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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墙-我的囚徒生涯

_3 哥们儿(当代)
“你那么牛逼还抢人家钱干嘛?”姜小娄挖苦道。
缸子面不改色:“我那不是不学好,吃喝剽赌抽样样不拉场嘛,造的。”
姜小娄沉吟着:“将来出去不干点正经事不行啊。”
阿英笑着:“你就跟你爸老实种菜,科学种田多好。”
姜小娄也笑:“你还别说,只要别叫我种地,干别的都行,咱都在农村长大,还不知道么,当农民呀,这一辈子算崴泥了,还有比农民更他妈苦的吗?”
“那你就去卖屁眼吧。”缸子强烈推荐了一个白手起家的生意。
姜小娄给了缸子一拳,表示抗议。缸子认真负责地给他分析了一番这个项目的可行性以后,姜小娄逐渐来了精神,跟我征求意见:“麦麦你看我这把脸儿,我这身子骨还行吧。”
我说你这小白脸还凑合,就是身子肥了点,恐怕没有市场,那些富婆的口味可比嫖客高多了。
姜小娄受了打击,消沉地说,还是有学问好啊,好歹混上饭,真他妈后悔了。
第三章:教练班——领袖生活
(1)杀威棒
早晨起来,我注意了一下安徽的脸,居然恢复得很好,消了肿,只眼角还有些青而已,只是精神显得很萎靡。回想昨晚的一通“暴揎”,有些感叹人的承受力之强了。
卢管扒门探视的时候,大家正在院里干活,形势大好。谁也没有防备这个节骨眼上安徽喊了声“报告”,当时肯定有人的心里咯噔过一下。
安徽跟卢管说脑袋疼。咣当一声开了门,一身戎装的卢管跨进小院儿。
“我脑袋疼得厉害,干活吃劲。”安徽无精打采地说。
卢管盯在安徽脸上看了几秒钟,转头问肖遥:“谁打他了?”肖遥说没有人打呀,缸子也一脸无辜地样子说真没人打他。
卢管就近狠狠踹了缸子一脚:“这点事混得过我眼?蒋顺志?”安徽叫蒋顺志。
蒋顺志哭丧着脸:“卢管,没人打我,我就是脑袋疼。”
卢管鄙夷地骂道:“瞧你那个倒霉操行,挨揍都活该!谁打了你愣不敢说?”
蒋顺志还是不招,只央求管教给他拿点药吃。
“你也是一刁民!”卢管指着安徽人的鼻子总结,然后转向大家:“今天我就不信邪了!谁打的你给我站出来,好说,别等我查出来!”
大家都龟缩在地上繁忙地捡豆子,只有残豆杂质落进盆里的响动回应着管教的咆哮。卢管挖苦道:“瞧你们一个个那点尿性,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孙子似的,还打这个打那个,别装大尾巴鹰啦!整天牛烘烘的,自己不害臊!”
“都装王八蛋是吧,一会儿我挨个提你们,不信整不出这个孙子屎来!”卢管怒火中烧地准备走人时,姜小娄突然蹦了起来,底气特足地喊道:“我打的!”
“你牛逼了是吧!”卢管挥掌就是一个嘴巴,一边责问:“你凭什么打人家?”
姜小娄脖子一横道:“我就看他来气!”我看到阿英跟缸子吐了一下舌头,大概没料到姜小娄这么“生”。
姜小娄紧跟着还理直气壮地补充了一句:“他干活偷懒!”
卢管似乎挺感兴趣地相看了着凛然的姜小娄,也可能是姜小娄突然冒出这句话也让他感觉意外,一时居然接不上话来。沉了一会,卢管突然笑了一声:“操!什么大你说什么啊!你算猫算狗呀,你管得着人家吗?这里有安全员,轮的着你吗?”
姜小娄脑子可能进水了,居然冒出来一句“大路不平众人铲”!把我们逗得都忍不住小声发笑。
卢管啪啪两个嘴巴上去:“铲你妈的逼呀你!”我看到缸子和阿英使劲忍着笑,脖子都憋得跟救生胎似的。姜小娄则矜持着一副桀骜不驯的状态,两眼悲壮地望向卢管。卢管说你还不服气是吧?姜小娄昂扬地叫嚣:“我又没错,他欠揍!”
卢管看来是气得够戗,点掇着姜小娄的鼻子警告:“行,一会我让你看看谁欠揍!”说完,气呼呼走了。
姜小娄“哼”了一声,把一口唾液呸在地上:“操,有什么呀!”
阿英赞叹说你真牛逼!缸子则笑着提醒他:“有点过啦。”
姜小娄志得意满地嘲笑了一通警察的不过如此,“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谁不怕横的?”然后狠巴巴逼近蒋顺志:“小样地,死不悔改是吧。”
蒋顺志无辜地申辩:“我没告状的意思,就是想要点药。”
姜小娄狠狠抽了他几个嘴巴:“我他妈给你点耗子药儿!”正骂着,就听外面一通脚步响,然后是开锁的声音,卢管又回来了,从门上的探视口开始骂姜小娄:“你个不知死的鬼!”
咣当开了门,卢管手里拎了根橡胶棒,后面跟了仨穿黄坎肩的“劳动号”。
“都起来!”卢管对大家喊,我们赶紧站起来,溜墙跟站好,脸冲墙,卢管教喊我们转过来:“都看着!”
卢管用棒子一捅姜小娄:“趴下他!”
“劳动号”立刻扑上来,恶虎擒狼般把叫骂挣扎的姜小娄按地上了,一把抻断细布条做的裤带,三两把撸下裤子,露出细腻的白臀来。卢管分秒必争,抡圆橡胶棒砰叭砰叭打在姜小娄的屁股蛋子上。不知道这个东西打在屁股上是什么感觉,姜小娄很快就撑不住了,频频扭头央求:“哎呦,别打了,卢管,我错了,哎呦别打……”
我们在一旁静静观望着,一个个面无表情。
后来我分析姜小娄当时的心理,肯定不是担心最终被揪出来,而是突发灵感,想借机把自己已经没落的形象重新树立起来,通过与管教叫板给自己壮威。他在精神上是有备而来的,可惜在肉体上没做好预算。
卢管终于收手时,姜小娄已经脸色刷白,以前真没见过这样没有血色的脸。
“还欺负人吗,还牛逼吗?”
姜小娄呻吟着,嘴里象含了热豆腐:“不欺负了,不牛逼了。”
卢管拎着棒子,望着我们:“以后谁再欺负人,就这个下场,看守所是什么地方,人民民主专政机关!我给你们往人道上走,谁再往那牲口棚里钻,就专政了谁!肖遥!”
卢管这一叫,不仅肖遥,连我都一激灵,以为要开肖遥的刀了。
卢管宣布:“你看你管的什么号儿,整天就知道扎墙角睡觉是吧!现在我宣布啊,肖遥的安全员撤掉!”然后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一下:“麦麦先负责号里的事……你们别看人家不言不语的,肚子里面比你们东西都多,都别给我闹杂!”
“麦麦你怎么样?”
我当时有些犹豫,可不知道怎么就来了热情:“没问题。”
“好,那就这样,有不服管理的告诉我。”卢管信心十足地掂了一下手里的橡胶棒!
如果没有我们的搀扶,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姜小娄,可能得爬回铺上去了。
阿英笑着说姜小娄没有“杠儿”了,那几下就扛不住了?姜小娄趴在铺上道:“操,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下回你试试?”阿英谦虚地说我也不讨那个厌,我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把刷子。姜小娄一边介绍经验,一边给自己找台阶:“还别说,那黑驴鸡巴捋身上,外边看不出嘛来,里面那肉估计都烂了,钻心啊。”
缸子意味深长地拿英雄人物扁他:“江姐怎么样,人家可是一女流啊。”
阿英笑起来:“姜小娄连甫志高都不如。”
甫志高谁呀?姜小娄问。
“麦麦,”卢管不知什么时候绕过道的窗口来了:“晚上让姜小娄睡厕所边上去啊,别在前铺给我充大的。”看来管教们也清楚这里面排座次的规矩啊。我有些含糊地应了一句,阿英和缸子相视一笑。
姜小娄鄙夷又无奈地一卟楞脑袋:“哼,把我往鸟屁堆里塞,呸,我在乎?龙到多晚儿都是龙,虫到多晚儿都是虫。”
(2)变法
缸子说麦麦你得给大伙开个会呀。阿英笑着说:“就是,怎么也得弄个就职演说什么的。”
姜小娄半转身子过来,可能扯得屁股疼起来,不觉先咧了下嘴:“操,卢管儿混蛋是混蛋,不过,让你当安全员我绝对支持,猪脑子还管的了号?”
一旁的肖遥夹着烟讪讪地出去了。我心里有些不忍,小声示意他们给肖遥点面子,他们反而更来电了,马上说出许多侵犯人格的话来,也不掩饰音调,弄得我先不自在。同时感受到有这几块“料”的支持,我的“政权”应该可以比较牢固,又不禁窃喜。
我说肖遥怎么也算老领导了,咱也别太挤兑他,就给他退居二线的待遇吧,什么事得过且过,瞎混,将来谁也不知道谁怎么样呢。
缸子马上赞成,说麦麦这道理讲的透彻,风水轮流,尤其在这里面,都是大家互相给面子的事,你现在不让人家过去,不定哪一天栽人家手里。
姜小娄大概联想到自己的近况,没有吭声,一张脸沉得鞋底子一般。
我继续说:“然后,就是你们哥几个,必须团结好,跟我一起把号儿里的事抓起来。”
阿英大咧咧地说:“我们一百个心气捧着你干,就这几个鸟人,谁敢闹屁!”
姜小娄激动地叫嚣:“吓死他!”
借鉴党的成功经验,我开始搞责任制,同时给他们加官进爵:“缸子,你还是抓质量,豆子过不了关,咱都好过不了;内务这块儿阿英你帮我盯住,以后内务总管就是你,被子叠好,卫生做好,这些活儿还是强奸跟旧社会忙活吧,以后再考虑轮流值日。”
姜小娄马上提醒:“安徽,让安徽那狗操的上!”
我放手道:“阿英你看着办吧,疑人不用,该怎么弄怎么弄,别耽误事就行,不行咱们再商量。”
“小娄,你先养好屁股再说吧,这些天你就老老实实给我歇着,就算捧场了。”姜小娄一听没有他什么事儿,耸了一下鼻子道:“麦哥你是不信任我呀。”
我笑着说以后冲锋陷阵少得了你吗?你是我亲弟弟。
一会儿到了院里,缸子立刻表现出强烈的权力欲望,咋呼得比以前还欢。肯定是跟了好领导后,心情舒畅吧。
我给了肖遥一棵烟,并身坐豆子包上聊了几句,肖遥倒显惬意,表示自己正感到累心呢。“费力不讨好”——他这样总结自己的领导生涯。
整个白天,我总在断断续续考虑看守所里的事情,我发现这里决定一个人地位的要素不外几点:
一是你的经济实力,你有钱就先可以过的舒服些,并且可以购买一些“政治待遇”,象在好多民营企业家可以混个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当当一样;
二就是你在外面时的角色和地位,是不是“道”上的,在“道”上的知名度怎么样,里面管那叫有没有“成绩”;
再就是你的关系网络了,进来时有没有脸面上的人给“垫话”?有个够级别的前辈给托一把,先能保个平安,以后的路,可就看自己走啦。
如果一个人能兼具这几个优势,就可以横着走了,用里面的话讲,叫小母牛撞高压线——牛逼带闪电啊。
我在详细分析了新环境的新形势之后,觉得这“里面”和“外面”在本质上并无大异,只是各种关系表现得比外面的社会更赤裸浓缩罢了,我发现我一直憧憬的某种政治理想似乎就要经由我亲手实践了,不觉偷笑起来。拥有权力好呀,你的理想就有了实践的机会,你的势力范围就成了一个实验基地,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权力因此美妙,也因此可怕。所以说,一个领袖人物的素质太他妈重要了,那么多人的命运就抓在你一个人手里啊。
晚饭后我给他们开了个扩大会议。
我说我们这些倒霉蛋可以说来自五湖四海,因为同一个原因,终于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在这里只是一个过渡,将来还得各奔前程,说不定能有缘,将来在这个房间外面再见面。所以大家要珍惜这个机会,珍惜互相之间的感情(听众席上有人笑,阿英上去给了强奸一个嘴巴,强奸委屈地说不是我笑的)……我是讲究平等待人的,我不会把大家分成三六九等来对待,从今天开始,这里不再有什么人头鸟屁,大家都是哥们儿。你要把我当哥们儿,就踏踏实实干活,踏踏实实等判决,别弄出“大离”的事儿来,我包准不会为难哪一个人,除非有人不把自己当人看。
唱完高调,我开始搞大动作,调整政治经济结构。
“咱们每个人的条件不同,穷的也有,富的也在,不过,既然大家还得在一锅里混,这就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了——我是这样想的,没有钱的呢,多忙活点活,卫生什么的就主动点,有钱的呢,省点力气不打紧,也得让人家卖力气的心理平衡一下不是?咱出点钱,买点公用,邮票、信封、手纸什么的而已,一个月统共二三十块钱够了,大家摊摊,也不能让没钱买纸的天天拿手抠啊。”(以前,我还真没注意过那些没手纸的人是怎么解决这个重要问题的。)
说到这,我估计最后一句挺现实的,大家应该有些感慨才对,所以巡视了一圈,居然没人拍我的马屁,只好有些生硬地进行下一步骤,我先表态:“我拿10块钱先……肖遥,咱哥俩在这里算富裕的了,你也来10块吧。”
肖遥没说什么,现场掏了一张10元代金券放在我面前,也没顺便表个态什么的,估计这小子有抵触情绪,想到我跟姜小娄他们倡议不要刁难他的话,对照他的表现,当时心里就有些不爽。
兜里还有钱的也就剩下姜小娄和四川了,一方面有些担心姜小娄“皱巴”,今天我还不想跟他怎么样叫劲,一方面考虑四川真的不容易,也就没再继续募集公益资金。我只放了一句活话:以后每个月初,手里有钱的都要交“公用”。言下之意,没钱的您就多干点活吧,要不凭什么用别人的手纸擦屁股?
之所以没把这个话说开了,就是突然间我发现这个思路其实也很残酷。我发现这不是我的“社会理想”啊,怎么稀里糊涂搞成这样啦?可能是让“现阶段”的具体形势误导的吧。搞“等贵贱”尚有小小的希望,至少可以在形式主义的层面上追求追求,“均贫富”是万万没有可能的。经济问题是一个天然的障碍。我觉得我把问题整得有点大了,真当自己是国家元首了呢,心里突然有几分悬空的感觉,不禁恍惚地问缸子:“行嘛,这样?”
缸子爽快地说:“行!知识分子就是跟流氓不一样。”
阿英也说行啊,不挺好嘛。
“你们这帮傻逼都听着,以后谁不含糊麦哥的招呼,就是跟我们哥几个叫板,我不把他鸡巴打屁眼里去!我是大姑娘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姜小娄仰起身子,张狂地叫着,给我助威,那神情特知足,肯定以为自己表现得很到位呢。得,我半天的秀全白作了。
(3)别把自己当金枝玉叶
临睡时,缸子追厕所里悄悄提醒我:“呆会儿得让姜小娄挪边上去吧。”我先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门儿,说差点给忘了,卢管交代过的。其实我怎么能忘,一直我就为这事儿挠头呢。让他挪吧,显得咱跟管教养的一条狗赛的;要不叫他挪,卢管首先就得对我有看法,这倒好搪塞,就说一天太忙活,给忘了,到时候再动姜小娄,他自己也该难有厥词,矛盾也可以顺移到他和管教之间去了。而且,我明白,缸子希望看着姜小娄混得跟三孙子似的,不动姜小娄就难免缸子对我有成见。
这么一件小事,也很用脑哦。缸子又跟我说肖遥也得挪窝呀,靠墙的地界是安全员专用的。我说我倒不在乎,睡哪不是睡,比溜厕所这边强不就得了。缸子说你不能太好心眼,好心眼最后害自己。我捅了他肚皮一下:“有你这样的哥们儿在,怕什么?”
我发现缸子脸上小小的不悦马上消失了。
回到铺上,倒是肖遥先说话了:“麦麦,咱俩倒个铺吧。”这叫有自知之明。我说倒什么蛋,哪不是睁眼闭眼一天?
阿英很积极地撺掇:“换,换、换,安全员溜墙根儿来,马甲!给换地儿!”马甲立刻跳过来把我和肖遥的铺盖倒了个地界,顺手把我的被子铺好。姜小娄哀怨地望着我:“麦哥,我是不是也得搬呀,厕所边上?”
我感觉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我知道大家都在期待什么,他们希望通过我的决定满足他们的愿望。我脑子旋转几圈,最后回到起点,我决定冒一次险,借抗旨护义的机会,树立自己的形象,同时也不得不付出扫了群众幸灾乐祸情趣的代价,不过这个损失很容易通过其他途径弥补的。群众还不好哄?
我冲半真半假继续趴在铺上的姜小娄说:“没事儿,你就睡原来这块,卢管有话让他找我说!”
姜小娄笑起来,一撑胳膊起身道:“麦哥,有你这话就成啦!我再混蛋也不能给你找麻烦呀,你刚上任就跟管教干对头,往后还有好果子吃?”说着一摆手:“马甲,别你妈愣神啦,给老子把被卷挪厕所去!”
缸子满意地劝解着姜小娄:“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卢管发话了,谁跟他抗才是犯傻,麦麦也够意思啦,小娄你面子算混足了。”
姜小娄似乎忘记了屁股上的创伤,不含糊地吹嘘:“在外面别让我碰上,屁眼子给他干裂!”
一夜无话。早上大家都起了床,姜小娄还在被子里窝着。吃早饭时,他说脑袋不好受,不吃了。我说待会我跟值班的管教给你要点药。蒋顺志没精打采地说麦哥你也帮我要点吧。姜小娄立刻说给你傻逼要点砒霜!
按规矩,这里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看守所会给拿些药来,算“公费医疗”吧。聂绀弩在他的回忆录里,称这是监狱“仁慈”的一面。
饭毕,我让马甲喊报告。一会儿卢管来了。大家多少有些意外,因为昨晚他值夜班,按理今天上午应该歇了。
我正向卢管汇报姜小娄和蒋顺志两人的病情,他已经注意到躺在那里的姜小娄:“那是谁呀!”
我说姜小娄啊,脑袋疼呢?
“王八羔子跟我装孙子!姜小娄!”卢管喊。
姜小娄肯定听得一清二楚,却没出音儿。
“把他给我弄起来!”卢管冲我们叫道。
我赶紧跑过去推姜小娄,姜小娄冲我做了一个苦脸儿,那意思怎么这么倒霉?然后他装蒜地呻吟了两声,把头转向卢管:“卢管,我晕……”
“你死!你这样的我见多了,跟我玩离格啷,你嫩点!”
“我真晕。”
“快爬起来,别等我进去!”卢管气咻咻走了,估计是绕前门来了。
我催促姜小娄快穿衣服。
缸子念“山音”说:“你穿了,更显得你刚才装蒜啦,你不穿,也还真过不了卢管这一关。”说完,冲我莞尔一笑。
姜小娄踌躇着,左右为难,既要考虑形象,又不能不顾忌安全啊。
“操,给他个面子吧,我穿件衣服,被窝是肯定不出。”姜小娄突然激发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对策来,利索地穿上衣服,依旧侧身绻在被窝里。我说你还是规规矩矩起来吧。
正说着,外面的门响了起来。
卢管大步流星跨进来,一看姜小娄还死狗似的赖在窝里,压在胆边的那股怒火立刻喷发了,上前一把撩开被子,狠劲甩到地上:“起!”
姜小娄被泼了瓢冷水似的,激灵一下,半支起身子,委靡不振地皱着眉:“卢管,我真的头疼……”
卢管没鼻子没眼地训斥了他一通,强迫他把被子叠好,然后看着姜小娄的脸色诊断:“死不了,别把自己当金枝玉叶。”
送卢管出院门时,他从兜里掏出两袋药:“你保管着,给姜小娄和蒋顺志按时吃……以后谁不舒服都不准赖床,除非经过管教批准。姜小娄那种东西,别信他的邪。不过,一会儿你掂量着,看能少安排点劳动就少安排点。”
我觉得卢管能说出这句话来,还算通情。
(4)不能栽在这样的人手里
在一系列考验面前得分不高的姜小娄,开始变得有些灰头土脸。一连几天,在姜小娄仍旧不忘发些余威时,我注意到强奸等人虽然还不敢公然反抗,可眼神里已经抑制不住流露着不屑了。
姜小娄的屁股复原得估计也差不多了,缸子和阿英时不时跟我甩两句闲话,说麦麦咱也不能总让他装二五八万呀,豆子是不是也给他来点?我说还不是你们以前把他捧起来的?沉沉吧,给他两天时间,看他觉不觉闷,看得出事儿的自己就下水了,不一定要别人拉破脸先,那样大家都好看。
缸子和阿英就都不言语了。
这天晚上,电视还没关,姜小娄跟我们聊的没趣,自己先去睡了。这时号儿里又塞进个人来,姜小娄只偏头扫了一眼,又腻巴巴晕过去了。
这位“新人”看上去有些老了,外形酷肖娄阿鼠,眼袋很明显,用过的避孕套一般耷拉着,一对眼球却轴承珠子似的玲珑鼠蹿,怎么看怎么是个反面人物。就那副长相,泥人张见了都得哭,捏不出那模子来呀。
缸子一看来人,马上就乐了:“咳,老耙子,我说什么来着,终归进来了吧!”
被叫做“老耙子”的人一见号里有熟人,又坐在“前铺”,立刻也眉开眼笑了:“呦,缸子,早来啦?”一副唐老鸭的嗓子,被谁掐着脖子似的。缸子没接他话茬,偏头跟我说:“一傻逼,甭太罩他。”然后才招呼老耙子到前边坐。
老耙子把被卷放脚下,一边朝这头走,一边掏烟。我注意到他二目放光地盯着我们几个,对其他人连正眼都没搭,就知道这人很势力眼。
缸子指着我说:“这是咱们安全员。”
老耙子立刻喊了声“老大”,缸子说你别他妈找乐啊,人家麦麦是知识分子。
缸子说你这回是第五次了吧。
小看我,六次。老耙子用手比画了一下说。
“这回什么面儿?”
“没根。”老耙子咕嘟着嘴说:“以前咱都是盗窃,不就151、152两款吗,倒着要背错一字你加我一年,对这条,我比法官门儿清。可这次弄了个教唆犯当,这条咱不熟啊。”
缸子笑道:“呵呵,有狗不操你玩洋(羊)的啦……这次弄好了,你后半辈儿就在里边养老吧。”
我说我在报纸上还真看到过,有一美国老头,从监狱里出来马上就去砸商店玻璃,就是为了再给抓回去坐牢,里面真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老耙子苦笑着,说咱跟人家能比吗?
缸子说我也纳闷了老耙子,你怎么就没有个改性,真的是贼性难改吗?
老耙子狠劲嘬口烟,一脸真诚地说:“我比你更着急,今年哥哥都63了,哪个正经人不早退休了?”
阿英笑着说,你不也退休了吗,跟电影明星似的,人家是办表演学校,你是教唆犯罪,整个一退居二线的老干部,可劲儿地发挥余热嘛。
我们都笑起来。
老耙子较真地说:“瞎白话我是大伙儿子,上次出来那会儿,我真发誓金盆洗手了,可这脚一撂到地上,就没那么简单啦,人得先顾这张嘴吧,我这人屁本事没有,一辈子就练了小偷小摸一门手艺。其实我也琢磨透了,说别的全是找辙,从根儿上挖,咱这种人就他妈是好吃懒做惯了,真狠下来,到街上蹬三轮捡破烂也能混饱肚子吧!”
缸子说你别跟谁都“咱咱”的,狗吃屎哪,我们跟你不是一道的。
“我们有理想有追求。”我现在已经有资格开大家的玩笑了。老耙子媚笑着说我是说我自己不是东西呢。
当天我们没有细谈,不过后来零零碎碎了解了老耙子的一些底细。
老耙子真名毛二民,C县土著,独身,寡母新丧,其兄大民在当地流氓圈里小有成绩,混得比他体面。因为惯偷惯盗的毛病才在江湖上有了“老耙子”的美誉。这厮从16岁开始少管,后来越战越勇,又是劳教又是劳改的,断断续续在里面呆了近30年,自己的半生光阴都是在无止境的追求改造中度过的。老耙子自己说最损的要算赶上83年“严打”,在乡下集上掏了一钱包,里面就七毛五分钱跟两张电影票,就买了15年:“一毛钱两年,谁说寸金难买寸光阴?真他妈背到家啦。”
老耙子两年前出来后,的确决心痛改前非再造新生,在居委会大妈的帮助下,还真象模象样地在客运站边上支了个烟摊,惶论事业大小,且算老有所为吧。老耙子每天凭劳动赚钱,辛苦一些,混个“肚饱”还是可以的,但时间一长,就发现“眼馋”的问题不好解决。看那世界之花花,不时心痒,觉得这时代的车轮也他妈忒无情了,怎么就把他甩得老远呢。
事情的转机是由一个偷他烟的小孩引发的。
“我是干什么的,我这双眼!”老耙子活脱脱又一个“牛哥”,眉飞色舞地侃着:“那孩子刚一转身,就让我薅住脖领子了,跟拎一只小鸡似的,妈个扒拉的,弄老子头上来了,嘿嘿。”
“有眼不识金镶玉。”我捧着他找乐儿。老耙子讨好地冲我一笑,表示接受了我的赞许。
老耙子说他当时讹了那小扒手十一块钱,一耳光把他扇跑了。没想到那个小孩三天后又来了,神秘地问老耙子要不要烟,便宜还高保真。老耙子立马就明白那烟的来路了,一问,小孩手里居然有十几条“三五”,最后老耙子连哄带唬,用每条20元的价钱把烟拿下。
“这下我开窍啦。”老耙子兴奋地说,眼珠子从干巴巴的眼皮里射出光来。
缸子说:“别你妈拽了,整条街谁不知道你养了五六个小盲流,你不缺德嘛,还找得出一个不骂你的人吗?”
我说那该算你销赃吧,怎么打上个教唆?
老耙子神采奕奕地:“我不是经常给他们上培训课嘛。有些手生的还得从头教,这里面学问大了,光靠技术不成,还有不少心理学的玩意。”老耙子说完这话的时候,缸子狠狠地呸了他一口:“别你妈臭摆了,关了吧!”
花甲之年的老耙子,显得有些尴尬。
老耙子进来那天晚上,我们把他叫过来沟通了一下,就让他去睡觉。老耙子稍微犹豫了一下才去动铺盖。后来我估计这老家伙可能在那一瞬间,希望我发话,给他安排个体面一些的位置吧。当时我忽略了一个细节,那就是姜小娄还睡在边上。
老耙子抱起铺盖,不含糊地冲姜小娄的脑袋喊:“嗨,里边挪挪!我给你挡风来了。”
姜小娄转过脸来看一眼老耙子,目光冷漠不屑。老耙子可能一看姜小娄的娃娃脸就更不含糊了:“挪挪窝。”
“挪你妈逼!”
老耙子很意外似的愣了一下,马上就精神抖擞起来:“呵,你个小逼崽子还挺猛啊,鸡巴穿翻领,你跟我冒充大人头怎么着?老哥什么没见过?”
老耙子貌不压众,又话里夹抢,对一个“新人”,姜小娄坚决不吊他。等我这边刚要做出反应时,姜小娄早亮着屁股跳出被窝,准备教训老耙子。老耙子一看就身经百战,胜负不说,经验总是有的,当时一看姜小娄那架势,就知道要开战,索性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展臂就把铺盖蒙姜小娄头上了,姜小娄起势未稳,遭到袭击,立刻倒在铺上,老耙子上去就打,隔着被子,通通地凿,象在揣一盆面。毕竟年轻,姜小娄猛一挣扎,在挨了几下之后就脱离老耙子的控制,刚上岸的鲤鱼一样勃勃乱蹦着开始反攻,老耙子的口鼻很快就蹿出血来。
我一边喊叫着制止他们,一边向那里去。缸子、阿英和肖遥也动了起来。倒是马甲先我们一步把老耙子拦在墙角,我们也把赤条条的姜小娄笼络住了。
两个人都不含糊地叫骂着,似乎很不尽兴。
老耙子说:“一个小鸟屁,拿我当白菜!”看来两个人都低估对方了,之所以必须开战,就是觉得不能栽在“这样的人”手里,那样以后就不好混了。
我先以哥们儿的身份训斥姜小娄给我添堵,又以政府特派安全员的角色教训老耙子“不省事”。缸子上去给了老耙子一脚:“你怎么进来就现!”
正乱乎着,后面窗口传来一声咆哮:“谁打架啦!活腻歪了?”
回头一看,是大史。现在已经知道,大史是看守所里有名的三大杀手之一,以前是派出所的所长,因为把一个偷牛的打残了,被“下放”到这里来。在看守所里,依旧恶习不改,张口就骂街,抬手就打人,我们全喊他“流氓管教”,不过流氓管教管起流氓来,还是有些威力的,大家一听到他咳嗽,一般连大气都不敢出了,生怕哪点动静惹他老人家不爽,给自己找不自在。
“操奶奶的,我看会电视都不消停!那个光屁股的,小逼给我过来!”大史用手一点姜小娄。没注意姜小娄什么时候已套上一条三角裤。
姜小娄趿拉着鞋,突拉突拉跑到窗口前,买好地叫一声“史管”。
“你在监控里给我放三级是吧?”我们偷偷乐起来。
大史接着说:“不许裸睡,知道不?”
“知道,史管我错了。”
“不是你错了还是我错啦,没错抓你进来干嘛?谁是安全员?”
我赶紧过去陪笑,并且希望他没有认出我来,毕竟现在剃了光头,在形象上应该和刚进来时候有不小差别。
“你怎么管的号儿?”大史对我的态度倒比跟姜小娄好些。
“突发事件。”我说。
“别你妈跟我拽词,大学生吧?今晚上也有你责任,一会你看着他们俩,两个班以后再让他们睡,给我好好背监规……你,把裤衩脱了,不是爱光眼子嘛,就光着站墙边背!”
我们忙不迭答应,只盼着大史快滚。没想到老耙子突然谗笑着开口道:“史管,您还没退哪。”
大史略低一下头,看清了老耙子的脸:“操,老耙子呀,又你妈回来了,多大啦?”
“63啦。”
“还是盗窃?”
“教唆这回。”
“老逼你是想死监狱里呀。”大史直起腰杆,咳嗽一声,走了。
老耙子还笑呵呵的站在那里,似乎为证实了自己的沧桑阅历而骄傲着。
(5)“挂”了姜小娄
当晚陪姜小娄和老耙子熬了两个小时,为了不造成人力资源的浪费,我把头两个夜班的人撤了,让他们睡觉,跟后来我遇到的很多犯人头领比起来,我当时的做法真的算极有人味儿了。
你不能怜悯任何人,包括你自己。这话是缸子告诉我的,他说监狱这种地方才真正锻炼人,能够让人无坚不摧也坚不可摧。人一有怜悯心,就会形成自己的弱点,就容易被利用和攻击,当你倒霉的时候,就会发现你怜悯过的那些人正在看你的笑话。我开始对他的话并不以为然,我依旧坚信着同情心是一种美德。
后来我安排老耙子插姜小娄和安徽中间睡了。老耙子因为不知道姜小娄是哪路神仙,只是觉得终于睡在他的“里面”了,是一种名分上的优胜,所以躺下时满足地“哎”了一声,诚心给姜小娄听。
姜小娄警告老耙子不要压他的被子,老耙子不屑地扫他一眼,狠劲往强奸那边挤了挤,强奸不满地挪了下身子,没有出声。我只是觉得他们挺可笑,又有些可怜。很困了,也懒得管许多,先睡下。
转天傍午,卢管气汹汹来了,进门就提昨晚的事情,指着鼻子骂姜小娄:“我一猜就是你!整个一牲口蛋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姜小娄可能想到了自己的屁股,态度没上次那么强硬了,蔫蔫的不说话。
“你也不是好油!”卢管又把枪口转向老耙子:“刚进来就闹妖,可惜你那一大把年纪!”
老耙子一脸悔意:“卢管,是我不对,不该给您惹麻烦。那小兄弟虽然棱了点,可我这岁数的,怎么也该忍呀,我不对,我不对。”够阴险的,顺便还不忘了捎上一状,不愧是老油条。
卢管果然听出了老耙子的弦外之音,立刻眼里不揉沙子地追究姜小娄昨天的劣迹。姜小娄越是给自己搪塞,卢管越是来气。最后转头向我核证,我说我当时在看电视,不知他们怎么就滚一块去了,接着我强调我很快就控制了事态。
卢管一看,猜测我是不愿意揭发姜小娄,于是怒火更加猛烈:“麦麦,你不是也不愿惹他吗,我非把这难剃的头给弄平了不可!”言毕去也。
姜小娄神情迷惘,故做镇静地坐下:“操,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豁出去了。”
大家都在等卢管回来,心情各异。
卢管回来时,带着“劳动号”的两个人,提了一挂铁镣:“上次算你便宜,这回给你补上,我叫你强烈要求!”
卢管一摆手,劳动号的人立刻蹲在姜小娄脚下,给他套上脚镣,喀哒一响,卡环处用一把将军锁咬死。姜小娄的表情很木然,似乎有点发傻,那意思象在说:值当的吗?
“什么时候摘链儿,看你表现,不行就让你一直戴着,开庭那天,你家里看了是什么心情?好好琢磨琢磨!”卢管绷着脸说完,带着队伍走了。
姜小娄倒故做潇洒地笑了,泛泛地骂一句娘,雄赳赳往前迈步,才知道很吃力,弄一个趔趄,忙伸手撑在墙上。
缸子说:“挂链儿是个学问,你这样走路,用不了一天,脚脖子就磨破了。撕点布条,把链缠上,再拴个提手,用手拎着走,自己轻松,别人也不烦,要不整天哗啦哗啦地,谁受得了?”
姜小娄说我就哗啦哗啦,越到晚上越哗啦,我不好受,你们谁也甭舒服。说归说,最后还是乖乖地找条破秋裤,撕了好多布条,把铁镣一圈圈缠起,又在镣子中间挽了条长线,姜小娄走路时就提了线,把脚镣悬离地面:“——嘿,是舒服多了。”
姜小娄挂了链儿,自我感觉突然良好起来,以为又挣了一个资本,以为比别人更流氓了,前面被杀下去的威风似乎又高涨起来,整天提着脚镣,来回溜达,咋咋呼呼,好像号房里要盛不下他了。
缸子背后说:“还是栽的不够。”
老耙子也扇乎说:“那还不容易?抓空给他上一课呗。”
我说你们都省省吧。
晚上睡觉时,姜小娄就遇到难题了,这裤子怎么脱呀?开始两天,大家研究了半天,都说没辙。姜小娄苦恼地合衣而卧,晚上不停地翻身,脚底下一个劲地响动。
缸子偷偷跟我说:“戴链儿也能把裤子脱下来,就是不教给他。”
我躺被窝里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怎么把裤子从两个脚环里褪出来,看来是个技术活啊。
这天缸子突然又假惺惺跟姜小娄说:“嗨,我琢磨出来啦,你这裤子能脱下来了!”姜小娄不信,缸子就热情地帮他把裤子在脚环里左绕右绕地,魔术一般,突然就出来了,姜小娄那个美呀,赶紧自己动手脱里面的秋裤,却怎么也绕不出来,缸子又耐心地辅导了一番,终于成功。转天早上,姜小娄却又穿不上裤子啦,缸子马上跳过去指导,姜小娄对这项新技能非常满意。
缸子给姜小娄帮忙时,老耙子在一旁不时指点一下,姜小娄也没反感,事后跟老耙子也开始过话,老耙子大度地说:“什么事过去就过去了,别记毒,都是老爷们嘛。”一老一少笑泯恩仇。
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姜小娄正无聊地溜达着,老耙子跟缸子说:“那些老犯儿多油啊,象那镣子鼓捣两下就开了,根本锁不住人家。”老耙子的音量拿捏得适度,刚好够旁边的姜小娄听到。
姜小娄果然来了精神儿,问老耙子怎么开链儿。老耙子紧张兮兮地摆手,说我可不弄那玩意啊,本来就已经打上教唆了。
缸子说开锁你老本行嘛。老耙子说那是,什么锁到我手里都跟一团泥似的,怎么捏巴怎么是。姜小娄兴致盎然地说老耙子你给我来来,来来吧。老耙子说什么也不干,最后姜小娄气鼓鼓地说一句“牛逼什么?”转身进屋了。
阿英赶紧起来趴窗户窥探,然后兴奋地向我们汇报:“找铁丝呢,拆笤帚呢。”
缸子和老耙子相视一笑:“傻逼。”
我说缸子你又使什么坏门儿呢?缸子说你就等着瞧好吧。然后凑我耳朵边上嘀咕:“想法把这小子从号里弄走啊。”我没说什么,心想姜小娄这块料要真的走了,我会感觉轻松不少呢,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默认了他们的阴谋。
过了十来分钟的样子吧,里面突然传出一声尖叫:“哈哈,你个老逼,不管我?有什么呀!”伴随着一阵喜悦的铁镣声,姜小娄唱着跑掉的“什么事都难不倒”蹦达出来。镣子的一头还套在脚踝上,另一头却赫然拎在手中!
缸子咋呼道说:“你把锁给捅开啦,本事大啦!”
“你以为都跟你赛的,比基多耳!”
“你削耳赛基!”缸子笑着反击。
我说姜小娄你小心点,让“帽花”一眼打上可不是好玩的,姜小娄说只要你们不给我上眼药就行了。
我问缸子想给人家姜小娄下什么绊子,缸子说其实是逗他玩呢,没想到他还真给弄开了,往后让管教知道了,吃了还是兜着就是他自己的事了。然后缸子诡秘地对我说:“你是安全员,这事你还得多个心眼,卢管要是知道了,你也跑不了啊。”
我笑笑,没有说话。缸子的意思我明白,我要自保,就只有选择两条路,一是马上制止姜小娄继续违纪,二是积极举报。举报的事我做不出来,劝姜小娄好自为之大概会有效果,他还不至于混蛋到不知好歹,但从根本上杜绝他的显示心却不太可能,姜小娄开镣子,最主要的追求不是“自由”,而是向大家显示他有多厉害,显示他具有和管教对抗的无与伦比的勇气。
其实我挺同情这孩子的,他现在给我的感觉,就象缸子他们背后给他下的结论一样:说流氓不流氓,说傻逼不傻逼。
缸子说:姜小娄这样的,到劳改队里,叫“怪鸟”。
(6)坏门儿
由于近来号里表现不佳,工作负责的卢管开始找我们谈心。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我。
卢管开门时,姜小娄的脚链儿还开着一头,当时吓得他脸都走色了,抱腿定在那里一动不动,象一只冬眠的蛤蟆。
在拘押室门外不远处有个临时值班室,卢管挺和蔼地让我坐下。先聊了两句家常,我得到暗示,明白家里已经针对我的事情做了不少“工作”,并且通过关系直接找过他,希望得到关照。我心里变得很塌实了。
然后开始谈号里的事,卢管说:“你跟他们不一样,那都是些什么人啊,狗烂儿!狐臭儿!让你管号儿是我的一个实验,我一直不满意流氓管理流氓那一套作风,到这里还轮上他们牛啦?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听说这卢管是个大学生,警校的,这些进入监管系统的大学毕业生,跟那些转业军人和犯错误被下放的警察相比,似乎多了些同情心和恰当的正气,管理手段也相对文明;后者往往态度粗恶,甚至暴虐,少有拿犯人当人的。那个火药铜子大史就是明证。
卢管一问,我赶紧说:“还可以,大家都给面子,缸子这样的多次犯也挺维护我的,倒是我自己有时候跟他们拉不下脸来。”
卢管马上说:“跟他们甭太温柔,都是蹬鼻子就上脸的主儿。有不服气的就告诉我,咱通过正规渠道修理他!”
给我打完气,很自然就提起姜小娄来。我先摸着卢管的脉贬了几句,说这小子最混了,整个一野狗,然后又婉转地说了些他的好处,说这孩子多少也有点人心,见了他爸来信里写到“一斤菠菜5分钱”的时候还掉了眼泪。我说他就是岁数小,在外面可能被宠坏了,进来后又没遇到好人,给带歪了,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可以把他转化到正确的道路上来的。
卢管沉吟着点了一下头,看来对我的思想觉悟很满意。但还是补充了一句:“对他们不要大意,这里的人复杂得很,不象你想得那么简单。”
我说是呀,还是您经验丰富,看的透彻。
卢管有些满意地问:“这两天姜小娄情绪咋样?”
“老实多了,刚才还跟我说,让我跟您求求情,早点给他摘链儿呢。”
“平时他干活还可以吗?耍不耍滑?”
“还凑合,这两天我看他戴着链儿不太利落,就没给他豆子。”我顺嘴胡说着,同时想赶紧回去进厕所扎旮旯抽自己嘴巴。
“一点别给他少分!白天干不完让他晚上熬,他挂个镣子还有功了怎么的?”
卢管把我送回号房,又提走了新来的老耙子。
我进去就跟姜小娄学了刚才我跟卢管说的话:“我可替你美言到家了,以后要再给我惹病,就不够意思啦?卢管说你是死狗扶不不上墙,我说我就不信姜小娄没有一点上进心!”后一句是我即兴编造的,为了刺激姜小娄。
姜小娄已经把镣子锁好。
“麦哥你这就看对人了,我今就开始捡豆子,只比别人多不比别人少!让他们谁也说不出话来,以后只要你一挥手,我就是傻逼青年壮劳力,哪里需要哪里去!”姜小娄气宇轩昂地表忠心,我心里美呀——终于用软刀子剔掉了这块臭骨头,我对自己的管理水平更加有信心了。这种智商不理想的人专吃这套,拿对把了,就是一顺毛驴。
姜小娄说到做到,当场就趿拉着镣子凑我跟前捡起豆子来,总算开始了形象工程的第一步。
一会儿卢管把老耙子送了回来,白愣我一眼,然后叫姜小娄,姜小娄站起来提起链儿刚要往外走,卢管又说你先等会,雷刚来!
缸子屁颠屁颠跟了去,我看见老耙子诡秘地和缸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缸子挤咕着眼笑了一下,豁牙子露出来,空虚的黑洞里隐约有什么阴谋。
缸子回来得很快,卢管咣当把门拍上,大叫一声“姜小娄”,姜小娄一激灵站起来,起的急了,脚下有些不稳。
“疯了你了!敢自己把镣子弄开!这里装不下你了是吧!等会给你换个地儿!”卢管喝毕,风风火火走了。
我当时有些蒙。
姜小娄环顾左右,绝望地呻吟:“好呀,把我给谍了。”
缸子义愤填膺地站起来,脸朝门申诉道:“嘿,卢管真会玩呀,提讯完我就弄这手,这不明摆着给我下套儿嘛!好像我给姜小娄使坏似的。”
老耙子也附和道:“这下三烂的手段都是劳改犯用的,帽花也玩得挺熟啊。我这还冤着呢,你说刚才就提了咱们几个人,我跟小娄前两天又有过节,这黑锅不得让我先背嘛,操他妈的,玩人呀!”
我发现姜小娄看我的眼神异样了。我的心悠忽冷起来,我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缸子和老耙子这两个混蛋,借整姜小娄的机会把我捎带着一块给阴了。
我当时要是跟缸子老耙子一样为自己开脱,就成闹剧了,也显得自己特没水准。所以我只真诚的对姜小娄说:“弟弟你也甭多想,没用,以后时间长着呢,什么事都有露头的时候。”
姜小娄一副“很受伤”的样子:“哎,我算看透了,谁跟谁好呀,鸡巴跟蛋仔近吧,干活的时候还把蛋子甩外头呢,都是假的。”
缸子说:“阎王爷操小鬼,舒坦一会是一会,说别的都没用,想想下步咋办吧。”
老耙子安慰他说:“弟弟,孩子都掉井里了,你也甭心疼那小棉袄啦,惹事就得搪事,才象个爷们。”
姜小娄把脖子一横:“我怕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爷们儿也不眨下眼!”然后哗棱棱提着脚镣,进里面等死了。
阿英轻笑着,跟缸子说:“这下真要冒泡了。”
缸子说了句活该,就不再多言语了。我们都不说话,各自心不在焉地捡着豆子,我只在心里不停地说:缸子呀缸子,你小子也跟我玩这一套啊。同时也猜测着姜小娄下一步会受到什么惩罚,显然,卢管对这么严重的违纪现象不会简单地用两个嘴巴就了结了。
果然,时间不长,卢管回来就给姜小娄下了脚镣,边说:“你威风是吧,关你几天狗笼子,瞧你还充好汉不?”说完,让旁边的“劳动号”把脚镣提走了,回头吩咐姜小娄:“走!”
铁门一关,缸子立刻说:“这下姜小娄彻底沉底儿了。”
我说狗笼子是什么啊?
阿英笑道:“就是一小铁笼子,一米半高,把人双手往顶子上一铐,门一关,操,要蹲蹲不下,想站站不直,从脖子、腰到膝盖总得有个地方弯着,操,多牛逼的汉子关进去,也得尿!就姜小娄那德行的,俩钟头就得喊娘。”
“喊姥姥也没人理你。”缸子接着说:“这帮帽花心里有根,知道多长时间关不死人,随便你叫唤,就是不管你,一次非治服了你不可!”
“在什么地方啊?我没注意过。”
马甲过来说:“就在西边大墙底下,收豆子时候,你探头一看就看见了。”
半个小时以后,隐约听到几声大喊,马甲耳贼,立刻说:“姜小娄。”仔细听,果然是姜小娄,似乎在大声哀求管教放他出去,没有任何回应。
姜小娄一直在喊,知道最后变成号啕大哭。那哭声很绝望,象一只狼崽子在旷野里号叫,听起来凄凉、绝望并且遥远。
我有些心冷时,听到周围一片“活该活该”的评论。
晚饭后,姜小娄被值班管教带了回来,进门时身体还不能挺立,表情委靡。
管教吩咐他收拾东西,调号。我们都不出声,看他默默地、动作迟缓地打点着行李。姜小娄抱起背包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了句:“小娄,带两盒烟吧,到别的号好好混。”
姜小娄看着我把两盒烟塞进他口袋,没有说话,我心里突然有些懊恼和别扭:这小子会不会还在以为我谍了他,送烟恰恰是内疚的表象?
姜小娄扫视了大家一眼,有些凄惨地笑一下,眼睛微微发红,肯定不是依恋。姜小娄不死心啊。直到离开这号房,他或许也没弄懂自己怎么混到这一步。
缸子说:“看着吧,这小子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号里,立马就直眼,到时候就想念咱哥们儿当初捧他时的小日子多淤了。”“淤”,用外面的话说,基本就是“舒服”的意思吧。
老耙子分析:“这种人来疯饱了横的主儿,从开始就不能给他阳光,一炮先干沉底了,以后怎么使怎么有,让他趴着他不敢躺着,让他蹶着他不敢腆着。”
我说你们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7)黄坎肩
卸载了姜小娄,号房里显得清净许多,强奸等人的压力恐怕也减轻一大块吧,加上我的平民化思路,号房里的民主气氛比以前浓厚了,“靠厕所那边的”人偶尔也试着跟“前铺的”开一两句玩笑,以前遗留下来的紧张空气渐渐被稀释着,我觉得这样挺好。
缸子可不这样以为。
他说不能给那些鸟屁好脸,混疲塌了就不好管了。老耙子虽然还睡边上,但在心理上可能觉得已经是贵族了,也怂恿我要树立当老大的权威,不能跟“他们”嘻嘻哈哈,就得有点“狠茬儿”,否则在这里面混不出来。我说平时谁跟我嘻嘻哈哈都行,遇到正事要是给我拉拉胯掉链子,我也真拉的下脸来。我是诚心说给老耙子听的,几个照面过来,我就觉得这老头做人很伪劣,质量不高。
日子长了,倒是对阿英的好感多起来。这小子就是嘎,爱拿别人找乐,把自己的欢乐直接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过没有阴谋诡计,不会耍两面三刀,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不用费脑子琢磨他举措的细节,没什么深意,就是他已经表现出来的那些东西——虽然一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阿英坏得“单纯”,坏在表面,坏得叫人“放心”。缸子和老耙子就显得阴险许多,经过姜小娄这一件事,我就对他们失去了起码的信赖,尤其对缸子,更多了几分心冷。
但表面上,大家还得拼命维持着虚伪的和睦,盒饭来了,我必定要和阿英、缸子共享,谁谁的情书也好家信也罢依旧写得心忙,阿英和缸子的“工作”也搞得很认真,帮我把劳动、纪律和内务维护得很好,我也乐得清闲,在他们对其他人动作过火的时候,我也总是充当那个唱红脸的。
“好人都叫你做了”,阿英说。
可有时候做“好人”实在无趣——
那天下午,卢管塞进来两件崭新的黄马甲,告诉我看守所的管理更加规范化了,以后开庭时都要穿着有标志的坎肩。我说那好呀。卢管说你呆会把坎肩的工本费收上来,一共一百六。
靠,我找谁收去,一帮贫下中农。据我掌握的情况,除了我和肖遥是大户以外,只有四川上次寄来的50块钱还剩15,老耙子带进来三十来块,前天花了25购物,缸子老婆昨天倒是新给他送进来50,可人家凭什么给你扶贫呀?这思想工作可不好做,你要给人家减刑还成,就跟企业家捐款扣税似的。
按我的胸怀,办法倒有一个,就是有钱的交上自己的那份,没钱的老哥给垫上吧,亏谁也不能亏政府呀。
我宣布这个高风亮节的决定时,那些人的表情让我抑止不住甩了几句闲街。除了强奸和蒋顺志,那几个特困户都表现得很无所谓,一脸麻木,好像说你爱垫不垫,反正我没钱,穷有理。靠!
我看见老耙子跟鬼螃蟹嘀嘀咕咕的,一看就没好事,当时就气乎乎吆喝他:“老耙子你又教唆什么呢?”
老耙子立刻禁声,鬼螃蟹也不安地看我一眼。
进来快一个月了,还没跟鬼螃蟹正式聊过,不过乍看还算老实,也是一穷人家孩子,为了快速致富把田里的变压器拆走卖了,他平常总跟大伙强调那个变压器是“不带电”的,因为缸子说过,盗窃带电的电力设备判得比较重。也巧,转天鬼螃蟹就成了第一个穿黄坎肩的人,鬼螃蟹边扣扣子边紧张地抱怨:“怎么开庭也不提前说一声?”
下午鬼螃蟹一回来,先两眼放光地说:“操,外面妞比以前水灵多了。”
缸子说你那是憋的,坐牢三年,看野狗赛貂禅。
老耙子不甘寂寞地在不远处答茬:“看老母猪全是双眼皮啦。”
缸子豁牙子一呲道:“关关!”老耙子没趣地咂一下嘴,走了。
“什么鸡巴玩意,也不掂掂自己分量,鸭子嘴老想往鸟食罐里钻。”缸子朝着老耙子的背影鄙夷地说。
鬼螃蟹不太服气地说:“你说我这个怎么不打个盗窃呢?听说3000块钱才判一年,那变压器我统共就卖了600。”
缸子说你别光屁股追贼胆大不嫌寒碜了,谁叫你不学法呀,偷啥也别偷电力,抢谁也别抢银行啊,看老耙子了么,别瞅长那逊德行,经验比你多海啦。偷行,让人发现了就跑,逮住了认揍别还手,一还手,弄不好就打成抢劫,法律就这么定的,偷轻抢重沾花要命,在论的。
一会我就听鬼螃蟹在那边吓唬蒋顺志:“上午法官说了,破坏电力可轻不了,我判完了,就是你!让你出来不好好打工,这下老婆孩子全成别人的了。”
看着蒋顺治一脸迷惘的样子,我说鬼螃蟹你再扰乱军心就正法了你。
为了安抚人心,晚上我把蒋顺志叫过来:“给花儿写封信吧。”
花儿是蒋顺志的媳妇。
蒋顺志说他这是第一次到W市打工。缸子说别糊弄傻子了,打鸡巴工呀,你们安徽的都在这里拾破烂,顺手逮什么偷什么,有一回我找一个安徽的给我弄一个高压锅,那小子让我等着,后来端来一个,忙头食火地拿钱就跑了,我一摸那锅还热乎的,打开一看,里面还炖只鸡呢,敢情从人家灶上现牵来的!
蒋顺志局促地笑着,说是有好多人偷,可我不敢。阿英说那你怎么进来的,卖屁股?
蒋顺志说我是叫河南人给骗了,那俩人说你这样打工能挣几个?不如跟我们去割电线卖铝芯,你就给我们把风拎包,回来三七三二一。那天在车上让人看出不对劲,查的时候,那俩人跳窗户跑了,我拎着包哪,给摁住了。在派出所他们让我说那俩人是谁,我光知道他们外号,住哪可不知道,他们就打我,把镐把都抡折了,还拿电话摇我。
阿英立刻兴冲冲地让蒋顺志表演了一下被电的情形,蒋顺志坐在铺边上抽了几下筋,把我们逗得好个笑。
“有一回我手指上的线掉了,他们还在那嗡嗡摇呢,说我还蛮有牙口。”蒋顺志好了伤疤忘了疼,象说别人故事似的回忆,惹得我们又笑起来。
乐过了,我说这信你打算咋写?
他说你给帮忙吧,就是告诉我老婆我挺好的,让我儿子好好学习。我说你就甭管了,一会想起什么来再告诉我。
阿英笑着撺掇他:“你先打个草稿呀。”旁边的人都笑起来,说“打草稿打草稿”,蒋顺志红了脸,谦虚地说“我真的不会写。”
阿英是诚心拿人家涮,蒋顺志上次在铺角自己吭哧了一封信,拿过来让我审阅的时候把我逗乐了,当时阿英抢过去大声朗读道:“亲爱的花:你还有钱花吗?我不能给你争钱花了,以后你花什么呢?我很上心——操,挣钱写成争钱、伤心写成上心了还!”
我说算了,我给你代劳了,将来我到安徽去,请我吃鱼就行了。蒋顺志说过他家门前有条小河,水干净鱼也干净。
信很快写完了,柔情蜜意的,蒋顺志满意得脸又红起来。
蒋顺志千恩万谢地回自己铺位去了。阿英和缸子嘀咕了一下,偷笑起来,我说你们又冒什么坏水呢?
缸子笑着把蒋顺志的信拿过去,在后面添了一句:“花儿,我很想你,把你最好的照片寄两张来。”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把你搂在心口。”然后和阿英一块笑着,把信装进信封。
看《还珠格格》时,蒋顺志说过,他的老婆很象紫薇。
(8)学法串供
11月初,看守所的暖气管儿热了,应该是调试吧。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被子薄的几个人,毕竟天气渐冷,有人已经开始感到难熬。
我给家里写信,用轻松调侃的语气告诉他们“我单位已经通暖”,让家里放心。我其实真的担心父母和琳婧为我太分心,何况琳婧还怀着孩子,离预产期已经只有一个多月。家里已经请了律师,说最近就会来见我。
因为他们都说38天内如果不下捕票,就很有放我走人的可能,所以“期限”越近,心里越有些毛糙,并且多了几分跳出牢笼的渴望。
很快我的美梦就破灭了。
我进来37天头上,刑警小贺在窗口一喊我,我立刻就蹿了过去,问他:“捕了?”其实我是希望他给我带来好消息的,我当时有些昏头,如果要放人,是不会在窗口提名的。
小贺把“捕票”递进来,我稍微一愣神,就签了。“涉嫌窝藏”,我看到我的罪名少了“包庇”那一条,有些不解,明明包庇嘛,怎么打上“窝藏”?我顺嘴问了他一句,小贺笑着说:“你大学生还不懂这个?”
“回头你给我拿本《刑法》来怎样?”
小贺说案子到这一步,他们就不插手了,交差了。
几天后我还是从法院的哥们儿那里得到了一本新《刑法》,号房里马上掀起了一个学法的高潮,那种追求上进的热情高涨得不容置疑。
我找到了和我有关的那条,是三百一十条:“明知是犯罪的人而为其提供隐藏处所、财物,帮助其逃匿或者作假证明包庇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这才老实下来。我说我是“窝藏”,不过我这不算“情节严重的”吧。
过了几天,律师来了,四十来岁一女的,姓胡,很干练的样子。
在提讯室,胡律师说本想给你办取保候审,以为不成问题,可没想到难度那么大,可能是你家里在C县做的工作还不到位。我说我已经给家里惹不少麻烦了,别让他们再费心。提到案情,律师说咱这里还不允许律师查卷,你跟我就实话实说吧。我把案子一谈,她说除了送钱的事,别的没了吧。我说没了。
“那这事大不了。”她胸有成竹似的,顺手塞我嘴里一颗定心丸。
“如果那笔钱是我还他的欠款呢?该怎么算?”我往着她细眉毛下面的小眼睛问。
律师来了精神,往前凑了下身子:“你说‘如果’是什么意思?”
我说施展也会这样讲,我会让他回忆起来我借过他钱呀。
胡律师沉吟了一下,诡秘地笑着:“能这样就好办了,我有把握给你做无罪辩护。不要弄巧成拙就成,我下次来的时候,能给我个准信儿吗?”
“现在就可以了。”
律师放松地往椅子上一靠,目光含着笑从镜片后面向我吹来:“好啊你……这个官司好打了,只要不出差头,包你出来。”
之所以跟律师讲那一通,是因为前两天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劳动号的来送开水,其中一个胖子突然扔给我一盒烟,表情神秘又紧张。根据这一段时间的经验,我意识到烟盒里有文章。
跑厕所蹲在茅坑上打开,果然看到两个纸卷,展开,一张是100元的代金券,另一张是个便条,没有署名,但肯定是施展传来的。
施展先对牵连了我简单抱了个歉,然后说:记住,就说那钱是你还我的,这样估计就打不上窝藏了。
我赶紧把纸条撕成雪片,撒茅坑里放水冲走了。出去就给院里捡豆子的弟兄们撒烟,猛然想起一句话来:提裤子不认帐。这事要让人抓住证据,不仅我和施展不好受,那个通讯员也担待不起,施展给了他什么好处不得而知,从他动作的熟练程度程度上分析,干这勾当也不会是头遭了。
对这些“不正之风”,我一方面忧愤,一方面又因为自己能够成为受益者而庆幸,扎旮旯偷着乐。那时有些体谅那些贪官污吏了,明白了为什么一个信誓旦旦要为人民服务的人,一混进官场就他妈堕落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从根儿上还是因为“不由己”之后能有好处。
那些日子总体上感觉挺臭美的。
(9)武二郎
在我进来之前,从来不愿相信世上还有这样多的小偷、强盗和流氓、无赖,有这么多的肮脏、龌龊和卑鄙、下流,有这样赤裸的恃强凌弱,有这样坦然的麻木不仁;有这样集中的痛苦和绝望……
直面丑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当时还不能预见,这种可怕的感觉尚且仅仅是一小小又小小的开端。
随着对环境的熟悉和适应,羁押生活的无聊开始显露无遗。和默片时代里卓别林表演的拧螺丝工人一样,我们每天的生活都是无比枯燥地重复着,固定的狭小的空间,一天24小时,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同样的面孔,刻板的科目,吃饭,劳动,盘板“学习”,吃饭,睡觉,值班,睡觉,醒来后接着吃饭……开始下一轮重复,周而复始,连那些人的野蛮、乖戾或者软弱都是一样,似乎一群精益求精的演员,在一遍遍对着镜头重拍,永远找不到满意的效果,没有导演,没有喊“停”的人。
枯燥,烦闷,压抑。对自由的渴望,因为过于强烈而转向委靡,似乎挣扎得太厉害了,精神已经渐渐疲软下去,将来的事情很少能让大家兴奋了,每个人要面对的是当下的现实,当下的生存和生存的烦恼、生存的枯燥、烦闷与压抑。时间愈久,这样的感觉愈强烈。
环境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我发现自己的怜悯心和正气正在被粗糙地打磨着,知识分子的形象也不他妈照顾了,时不时骂街,跟谁的妈妈姥姥都亲,连缸子和阿英这样的狗烂儿都有些不适应我的进步,说听我讲脏话还他妈挺别扭,我说头一回搁里都别扭,缸子就大笑着说麦麦你真的变了。
“跟你们这帮流氓五讲四美,我净剩下挨操啦。”我愤愤不平地争辩。
缸子说:“其实流氓特爱跟知识分子交朋友,显得自己有水平不是?”
我说我就不给你那个显摆的机会,我偏不当知识分子了。
缸子警告我说到劳改队里你要耍流氓那一套包准吃亏,你半路出家,从骨子里没有流氓的狠劲毒劲,遇见真流氓就傻了。
我马上引用了从这里新学来的一句话回敬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不这样互相开开涮,更不知道一天天怎么混了。
于是常盼着能有一些新鲜的刺激,使麻木下去的细胞活跃起来。最简单的改变就是抓来新人,给大家带进外面的消息,或者变成我们一个新的娱乐对象。
——毫无疑问,“武二郎”的加盟暂时填补了这个空白。
武二郎进来时就挂着脚镣。
送犯儿的管教把我叫到旁边嘱咐:“死人案儿,看紧点,别让他溜边儿睡。”
我赶紧跟缸子他们碰了一下,缸子说死人案在看守所里是大事,一天24小时得派人盯着。我不敢掉以轻心,立刻暗中布置,要大家晚上值班时提高警惕,既要配合政府防止杀人犯自绝于人民,更要提防他抱着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的错误思想伤及无辜,就算屋里不少人都该死也轮不上他过瘾。
我警告说谁的班上出了事谁兜着!其实我心里明镜儿似的,谁出了事我都脱不了干系,现在觉得当官有当官的不爽了。
卢管知道情况后,专门进来跟杀人的聊了一会儿。
于是知道那个挺魁梧的家伙叫武当,家就在离县城很近的村里。武当神情昂扬,告诉卢管他捅的是他的一个乡亲,自首的。
卢管赶紧吹捧他:“我就喜欢这样的,敢作敢当!自首好啊,能轻判好多呢,你在这里好好呆着,别想那么多,事情已经出了,想也没用,看你这气色也是红脸汉子,扛得起事的人。有什么困难就跟麦麦说。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们村里来了一拖拉机的人,联名保你呢。”
武当眼里闪出一线光。
卢管给武当打足了麻醉剂,临走时又单独嘱咐了我几句,基本思想还是要绷紧神经,不能百密一疏。
晚上我们把武当叫到前铺来,跟他一通瞎聊,提外面的这个那个,缸子居然跟武当攀上了亲,一竿子打不着两竿子扎瞎眼的转轴亲。缸子管武当叫“二哥”。我们也就顺着叫。
二哥的情绪非常好,似乎已经忘了脚上挂着的累赘。这就是思想工作的力量。要的就是这效果。
脸儿一亲,缸子就放开问了:“二哥你这是怎么回事?”
“不瞒你们说,我都有些嫌牙碜。”武当猛吸一口烟,继续说:“我捅的是我嫂子一相好的。在当块儿也是一恶霸,我算为民除害,我就这么跟警察说的。”
阿英跟捧道:“二哥你整个就是一武二郎啊!”
“我大哥没好多年了,稀里糊涂就病死了。我早就怀疑这里有藏手。”武当越说越象武二郎了。
我说二哥你在外面干什么的?
“做生意。”武当诚恳地回答。
“做什么生意啊?”我看他形象上好像跟生意人有些距离。
“也没什么大买卖,就是骑车驮菜,转村卖卖。”
我好悬没笑出来。
武当却陷进绵长的回忆里:“我不容易啊,我妈在我两岁那时开始守寡,在村里总受欺负,那阵儿还是生产队呢,一家子基本上没吃过饱饭。我16岁就跟人上新疆开矿去了,伊梨昭苏县,阿克牙子牧场那片有个加曼台锰矿,那阵还没有归矿物局,就是私人的。”
“二哥你还见过大世面呢。”可能听到武当熟练地说出一串陌生的象外国地名似的单词,阿英显得很崇拜。
武当自豪地说:“我在那里放炮,干得好啊,矿长待咱不薄,后来我娶了咱老家的媳妇,就把她也接过去,可她死活受不了那个地方,水土人情都不服,又赶上矿里出事故,我就带着家回来了。回来快10年了。操的,不回来也没有这个事儿!”
我发现武当很健谈。
缸子说你这个事是怎么犯的?
武当神采飞扬地讲道:我捅那个李大秋啊,在我们那就是一地痞,混横不讲理,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坏事算做绝了,没人敢惹。人家大法不犯,小错不断,派出所拿他也没法儿,加上守家在地的,带大壳帽那些人也轻易不愿招惹他。我嫂子也不争气,楞跟他扯上闲事了,在咱农村这事寒碜呀,我老娘气得差点瘫了,我侄子也他妈没血性,就知道跟我念叨,撺掇我管管他妈,我一小叔子,怎么跟嫂子说那个事?你熬不住了走个道儿也没人拦着呀,现在跟我妈那个时候不一样了,爹死娘嫁人很正常嘛。
正常,我们都说。
前俩月吧,我跟李大秋在街里碰见了,我就警告他少往我嫂子那跑。那傻逼说是你嫂子犯骚勾搭我!我说再让我看见,我就宰了你狗操的。他说还真看不透你!我们说呛了,当时就动手了,那傻逼手黑,拿一板砖开我脑袋上了,现在还有一疤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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