级面前哭泣……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目睹着
正在进行的一切。
你一定认为这很窝囊,他也知道这很窝囊。但人生怎能没有节制呢?没有节制
整个世界就会一片混乱,就会出现野蛮和屠杀,就会尸陈遍野血流成河。没有节制
就没有安全感。节制产生了虚伪和压抑,同时也带来了和平和安宁。节制是人类社
会的平衡木,它困住了单个的人却解放了整体意义上的人。它消灭了绝对的发展却
保护了相对的稳定,没有节制就没有了人与动物的差别。从这个意义上讲,人是需
要虚伪和掩饰的。人的本性的大暴露,结果会是什么呢?
也许,他是太清楚了。清楚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两难的错误,无所适从的错误。
不过,他的确闻到了“阳光”的气味,那气味掺杂着苦楝花的清香,整个房间
里都充满了苦楝花的清香。他沉醉在苦梯花的清香里去进行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夜
游”……
他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去品味那段话:
“哥,是她吗?”
“是她。”
“二十多年了,你还能认出她?”
“……嗯。”
“你去见见她,去呀!”
“……不好。”
“你得去。那么多年了,你就不能见见她吗?”
“不好”
“见见有啥呢?见见吧。”
“不好”
“哥,你是人吗?!”
小妹,当他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头还枕在那陌生女人的手臂上。那手臂传
导着另一股香气,令人恐惧的香气。他知道这女人也是不爱他的,她爱的是一种高
贵,施与的高贵,奴役和改造的高贵。她常常很自然他说:“我给你……我给你……”
在她心目中,我第一性的,你是第二性的,是施与和被施与的关系,是奴役和被奴
役的关系。起点就没有互爱,也就没有互知。人对奴役的需要是永久性的,她的
“爱”也就是永久性的。在这样的家庭里,任何逃离的企图都是徒然的。它会使你
背上沉重的“精神债务”,活一天就背一天。因此,他只能是个可鄙的意淫者!
小妹,卑劣的虚伪的我是多么羡慕你呀!羡慕你敢恨敢爱敢生敢死敢夺敢弃,
那是多么野气多么酣畅的人生:可冷静的虚伪的我,又不得不谴责你!你太残酷了,
你奔向有罪的大路,给社会给家庭带来了多少灾难哪!
而我只有呓语。
也只能呓语。
十一
小妹,你最后一次被捆回村子的时候,招致了全村人的围观。那是去年夏天的
事了。在炎热的夏天里,我的小妹被五花大绑地捆在小拖拉机上,在一片“嗵嗵嗵”
的轰鸣声中被载回村子。
全村人都出来看你了,满街都是子弹一般的目光。那簇动的人头就像当年看夜
戏一样,拥流着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天光一下于变得燥热难耐了,火镜就在人们
头上悬着,灼热的气浪随着小拖的轰鸣滚滚而来,烤化了整个村庄。
你被捆着。捆着的你身子挺得很直,头高高地昂着,脸上冻着坚冰一般的高做。
猎猎的火一样的红裙在绳索的捆绑下紧裹着冰雕一般的身躯,把冰与火的极端的两
极呈现在这个古老而又窄小的村街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是冰与火的瞬间的美
丽,此刻,天静静,地也静静,那情形就像是世界的未日到了!沉寂中仿佛响彻着
一声来自天庭的呐喊,叫人觉得那古老瓦屋的兽头时刻都会滚落下来,在地上碎成
一片残砾!
沉默,捆绑着的沉默。当这捆绑着的沉默缓缓驶过村街的时候,天仿佛阴下来
了,那坚冰一般的高做射杀着阳光的炽热,给七月的乡村带来了肃杀的寒气,而那
火焰般的红衣裙却又时时的烧灸烤着人们的心。火样的冰,冰样的火,使村人们承
受着这来自两极的痛苦。
这痛苦来自蔑视,昂首挺胸宣告了你对乡村的蔑视。你虽然被捆着,却像凯旋
的胜利者一样高做。你的蔑视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蔑视里带着怜悯。你怜悯所有
的乡人,一代一代在这块窄小的天地里繁衍生息的乡人。他们大多都是没见过什么
世面的,生活的单调,劳作的乏味,人的委琐,使你有了足够的蔑视他们的理由。
你是带着闯荡过世界经历过人生的目光去看待他们的,于是你的蔑观你的怜悯就显
得更加刻薄。在你眼里,他们是一群可怜的埋在黄土里的人,没有颜色的人。也仅
仅是因为你被捆回来了,他们才有了一次看热闹的机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这也叫活人吗?所以,纵然被捆着,你也在乡人面前表示了足够的优越。
我的没有耻辱没有羞愧没有眼泪的小妹,你就是这样回到村里去的。你让村人
们看到了他们一生都没看到过的场面。他们一个个像傻了一般望着“嗵嗵”响的小
拖从眼前驶过,肃然地在你面前缓缓后退……
小妹,你给村人的刺激大重了。他们觉得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在他们眼里,
好像什么东西变了,变得叫他们无法承受。他们的愤懑是无法诉说的,就好像突然
从天上掉下一个大石磙,正好砸在他们心上!老人们两眼空空地仰望苍天,试图想
抓住一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到。听说,六奶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了……
小妹,这时的你已完全变了。你已不再是乡下人了。你的蜕变是迅猛的。衣着
的变化仅仅是你脱胎换骨的第一步,而那冷漠的满不在乎的神气才是根本性的变化。
你已经没有了乡下人的“怯”,骨子里的“怯”。而更重要的则是你对乡村的厌恶。
你的厌恶耸动在眉宇之间。诉说了你的无法抑制的排斥心理。你的厌恶已达到了无
以复加的地步,这不仅仅是因为村街的狭小,一张张脸相的茫然无知,也不仅仅因
为生活的单调,劳作的乏味,而是对区域性生活本身的厌恶,对长年累月的居住的
厌恶。夏日里那满眼的绿色没有引起你的一点好感,连村街里的空气你都是厌恶的……
进了家门,解开了那捆绑着的绳索之后,你仍然没有说一句活。虽然屋里院里
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可你眼里却看不到一个人,你眼里只有对熟悉的厌恶。
屋子里很闷。爹彻底萎了。他在地上死蹲着,失败写在脸上。娘也蹲着,那神
情就像在受刑。只有你是但然的,是一种恶的坦然,随你处治的但然。好久好久之
后,本家的六奶奶站了起来,她曾是待你最亲的老人。老人颤巍巍地走到你跟前,
眼里淌着泪,扑通一声,竟当众给你跪下了!
娘也默默地跪下了……
爹浑身抖着,长叹一声,忽腾腾也跪到了你的面前……
七十六岁的六奶奶跪在你面前说:“梅妞,我做主了。只要你不再跑,啥都依
你。有中意的人领回来,想咋过咋过,你说句话吧?”
爹颤着声音说:“梅妞,只要你不跑,啥、啥都依你了……”
娘哭着说:“梅妞,你说句话……”
小妹,世界颠倒了吗?他们打过你,骂过你,撕过你,吊过你……乡村里所有
能用的土刑法都用了。可老人们现在给你下跪了。他们一个个跪在你的面前,求你
说句话,只要你不再跑,啥都依你。河水倒流也不过如此!哪怕是为了安慰老人,
你也该张张嘴呀!
可你没有说,小妹,你没有说。你仍旧冷冰冰地坐着,像死了一般坐着。是的,
他们打过你,可你的残酷更甚干一生都生活于乡间的老人。你最终还是惩罚了他们。
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多么可怕的沉默呀!终于,六奶奶站起来了,爹娘也跟着站起来了,全部默默
的。到了这份上,话已说尽,再没什么可说了。乡村对你已仁至义尽。六奶奶缓缓
地转过脸去,顿了一下拐杖说:
“把兜肚儿脱下来吧,我给你缝的红兜肚儿……”
小妹,你就是在这种时候脱下“红兜肚儿”的,那棉布做的能避邪的“红兜肚
儿”。这大概是乡村对你的最后的唯一的束缚了。作为一个彻底背叛的女人,作为
一个最不知羞耻的女人,你在一片惊呼中当众脱去了“红兜肚儿”……
这时,娘扑上去了,她像狼一样地嚎叫着扑了上去。最软弱最疼爱你的母亲扑
在你身上嚎叫着咬下了一块肉,一丝丝带血的肉!
小妹,娘咬的是你的肉吗?她吞噬的是自己的心哪!老人绝望了。她把自己的
心咬碎吃了。她生了你养了你,却无法改变你。她是多么悔恨哪!
再没有什么了。
再没有什么了。
再没有什么了……
小妹,在一个偏远的有着铁桶一般的观念的乡村里,老人们已经尽到了最大限
度的妥协和容忍,他们把所有能给予你的自由都给了你。你可以找你喜欢的男人,
可以过自己愿意过的日月。只要不离开这块土地,他们都依了……
小妹,你还要什么呢?
带锯痕的树桩
带锯痕的树桩

钱,三万块,好大的一堆,在破塑料布上摊着,这是他们四年的心血。
破衣烂衫的汉子,三个,就那么盘膝坐着,眼盯着钱,默默地,谁也不吭。
在他们身后,那堆将要倒坍的旧窝棚的侧面,一拉溜新措了个漂亮的窝棚,草
是新的,架是新的,那绷紧的杀绳,夯在地上的木桩,足可以抗住七级山风。每个
窝棚里部铺着半尺深的新茅草和领从百里外的县城里买来的新苇席,甚至,还备有
火柴和蜡烛。这是汉子们为新工人预备的,“三汉林场”的第一批新工人。他们的
胃口并不大,先要十个,往下,将有第二批、第三批……
四年,那是怎样的苦熬哇!他们挺过来了。四年前,当他们走上山的时候,曾发
过誓:有朝一日,要叫那些眼皮薄的娃们,妞们走上山来……现在,他们收获了。
除了上交之外,在这承包的荒山上获得了第一笔进项。一个月前,“三汉林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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