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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墙-我的囚徒生涯

_21 哥们儿(当代)
我听他一问,马上一掏裤腰,抓出那张叠得紧紧的现金放在他水杯后面。
郎大乱笑了:“耿大给你进的?”
“没敢让他知道。”
郎大乱站起来,告诉我等会儿,摸了串钥匙出去了。很快就回来,手里拎了俩热得快:“都是以前没收的,你挑一个吧,小心点用。钱拿回去,要不我给你上帐?”
我拿起一个新点儿的热得快笑道:“那玩意留我手里是块病,你看着买条烟抽吧,也算我谢你。”
郎大乱很爽快:“得,放我这里,我存着比你存着安全,以后缺什么,我给你买,就一样不行啊——酒,酒坚决不敢带。”
我一边把热得快贴身别在后腰上一边说:“我不是那多事的人,酒这玩意,在里面一滴不沾。”
收工回了号筒,我才把热得快掏出来,告诉老三:“让大乱给寻了一个,以前没收的。”
老三意外地惊喜了:“大乱倒是个办事的。”
马上招呼邵林打了壶温水,插上热得快烧起来。老三惬意地说:“再不用跟别人屁股后面央爷爷告奶奶啦……双喜,准备杯子,水开了都喝点儿。”
我也长出了一口气,那100大圆总算打发出去了,而且从郎大乱这里也试探出了一条小渠道,将来会方便不少,耿大队不能乱打扰,只希望他能真给我办大事就行。
“郎大乱大咧咧,其实也鬼精明,他想通过你,给耿大队捎几句中听的,加深一下印象,将来有什么好事也容易先想起来。”老三望着滋滋想的水壶说。
我把我对耿大队的顾虑说了几句给他。我心里有些别扭,都一个多月了,耿大队一次也没单独找过我,似乎我们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是他忙,还是根本没把我这里当回事?光搭了个虚架子,弄的我孤零零浮在夹缝里,摸不准方向,多少感觉有些假钦差的意思。
老三提醒我:“估计你家里后面的动作没跟上。耿大可不是你亲同学,隔着姐夫这层皮哪,钱必须得顶上去,别看耿大怎么板脸,那是装逼。一般人送钱送礼他肯定不收,混到现在这个位置不容易,为俩臭钱儿毁了前途不值。象你这种关系就不同了,可以让你们同学直接办啊,声色不露的。”
看我踌躇的样子,他补充道:“什么关系都别信,钱的关系最铁,该出手时不出手,等最后后悔就晚了。劳改队里,就几度春秋啊,事后再明白,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我说:“对,接见时候马上办理。”
*
春天来了。一树桃花美丽着空旷的工区,而天气依然感觉不出多少暖意。
先前并未在意工区里有这样一株桃树,等突然开了花,才夺了大家的眼球,惊艳不已。当日何永就溜过去急折了一大枝粉艳的桃花回来,自己留几朵放在面前的案子上欣赏,大枝的给广澜拿到库房去了,二龙差赵兵寻了两个罐头瓶,加水后把桃花分开插了,库房和管教室各放一瓶。朴主任来了,只是嚷嚷了一句:“别讨厌去啦——让七大的队长看见,臭骂一顿舒坦?”
桃花开得久了,就显得平淡,直到4月份的接见日,我的心才又欢快起来。
琳婧告诉我,藏天爱和游平约耿大队和我家人见了次面,一起吃了饭,至于拿钱去打点的事,琳婧叫我死心,她说耿大队看来真的不会收,藏天爱那里就坚决地拦下了。
“耿大队跟我说,只要不出意外,减刑的事没问题。”琳婧舒心地告诉我。
而且接见以后,耿大队第一次找我谈话说:“你不要想太多,让你当个杂役也不现实,太扎眼,更容易出偏,就安心干活吧,什么闲事也甭跟那些人掺乎,这样将来我也好说话。”
一席话让我仿佛吃了定心丸,突然觉得耿大队也不是那么古板的。
(11)笑里藏刀
接见后不几日,新一拨的新收就分了下来。
这拨新收来的蹊跷,只有一个人。但当天就看出门道来了,那老兄是二龙的哥们儿,肯定是二龙跟老朴一句话,要过来的。也住进二龙的屋里。
来的叫崔明达,人称达哥,膀大腰圆的,只是稍微有点儿虚胖。面相端正,和善里似乎还隐隐带些阴冷的杀机。
崔明达和邓广澜一样,也下线儿干活,也摆样子,上面的一干人等,也照样装糊涂仙儿。不同的是,崔明达没有邓广澜嘴那么碎,也不好交游,在工区不怎么言语,回了号筒,就扎屋里不露面儿了。
出乎意料的是,二龙把蒋顺治从我们这里要过去了,只让他料理屋里的事,干些卫生、打水什么的杂活,贴身使唤的,依旧是赵兵、蓝伟。
豆子时期的库管“湖北”开放了,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绝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没有波澜壮阔的改变,平时耍威的照旧耍,经常挨欺负的照旧挨欺负,不显山不露水的那些,也依旧沉默,老老实实干活,收提工和吃饭睡觉,远离是非纷争,偶尔做做看客,自己的名字反而被大家忽略到几乎忘记。
唯一感觉事态大易并惊悚不安的是王老三。居然是王老三。
王老三身边突然多了一颗炸弹,不定时的,滴答响着,让他寝食不宁起来。这颗炸弹就叫龚小可。
龚小可把一条流水线干了一遭过来,冷不丁就被安排到检验台上,说是给王老三当助手,朴主任看老三“一个人太忙”,担心他“受不了”。
龚小可意气风发,跟老三周围转,忙得欢天喜地、不得要领。
我依稀明白是怎么回事,龚小可发展的门子大概是五大另一位大队长——主抓生产的刘大队,老家是我们C区的。龚小可调到“新一中”来,就是要给他安排一个“位置”的,朴主任自然一手操作,一步步把他培养起来。
王老三不安了,他知道检验这个位置上,有一个人足够。而他又是没有靠山的,尤其将来林子一走,就更不好说。
在铺上坐着,老三跟我愤慨而压抑地嘀咕:“老朴这是要卸磨杀驴呀,看现在大家的手法都练熟了,质量问题少了,就把官儿的门子塞过来啦。”
我叹了口气,表示无奈。
老三突然慷慨起来:“老师看三哥的吧,要真把我阳光给遮了,咋办?跟大伙一样去线儿上业死业活地熬?门儿也没有啊!”
我说顺其自然吧。
老三马上说:“你这思想不对头,消极,什么都是自己争取来的,福是,祸也是,都是争取来的,赌出来的。打心眼里,谁都是奔着光明去的,没玩好,摔了砸了,咱认输认倒霉。奋斗了,就不后悔。听天由命,倒霉以后再怨天尤人,太窝囊——所以,三哥说你这思想不对头——不能‘顺其自然’,得拼,就是眼看着完了,也得朝空气里抓一把。”
我笑道:“咱俩说的好象不是一回事儿吧?”
老三不接我的话,继续顺着自己思路说:“……不过,真想把我阴下来,也没那么容易,先过几招看,谁哭谁笑还不一定,我不信我会让一个小毛孩儿踩下去。甭看他门子多牛逼,检验这一关,老朴肯定不敢乱用人,质量出了屁他就直眼儿啦。”老三冲我一伸指头:“一礼拜,一礼拜我让他出效果。”
在工区,龚小可还是忙得欢,老三也“弟弟弟弟”叫得热闹。老三在那里验活,网笼里面都塞了条,验出一个不合格的,就叫龚小可按名字打回去,现场改。
龚小可告诉人家哪里的毛病,完了补充一句:“三哥说的。”
老三喊道:“弟弟,不用拿我唬他们,现在你也是检验,自信点儿!”
龚小可找了找感觉,下次就不提老三了,直接告诉人家什么毛病:“改。”
赶上小毛病,有不服气的老“职工”,就利落地修两下,不屑地说:“这也叫毛病?顺手一弄就过关了,都验这么严,一天甭出活儿啦。”
龚小可也算个机灵的,立刻说:“我刚上手,把关的还是三哥,有话你直接跟他说。”
小杰在旁听了,咋呼道:“跟他们哪那么多废话,让他修,修不好就撂着,我看他晚上交差?!”还是一个中队过来的,多少肯给老队友壮壮腰。
老三也在远处喊他:“弟弟,腰板挺起来!”
吃饭的时候,龚小可凑在我们边上来。叨咕这些人太花哨:“还真不能跟他们心软。”
老三语重心长地给他施加压力:“检验这个活儿不好干啊,一不留神,两头得罪人,犯人骂你,官儿还得说你笨蛋,说你不把他交代的事儿当事儿干。最后,受苦受累落埋怨不说,出了质量问题,耽误了生产,就悬乎把减刑票给飞了。”
龚小可谦虚地笑道:“有三哥带着我上路呢,我再用点儿心,不成问题。”
老三恨恨地说:“那就好,我就喜欢这年轻人有上进心,一看困难就缩头的,没出息。”
过了两天,准备走货了,老三跟龚小可说:“我看你这些天也挺上路的,自己验活儿没什么困难吧?”
龚小可不以为然地笑道:“这种活儿,会干就能验。”
老三大悦,放手让他验活。
龚小可本来早就对跟着老三屁股转感到厌倦,听老三一捧,自我感觉更加良好起来。
老三跟小杰在旁边聊着天,看龚小可象模象样地在检验台上忙活,狠劲朝脚下吐了口唾沫。小杰未必看穿老三算计龚小可的阴谋,但也理解龚小可上来后对老三的威胁,所以也表情似同情似无奈地在一旁跟老三咂巴嘴。
龚小可验过的活儿渐渐堆起大垛来,偶尔发现次品,他也扮老练地喊事主:“谁谁,花线松!”“谁谁,这个整型网口翘脑瓜,你的上线儿是谁?叫他过来改!”
以前老三为收买人心,经常顺手给那些“前途”的犯人改些小毛病,培养了几个有感情的。龚小可也懂这一套,可是跟老三的人选就难免发生冲突,能让龚小可高抬贵手的,都是那些跟他自己私人感情不错的小朋友。矛盾自然有,不少人骂他“小人得志”,龚小可也不软弱,把小杰的话搬了出来:“我就管验活儿,你爱修不修,修不好我就不收,看你晚上交得了差!”
晚上临收工时,朴主任进来转转,准备过一会拉队伍回去。老三先在流水线上指点了一通江山,又风风火火地赶到龚小可码起来的成品垛下,抓了俩网笼下来,仔细看几眼,严厉地跟龚小可喊:“小可,这不合格呀!给他打回去修!你再认真点啊,别马大哈,检验就得比大姑娘心还细。”
朴主任说:“老三你得多教教他,新人得要求严格点儿——龚小可你也认真点啊。”
老三和龚小可一起称是,老三赞扬龚小可说:“主任,我看龚小可已经相当认真学了,再加油的话,小可这脑袋就得炸啦。”
龚小可毕竟太年轻,听不出老三阴谋的弦外之音,还顺着老三的话往上爬竿哪:“就是,主任我没敢偷懒,一直跟三哥铆劲学哪。”
“这个,以后这样的也给他们打回去啊。”老三又挑出一个活儿来,没等龚小可看清楚是什么毛病,老三已经利落地鼓捣了两下,说:“其实就差一点劲儿。”然后冲流水线上喊:“整型的,完活以后自己先拿眼标标再交过来,外行看着你那活儿挺好,厂家的师傅眼毒,差一点儿就给咱打回来!”
老三说的贴情合理,其实我觉得呀——他刚才那个网笼不定有没有毛病哪。至于那番话,也是给主任听呢,做样子呗。
转天上午,厂家的三位女师傅都来了,直接就去成品垛验收。老三还是让龚小可检验我们新出的产品,自己过去跟蓝小姐神秘地聊着什么,蓝小姐只是笑。
过一会,朴主任来了,蓝小姐就显得有些烦躁似的:“这验完的成品里毛病太多啦,怎么搞的?”
朴主任抱歉地解释:“这不新培养一检验的嘛,还不熟练。”
蓝小姐说:“检验可不是随便抓个人就干的,朴主任,这质量问题您可一定要放在第一位重视啊。”
老三忙说:“蓝师傅你也别着急,我马上返工,这小兄弟其实已经用了吃奶劲儿了,真没偷懒。”
朴主任皱着眉埋怨老三:“王老三你这把关的也不是没责任,不要觉得来了帮手,你就大撒把了,你要这样,我还就把龚小可换下来,让你一个人接着忙全套活。”
老三一边熟练地验活、返工,一边憨直地笑着:“主任,这事儿怨我,我看小可这么认真学,以为他掌握了哪——我当初没觉得怎么费劲呀。”
“都象你那么巧不就好了吗?”蓝小姐笑道。
小佬边打包边笑道:“蓝师傅,我这干粗活的就不好了?”
朴主任虎起脸倒:“别跟师傅贫嘴,有段时间没给你们上套儿了是吧?”
(12)改朝换代
晚上回去,我说老三:“三哥你跟龚小可玩这手儿够绝的。”
老三诡谲地一笑:“这叫自我保护。”
“现在,老朴看龚小可不顶气,不敢把你替下来了,只能让他给你打个下手,你还落些清闲。”
老三反对地“咿”了一声:“想得美,检验这里一个门子也不能养,你想啦,到时候门子怎么也得弄张积极吧?这一个岗上,不能百分百都积极啊,到时候也就给我一表扬,扯臊哪?糊弄别人行,糊弄我可不行——必须把身边这个定时炸弹起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我笑道:“不过好象不太好玩,龚小可这个人,主任是肯定要给他安排个位置的,这哥们儿的门子好歹也是个大队长呢。”
“那是主任的事了,从我这里他混不舒坦,我挤兑他也把他挤兑死。”
“也不好办,你这样做,最后没挤兑跑炸弹,倒把主任给挤兑翻脸了咋办?”
老三轻蔑地一笑:“生产上的事儿,主任也就浮皮蹭痒地知道个表面文章,这骨子里的窍门儿他不懂。在这里,跟在外面单位一样,你要想呆得稳定,就得想法成为一方面的尖子,把住一两招绝活儿,新词那叫技术垄断啊,得叫头头们觉得你是不可替代的,那怕那些鸡巴绝活根本就是泡泡也没关系,要的是那个效应。不仅我这样玩,你以为宫景那糜烂玩意整天在库房干什么?琢磨他那本混天帐啊,他那帐,连主任都得蒙,一条条细着哪,谁接了谁倒霉,也是他妈一绝活儿。这绝活啊,你不彻底离开那里都不能外传,那就是饭碗,就是你的价值,哼,就是他妈走了,看那帮人不够意思,也他妈不传,让他们慢慢怀念你去吧,嘿嘿,你三哥是不是太毒了?没办法,这叫生存,挣扎着生存。我要是有你那样的门子给抬气,我至于这么算计吗?象你这样干活我都觉得冤枉,弄个小组长一当,等着混票儿减刑了,咱家里花钱图的什么?不就是买一舒服,买一快乐改造么?”
我笑道:“不是你毒,形势所迫啊,假如当初老朴把我安排龚小可这位置上,你是不是也这么黑我呀?说实话?”
老三笑起来:“没有假如,也没有实话,呵呵呵,这里面就是遇事儿说事儿,不用假如,也没有假如的空间。”
其实龚小可也不傻,精灵的很呢,只是没有老三那样老道,也没有老三那样的危机感,所以很轻易地就被老三给上了一道,不过可能也明白自己让人给喂错药儿了,悔之晚矣。
抓了个空儿,龚小可跟我套话:“老师,这三哥也忒狠点了,他挤兑我干吗?大家都混票儿嘛,我又不想抢他的位置,就是在他身边浮搁着,他干他的,我忙我的,至于拿我当眼中钉?”
“人皆为己嘛,他担心你干不好,影响他的成绩呗,你是稳当拿票儿了,他心里没根啊,出点屁就麻爪。”我好歹对付他,还得装出挺知心的样子。
“嘁,我就给他打打下手,验网子的事儿全他办理,他还担心什么?这话我不好直接跟他说,你当闲聊天,把话传给老三行不?”
我说举手之牢。心想龚小可啊龚小可,你真不会换个角度想想老三怎么看你扎眼么?
龚小可的话我当然没必要传个老三,他们两个还是各怀心事地搅在一个小小检验台前,龚小可还真是说到做到,检验的事让老三一手把持,自己只帮他监督改活儿和码垛。老三时不时就吓唬他两句,说他这里不行,那里不对的,暗示得流水线上的劳动犯也不给龚小可好脸色,龚小可嗓子眼里每天堵着一疙瘩东西,上也不是,下也不得。
老三的心思,熟悉改造生活的杂役和老犯儿们都能看出来。林子他们也不说话,只是旁观,看热闹。
老三找了林子一次,肯谈了好久,回来对我说,是想让林子跟主任吹吹风,赶紧把龚小可扒拉开。林子表示,当初把老三拉上来,已经费了不小力,现在他快走了,也不愿意多掺乎上面的事儿,怕二龙心里不爽,虽然二龙现在整天除了睡觉就是琢磨吃,其实对监区里的事还是暗暗在意的。
“我现在越给你们使劲儿,等我一走,在二龙手里你们越不好混。看胖子了么,我都不明着拉他,将来你们几个还得多亲近,跟二龙那里,也活份点儿,别顶这牛儿。”林子开导老三。
老三回来跟我说:“林子也是难,恨不得早点走。”
***
林子走前,还得跟主任一块忙活完一件大事儿,就是每年一届的春季运动会,简称“犯运会”,今年是第19届。监狱领导对此一直很重视,因为这是体现犯人丰富多彩的改造生活的一个亮点。
和参见春节文艺演出一样,参加犯运会并获得名次的犯人是可以加分的,所以报名的事并不困难,林子腻得难受,自己也报了项铅球。
主任进来喊大家出去,说要练队形,运动会有队列比赛的项目,大队要求网子中队参加。
“队部那帮蛋子,办公楼里一坐,整天就琢磨犯人玩,一个个累得贼死,练鸡巴毛队啊。”二龙嚷嚷道。
朴主任正色批评他:“别从你大杂役开头就不起好作用啊,人家林子多天也没唱过反调。”
林子在旁笑道:“人家龙哥是反政府武装。”
朴主任骂道:“我就是太惯着你们,什么都胡吣——快,都出去站队,顺便宣布点事。”
站好队,朴主任先简单讲了几句,说林光耀近期开完减刑大会,再有两个月就开放了,在他协助政府工作期间,表现一向良好,受到全队管教的一致好评,最后两个月就让他歇了,但是没有特殊情况还是要到工区来,继续协助下一任大杂役——杭天龙同学搞好过渡管理的工作。
林子表象得很活跃,说感谢政府照顾啊,二龙骂道:“你腾轻了,给我加载哦。”
几天后的运动会开得很成功,,林子的铅球扔了个第一,得了两听沙丁鱼罐头。运动会一结束,林子就感慨地宣布: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剩下两个月,要加紧锻炼。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出去还得靠大坯子大块儿打天下哪!”
没几天,一大的熟人就给林子铸了两套哑铃过来,号里藏一套,工区放一套,林子开始锻炼身体,除此一项,林子回了监教楼也经常不在号筒里呆着,一眨眼工夫就溜别的队里去了,不外乎找老友们聊天喝酒一类,一副宽起心来、整装待发的样子,基本不问“政事”了。
二龙却没有登堂入室的猖狂,还是老样子,对身边的一切爱搭不理的,小道消息说,二龙又进了台微型VCD机,回了号儿,就扎在屋里,一副大隐于市的超然。
只是欢了小杰,整天在工区里咋呼得起劲,似乎一切呼风唤雨的把戏,都要由他操练了。就是这些犯人,都不把他当棵菜,任他脖子上青筋暴露,也不如林子以前咳嗽一声来得疗效显著。
第四章:波澜
(1)恨铁不成钢
五一前,林子他们这批报减刑的去考“58条”,林子第一批就被淘汰下来,朴主任在第一时间跑到工区,当着大伙的面跟林子急了:“现在监狱局有规定,监规考试不合格的一律不给减刑,一律你懂吗?谁的门子也不行!看你挺聪明的,怎么在阴沟里弄翻船?”
林子也有些丧气,说认倒霉吧,总得有先驱者吧?
朴主任气呼呼地把一本新监规扔到检验台上:“回去赶紧背,8号还有一次补考机会,再过不去,神仙老子也救不了你。”
林子脸上有了笑容,抓起监规冲我们喊:“平时别净他妈玩,提前背着点儿!监狱长亲自监考,倍儿他妈黑呀!”
大伙一笑,林子已经拿了监规扎库房闭关去了,吃饭都是霍来清送进去。
五一那天,监狱放了假,我们因为赶一批任务,一天也没歇成,大家能怨气冲天?小杰一边背着手溜达,一边不屑地解释说:“那是劳动节,是工人阶级的节日,你们跟着起什么哄?五一给你们放了,你们还惦记六一哪!”
“骡子鸡巴,还愣简称骡鸡(逻辑)!操!”何永头也不抬地骂道。
在一片哄笑声里,小杰咆哮道:“就不让你们歇!快干,都给我飞起来!老三,验活严点儿!”
霍来清一边拿梭子噌噌地缝合,一边自给自足地在那里唱:“太阳太阳是一把金梭,月亮月亮……”
“行行行啦,有本事你哪天不往回剩活儿我看看?就他妈闲篇多!”小杰厌烦地说。
“操,一破鸡巴劳改队,哪找那么多正经的?”霍来清不满地抵抗。
小杰站住,紧盯着霍来清道:“烂货我警告你,以后跟我说话嘴里干净点儿,别老操操的往外带口头语。”
“操,口头语咋的啦?林哥都不管我……”后面那半句没说,化做不屑的一个眼神儿。
“操你烂屁眼的,小小孩崽子就知道拿人压人啦!势利!势利!林哥一走,我看你还炸毛儿不?”小杰气愤地叫着,他当然知道今天林子歇号背监规呢。
没想到一句话惹恼了旁边的一个闲散人员,胖子正在烧花线的案子旁拿门三太找乐,听小杰大放厥词,不禁怒火中烧,腾地站了起来,指名道姓地喊:“小杰你他妈放什么臭屁哪?”
小杰也是一惊,回头道:“胖子没你事儿。”
“操你妈怎么没我事儿,说林哥就是骂我!”胖子向前一步。
小杰忙说:“胖子你别瞎说啊,我说林哥什么了?”
霍来清吃了胖子给的摇头丸,也来了精神儿,仰着脸道:“你说林哥一走,就灭了他的小弟。”
“操你小妈的你敢给我栽赃是吗?”小杰一听这话非同小可,立刻变了脸,弯腰抓起一个弹簧钢圈就砸向霍来清,霍来清跳开,不含糊地望着小杰。
胖子一把抓住小杰的领子:“喝,等不急了是吗?林哥在这儿,龙哥都不急着往外蹦,你他妈倒等不急了是吗?”
小杰当然不想跟胖子纠缠,一边掰他的手一边软语道:“胖子咱俩不给别人看笑话,我真没那意思……我就是看烂货这逼养的来气,你撒开,今儿我非练废了他不可?”
胖子一带手,趁小杰身子往怀里一倾的当口,抬膝盖砰地撞在额头上:“练?!”再一肘,击在后心,小杰应声仆地。
霍来清也蹿了过去,叫嚣道:“打残丫的!让他牛逼!”
何永回头劝道:“哎呦弟弟,别那么狠呀,给我留个养老的吧。”
小杰知道自己绝不是胖子对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他砸趴了,心里又急又恼还知几分羞,尽量麻利地站起来,大度地跟胖子讲和:“胖子你看你,咱以后还得一块儿混呢,不都冲林哥面子嘛,我不跟你计较,今天这事,我也不跟林哥汇报,咱哥们儿就哪说哪结。”
胖子点着小杰鼻子骂道:“瞧你那操行,你也配说林哥的面子?你如人家林哥一脚趾豆吗?告诉你,就算林哥走了,这帮弟兄你敢动一根毫毛试试?打你耗子洞里去!”
“哎呀瞧你说的,越说越不挨边了不是?”小杰老大哥似的批评他。
小杰一转脸,冲大伙尖叫道:“都他妈干活!看!看什么看!?”流水线上起哄地“呕”了两声,大家开始干活了。
广澜看事态到此,也就这个意思了,才站起来把胖子一拉,又推了小杰一下:“咳,哥俩这是干什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老三也在检验台那边喊:“胖子,三哥这边呆会儿来,小杰,算了算了,以后大伙还都是弟兄嘛。”
霍来清也趾高气扬地回了岗位,抓起梭子就缝:“太阳太阳是一把金梭,月亮月亮是一把银梭,我梭梭梭梭,梭梭梭梭……”
二龙净是新鲜玩意,不知打哪弄了只大黑猫来,用根花线拴了脖子,捩死狗似的捩着溜达过来,那黑猫在后面倔强地挣扎着,不想走,禁不住二龙不管不顾的牵挂,一路打着滑溜也跟来了。
霍来清不唱了,看着那猫愣神儿,似乎是自己兄弟。
“都他妈给我老实点啊。”二龙望着流水线说,声音不大。
流水线上静下去,二龙拉着黑猫向检验台走去:“走,看看你爹去。”老三看着二龙憨笑起来:“龙哥,弄了个宠物?高档次啊。”
“野猫,看看是不是你私生子?”二龙说着,猛一提绳子,黑猫抗议地暴叫一声,被拽到桌子上。
老三多少有点假地往后一退,惊恐地叫起来:“龙哥龙哥,我就怕活物。”
二龙一边拎着猫往老三身上甩,一边笑道:“看看是不是长得跟你有点象?黑不溜秋的,咦?对了,《南京路上好八连》里怎么说的——黑不溜秋靠边站。”
老三跑下流水线,笑着请求:“我靠边,我靠边,龙哥我服了还不行么?”
“扶着屁股扶着鸟?给我上这个?”二龙把桌上的一个网笼扒拉地上去了,一屁股坐上去。
老三委屈地赔笑:“你咋净瞎理解哪?”
二龙问呆立在边上的龚小可:“老三这人行么?”
龚小可赶紧嬉笑道:“行,行。”
“他也就挨操行。”二龙跳下桌子,拉着心理极其烦躁的大黑猫回库房了。
老三从流水线绕了半圈,过来跟广澜讨同情:“龙哥这不害我吗?知道我怕活物咋着?”
“他撒神经呢,这还刚开始,在四监时候,他光屁股追得管教满工区跑,操,那才叫经典神经秀。”广澜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日本儿从库房门口喊:“谁那有鱼罐头?”
没人搭理他,日本儿又喊:“龙哥喂猫!”
小杰一激灵,马上招呼他的小劳作:“宁宁,豆豉鲮鱼,快!”
小线组里立刻站起一个面相清秀的小小子,跑墙边的碗架上取了一听罐头,一溜烟奔库房冲去。
宁宁也是跟广澜、小杰他们一拨来的,在小杰手底下伺候着,因为小杰没形象,牵累得小劳作也不敢张扬,整天闷头干活,几乎被埋没起来。这小小子也不事张扬,性格显得有几分孤僻,每天除了看他跟在小杰屁股后面拿东西,在号筒里几乎看不见踪影。
晚上就听说,胖子和霍来清被林子收拾了。胖子让林子给了一个嘴巴,骂了许多难听的,外面都听得到,大意就是“你不想好好混了是嘛”。霍来清的被打击程度,转天提工时才得到证实:两只眼都青了,一边的腮鼓起老高,象含了一个高尔夫球,走路也一瘸一拐的,狠劲低着头,愧以面貌示人。
我们都忍着笑,小心翼翼地不提这些,装做没看见,只有何永不甘寂寞,惊诧地表示关心:“嚯,弟弟这个妆化得太夸张了吧。”
霍来清语焉不详地骂他:“你甭幸灾乐祸,你当初咋样,忘了被林哥拿大棒子打的时候了?——‘林哥我服啦’,呵呵,谁呀?”
“那是刚来,地形不熟,摔一交是常事儿,你这算什么呀,林哥该走了,想留个纪念?”
“操,你们他妈谁想让林哥这时候打,还不一定排得上个儿呢!林哥这是关心我,才打我,这叫恨铁不成钢,不信等胖子过来你问他,林哥亲口说的——恨铁不成钢。”
“牛——牛!”何永赞叹道。
(2)乐极生悲
一周以后,林子顺利过了关,背监规回来,一进工区就大喊:“晚上都到我屋里喝酒去啊!”
朴主任正在等他,立刻阴沉着脸道:“林子你过来。”转身奔了管教室。
林子进去,小尹队和二龙被请了出来,不知道主任和林子有什么绝密勾当。
二龙到库房探了下头,又出来了,解裤带冲工区墙上呲了一泡尿,小尹队别过脸去,装做不见。
二龙愣了会儿神,溜着墙根向检验台摸去,估计是想给老三来个恶作剧。老三正聚精会神地用砂纸磨着粘和在一起的两枚一角硬币,说是弄个心型项坠,等我开放时留个纪念,老三手巧啊。
我停了手里的活儿,看着那边,广澜也饶有兴致地望那里望着,一脸暧昧的期待。
二龙近了,坐在老三后面网包上的小佬笑咳一声,老三有所警觉,下意识一回头,二龙正举着一个大张着嘴的网笼,一脸诡秘的微笑想扣下来,老三笑着惊叫一声跳过。
二龙丧气地把网子一扔,飞起一脚就把正在傻笑的小佬踹了下去:“给你笑脸太多了是不?”
小佬爬起来,灰溜溜靠边立着,老三看了,举了一下手里的东西,不尴不尬地笑道:“我正给你弄一个好玩的。”不防被二龙一把夺去,看也没看,甩进流水线里。
老三遗憾地跺脚道:“瞧你龙哥,我快弄三天了。”
“劳动时间干私活儿?监规第几条?”二龙严肃地质问。
老三笑着,还没答音,二龙一扬脚,脚底下一个网笼向老三飞去,老三招架时,二龙已经转身走了。老三拎着那个网子有些愣神,广澜在这边已经拊掌笑起来,惹得老三也转头跟着这里干笑。
这时,管教室的门一响,大家都不出声了,朴主任耷拉着脸走出了工区,林子一副倒霉透顶的懊丧神态,慢步进了库房。
何永左顾右盼地问:“咦,怎么了?”
我一边慢悠悠穿着网子,一边琢磨:“是不是林子和主任之间有什么交易没有爽约,闹的不欢而散哪?——是林子答应主任,减刑就点票子,现在看形势已定,就不掸主任了?还是主任先收了钱,保证可以减多少,现在达不到指标了?”瞎猜疑,反正不会有好事。
过了一会儿,一大的杂役溜了进来,看两眼,见没有官儿,大步流星奔库房去了,也是一脸肃穆。
炊厂的车来送饭了,老三我们聚到一起准备开饭。广澜和崔明达在墙边的插座下忙活着午饭,炸辣椒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工区,林子和二龙都没出来,要在往日,二龙总喜欢凑在炉子旁,指点他们几句厨艺。赵兵过去道:“龙哥跟林哥在库房吃了,叫我给端点菜进去呢。”
我说:“林子好象有什么别扭吧。”
“别扭啥?马上就开放回家了,花花世界啊,他还别扭?”小佬在边上嘟囔。
邵林笑着往库房那边一努嘴:“看。”
日本儿端着饭盆在库房门口蹲着吃呢。老三笑道:“整个一看门狗。”
我说:“日本儿的网子现在准乱帐了,光何永一次就塞裤裆里偷了一整扎。”
“那他的废网子都扔哪了?”老三笑问。
“塞裤裆里带回去,晚上到厕所烧了呗。”
“操,我说那几天厕所里臭塑料味哪。”小佬笑着说。
老三沉吟着:“哪天得抓他一回现案,这小子不是好苗头,握他点短儿心里塌实。”
我笑道:“跟他这种傻咧咧的,至于吗?充其量就是一怪鸟,能把谁咋样?”
老三说:“你没在意他。这些天我看他跟广澜他们走得越来越近乎,二龙好象还亲自接见过他呢,不知道鼓捣什么,背人没好事,先防着点好。”
我笑他神经过敏。
小佬说:“这好办,何永那傻冒爱吹牛,哪天我拿话套套他。”
下午刚干了一会儿,朴主任就来招呼大家外面站队:“开会!”
出了门儿,看见一大的队伍正开过来,只有两个监区的犯人,开什么会呢?
管教们陆续都过来了,耿大队试了试话筒,问一大的杨大队:“黄科跟老白怎么还不出来?”
“厕所呢。”
很快,教育科的白主任和狱政科的大黄从楼里走了出来,老白攥着他的宝贝小记事本,大黄手里端个奇高且瘦的玻璃瓶,里面清黄地泡了多半下茶水,一步三晃地过来了。
耿大队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领导相继就坐,大黄仰着脸扫视着我们,似乎在找熟脸儿。
两个大队长推让了一下,最后耿大队拉过了话筒:“把大家从劳动现场召集过来,开个短会。本来监狱长准备过来的,临时有事儿脱不开身,所以委托教育科的白主任、狱政科的黄科长来给大家说几句。一大和五大,一起开什么会呢?当然是和这两个监区有关的事情。监狱长和两位领导为什么要来参加?说明会议的重要!”
“会场纪律我不再强调,各中队——一大和五大都在内——各中队的队长,站到你们的队伍后面,谁管辖的区域出了纪律问题,不管是无理取闹的,还是出洋相的,我不管犯人,直接追究管教的责任!今天这个会,不仅是给犯人开,也是给管教开!正是因为有了你们的放纵,才让一些所谓的关系犯、门子犯肆无忌惮,拿监狱的纪律当儿戏,拿自己的改造前程当儿戏,让他们把监狱当成了疗养院,当成了他们的第二乐园!林光耀等人的严重违纪就是一个教训!你们是在帮他们,还是在害他们?这个问题我和杨大队还要分别给管教开会,这里就不多讲了。”
犯人们都蒙了。
“林子违纪了?什么事呢?该减刑了,也太大意了吧?”我暗想。
整个会场安静得象平放在冰面上的一块整砖。
“开会之前,听到我点名的犯人,一律站到主席台右侧,让大家看看都是些什么人在违纪。林光耀,杜帮……”
杜帮就是胖子,林子的好兄弟。后面还有6个人,也都陆续从一大或五大的队伍里站出去,在主席台右边排成一溜,上午来找林子的那个一大杂役也在其中。这些人表情各异,有不在乎的,有悔恨的,有懊恼的,也有板着脸波澜不兴的。
耿大队侧脸望着他们:“大家都看到了,都是各中队的杂役,你们叫的大哥、人头!这些人,本来应当是政府的得力助手,应当是遵规守纪、带头改造的楷模。可是,恰恰是这些人,带了什么头儿呢?带了破坏监管秩序的头!带了挑战监狱管理的头!俗语说,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我看用在这里正好,这样的椽子就该让它烂掉,这样的出头之鸟就该打!而且要狠打!”
“他们做了什么呢?大家一定在琢磨了。事情说起来简单——他们一起照了几张合影,可以给大伙看看。”耿大队举起手里的几张照片,前排的人开始笑的时候,管教们都轻声吆喝后面的犯人不许探身子。我们在后面茫然地望着耿大队手里的照片,不知道底细。
耿大队把照片往桌上一拍:“一个个坦胸露背,诚心向镜头显示自己的丑态!身上有文身很厉害是吧?这个问题呆会白主任还要专门讲,我只从你是犯人,你是正在接受改造的犯人这个角度讲——私自进相机,串联合影,把胶卷传到社会,再把照片传进来,你们这个流程不简单啊,问题不仅是犯人的,同时也有监狱管理方面的,今天我们先解决犯人的问题,我们几个大队的党委研究过了,第一是撤除违纪者的所有职务,拿到生产线上参加劳动,第二就是全部关禁闭,取消上半年的政治奖励,以惩效尤,严肃监狱的管理纪律!”
耿大队慷慨激昂讲了半天,终于把我们说明白也说震撼了。大黄不紧不慢喝了口茶,呸一口把嘴里的茶叶梗吐到主席台前面的地上,然后抓过话筒:“再补充宣布一项处罚决议:罪犯林光耀的减刑报卷立即取消!并且要进行全监通报。”
大黄偏脸问:“谁叫林光耀啊?”
林子向前跨了一步。
“恩,听你们朴主任说,你还是一直表现挺好的嘛,喝他妈什么迷混汤啦,照合影?据说还是你的主意是吧!临走了,想跟难兄难弟留个影,理解!好!够义气!最后咋样?走?走你娘个屁!你给我老实呆着吧!监狱是什么地方?关人的地方!我不管你将来出去怎样,在这里就得给我老实呆着,守这里的规矩,你够日子了,就放你走,你再犯法了,回来我还关你!管你!治你!嫌我话粗?跟你们讲大道理你们懂吗?你们他妈知道好歹吗?尤其是林光耀,啊?你家里满以为你就要回去,孝敬父母,娶个老婆,养个孙子,跟他们塌实过日子,可你够狠,够狠!你他妈要有点人心还能做出这事儿来?骂你混蛋你还不服气咋的?”
林子眼睛居然有些红了。
“侥幸心理。”白主任看大黄激动得要出格,适时地挪过话筒去:“我看你们是抱着侥幸心理在违纪。58条里面,我随便说一条,大家都知道那是对还是错,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违纪?他们不知道这样做是错的,是要挨处罚的吗?就是侥幸心理把他们惯坏了。”
大黄把嘴凑过去抢话:“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显能!看啊,我能进照相机,我能弄来白酒,看啊,我能拿热得快烧水……我多牛逼!就是显能!——当然,侥幸心理也是一方面。”大黄把话筒又推给了白主任。
(3)表面文章
监狱里来了一次突击检查,这事儿本来在大家的预料之中,而且又是各中队的管教自扫家门,所以只是走了个过场而已,朴主任和郎队、小尹队只把我们的碗橱倒腾了一遍就草草收场了。谁都明白,真查出违禁品来,事主也都是那些上面漂的“门子”和“得力”,翻不出来最好,上下都塌实,真翻出来了,结果也就落个内部解决,大事化小罢了。
管教们出去时,郎大乱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轻松友好地一笑。郎大乱心里,正插着一个热得快哪。
不过,王老三还是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我知道他揪心着号儿里那电炉子哪。老三不是心灵手巧吗?他撬起一块靠旮旯的地砖,里面凿了个窝儿,把电炉子卧下去了,表面也处理得很干净。每天回了号儿,广澜和崔明达过来做夜宵时再取出来。可这心里毕竟不塌实,估计老三晚上做梦都听见炸弹的记时器在滴答地响。
好在没事,朴主任他们毕竟不是工兵出身,没探那么细。
转天大家都松了心,按常例,要等一个月后才卷土重来检查一次了。大家的改造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一整天都相安无事,好多人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吃过晚饭,我早就完了活儿,懒得回去干坐着,就在检验台后面跟小佬聊天。老三一边拿砂纸磨硬币,一边跟我们偶尔搭两句。
“老师,这个磨好了一定给你。”上回磨的那个,要不是顺嘴应给二龙了,可能早戴在我脖子上了。上次老三从流水线里找回那个心型项坠,就告诉我“只能给二龙啦”,后来磨好了,他还准备拿剪刀给刻上一条龙,又担心刻不好弄成皮皮虾,再让二龙误会是拿他找乐,就没敢弄,只要我在上面写了个繁体“龙”字,细细雕琢了,从花线里剔出几股红丝编了个套子,穿好送去,二龙骂道:“手还真他妈巧!以后再给我弄个金的!”整天套在脖子上晃,美滋滋的,心理年龄似乎还不到二十似的。
我说:“你弄好了,开放时候再给我吧。”
“现在就戴呗,我也给你弄个红线,吉利。”老三一边磨一边说。
我笑道:“龙哥戴一个,我戴一个,你觉得合适吗?”
老三愣一下,抬头笑道:“老师你还真……啧啧,我都没往那方面想,高我一步啊,以后我真得叫你‘老师’老师了。”
“林子后天就出来了,你不表示表示?”
“……肯定表示!那天二龙送东西就把我甩了,这回出来了,再不上前儿,林子不骂我势利小人啊,再说三哥我是什么人?——快意恩仇,林子对咱不错,关键时候拉过咱一把,现在人家走背了,我能往后缩?那不真连狗都不如了!”
老三停了手里的活计,有些大义凛然地接着说:“就算别人都躲边上,我老三也得过去跟林子打个招呼,要是为这事儿不留神得罪了谁,把我阴下来,我心里也好受,脸上光彩啊,落个‘够意思’仨字,在劳改队里就是很高评价了,不过——‘意思’而已,‘义气’这词估计就没几个人担得起啦。这里跟社会上不一样,义气虚不了,就是实打实,拼命的买卖,一般人弄不来,关键也是没碰上值得你这么做的人吧。”
我笑道:“还是你看得比我深刻,你是我老师。”
小佬在旁说:“三哥你说的也不全对,你要有事儿了,我就往上冲,我就不信等我有事儿了,你能朝后退?”
老三笑道:“你那是抬杠,不过也说出道理来了——问题就在于得看准人,谁值得你往前冲,再说白点,就是那个人会不会一样为你往前冲,其实说到根儿上,还是交换。”
“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咋叫交换呢?义气咋叫交换呢?我觉得你行,我就为你冲,你不为我冲那是你的事儿。”
我笑道:“小佬你这叫愚忠。”
老三说:“愚忠,没错。小佬不是我说你,就冲你这直肠子,将来弄不好就得吃亏。你以为往前冲那么简单,冲,冲,动不动就冲?要是林子、二龙的哪天办我一顿——当然这不可能啦——你也冲?那不越冲越坏事?为谁冲,往哪冲,什么时候该冲,这都是学问。——不是我不喜欢你直肠子,我交得就是你这直肠子呢,我是有时候替你着急,就说那天二龙从后面溜过来……”
小佬笑道:“就别提那段儿啦,怨我不长眼眉。我窝气了好几天啊——除了我爸,还没人那么踹过我。”
老三和我一起笑起来。
正聊得高兴,关之洲跑过来,小声告诉我:“坏了片网子,跟宫景报一片损耗吧。”
我为难地说:“新网子跟以前不一样,现在不打损耗了,你知道呀?”
老三说:“报什么报,反正你也不接见,让他罚去!”
我说:“何永手里窝着网子呢,跟他先要一小条。”
“他不给,说来之不易,要我出点血先——落井下石,我不跟他这种人打交道。”
老三哂笑道:“还穷逼酸哪,瞅这种酸文假醋的我就来气。自己不行就不行吧,还捏着半拉充紧的。”
我站起来,笑道:“还是我找日本儿再赊点狗情吧,关关这一个月8块钱,才真叫来之不易!干吗让他扣?”
到近前,我知道二龙在里面,就先敲了下门,日本儿一扒头,我先卖笑道:“六哥,又出屁了。”
二龙正在铺上躺着,睁眼看了看我,又眯上了,日本儿小声示意我:“轻点儿,睡呢。”一边从一捆散网子里给我抻了一片,塞给我后,随我出来,轻轻掩上了门。
“我说,帮我个忙。”日本诡秘地说。
我想,肯定又没烟了呗,就说:“好说,回去办。”
“是网子的事儿。”日本儿看看库房门,拉我往前走了两步,接着说:“帐好象对不上了,甭担心,我不怀疑你,我心里清楚着哪——你给我盯着点何永那狗操的,我越琢磨这小子越象偷我网子来着。”
我露出许多诧异来:“不会吧六哥,我看他滑头是滑头,可不象贼呀。”
“人不可面相,你得帮六哥这个忙啊,你在线儿上,看得比我底细。”
“要不是他咋办?我是说帐怎么平?真替你揪心啊。”其实我心里那个乐。
日本儿苦恼地一晃小脑袋:“唉,我就够猴精的了,没想到让他给坑了,帐好弄,这点事还难得了你六哥?我就是得逮住这个偷网子的,我不治他个屁眼朝上我白进来六趟啦。”
我严肃地说:“六哥你甭管了,我给你留意着,这不害你嘛!”
“这事儿就你一个知道啊?老三都别跟他念叨,我信你你可别害我啊?”日本儿认真地说。
我笑道:“六哥你要信不过我,这里你还信的过谁?”
日本儿笑道:“老师你还别说——六哥还轻易没信过谁,拿你押个宝,别让六哥寒心啊。”
这事儿我暂时还真没跟老三念叨,我弄不清日本儿是真的“信赖”我,还是拿我当赌注呢?看表面还真看不出来,日本儿说的对——人不可面相。他相不清我,我也相不清他,干脆都琢磨着来吧,摸着石头过河。
(4)机关暗算
晚上,二龙先差几个犯人搬了林子和胖子的铺盖,又拿了好多慰问品,去了楼下的禁闭室,老三拿了几根大火腿追出去时,二龙他们已经下楼,只好怏怏回来。这边,广澜搬进了胖子屋里,选了个叫小七的劳作。
老三泡了壶酽茶,跟我说:“我在广澜那里,屋里有事喊我一声。”端了茶,晃晃地走了。
李双喜笑道:“看来林子要白干了。”
我“唉”了一声:“人走背字,放个屁都把腰扭了。”
“林子就是该倒霉,临开放了不是好欢。”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所难免。”
“这真要林子下线儿干活,还得有一番好折腾呢,刑也减不了了,杂役也当不成了,让他干活?活见鬼!”李双喜一脸的怀疑。
我笑道:“跟你跟我又没关系,操那个心做啥?”
“对,碍咱什么事儿?也就是随便聊聊。”李双喜讪笑着。
正聊着,赵兵怀里揣着个小电炉子溜了进来,一边把炉子放我脚下一边说:“龙哥嫌屋里做饭味大,让把炉子放这屋,回来让三哥收严实了。”
我边把电炉子趟进铺下边说:“回来我让他办吧。”
赵兵坐下抽了几口烟,说了几句“林哥真倒霉”的热门话,急着跑回去了。
门三太烧完了花线,进来一看老三不在,就有些欢,恬着脸过来跟我要了棵烟。李双喜骂道:“你老娘不是月月来看你吗?”
“50块钱,早花完了。”门三太说。
“你老娘一个月也就百十块钱劳保吧,给你50,她还怎么过?”
门三太笑着:“老娘在门口卖点瓜子什么的,多少还能赚点儿。”
对面铺躺着的刘大畅说了句:“你还是人么!”一翻身,脸冲墙去了。刘大畅回来,每天等点了9点的名,就洗脸睡觉,跟谁也不聊。老三曾问他哪里那么多觉,他只笑笑说:“在大西北时候睡惯了。”
一会儿小杰进来了,问:“老三没在?”
“串门去了。”我说,小杰也不细问,一屁股坐老三铺上,看着门三太:“今天完活儿够早班儿。”
“在工区忙得紧,剩的少。”门三太举着小半截香烟笑道。
“好啊你个老逼,原来整天在工区磨洋工是吗?”
门三太愁眉苦脸地解释:“杰哥我象那人么,我是有苦难言啊,广澜整天在旁边逗我,我干得下活儿去吗?”
李双喜就近踢了他一下:“拉不出屎还赖茅房?”
小杰站起来,逼近门三太:“那天当着老三的面,你怎么跟我保证的?光看广告没疗效是吧?”
门三太一边后退一边赔笑:“嘿嘿,杰哥杰哥,有疗效有疗效,我马上见行动。”
小杰今天好象没事儿,赶上兴致还不错,一指脚下:“蹲。”
门三太在小杰又重复了一遍口令后蹲下来。
“烟,烟掐了,跟我说话还抽着烟是吗?”
小杰坐下去,先审了一遍门三太糟蹋自己妹妹的旧案,门三太灰头土脸地搪塞着,最后被狠狠敲打了几下,还是勉强认了。
“看你年轻时候,也不象个丑的。以前在劳改农场,是小兔子吧?”小杰笑问。
门三太笑道:“那时侯还没听说有这个,不象现在,当小弟的‘要想混的美,先跟大哥睡’,嘿嘿嘿嘿。”
我们一笑,小杰变了脸,一递身儿“啪”地给了门三太一个嘴巴:“你他妈哪听来的屁话?”
门三太被打得可能不狠,继续引经据典地辩解:“嘿嘿,不是说了嘛:要能减刑,操死都成,要能减期,屁眼当……”
李双喜不等他说完,就笑道:“这老逼上回肯定让大哥用过,这么门儿清?”
小杰追问两句,门三太自然不承认。小杰命令道:“裤子扒下来!”
正闹着,何永只穿个三角裤,提个空捅窜回来了:“好冷,痛快!”
“冷水浴?”我笑道。
“操他妈侉子,说什么也不给我热水,看出来了,还得上烟,赶明儿非把他拿下不可,以后咱自己弟兄啊,到水房横趟!”顺脚给门三太一下:“靠边!”
周法宏从上铺一探身,急摸了他胸脯一下,满意地笑着:“还挺有感觉。”
“你他妈变态。”何永一边奔自己铺上穿衣服,一边说:“看我晚上不把你办了!后面除了拉屎还没开过张吧?”
小杰看门三太净顾看那边笑了,不禁上了火:“门三太,叫你脱裤子听见没有?”
何永笑道:“呦,这么多人就……我靠,老三哥——你悠着点儿啊。”
门三太回头要跟何永贫气,后面被小杰抄笤帚抽了一下,疼得蹦起老高,何永笑道:“忙吧忙吧,我不耽误你们好事儿。”
小杰跟何永两个人不过话,只能拿个中介互相冷言冷语地斗气。门三太夹在中间,左右不是,苦不堪言,最后抗不住小杰的强烈要求,把裤子拉到膝下。
“蹶起来,我验验货,看用过没有。”说完,冲我们介绍说:“这经常被干的屁眼都跟漏斗似的,一看就知道。”
门三太哭丧着脸突起屁股,大家都笑起来,周法宏在上面评论道:“大疥花园啊。”
门三太脸上局促,刚要起来,冷不防让小杰拿笤帚把照屁股沟里狠戳过去,门三太暴叫一声,双手护腚跳起来,就地转着圈圈,张开手,斑斑点点的血迹。
小杰和李双喜一同大笑。
何永望着小杰手里的笤帚呸了一口:“敢情外面老说快乐器快乐器的,就是这玩意啊?”
小杰又看了看门三太的前面,不屑地说:“还没我小脚趾大呢。”
何永冲周法宏笑起来:“晚上我用小脚趾干你一回吧。”周法宏大骂着拿枕头砸他。
小杰开心够了,拍屁股走了。何永冲外面大声叫道:“下回我拿电钻给你开包!”
小杰一边走,一边挑衅地唱起来:“给你脸你不要脸……”
何永转过来又痛骂了一顿门三太,老三一回来,就立刻告了小杰一状,说小杰趁他不在,跑这屋里抖威风来了。
“什么东西!”老三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何永道:“三哥,只要你撂一句话,下回他再跑咱这里吹牛逼来,我就现场灭他!”
老三皱着眉说:“有灯咱不点蜡,你给我省点吧,还嫌现在不够乱?林子他们这事儿一出,现在官儿们都烂带鱼似的蓝了眼啦,别往枪口上推我!”
老三叫邵林说:“明天把热得快拿工区去,我先藏几天,等风头过过再用吧,咱跟人家比不了,出点儿事就伤筋动骨啊。”回头又小声说:“要在工区查出来了,就死不承认——这里面,就是拼一嘴硬,除非抓了现案。”
此话也合我意,这个时候要折了,就算耿大队能网开一面,对我也是有百害无一利的。以后这样的事儿,还是少出头为妙。不过他的话倒提醒了我,赶紧告诉他电炉子的事。
老三嘴一咧,苦不堪言的样子,无奈地说:“又安我这里一定时炸弹。”
“给他们送回去呗,咋不搁邓广澜那里?”邵林跟着有些起急。
“好弟弟,要不说你嫩。”老三直起腰,一边捶打着一边说:“就得我担这个风险受这个考验。”
“出了事谁扛?”
“我呗!”老三唉声叹气地仰到了床上,李双喜摇头笑笑,回自己铺上了。
邵林说:“三哥,明天把电炉子也藏工区吧。”
老三给气乐了:“藏工区还用你藏?人家不就是为使个方便嘛。得,以后咱屋又成厨房了。”
何永收拾停当,刚要出去,老三问:“这么晚了,还干嘛去?”
“广澜哥新官上任,我给添个喜儿去呀。”何永边说边拉门。
老三皱着眉头看他去了,嘀咕道:“哪都有他,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
李双喜在那边笑道:“想攀广澜的高枝呗。”
老三哼了一声,转首对门三太说:“以后跟小杰饭翻毛儿,别往屋里跑啊,把我这当马戏团啦?”
门三太咧着嘴,无奈地说:“三哥我没招惹他啊,他上赶着追过来的,整天我成他手里一玩物了,操,就跟我本事大。”
“你甭跟我装可怜虫,你那花肠子全拉直了,不把小杰那样的绕死?”
门三太笑道:“我没那么坏啊三哥,我还不知道自己吗?没钱没人,干活还不顶气,能保个平安就万福了,还敢玩心眼?”
老三笑道:“别你妈跟我装蒜,糊弄我?我这眼多厉害,八里地外飞一蚊子,我能看出他公母来。你干活不顶气?你装呢!打新收时候我就看你是个老油子,跟那个棍儿一样,先咬着牙受罪,打死也不上套儿,让人家觉得你真干不了的时候,给你松一扣,你就赢啦。”
“嘿嘿,三哥你把我说得太厉害了,谁能多干不多干,不想减刑了?”
“操,你他妈就是一剃了毛儿的猴啊,你早明白轮8番也轮不到你减刑,干多干少都一个结果。”
可能是老三说到点子上了,门三太不争辩,嘿嘿笑起来。
就着门三太的话题,老三广而言之:“跟外边你使什么花活都成,能瞒天过海那是个人的造化,不过,在我这个屋里,谁弄那弯弯绕的杂碎,别让我看出来,等我一变脸儿,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最好别跟我搞试验。”
(5)话外有音
小七是个乖觉势利的,广澜一把他从胖子手里接管过来,转天就跟霍来清拆了伙,端着盆跟赵兵凑一槽子里去了。霍来清跟小七,本来刚伙了不到一个月,感情也不深,但突然被甩开,还是忍不住骂了许多闲街。
何永倒是活跃,把几个散落各处的小不点都搜罗到一起吃去了,看霍来清孤单,也招呼一声,霍来清立刻就上了道儿,欢天喜地凑进去,那一伙就有了六七个人,除了何永,都在20岁上下的样子。
小佬说:“何永这个鸟人,糊弄小孩饽饽吃哪。”
老三说:“何永傻精,假精,除了弄些小花活找找乐子,不会坏心眼,光嘴上花哨罢了,没什么新鲜。”
小佬道:“昨晚上他到我们屋里,跟广澜一通臭聊,我倒听出点门道来。”
“恩?”
“不总有个胖丫头给他接见吗?那女的跟二龙的马子——常给二龙接见的那个——以前是一坑里坐台的,俩小姐在门口见面一聊,就把何永跟二龙给聊到一锅里了,何永觉得二龙冲这层关系,怎么也得罩他一下呢。”
“嘁,不杀他灭口就好。”我笑道。
小佬提醒道:“何永跟广澜说了,想调我们屋里去。”
老三往何永那边横了一眼,愤愤道:“小子嫌我这里给他福利少了?想攀高枝啊——正好,赶紧走人,广澜要真要他,我就把你换过来,自己人在身边好办事,你在广澜手底下窝着,也太憋屈。”
“那回去就换呗。”小佬来了精神。
老三说:“这话,得等广澜先开口,不然,显得我如何如何似的。”
结果当晚广澜就跟老三提了要人的事,说已经跟二龙打过招呼。
“我们屋里的,你随便挑一个,小七给我留下就行。”广澜说。结果小佬就过来了,睡在何永原来的铺上。
老三说:“何永一走,这屋里清净一大块。”
刘大畅深有感触地说:“可不是,天天睡一觉了,他还在那里欢哪。”
其实这屋里真正热聊的不是何永,是老三自己。老三素喜交游,鬼头蛤蟆脸的人不少,有本中队的,也有对面号筒的,都是在队里能晃两膀子的主儿,我渐渐就对他说过的“这次进来不跟流氓搅乎”的思想有些怀疑。
其中有个叫大军的,浑身上满了“活儿”,是最近才联络上的,三中那边的一个老犯。大军说自己在三中很牛,组长杂役的都得给他让路,官儿们拿他也没辙——独居,呆过,不管用;电棒,挨过,不管用。“死猪不怕开水烫。”大军这样评价自己——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大军看上去的确生猛,光是身上那些龙争虎斗鹰击长空的缭乱文采,就让门外的人看得胆寒。大军毫不避讳,老三一要求,他就扒了衣服,展览他身上的动物迷彩。
“看这里。”他拍着屁股说:“五福临门。”屁股的一边,刺着五只黑蝙蝠。
老三望着另一边的彩色卡通猪笑道:“这边肯定是肥猪拱门啦?“
大军说:“是不懂还是拿我找?猪,跟牛八朱谐音,朱门,就是有钱人家,老师,老师对不对?”
我看着他的屁股笑道:“对对对,有钱人家。”
“看我两条腿了么?乌龙盘柱,底稿沓的是天安门的华表,肚子上这个,早期作品了,麻姑献寿,现在都不时兴往身上刺人物了,怕降不住啊。看后面,我自己看不见,是我最满意的披肩龙和下山虎。胳膊上这活儿就不能提了,十六七岁时候瞎弄着玩的,那龙有点象菜蛇了,败笔。脚面上就甭看了,一边一金鱼,那也叫鲜亮!”大军精神亢奋地给我们介绍着,象个职业导游。
老三羡慕地笑道:“我一直想弄身活儿,几次都没赶上手艺好的,现在老了,再弄一身花出去,让人骂啊,老不正经似的。其实我这里也有个东西。”边说边拉下半截裤子点给我们看,他肌肉开放的大包下面,刺着“王天赐”三个字,每个字有铜钱大小。
“我儿子的名字,我在广州劳教的时候,儿子刚过满月,想儿子啊,就刺了这个,现在都有些模糊了。”
老三拉上裤子,笑问对面铺的刘大畅:“老刘,在西北那么多年没弄活儿?”
刘大畅笑道:“老活儿了,没水平。”
“露露,给兄弟借鉴借鉴。”大军兴奋地撺掇。
刘大畅撩了一下囚服,露出肚皮上一幅粗糙的写意般的人物画来:“刘海赶樵,太老了,有二十多年了吧,墨都散了。”
大军笑道:“怎么上了这么个活儿?那时候流行这个咋的?”
“咳,不就是觉得好玩嘛,那时候太小,看人家刺,就跟着刺,还求爷爷似的不愿意给你弄哪。”刘大畅把衣服抻平整了。
“那是啦,二五眼的人,谁给您费那个劲?在劳改队里能往身上上活儿的,怎么也得先混个牌儿名啊,鸟屁都给弄一身花儿,上哪显人头去?”
老三笑道:“要是倒退十年,我说啥也得弄身披挂出去,怎么也进来一回,在外面还真没有这个心思。”
大军说:“你要真有心思,回头我马上安排。每年开春、秋后,是上活儿的好时候,冬天太冷,夏天又容易感染。除了我,三中那边有好几个手艺还行的,已经开始忙活着了,这里面跟外头一样,什么人才都讲究扎堆儿,锁找门、碗找盆、泥鳅找淄泥儿——怎么样,上不上?”
老三笑道:“不是那岁数啦。”
“人还能叫岁数给挡住?关键看你心气,心气有了,岁数就没了——人活,就活一个精神!”
老三笑道:“等我心气来了再说吧。”
“我9月就开放了,过期不候啊。”大军边扣上了最后一个囚服扣子边鼓励他:“你还能来几次劳改队?混一辈子了,身上不留点纪念,多亏啊,让人还以为咱在里面多落魄哪。”
老三笑指邵林道:“不行先给我小兄弟弄个猛龙过江丹凤朝阳什么的?”
大军正色道:“丹凤朝阳那样的活儿我贵贱不摸,我玩就玩阳刚的,龙虎鹰豹全行,现在正拿那边一哥们儿的大腿练蟒哪。”
老三笑起来:“练手啊,三哥这身子敢交给你?”
“拿来练手的都是屁屁,能拿梯己人练嘛。”
老三满足地笑着,边让大军喝茶边说:“等这阵风声松松,没准我还真留个活儿出去。不过现在不能忙活这个,林子他们还没出来呢,咱俩再进去,就热闹啦,独居不成彩绘展览馆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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