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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墙-我的囚徒生涯

_13 哥们儿(当代)
“不许乱动,不许聊天!否则后果自负!”来组在我们背后警告着。
来组出去后,疤瘌五在我旁边的铺板上不屑地说:“瞎鸡巴叫唤什么,以为自己多大人头儿呢,撑死不就是一家雀落鹰架上了嘛。”
刚说完,门口就传来一声断喝:“关死!肉皮痒痒了,找拿龙呢是吧?”
一回头,原来那里站着一个白净面子的小毛孩儿,疤瘌五一梗脖子:“小逼崽子你跟谁说话呢?”
“嘿,你还挺牛是吧,说的就是你!”“小逼崽子”抖擞精神,冲疤瘌五叫板。
疤瘌五噌地从铺上跳下,光着脚奔小孩就蹿过去,通地一个直拳过去,刚才还精神焕发的小朋友一下子就飞楼道里去了,伴随着一声惨叫。
疤瘌五不假喘息,跟步上前,抬起大脚丫子来。
这个节骨眼上,一个人猛地把疤瘌五给拥了回来:“嗨嗨嗨!老五你干什么呢!跟一个小孩儿值当的嘛?”
来人正是刚才在楼上招呼的那位。
疤瘌五愤愤不平地说:“毛儿还没长全呢,就敢跟我叫!瓶子,我就是想给他刮刮鳞,一条菜骨蛇装什么龙种?”
“傻逼你甭吹,今儿这事咱没完!”楼道里那个小孩还真缓过气来了,乌青着眼闯进来咆哮,还有些奶气味呢。
被疤瘌五喊做“瓶子”的那个,又回头糊弄小不点儿:“欣弟欣弟,你也省省吧,三十晚上吃饺子,提起来没外人!行啦,两位爷都给我一面儿,就算不打不相识。”
瓶子拉着疤瘌五说:“你也甭这盘着了,跟我那边聊天去。”
疤瘌五走后,我们六个继续塑在那里盘板儿,不知什么时候是一站。
铺板很硬,我的踝子骨盘腿盘得生疼,屁股上也因为在看守所长了疖,一个劲地渗黄水儿,痒得无与伦比,所以整个下盘都巨巨不爽。初来乍到,又不敢乱动,只好不停地提气,隔一会调整一下身体重心,一方面缓解一下脚侧的压力,一方面用力给屁股上那些似乎有生命的疖泡施虐,舒缓奇痒。
我看一眼空洞的白墙,刚无聊地眯起眼来,就听有人喊:“嗨,都坐好了!”我们迫不及待地从铺上把腿展开,回身坐在铺沿上。我看到又有几个光着身子的犯人走进来,听喝地在地上蹲好,可能是哪个分局刚送来的吧。
刚才跟疤瘌五打架的小不点正忙着布置桌子,领我们上来的“贾组”摊开个登记册,点了一遍名,疤瘌五急匆匆从外面赶回来:“贾组,对不住啊,跟瓶子叙叙旧。”
贾组点点头:“坐过去吧先。”
接下来我们一个个过去详细登记案情和其它个人资料。然后把私人物品抱进来。
那个“欣弟”青着眼宣布:“咱这每个人只留一套洗漱用具和吃饭家伙,多余的都存在库房,吃的喝的抽的也要暂时存起来,什么时候用跟我说,放茅喝水都得打报告,在学习号里不许抽烟。其它的除了铺盖都不许留,衣服包也放库房去,下队的时候取走。呆会给你们发囚服,不许乱挑。”
折腾了半个小时,都收拾利落了,瘦狼似的来组给我们开见面会,这家伙戴个眼镜,文文气气的,语言表达能力可够操蛋,啰嗦了半天才结束。大意就是说:你们现在到的地方,叫监狱,进来第一个要弄清的问题就是我是什么人、我来干什么?答案——我是一个罪犯,我来接受改造!弄清了,才能好好呆下去,弄不清,想不通,你就要受罪。你们来自分局也好,市局也好,总之是终于从看守所跨越到监狱啦,这说明大家已经完成了从嫌疑人到真正罪犯的身份转变,地方变了,身份变了,规矩也就不同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那家伙故意玩了个挺没劲的幽默,说“待遇”呢,也不同了,监狱伙食比看守所上了档次,活动空间也大了——马三立不是说了吗,你哥肯定比你大,可你哥再大大不过你爸去,咱这一样,空间再大,大不出四面墙去,哈哈。来组被自己逗得大笑,欣弟可能已经听他跟新收犯人们讲过180遍了,但还是顽强地陪着笑了一回。来组接着说:咱这里只是一个中转站,进行监规监记教育,为劳改队输送合格人才,你们一般呆一个来月就下队了,所以别在这里玩出格的,您真有本事就队里折腾去。
来组一边翻着登记薄一边说:咱们这个屋是学习号儿,你们在这里休整一个礼拜,适应一下身份和环境的变化,就得分到别的组儿干活去,所以啦,在这一个礼拜里,就更得规矩,不就一个礼拜嘛,能忍的事都忍了。咱平时也不能干坐着“调整”,呆会发一小册子,就是“监规”,进来过的都知道那叫“58条”,得背得滚瓜乱熟,将来要想减刑,没有这个,绝对没戏啊。
“老五对不?”来组侃完了,看着疤瘌五说。
疤瘌五说:“可不是嘛,我上次进来就不会背,操,五年楞一天没减成,不过那时候也是他妈硬货没顶上,要是可劲拿钱砸,鸡巴58条呀,‘十不准’背不下来都减刑!”
来组笑道:“老五你怎么往歪道上引大伙?”
领导讲完话,欣弟马上发“监规”——《罪犯改造行为规范》。我迫不及待地翻开,早听说这部光辉著作了,今天才得见。
果然是58条,不过最后一条可能永远也不会考——第58条:本监规自颁布之日起实施。
(2)预习
背了一会监规,贾组喊:放茅!
我知道这是叫我们上厕所呢。
“排好队,跟欣弟走,低头走直角,手贴大腿,不许说话啊!”贾组在后面吆喝着,“欣弟”在前面带队,我们光着大腿,低眉顺眼地被引到厕所里。一个长长的小便池,快一年没见过规模这么大的便池啦。
放茅回来没多久,就开饭了,一看席面儿,大家就乐了,白菜白肉片大粉条,馒头一人俩,还有热腾腾的白菜汤,牛逼!
囚服还没发下来,我们都光着脊梁,只穿短裤,围在地上兴冲冲地吃着。早听说W监狱伙食好,还说炊场里有不少国宴级的大师傅,放着好好日子不过,非抢着犯罪,进来伺候大锅饭,看来传言不虚啊。旁边的来组和小劳作欣弟都订了盒饭小炒儿,味道应当上乘。
囚服是接近傍晚才发下来的,一身蓝,白条的裤线和背靠,疤瘌五说那白条是带荧光的,谁要逃跑,武警瞄准就照荧光上打,或者打腿,或者凿后心。照我看,那只是普通的白布而已,疤瘌五又吹泡泡呢。
疤瘌五选了一件合身的,阔了阔胸,看上去还算气派,毕竟是职业装嘛。我的衣服就有些短,穿在身上揪揪着,没有合适的号码了,不过松紧口的黑布鞋还凑合。
穿上新囚服,又盘了小半宿的板,眼镜组长才说:“你们下来吧,欣弟带他们洗漱放茅,准备就寝。”靠,还“就寝”,够拽的。
一通井然有序的忙活,我们搞掂了个人卫生,组长又安排了值班的,俩人一组,一组俩小时,墙上有石英钟。
进来快一年了,没见过这玩意,看守所里不让戴表挂钟的,据说怕人看着表针数日子,精神更容易崩溃,稀里胡涂好啊。
我和被安排在首岗,夜里十点到十二点的班。
在监狱里睡觉号门不锁,还可以关灯,象单位的职工宿舍,比看守所又是一细节上的进步。
疤瘌五招呼我拿俩马扎,到门口坐下抽烟,借楼道里的灯光轻声聊天。
一会有内急的,愁眉苦脸在号房门口喊“大哥”,伸出一个大拇指向下一比画,意思是“大茅”,值星官“趋”一声,那位马上点着脚,一手搂着肚子,突突突跑厕所去了。这里申请上厕所,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要打手语,伸大拇哥表示大便,伸小拇指表示小便。并且,白天一律不许大便,得憋着,晚上统一解决,有特殊情况的要汇报特批,随时大便的自由,只有特权阶层可以享受。
想着,也挺好玩。我说好玩,是因为自己还没有憋得要拉裤。
坐得腻了,我拿出“监规”看起来。疤瘌五笑道:“现在背也没用,到减刑时候全忘了,还得重来,有这工夫,不如迷瞪会,等下了队,就得屁眼插电滚子地给人家干活了。”
我小声跟他探讨,我说我昨天写简历的时候,捕前职业填的是教师,下队能分教育科去吗?
疤瘌五捻着手指说:“光有那个还不成,这个硬货是基础,敲门砖懂吧?”
“那我这样的,三年能减多少?”
“你这不是暴力案,现在减刑幅度大了,最牛逼的能减三分之一,不过你亏了,亏在你下队时间太短。”疤瘌五很老成地向我介绍。
“怎么短呢?不太明白。”
“你想啊,看守所先关你小一年了吧?减刑得靠票儿,表扬啦积极分子啦局级啦立功啦,都有票,拿票换减刑。票得到劳改队才有,看守所那段,只算刑期,没票啊,这不就亏了吗?”
我说还真亏啦,看守所就白呆了?
“白呆,没票儿,就落一折抵刑期。”过了一会,疤瘌五又跟我买弄:“这减刑可是学问大了去啦,半年一张表扬、积极的什么的,买的日子肯定不一样了,光知道攒票也不行,到时候就知道了,手里有票的多了,减刑那是有名额的,你要是没有点真东西拿出来现现,估计减刑没戏——不是哥哥打击你啊?”
我说“五哥你得给我上上课啊”。
疤瘌五笑道:“学问大了,什么时候争取什么票,攒几张票,剩多少日子时候报减刑,哪样对自己最划算……全是学问,现在给你‘开方子’也没用,到队里一混,脑子活点,慢慢就门儿清了。”
我笑着说:“就怕等我明白了,也该出去了,一锅元宵,全白玩(丸)儿。”
“师傅领进门,修行还在个人哪,劳改队就是一小社会,到里边就得个混个的,你谁也别信,信了谁,到末了那人肯定是害你来的,记住老哥的话,没亏吃。”疤瘌五眉飞色舞地跟我煽乎。
那天正盘着呢,“眼镜”来组喊我:“麦麦,队长提讯!”监狱的管教不叫管教叫队长了。
队长办公室在隔离栅外面第一个房间,报告进去,看见黑色钢琴漆办公桌后面,坐着一和蔼的小老头。
“蓝队。”我略一点头。
蓝老头微笑着,指一下靠墙的一个小马扎:“坐吧。”
我一坐下,他就拿起一份材料,居高临下地问:“什么案子啊?”我心说你拿的不就是判决书嘛,还问个屁?
我规规矩矩地回答了,并按要求把犯罪经过简单交代了一下。
“有什么想法吗,对这个判决?”
我诚恳地说:“我是一时胡涂触犯了法律,我认罪,决心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减刑回家,继续报效社会。”昨天学习培训资料,“眼镜来”都给我们读了,套子活,万能帖。
蓝老头微笑着问:“以前是老师?教师这个职业好,咱监区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蓝老头说的我心头一喜。又闲聊了两句注意安定团结的话,让我回了,然后叫别人,原来是例行谈话。
不过蓝老头透露给我的信息还是让我兴奋,回去跟疤瘌五一念叨,疤瘌五说:“你小子命不赖,能留这里最好了,这里正规啊,怎么也能减一轮儿。你用一年的时间拿票,能混两张,这里是部级模范监狱,一个表扬就四五个月,积极分子是半年,不象下面劳改队,人贱什么都贱。”
我认真地跟他探讨:“我留的下来么,不是说第一监狱光留大刑期的吗?”
“不是——初次犯,只要不是暴力案,就行,不过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留下的,跟劳改队比,这里不就是他妈天堂么,谁不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够条件的不只你一个,得凭表现。”疤瘌五又熟练地做了个点钱的手势。
“得多少啊,前辈?”我有些犹豫地问,钱不是问题,不过,要花钱往这留,我还真得想想呢,我可不好意思跟家里提出来,我爸那样的,超级鄙视给当官的送礼搞不正之风,我不给他做难吗?
疤瘌五说:“我上回进来时候,听说起价是2000,想当小组长,得翻一番不止,要不当组长的咋都黑钱呢,他得从学员身上捞回来啊,这是旧皇历了,现在啥行情,不好说……你要真有心气儿,回头我给你问问瓶子,他是前边那个号的组长。”
我连连感谢,觉得疤瘌五这哥们儿真热心肠。
(3)恐怖教材:纸盒匠
在“学习号”盘了几天板儿,新来乍到又不敢太活跃,屁股上的板疮疯起来,只好不断地往裆里垫纸,睡前轻轻揭下,都板成一个整片,值班时就手扔厕所去。疤瘌五见了,就撺掇我跟来组说,要看医生,来组冷漠地说:“下组看去吧,比你厉害的有的是,板疮、大疥、抽风的,花样多着呢。”
“操,看样子你也是知识分子吧,一丁点同情心没有呢,你他妈还是人嘛!”我咆哮着,在心里。
于是盼着“下组”。
* * *
一周后下组的时候,疤瘌五我们没分到一块,他去了瓶子那组,306号,在我们对门。我在305,是个朝阳的房间。我们的组长姓李,官称“李爷”。
下组后,我们就从欣弟那里把烟取了出来,每天上下午各有半个小时可以吸烟,不过烟和火都在李爷手底下控制着,谁抽得去领,到时候谁好意思不让他一棵?所以李爷不买烟。
号里也有个小劳作,叫皮皮,盗窃进来的,再有几个月就开放了。皮皮除了眼有些发贼外,人长得还顺溜,皮肤也不错,李爷喜欢,叫他“儿子”,皮皮答应得很欢。
从三楼的窗口望下去,看见看守所送犯人的车在下面排了好几辆,防护栅里面,溜边蹲了两行,都光着膀子,象我们初来时一样。可是我们不能总站在楼上看风景,再看,也入不了谁的梦。我们还得干活。捡豆子,又是捡豆子!一个从分局来的说,他们那里不捡豆子,叠纸盒,就是大家常吃的一种外国快餐的包装盒,他绘声绘色地讲:“我们把盒子片在铺板上铺开,那些长大疥的就一边迭,一边往上面抹黄水儿,操的,我接见时候得赶紧告我妹妹!那丫头片子一礼拜不吃就转磨磨,太恐怖啦!”
听得大家暴笑,齐说痛快:“你们他妈竹林里盖别墅损(笋)到家啦”!
李爷吆喝大家赶紧干活!
豆子分的不多,俩人一袋。我跟一个叫毛毛的一组,自由组合的,因为毛毛是C县老乡,倒腾假币进来的。我向他打听原来那些人的下场,他显得很懵懂,好象都没有听说过。我一想也是,我从“C看”转到“市局”又呆了半年,那些“C看”的“号友”早该判刑下队了,毛毛做坏事比较晚,当然没赶上。
我和毛毛都在“C看”练过,小小豆子不在话下,一般头吃晚饭就搞掂了,不象那个糊纸盒出身的,守着半麻包豆子,哭丧个脸,守灵一般,速度上不去,质量还不过关,头一天就没挨着铺,陪着豆子在楼道里过的初夜。
那个跟他搭帮的,一看形势不妙,立刻激流勇退。
第三天凌晨,我起夜,从厕所回来一看,纸盒匠正叉腿坐在门口,两腿中间全是没完工的杂豆,远远看弟兄不动手了,嗫呆呆直眼望着豆子们,雕塑一般,走近了一看,吓一跳:那小子哭呢,眼泪哗哗地流。绝望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纸盒匠判了7年。
* * *
我跟毛毛就臭美了不到一星期,二楼的加工活急着要货,一统筹就把我们这层犯人给统筹进去了,不仅要完成豆子定量,还要“适当”补充点楼下的业务。二楼的犯人干的是缝网片。发给我们的工具和辅料是普通的缝纫针和专用尼龙线、缝合条,上来一犯人冒充技术员,给我们教练一番,就开干了。
第一天毛毛我们缝到凌晨两点半,算先进的了,当时纸盒匠的豆子还没捡完呢,那小子一礼拜没上铺了,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跟豆子算混熟了,整天双休同宿的,好恐怖。
前两天,我看不过去,帮他捡了一盆,当时把哥们儿感动得直哆嗦。回头毛毛就说我有病,李爷也告诉我少假慈悲:“是你改造还是他改造呢?回头你改造过头了,他还差一截没好,怨谁?”
现在网子一上来,您想让我发慈悲也拜拜啦。监狱的灯都瓦数小,一帮大老爷们,一人捏根缝衣针,瞪着眼珠子联网片,小心再小心,还是不断有人扎得手指头冒血,叫骂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手巧的也有,毛毛就不赖,飞针走线象一大侠,有人就喊他“娘们坯子”。
按规定,把针交给皮皮保管后,就可以睡了。我一边上铺一边说:“托了你的福啊,毛毛,要跟纸盒匠搭伙,哥们儿熟了。”
早晨被号筒里一阵叫骂声吵醒,是李爷的声音。
“你他妈够淤的,躺网子里睡啦,瞧你那老坦操行,也配睡这上面?”
皮皮扒了一下头,立刻从被窝里钻出来,从李爷铺上抓了件衣服出去:“李爷你咋不穿点衣服?”真是好孩子。
“我刚想去撒泡尿,看见这倒霉玩意团网子里着了,操,看看看看!网子都脏了!你他妈论斤卖了值几个钢崩儿,赔得起嘛!”
“哎呦!哎呦!”外面传来纸盒匠连环的叫声,肯定是挨踹了呗。
对门的瓶子组长刚好出来,顺嘴铲道:“破坏生产是吗?李爷,这歪风可不能长。”然后听他趿拉着鞋,奔厕所那边下去了。
李爷还没说话,他“儿子”先不干了:“操你小妹子的,破坏生产?”然后听到几声肉体碰撞声,纸盒匠很配合地又“哎呦”起来。
李爷一边离开一边说:“甭理他,一根头发丝也甭粘他,这种人就熬着他,政府分配的活,干不完就熬!”
“熬死你逼的!”皮皮又给纸盒匠来了一下,也返回屋,栽铺上了,这小子也够倒霉,每天不把我们的针全收回去,他睡不了觉。
早上发针前,皮皮无聊地数了一遍,不觉精神一震,赶紧又数一遍,“咦”了一声:“哎,你们谁的针没交上来?”
“交了,交了啊。”大伙乱七八糟一通答。
李爷说:“咋了?不够数?”
“是不是你落哪啦?”毛毛提示他。
“找找,在你铺周围找找?”李爷急迫地催促皮皮,皮皮红了眼似的在地上、铺上搜索起来。这些针可是宝贝,绝不能流失到罪犯手里,万一出了事,就得有傻眼的,李爷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
“……没有。”皮皮终于绝望了,无助地望着他干佬。
李爷冲我们喊到:“一块找,都看热闹是吧?”我们赶紧蹲地上,眼珠子乱转地寻,其实谁心里也不当回事,混不了几天就下队了,还管你有没有被子过不过冬?
我们正在地上蘑菇,李爷突然石破天惊地大叫一声:“薄壮志!”薄壮志就是纸盒匠。
喊了两声,薄壮志才在楼道里惊觉地大叫一声:“到!”我们都笑起来,甭问,刚才这厮又睡着啦。
纸盒匠迷糊着眼进来,懵懂地问:“李爷?”
“你那针交了吗?”
“我还没缝完哪,正缝……”我们长“哦”一声,原来如斯。
李爷气急败坏地给了纸盒匠一个嘴巴:“操你妈的,跟我玩阴的,知道我有心脏病是吧!”
皮皮更是出离愤怒的样子,狂叫着飞起一脚,把纸盒匠从号门蹬了出去,一个大趔趄,栽进对门306!瓶子笑着把纸盒匠扶起来,一边给他拍打身上的土,一边道:“拜年也太早点了吧,兄弟,这么客气干嘛?”那边传来一片笑。
李爷怒气冲冲,三言两语跟瓶子说了原委。瓶子劝道:“李爷你也忒爱生气,值当的吗?不就一根针么?您老还有两年走了,别把身子气伤了,不值,本来说好是疗养来了,最后搭着出去了,这不诚心给监狱摸黑么您?”
李爷骂道:“瓶子你他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疤瘌五推着纸盒匠的肩膀,笑着把他送到门口,突然用膝盖一顶他的屁股:“进去给李爷道个歉!”然后大笑着颠了回去。
李爷坐铺上,伸腿踹了一脚摇摆未定的纸盒匠,又骂了一通,旁边有人劝着,渐渐也消了气,吆喝纸盒匠进来干:“就在我眼皮底下干,皮皮你也别净睡觉了,给我看着他,他合一下眼,就扎他一针!不信你困的。”
纸盒匠一边干,李爷还在铺上叨咕:“就你这样的,三扁担打不出一屁来,到劳改队也是一死,熬六七天就走色了,到队里还有六七年熬头哪,好日子都在后头哪!”
旁边一个,看来象多次犯的说:“李爷说的没错,这里算舒坦的,真下了队,睁眼闭眼就一个字:干!出不了活,不用队长管你,大杂役就把你治劈啦,我们队那时侯缝皮球,一天仨球,一哥们儿脚都快用上了也完不了定量,一个多月没见过枕头啥样,最后给神经分裂啦。”
在铺板上捡豆子的一个接茬道:“缝皮球啊,我们那里是床子活,一个黑龙江的,熬不住了,最后自己把胳膊塞床子里废了,就为能歇着!”
皮皮拿根针在纸盒匠眼前晃着,奸笑着说:“听见了吗?在这里还别不知足,下了队,简直一点出路都没有啊,到时候,真是活着没信心,死了没决心啊,唉,唉……”
纸盒匠脸色苍白,有些是困倦的原因,另有些肯定是出于畏惧。
刚才那个说缝球的笑道:“活路有一条,就是卖屁股。”监室里马上爆发出一片邪恶的笑来。李爷吆喝道:“干活干活!”
毛毛一边扒拉豆子一边探讨:“麦麦,有那么恐怖吗?”
“没去过,肯定没有家里舒坦是真的。”我说,心里也有些发紧,想着那天蓝队长给我的暗示,觉得还是留这里稳妥点。疤瘌五可不给我问了没有,瓶子应该知道该怎么跟队长沟通吧。
工间抽烟的时候,我出门口喊了一声“五哥”,疤瘌五叼着烟一扒头:“啥事?”
我凑前一些,小声说:“留这的事,你给我问了吗?”
“呦,还真给忘了,回头你听信儿吧,该准备的准备,28号入监组接见,跟家里说说,这个(做手势)得备齐。”
我说:“那是,不过得有个数吧,给多了咱当冤大头,给少了也不能打水漂不是?”
疤瘌五诡秘地一笑,说:“我这人最仗义,讲究帮人帮到底,看你脑瓜也不象不够用的,里面的规矩多少也明白……没有免费午餐啊。”
我说:“可不?一个比一个黑,咱不逼到这份上了嘛,要不谁掸他们?”
疤瘌五听了,脸色有些阴沉,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吧。”扭头进去了。我有些迷糊起来,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说好好的,怎么说阴天就阴天啦。
(4)交易
下午正心急火燎地捡豆子,我和毛毛商量好了,白天要铆劲干,争取晚上能12点以前睡觉。忽听楼道那头“眼镜来”喊:“李爷——李爷?麦麦是你们组的吧?”
“是——干嘛?”
“有人找!”
我和李爷的目光一碰,李爷说:“去吧。”
一出门,放眼过去,见施展跟一大白胖子在学习号门口呆着,很意外。我快走几步,赶到跟前,施展先引见我叫了那胖子一声什么哥,然后跟胖子说:“我们俩就楼道里说会话,你在屋里等我就行啦。”胖子说:“那行,你聊够了喊我,我带你回去,时间别太长啊。”
施展拉着我手在楼道没人地方蹲下:“胖子是我们楼层的大组长。”大组长的权利很大,只要不出楼,几个楼层可以乱蹿,队长们都得给他们面子,因为他们的后台都不是成天吃白菜疙瘩的爷,打狗是得长眼的。一个楼层就一个大组长,也叫大杂役,象眼镜来和李爷、瓶子那样的,叫小组长,是大组长的孙子。
施展说那个胖子以前跟他一个系统,开会时候一桌喝过酒,面子上还算照顾,不过也就落一面子活表皮儿亮,过不了心。
“前两天我问他了,要把你留下来,让他给办办,他说一个人起码得8000,还得是他这样跟队长说得上话的,才能把钱送到位,正抓廉政呢,不是熟脸儿不敢接钱。后来我跟一个留在这的老乡一打听,说3000块就够了,胖子够黑,还想骑驴,骑得也够狠。”
突然就想起上午疤瘌五的话和脸色来,一下明白过味儿来,疤瘌五那是暗示我出血哪。
我冷笑一声,跟施展说:“家里钱也不是道上拾来的,不当那个冤孙,我下队吧。”
“我打听了,这堆钱到队里花,效果不见得比这里差,再说,你有文化,下去也不会受苦,关键是下面监狱里没有这里减刑快。”
“不扯那个臊了,就下队,减刑能少减几天,九十九拜都过得去,最后一哆嗦还含糊?”我充不含糊的。
“还有一句话没机会说,我总觉得这事把你扯进来呆三年……”
我一摆手:“施展你打住吧,我谁也不埋怨。”
施展还是坚持解释下去:“当初我进来时,听那边号里有个叫麦麦的提讯,以为你先进来了,也就不咬着了,什么都说了。”
我笑道:“那你当初还以为是我把你点进来的吧?”
“倒没那么想……”施展笑了:“不过我知道肯定是电话上出了问题,我给你打过手机,让他们监控了吧。”
我说这就叫大意失荆州。
施展笑着连连说:“这叫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天网恢恢嘛。”
聊了一会儿,施展拉着我手站起来:“我得回去了。”
施展到学习号门口探了下头,胖子正跟“眼镜来”下象棋,一看施展过来,马上就站起来:“欣弟,接我这盘来,该跳马了呀……我得走了,下午队长给组长们开会,还得让我发言呢,好歹准备准备。”
施展向我挥挥手,跟在胖子后面,穿过隔离栅左拐,下楼去了。
往回走,疤瘌五正从厕所门口系着裤子看这边,到跟前,我笑着点下头,疤瘌五问:“跟胖子认识啊。”
“一般。”我故意轻描淡写,没停步。
“留队的事,你想好了没?”疤瘌五并排跟上来。
我笑道:“懒得动那心思,让胖子给办着呢。”
“……哦,那我也省心了,刚刚我还跟瓶子念叨呢。”
“他说得多少钱啊?”我边走边说,很不在意的样子。
“嗨,问也没用了,胖子给办,肯定比我们便宜呗。”疤瘌五大咧咧地说着,尽量掩饰着心底的醋意和失落。
到门口,我们分道扬镳了。
毛毛正在懒洋洋扒拉着豆子,很不耐烦的样子,看我进来,精神振了一下,手底下也麻利许多。我蹲下来不好意思地说:“让你多干活了。”
“说什么哪你?笑话我?”毛毛不满地撩我一眼。
我一笑,奋力捡起豆子,想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我们俩搭伙,是有些亏毛毛了,好在我还能拿几棵烟补偿一下,毛毛是个烟鬼,带来的烟早抽完了,就靠我接济呢,两边找个平衡——我这话也就是说说,不能往歪处想,否则就糟践我们老乡的感情了。
毛毛隔一会笑着暗示我:“看纸盒脸。”
我一偏头,纸盒匠的腮帮子上正渗着两个血点,还有一拉溜擦抹的血痕贴在那里。皮皮手里捏着针,坐他他对面的小马扎上抽着烟。
“瞌睡了?”我问。毛毛点头一笑,有些幸灾乐祸。
那边一个“职务犯罪”的正给别人讲他嫖娼的经历,说有一次想从后面干,看见小姐屁眼边上有一韭菜叶,骂着一问,小姐腼腆地告诉他:“晚上吃的馅儿包子。”
听见的都笑起来。纸盒匠也乐出了音儿,纸盒匠还没乐完,后脖子上就挨了一针:“你他妈沾这个就来精神儿了是吗?”皮皮晃着手里的针,问。
看见纸盒匠痛苦的样子,监室里笑成一锅粥。
我笑道:“纸盒你就塌实捡你豆子吧,还有闲心掺乎娱乐节目哪,皮皮手里那指南针好受怎么着?”
李爷嚷嚷着:“都别惹惹啦,又都想后半夜睡去咋的,有瘾?”
皮皮说:“李爷,不是说这网子就三四天的活嘛,咋没完啦?”
“你问监狱长去呀?”
说着话,瓶子从那边喊:“李爷,30号接见,让统计人呢,这次人太多,只限本市的啊。”
(5)双节
那一年的国庆日,正好是中秋。所以9月30日的接见就有了更多的意义。几个不能见到亲人的外地犯人,尤其是家里根本不来接见的“遗弃犯”,就显得心情沉郁,玩笑也开得少了。
纸盒匠郁闷地说:“我妈不要我了。”
一个外省的家伙没好气地说:“你死不死?”
“操你妈你管的着吗?”纸盒匠眼泪汪汪地瞪着那位。
大家一笑,李爷又烦了:“大过节的,谁也别拿谁找乐啦,都他娘的不开心,自己憋着吧,穷嘟嘟什么?”
大家都不言声了,抑郁的抑郁,期待的期待,各自守护起自己的心情。
29号晚就得到消息,说接见后放假一周,网子也干的差不多了,我们不用给楼下“帮忙”了,大家都高兴坏了,尤其是纸盒匠,当时就晕倒,脑袋扎进豆子堆里,皮皮上去踹了好几脚,纸盒匠才悲壮地抬起头,粘着一脸豆子,激动得泪流满面:“我睡他妈七天!”
虽然入监前刚跟家里见过面,中秋的头晚还是没睡好,早晨起的也早,把囚服上的褶子一点点抹平了,我和毛毛互相看了看,都说对方挺精神的,心里先舒畅几分。
前两天刚让李爷领着,去楼内的医务室打了一针“庆大”,板疮似乎见好,腿上手上的疥庖基本消失了,就是那药水太厉害,打针的犯儿医又生猛,下手毒辣,至今挨扎的部位还隐隐做痛,走路需加着小心。
9点一过,外面开始叫号:“听到名字的出来排队——”
毛毛和我都在第一批,到了接见室楼下,队长问了带队的两句,开始往楼里放人,我们一边按要求排队入内,心里都很焦急,恨不能爬窗户先蹿进去。
接见室很宽敞,象在宣传片里见过的那样,犯人和家属被隔音玻璃分离开,两边都有电话和坐椅。我们一进去,就伸着脖子找自己熟悉的面孔,那边的家属也都从坐椅上站起来,向我们招着手,看到的,就直线奔过去!
终于找到了我老婆琳婧激动的表情,然后是沉静苍老的父亲。我冲过去,先隔着玻璃,把手按在琳婧的手上,然后抓起了电话。
那天的大部分时间在说女儿,琳婧喋喋不休地告诉我小女儿怎样乖怎样好玩,父亲好不容易插进话来,很现实的问我需要什么,我说这里面条件很好,比我小时侯家里的伙食还好得多,许多贫困地区来的犯人都不想回家了。我没提留在这里服刑的事,怕给家里添堵。
爸爸说:“什么事想的开阔些,不要自己憋闷自己。”
多少年来,父亲给我讲过太多的人生大道理都淡忘了,现在这几句家常话却让我眼睛红起来,我哽咽道:“您和妈也多保重,我在里面挺好的,除了不自由,其它都挺好,真的。”我动一下身子,屁股有些示威地疼起来。
爸爸说:“在楼下小卖部给你买了些东西,我看有人买皮带,就也给你买了一条。还有就是你妈让我嘱咐你几句,在里面别……”
突然一阵电铃响,电话当时就给掐了,接见时间结束。我和好多人一样,困惑地四下张望:“有没有搞错啊?”最后,在队长的一个劲吆喝下,我不情愿地欠起身,冲玻璃外面挥了挥手,随着大溜儿向门口走去,到门口,恋恋地回头时,爸爸和琳婧还隔着玻璃张望,我又挥了挥手,很快被其它犯人拥了出去。
回了监舍,毛毛我们俩都气势汹汹地把腰上的尼龙草解下来扔掉,换上新皮带,毛毛还特老土地把囚服扎在腰里,滑稽得英姿飒爽。李爷回来就把他骂了一通,说他冒充解放军。毛毛灰头土脸地把衣服抻出来,嘟嘟囔囔地跟我坐铺边上啃着苹果,聊着接见的事,回味绵长。忽然上铺传来两声胡噜,毛毛笑道:“纸盒过阴啦,傻逼熬神经了”
李爷一抬头:“……耶,他妈睡上啦!叫起来,叫起来!”
毛毛笑着仰头打铺板:“嗨嗨,李爷叫你!!”
“别烦,困着呢,有事明儿见。”纸盒匠好象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地没说完,大家就暴笑起来。
李爷大怒,和皮皮一起蹿过去,把纸盒匠从大梦里拽起来,纸盒匠半跳半摔地从铺上滚下,跌在地上,呻吟一声,睁了眼,才有些警醒,赶紧起身,冲李爷傻笑,皮皮上去给他肚子上铆了两拳,纸盒匠佝偻着身子:“哎呦兄弟。”
李爷揪着纸盒匠的耳朵:“你他妈比我还淤啊,大白天就睡上啦!”
“不说放假了嘛。”
“操,那是明天!再说啦,谁告诉你放假就可以睡觉啦!?”皮皮上去又是一拳,李爷示意他别打了。模范监狱的组长大都是经济案,野蛮指数相对低些,一般玩阴的,侧重精神摧残。
李爷吩咐道:“捡了这么多天豆子,地脏得不成样儿了,明天放假,大家得有个好环境,你不是困嘛,给你醒醒盹,厕所打水去,找个破床单,把地好好擦擦。”边上几个人呵呵乐起来。
* * *
十.一那天上午,先开了节前教育会,打打预防针,教育大家安心休息,不要闹杂儿。然后几个组长忙着往各屋拉线,说可以连看三天录像,肯定担心犯人们没有活干不适应,闲的难受了生事撒疯吧。
中午的伙食很棒,土豆牛肉,还有一份独面筋,馒头也多发了一个,吃得大伙搂着肚子抱怨社会主义好。晚上又发了月饼,一人两块,我不吃带馅的甜食,给了毛毛。
李爷拿了一盒盐水虾和几听饮料,到对门和瓶子、疤瘌五聚会去了,我们都爬在铺上看录像,带子的质量很差,不断地出道子,晃得眼酸,内容倒搭配得合理,第一天放了四个:《喜剧之王》、《大醉拳》和反映珍珠港事件的《虎虎虎》,还有一个东北赵老蔫的小品拼盘,以前都看过,很久没有温习了,觉得很亲切。
连续放松了三天,有人正得便宜卖乖地说着“歇得骨头都酥了”,贾组就过来告诉几个组长说明天开始发豆子,小干着,俩人一包。纸盒立刻绝望地叫道:“不是放七天呢嘛!”
豆子一来,纸盒匠就傻了,比以前那批活还难干。李爷说:“这是人家客户打回来的,说咱们玩得太狠了,把没捡的豆子混废品里了,这回得从里面朝外捡好豆,自作自受!”
大家都齐骂那个缺德鬼,估计那个做手脚的可能骂得还凶。骂够了,还得捡,一干才知道真的费劲。我和毛毛收工时,正好子夜,好歹洗把脸,放个茅急睡了。
除了埋头苦干,大家的谈话都少了,好多人开始宣布自己马上就神经啦。纸盒匠有气无力地抗议:“我还没神经呢,你们起什么哄?”
瓶子端着“艰苦奋斗“的缸子,在我们屋晃了一圈说:“以后也甭叫他纸盒了,干脆喊南非总统——曼德拉。”
跟李爷又扯了回淡,瓶子问纸盒匠:“‘慢得拉’,嗨,叫你呢,得鸡瘟了是吧……啥案?”其实他知道,纸盒是花案进来的。无非是闲得腻歪,想在这里寻寻纸盒的开心,因为有疤瘌五和毛毛同案那两档子事,我挺蔑视瓶子的。
纸盒低头捡着豆子,顺嘴说:“开出租。”
大家一笑,李爷帮腔道:“操你妈的,瓶子老大问你什么案进来的?”
“哦,什么案啊……冤案。”
瓶子踢了他一下:“嘿,还他妈跟我吹泡泡?操便宜人儿进来的吧?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男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全中国都理解你,说说,咋回事?”
我注意到李爷的神色有些不爽,大概对瓶子到自己势力范围里撒威有意见了。
纸盒匠来气了,放下手里的豆子说起来:“我在外面是开出租的,不开这出租还进不来。全是倒霉催的,那晚上没拉几个活儿,正想收车,来一女的招手,脸儿描得跟鬼似的,穿一露背的不知叫啥玩意的衣服,一看那做派就是一鸡,我说到哪,她说哪哪的一平房区,第三个胡同口。天黑道不熟,我开过了一胡同口,也就过了20米,倒车不好倒,我说妹子你就往回走两步吧,那小逼说我花钱打的,凭啥走两步?不给钱啦!说着就拉门下车,我急啦,从后面一拉她,一手奔她那小坤包下去了,我得要那10块钱啊。也倒霉,那鸡巴衣服不是低口儿的吗,一把连里面乳罩的背带也给拽上了,啪就给断了,什么他妈质量。我也不管那套了,从坤包里掏出50块钱,又给她塞进40去,说咱两清了。刚想走,那鸡拉着我车门就嗷嗷喊,整出一帮人来,把车给围住了。咱有理,可架不住那卖逼的胡搅蛮缠,旁边再有起哄的,显摆他有手机,捅了个110,把我跟那鸡给弄派出所去了,那鸡真不要脸,把乳罩抻出来,楞说我要强奸她,还抢钱。那逼的跟派出所那帮狗还挺熟,哥哥大大地喊得我心虚。我就惨了,当场先挨顿臭揍不说,后半夜给铐‘狗笼子’里了,直不起腰,也蹲不下去,那罪受的!里面还一哥们儿,偷井盖的,也铐……”
“甭说别人,说你。”瓶子吩咐。
“……转天不就给转刑警队了嘛,派出所的口供都做好了,在狗笼子里越想越不能受这个冤枉,到刑警队我就翻供啊,他们打我,拿塑料管儿抽我脚心,电棒也来了,把我脚心上烫了好几个糊点儿,现在还有印儿哪。”
皮皮插嘴说:“那你不成孙悟空转世了?”看来这小子还看过星爷的“大话”呢。
纸盒晦气地嘟囔着:“反正受不了,觉得坐牢也比让他们折腾死好,就认了,最后打俩罪,一个抢劫,一个强奸未遂,头回判了9个,后来上诉改成7年了,操他妈我不倒霉催的嘛!”
不少人笑起来,瓶子也笑道:“现在后悔招了吧?”
“可不,要知道坐牢这么难受,还不如当初让他们打死呢,操他妈的7年啊!”纸盒匠悲愤地说。大家又笑了,没有同情。要放外面,我或许相当愤慨,能仰天长啸几声,可在看守所呆了那么长时间,见的人和事多了,也就麻木,一方面觉得司法的确有他妈腐败的地方,一方面也不全信纸盒匠的表白。这里面的人,一屁俩谎的多。
瓶子摆出一副关心的面孔说:“那就下队以后接着申诉,一般申诉个十来年就给你平反了,还能赔偿,到时候名利双收,比你跑出租强。”我们笑起来,知道瓶子拿纸盒找乐呢。
纸盒匠好容易找到一说话的机会,还想畅言几句,李爷一摆手:“赶紧干你活儿吧!”
皮皮阴阳怪气地威胁说:“豆子啊,还有六年多的豆子啊,恐怖!”
“虱子多了不愁。”毛毛在旁给纸盒打气。
瓶子站起来:“操,不愁?到劳改队里有你知道愁的时候!”言毕,晃着膀子走了。
* * *
晚上,进来个人找毛毛,毛毛笑着招呼他坐了,告诉我这是他同案。我说那也是老乡啊,于是递烟。
那老乡神秘地告诉毛毛,他可能留这里服刑了,毛毛说:“你他妈小学都没上完,留这儿干啥呀,没看人家一个个都眼镜架着么?”老乡示意他小点声,好象怕谁跟他抢名额似的。
“瓶子给我办着呢,他让我买了两条三五,回头他给队长一送,就差不离了,过几天听信儿。”倒腾假币的小老乡诡秘地一笑。
我心的话:你等好儿吧,瞧你那把脸儿的,不宰你宰谁?
可这话还不能告诉他,咱不让嘴给身子惹祸,既然有人愿意上当,我拦人家的高兴干嘛?
(6)再跳囚门
10号,比我们先来“培训”的那一拨下了队。
李爷介绍说,W市共有七个监狱,现在这个叫第一监狱,简称一监,下面那六个监,除了五监关女犯,六监关痴傻呆残病的犯人外,其它几个都关的是判“有期”的男犯儿。按刑期和案件类型,不同的监狱有所侧重,比如四监的犯人,大部分都是涉枪涉暴和贩毒的,三监盗窃的占大部分,花案一律给二监了,其它杂七杂八的罪犯,就按刑期,或者走关系,不一定塞哪里了。
李爷说:“这叫科学管理,分笼喂养,也给同行的罪犯提供一个切磋的机会。”啧,还真是那么回事。
毛毛说我:“象你这样的,下次再包庇、窝藏什么的,准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露。我听说这人进过看守所,在犯罪界就等于高中毕业了,再进劳改队修修专科,真用点心思,几年就能混个大学文凭啦,哈。”
我说你不奔硕士博士上努力努力?他谦虚地说算了,好歹有个本儿得了。
后来几天,李爷和皮皮都不怎么找纸盒匠的别扭了,只是拿豆子治他,不让他睡觉,纸盒匠也想开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左右是完不了,干脆就躺豆子包上,在楼道里睡,眯一会儿算一会儿。李爷半夜醒了,只要想起来,就告诉值班的:“看看纸盒是不是睡觉呢。”值班的出去就给纸盒一脚,醒了,也不多嘴,起来接着捡,困了再睡,踢醒了再捡,大伙说他快成“豆子精”了。
多日无事,10月下旬,吃了早饭,刚捡了一会儿豆子,外面就来了消息,让我和毛毛、纸盒匠等七八个人打背包。
“下队,下队了!”李爷吆喝:“肯定是发二监去,几个花案都在啊。”
我一看,可不是嘛,除了纸盒匠,还有两个强奸、猥亵的,靠,把我分花案集中营去啦!
毛毛叫道:“没搞错吧?”
皮皮笑起来:“下去小心屁眼儿!”
来不及想别的,我们一通忙乱,把帐、物都清点了,等着外面点名。
李爷暧昧地笑着:“麦麦,我听老五说你不是留这里吗?”
我一笑:“我一同学在二监当管教,把我要过去的。”我就是要他们开不了心。
纸盒匠笑逐言开地说:“李爷,我还剩两包多豆子呢,是不是带走啊?”
李爷气气地笑道:“甭得意,你小子下了队,也没有好果子啃。”
外面叫号儿了。我们一边答“到”,一边扛起背包朝楼道里走。
毛毛的那个同案也扛包出来了,边走边回头骂:“操他妈怎么揍的哪!黑我?!”
我冲毛毛哈哈两声:“咱那老乡让瓶子给玩了。”
“苍蝇不叮没缝蛋,是他自己有那个瘾。”毛毛说。
各楼层的犯人都到齐了,点了名,队长发令开路。这时才发现:疤瘌五也给发过来了。
一出楼口吓一跳,几个帽花牵着四条老狼狗,在边上守着呢,大哥,做秀吧,看这帮人都什么案啊,除了搞破鞋的就是小打小闹儿,谁敢跑?
先把背包码进一辆“双排坐儿”里,我们挨着个上了转监用的大客车里。
车子发动了,模范监狱离我们渐渐远去,然后,我们将再一次借道自由世界,进入另一堵大墙,“真正的”改造生活即将开始?
第二章:再教育
(1)课程安排
满载囚犯的大客车直接开进“二监”的大门,穿过一片平房工区,拐个小弯,停在一栋三层楼前,二楼的探头阳台上,立着三个一米见方的金属字:“监教楼”,楼口还挂着一个黑字白地的长木牌:“W市第二育新学校”。
监教楼对面,是个小型运动场,千米跑道围着个简易足球场,草皮很操蛋,一片低一片高的,很多地方露着黄土,生了秃疮一般。我们的车就停在球场边上。
押车队长命令我们下车站队,这时一个大块头的管教正好路过——俩杠俩星,级别还可以——问押车那位:“白主任,多少头啊?”
“45头。”被叫做白主任的笑道。
疤瘌五讨好地跟大块头打招呼:“黄科长好。”
黄科长看一眼他,笑道:“……疤瘌五呀,没呆够,又回来啦?还是花案?”
“不是黄科,这回打架。”
“操,有进步啊。”黄科长说着,举着一个细高的大茶杯溜达走了。
白主任大喊一声:“立定!”
我们慢条斯理地把身子直了直。
“朝前,沿操场右拐,听我口令——开步——走!一二、一二、一二一!”
我们趿拉趿拉地走着,也有几个很威风地甩着胳膊,抬头挺胸,感觉特棒,真以为自己是子弟兵呢。
对着操场一头,是规模不大的一个炊场,墙上贴着白瓷砖,显得很干净,几个围着白围裙的犯人正在院里洗菜。沿跑道拐过去,直行50米,白主任在后面尖着嗓子叫了声“立定”,我们正好停在一排小白楼前,牌子上写的是医院,望过去,正隔操场对着监教楼,大客车已经开走,拉背包的双排车在医院前面等我们。
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们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背包搂在怀里,跟着从楼里出来的一个中年犯人上了医院二楼,才发现上面的隔离栅上挂着“入监队”的铁牌儿。我们面前已经摆好一张小课桌,刚才带我们上来的中年犯人正殷勤地用袖子擦着一把椅子,然后端端正正放在白主任屁股底下。
“这是咱入监组的白主任……都蹲好,欢迎白主任训话。”那个马屁精犯人冲我们嚷嚷。
“简单说两句啊。”白主任坐下来,威严地扫视着我们,很多人虚心地低下了头。
“跟别的见面会不同,在这里不能说欢迎大家的到来,毕竟没有人愿意到监狱来——监狱是什么?监狱是国家的刑罚执行机关!为什么要刑和罚,我想这个问题大家都清楚……大家既然经过了人民法院的依法判决,就要勇于认罪伏法,打消对法律裁决的抵抗意识,端正思想,积极投身到改造当中去,争取早日回归社会,和家人团聚。我们入监队的任务,就是进行思想教育,敦促罪犯正确对待未来的改造,在外面,你们可能会听到各种关于监狱的传言,对政府的改造方针和手段有许多不好的误解,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监狱不是黑帮组织,不是集中营,监狱的任务是要正确地执行刑罚,惩罚是必须的,但预防和减少犯罪,才是监狱存在的最终目的,‘惩罚和改造相结合,以改造人为目的’是我们的基本工作方针——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帮助大家打消对监狱的恐怖感,正确认识自己的改造环境。”
白主任讲得抑扬顿挫,慷慨激昂,我受到震撼地抬头看了一下他的脸,白白净净的,微微有些发福,没有风雨沧桑的痕迹,不知道这样的脸,是不是可以信赖。
“然后想和大家谈谈心……”白主任的语调舒缓下来,嘴角画上了一丝笑意:“首先大家都是人嘛,其次才是罪犯,除了极个别被剥夺政治权利的罪犯,除了失去某些自由外,你们仍然象其它社会公民一样,享有宪法赋予的神圣权利,比如通信自由、言论出版自由还有选举权,都可以享受嘛,呵呵。你们可能因为不懂法而走上邪路,在法律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你们可能是第一次进入监狱,面对高墙、电网,也许会感到陌生啦、恐惧啦,但你们慢慢会发现,服刑本身就是一个改造自我的过程,监狱开设的思想、文化、技术‘三课教育’,将教给你们做人的道理和生存的技能,为你们回归社会打下坚实的基础。而每个有劳动能力的罪犯必须参加的生产劳动,更将使你们在荡涤灵魂的同时体会到创造价值、造福他人的光荣!”
讲到这的时候,在楼下跟黄科长打招呼的疤瘌五“嘻嘻”了两声,白主任收了声,皱眉望着下面,我赶紧低下头,生怕他以为是我在嘲笑他。我觉得白主任的理论水平还是不低的。
沉寂了一小会,白主任继续热情地说:“虽然你们曾经误入歧途,但迷途知返为时未晚啊,只要你们还有未泯的良心,还有美好的追求,还是同样可以拥抱未来的。当然啦,走向明天的路不会一帆风顺,仅仅依靠你们自己的力量也是远远不够的,你们需要一只高擎的火炬帮你照亮前进的方向,啊!需要一只有力的臂膀帮你们迈出坚实的步伐,啊!需要一位高明的医生为你们诊治隐藏的疾患,还需要一位循循善诱的良师给你们讲解弃旧图新的道理啊!——值得庆幸的是,这里有一支高素质的管教队伍,他们就是那盏火炬、那只臂膀、那位医生和老师!只要你们相信自己,相信政府,就一定会有机会拥抱明天,为社会和国家……做出辉煌的贡献!”
站在白主任后面的犯人带头拍起巴掌,我们醒过闷儿来,一块鼓掌,疤瘌五拍得最响最持久,大家都停了,他还在啪啪啪地玩命,有人笑起来,白主任和那个中年犯人都望了一下疤瘌五,把他的脸模记在心里了。
白主任一走,马屁精立刻横起来:“刚才谁起哄,不想活了是吗?……马力,出来登记!”
答应一声后,从监室里跑出一年轻的小平头,手里拿着本子和圆珠笔:“一个个来啊,你!”他点着最前面的一个脑袋说。
“姓名、年龄、籍贯、学历、案由、刑期、几次犯,都说清楚啦!”马力拿圆珠笔点答着桌子说。
一边听他们登记,我一边算了算,45个人,花案去了近半,25个多次犯。
登记完,开始分号儿,我们十几个有板疮和疥疮的单开了一个监室,纸盒匠屁股上就起了个小疙瘩,也冒充病号混到我们屋里,他以为病号会有优待呢。换了地方,不好意思再喊他代号了,开始叫名字:薄壮志。
铺是通铺,以门为界,对面各搭了一排木板,一边可以躺六七个人,并不拥挤。我们在阴面,从窗口可以望到球场和对面的监教楼。
薄壮志站在窗前,象泰坦尼克号上的露西一样张开手臂:“啊,监狱,我来啦!”
“操你妈的回铺上盘着!”苟组在门口叫道。
在一片笑声里,薄壮志飞到铺上盘起腿,平视前方,面带微笑。
对门的疤瘌五喊道:“组长,给大伙弄点开水吧,赶了半天路,口干舌燥啊。”
苟组仰着脸道:“你哪那么多鸡巴毛病?你以为这是你们家?”
“我这有啤酒你喝吗?温乎的。”马力说。
疤瘌五道;“嗨,年轻轻的怎么跟大人说话哪?你妈把你撒社会上也放心?”
“你个怪鸟,找捩是不是?”马力往屋里跨一步叫着。苟组也怒冲冲进了那屋:“就你还多次犯?这么不懂事!该给的面子我也给你了,以前你混得啥样我不管,现在得从头来!”
疤瘌五的声音:“苟组我看你岁数比我大,我不跟你叫板,你是管这个的,我不计较。那小逼是哪露出来的,胡萝卜装人参啊,跟我唱数来宝?”
马力咋呼道:“我看你是不想过今天了!”
“哈哈哈哈。”疤瘌五夸张地一笑:“癞蛤蟆打呵欠,好大口气,你动五爷一根毛儿看看,算你有尿!”
马力被调戏急了,“砰”一声跳上铺板,然后就听对门一阵倥倥的板子响,我们都挤到窗前看热闹,别的屋里也出了动静,有人起哄地喊:“杂役打人啦——救命啊——”
苟组手忙脚乱地先拉下马力,又冲出来平息骚乱,在号筒里一顿臭骂,大家哄地一笑,回板上盘好了。疤瘌五还在那里叫号儿:“小逼孩子毛还没干呢就跟我来?!五爷拉拉的尿比你喝的水还多……”
“省省吧你先!”苟组冲疤瘌五喊道:“欺负我一经济案不敢动你是嘛!队长回来有你好看!”
旁边屋里有人鄙夷地“呕”了一大声,我们跟着笑起来。
盘我边上的一老花案说:“疤瘌五是大街上养活孩子,逞逼能呢。”
对面铺上一个豁嘴儿说:“多次犯都知道,头一炮要打响了,以后好混。他就是想在这现一把,先把点儿长上去。”
老花案不屑地说:“猴子唱戏闹的欢。”
* * *
两个小劳作抬个水罐,到楼下炊场弄了半下热水来,一屋先发了一摞小号的铁瓷盆,然后挨个屋送水,服务得很周到。
喝足了温暾水,百无聊赖地翻着“58条”,阳光把对面屋照得亮堂堂的,我们这边显得有些阴暗。薄壮志问老花案:“这入监组干活吗?”
“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回进来,应该不干吧,就学习呗。”
“美的你!”对面的豁嘴儿道:“按理一监还应该学习呢,不是照样小豆子捡得心忙?”
薄壮志祈祷着:“千万别捡豆子啊,真服了。”
我看豁嘴儿也是个进进出出的前辈了,就问:“这入监组得呆多少日子?”
“一个月,这叫过新收,下了监区到队里还得过呢,最苦的就是下队过新收,简直狗都不如。”
“熬吧。”老花案叹道。
呆会儿午饭一到,有人就开始骂街,素炒土豆片有些夹生,刀功差点,切得太厚了,倒是很舍得放盐,想象得出掌勺那位是个豪爽汉子。
下午苟组喊了两嗓子,由白主任带着,把队伍拉进了监教楼,进们一看,楼筒子竟然有100多米长,走在里面感觉阴森森的,一进门,疤瘌五就指着右手的“禁闭室”牌子介绍:“这是独居。”白主任喝道:“嘴关上!”
夹道两头,是横向的两排监舍,和楼筒子用铁栅门隔开,夹道的两侧墙壁上都是学习专栏和一些书法作品似的标语,来不及细看,只扫了一条:“服刑一分钟,改造六十秒”。
上了三楼,又看见一块“第二育新学校”的招牌,不过这块是横在门楣上的。拐进去,还是幽长的夹道,看来这监舍盖得也够学问,没有熟人带着,真不容易摸出去呢。往里走,才看清那些房间的门上,贴着“小一”“小五”“初二”的牌子,里面黑板讲台课桌课椅也摆得齐整,墙上贴着高尔基、李时珍、居里夫人等的画像,一不留神,真以为进了哪所学校呢。
“今天看录像学习入监守则跟生产安全规范。”苟组一边招呼马力调试录象机,一边站在讲台上,人模狗样地讲着。他背后的黑板上,还留着几道小学应用题。
毛毛望着黑板问:“高中课没有啊?”
疤瘌五道:“我就差博士没念了,刚读到博起就进来啦。”大家哄地一笑,外面正经过的白主任站在窗口问:
“小苟怎么这么乱?”我们又笑起来。
苟组连忙吆喝我们安静。白主任没进门,站在窗外说:“我看你们当中好象有几个态度恶劣的,如果谁想当害群之马,政府一定会对你的挑衅报以颜色!希望大家好自为之,自重自爱。……小苟,开始吧,小苟。”
听白主任“小苟小苟”地叫着,我们忍着笑,把目光投向电视屏幕。
横窜竖跳地花了一会屏,一个英俊的警官坐进了录像里,手里拿本书,斩钉截铁地念着“入监守则”。拿眼一扫,白主任已经走了。
接下来又看了盘讲安全生产的带子。
疤瘌五趴在桌上打着胡噜,看样子并没有真睡,诚心哗众取宠。苟组冲空空的窗外招呼一声:“白主任。”疤瘌五立刻机灵一下坐直身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屏幕,旁边的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疤瘌五回过味儿来,笑道:“苟组,拿哥们儿藕(呕)?荷花您要不?”
“我以为你谁也不怕呢。”苟组也笑了,有些轻蔑。
“戚,我那是给他面子,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队长算个鸡巴?”
带子放到头了,大家又回到入监组,马上又叫盘板儿,真没劲。晚饭后还是这码事,连个电视也没有,铺上两排人,盘着腿对脸地相面,一直熬到9点半,才让拉尿、洗漱,10点钟开始铺被睡觉。
上厕所时,发现我们旁边还住着一些人,一打听,原来教育科就在入监组旁边,那些都是教育科的犯人,白天到监教楼里上班,如果没有课,晚饭前就可以回来自由活动了。入监组隶属教育科直管,白主任就是教育科最大的头子。
当晚睡得很实,转天也醒得早,一摸口袋,才想起烟被收缴了,有点失落,磨磨蹭蹭地穿好囚服,把窗户轻轻拉开一条缝,做了个深呼吸,空气很新鲜,看见对面监教楼里出来两队犯人,分流向道路两方,奔各自的工区去了,起床铃还没有打,应该不到六点钟吧。看来队里面还是真的很紧张,心里不觉有些虚。
吃过早饭,苟组告诉大家集合:“带上饭盆啊,后两顿都在外面吃啦!”
豁嘴儿口齿含混地抱怨道:“看了嘛,这就开始干活啦!”
“怎么不学习了呢,学习多好,我就爱学习。”薄壮志一边拿着饭盆朝外走,一边惆怅低嘟囔着。
(2)较量
白主任把我们带到昨天看录像的楼层,在中厅里背着手,手里拿个小本子(我注意到他一出现在犯人面前,手里总是拿个小本子),看苟组整好队,晃着小本子(原来是道具)说:“这个昨天吧,大家一起上了跨入监狱大门的第一课,从思想上做好了改造的准备。从今天开始,大家就要参加适当的劳动,为将来到监区劳动做好准备,掌握劳动技能,也是大家立足社会的本钱嘛……小苟,你安排吧。”白主任终于点明主题,说完,背着手走了,攥着那个小本子。
苟组马上把人员分成两组,指着挨间的两个空教室说:“一会下楼扛豆子,咱们一共是360包,别紧张啊,不是叫你一天捡完……你,你,还有你留下码垛,其余人都去扛包……马力,你带他们下去。”留下的三个,都是看脸色不善的主,包括疤瘌五,神情都有些得意。
“操他妈咋到哪全是豆子哪!”薄壮志抗议着随着我们往楼下走。
马力带着游击队在楼道里疾行,拐来拐去,到一楼,穿过一个大铁栅栏门,进了三监区的地盘,楼道里堆的全是麻包,整个楼道弥漫着尘土,散发着豆子的霉味和厕所的气息,令人窒息。透过敞开的门窗,看见监室里的犯人都坐在铺前,把豆子铺在铺板上扒拉着,不会整个二监都捡豆子吧,而且这环境也忒差啦,整个一猪圈啊,跟一监简直一天一地。我一边跟上马力,一边皱起眉头。
出号筒,是个宽阔的门厅,也是堆满豆子包,几个犯人正在乍咋呼呼地检验,一个没过关的老头正被杂役狂抽着嘴巴,现场看不到穿警服的人。
马力带我们出了楼口,指着一辆严重超载的大拖挂解放:“卸!”
大伙儿当时就晕了,硬着头皮绕过矮栅墙,仰望着庞大的豆包愣神,都在车边立着,没人动手。我朝外望了一眼,发现越过一道栅栏隔断,就是操场,琢磨了一下,还是没有弄清这个监教楼是个什么结构,从前脸看,不就一直筒子吗,里面咋那么多弯弯绕?
正想着,马力杀猪似的叫起来:“操你妈的,我不动手就都耗着是吗?”
二子站在楼口道:“马力你跟那老苟就是他妈废物,瞧你们把新收给惯的,不打残俩叫‘过新收’吗?”
50公斤一包的豆子,扛在肩上只是稍感吃力,顺原路往回走,绕啊绕的,还要上三楼,就不怎么好玩了。第一包总算安全送到,几个来回后,就看见老花案正在半路上歇着,豆包放在脚下,望着过往的犯人说:“兄弟,兄弟?帮忙抽下肩儿嘿。”谁也没拿正眼看他。马力从远处奔过来,手里拎一根短棍:“老逼这躲滑哪!”
老花案急忙弯下身,挣扎着把口袋朝肩上顶,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我就近给他抄了把手,总算摇摇晃晃站住了。老花案感激地看我一眼,还没迈脚,马力就追到近前,轮起棍子,“啪”地打在屁股上,老花案惨叫一声,出手一挡屁股,口袋从肩上坠了下去,摔在地上,“夸”一声震断了缝合线,大白豆兴奋地四散而去,一个刚到跟前的弟兄措脚不及,下面一滑,也站不稳了,扛着包就冲厕所里去了,“窟嗵”一声,然后是一阵叫骂,我当时笑出了声,后面的人也大笑着,都扛着包晃起来。
马力大怒,挥舞大棒,照老花案身上乱打,打出一片嗷嗷的怪叫。二子在门厅口上冲这里喊:“力力,刚有点那意思啊。”
马力一脚把老花案踢到墙边:“靠边……你们别愣着,快他妈扛!”回头又是一棍,打在老花案大腿上,老花案搂着腿蹦起了高儿,有人从后面推我一下,扛包的大军又流动起来。
二子在那里遥遥助威:“老哥我都打折一捆镐把啦,跟这帮傻逼不玩狠的不行,治军必须突出一个严字!” 马上,老花案叫声又起。
身子真的给关虚了,对付几包豆子那么费劲。单肩扛累了换双肩,又学别人的样子背驮了一趟,熬到第八包,真的有些吃不住劲了,半路上看见薄壮志坐在包上喘大气,眼睛还一个劲瞟着走廊,怕马力冒出来。
看我过来,薄壮志可怜巴巴地说:“哥们儿歇会吧,一会咱互相抄个肩。”
我说:“走吧,就这一包了,咬咬牙就到了。”一边给他搭上一只手,蹭着墙边把豆子上了身,却怎么也扛不到肩上,我也不敢放下包帮他,这包一放就上不来了。最后我说你先挺着吧,回头我接你来。
我扛着豆子磨蹭到教育科的楼口,艰难地上了两级台阶,腿酸疼得象要抽筋,腰也似乎折断啦,手扶栏杆聚了口气,一叫力,终于又上了一层台阶!
……我终于泄气地坐下来。溜墙根把包顺在了楼梯上,看着一双双脚艰难困苦地从我眼前踩过去,心里有些悲惨的感觉:这两年多要都这么过,还不把人整废了?
毛毛蹭到楼梯口看见我,也泄气,重重地把麻包扔在地上:“我也歇会儿吧,受不了了!我操,腰里跟插了把刀似的。”
“出去别变成铁拐李啊。”我苦笑道。
毛毛仰天叫一声:“操我亲妈妈我再犯罪!”
我笑起来,有气无力地说:“你犯什么病?”
“我以后真不敢犯法啦,我现在就改造好了,回头我找政府去,让他们考我,快把我放了吧,真他妈受不了啊,刚才你看三大队那杂役怎么打犯人了吗,太恐怖啦。”毛毛坐在麻包上,一边撩起囚服擦汗,一边紧张地说着。
歇了一小会儿,我拉起他:“发昏当不了死,走吧,咱俩搭着。”
我跟毛毛分两趟搭着那两包豆子上楼。放下最后一包豆子,我“妈呦”一声,溜墙根坐地下了,毛毛在我旁边坐下,喘着气说:“麦哥,得赶紧告诉家里找人啊,这么下去死定啦。”
* * *
“一人一包,开捡!” 我们还没喘匀这口气儿,苟组就在楼道里吆喝开了。
疤瘌五咋呼着:“快快!”
我跟毛毛说:“占着靠窗户这块地方啊,太阳照着,还暖和点。我去拉豆子,还咱俩搭帮。”毛毛说:“你去吧,我正懒得动劲呢。”
我往返两次,拽进两麻包豆子,先倒出半包来:“塌实干吧,没听主任说嘛,要通过劳动改造,让咱们掌握一门生产技能,将来到社会上也是一谋生手段不是?”
“操,捡豆儿高手?”毛毛让我说乐了。
薄壮志把豆子包挨在我俩边上,讨好地说:“麦麦,毛毛,我也跟你们搭伙吧。”
我还没说话,毛毛就一摆手说:“饶了我们哥俩吧。”
薄壮志惆怅地摸索着缝合线的头,解了半天,才哧拉一下拉开,扒开口袋嘴儿一看,立刻大叫起来:“我这包怎么这么差?”
我跟毛毛搭眼一看,都笑起来,薄壮志那包豆子太难捡了,杂质多多。我和毛毛也笑嘻嘻地深表同情。
薄壮志哭丧着脸蹲下去,望着豆子发呆。苟组溜达过来,踢了他屁股一下:“守灵哪?”
“组长,我这包太次了,能不能换一包?”薄壮志可怜巴巴地申请。
苟组“嘿”了一声:“开什么国际玩笑?命苦不能赖父母,是你点儿背,卖把力气吧兄弟。”
“跟他费什么话,捡不完让他背回去。”疤瘌五从旁边那间屋折了过来,看着薄壮志的豆子说。
苟组一愣神儿:“哎我说你咋还不捡去?”
疤瘌五脸色有些不爽,皱起眉头说:“这次回来,就没打算摸活儿。”
苟组歪着脑袋给他做工作:“兄弟这么着行不?你上次混的啥样我也不知道,也许你有成绩,算我眼拙没看出来,真想耍巴,您下队耍去,入监组统共就呆这么两天儿,活儿又不累,怎么你也别弄出格儿的啊,那样我没法管大伙啦,面子咱得互相给不是?”
“不是我不给面子。”疤瘌五耍着诬赖:“我不能丢那个份儿,不信哥哥你看我表现,皇上二大爷来了也不干!”
马力闻声走了过来,可能在楼下二子给他打的那股子气还没泄呢,一听疤瘌五的话,立刻就嚷嚷起来:“吹牛逼你吹错地方了吧!”
“吹你妈嘴上啦?”疤瘌五横着脖子,根本不把小马哥放在眼里。
马力嘴茬子跟不上,恼羞成怒,上去就是一拳,疤瘌五不防,趔趄一下,当时就红眼了,疯狗似的扑向马力,被苟组在后面一把抱住,马力趁机又给他肚子上来了两拳:“操你妈的,跑这撒疯来啦!”
疤瘌五咆哮着:“敢惹你五爷爷?今儿我叫你后悔一辈子!”说着猛一下挣脱苟组的拥抱,直奔墙角,抄起一把立在那里的铁锨,冲了回来,屋里的人都赶紧朝边上让了让。苟组慌忙迎上,紧紧攥住锨把,用力夺着。疤瘌五叫嚣着:“你放开,今天非给他长长见识不可!”
马力悠闲地晃着脑袋:“苟哥你放开他,看他咋现,这种人劳改队里多啦去啦,就是扯虎皮拉大旗的本事,唬谁?有本事把我脑袋切下来!”
苟组回头喝道:“马力你也给我关!滚一边去!”
马力笑嘻嘻地出去了,到门口又回头“呸”了一声。疤瘌五还抓着铁锨和苟组强烈要求着:“你给我这个,看我不开了他?”
这劳改队就是厉害,大铁锨也随便乱扔啊,看守所里连根钉子都不让我们摸着。后来知道那铁锨是劳动工具,撮豆子用的。
疤瘌五看马力走开,苟组又不给他机会,就松了手,瞪着门外骂道:“小怪鸟!耍横也不看看地界?半夜摘茄菜,你不分老及嫩啦,别让我逮着茬儿,一次就砸服你驴日的!”
“什么鸡巴豆子,整个一怪蛤蟆!”离我不远的一位中年汉子骂道,顺手把一把杂质扔到楼下。那汉子30多岁的样子,身材不高,长得精练,一直默默地扛包捡豆子,话不多,大家都没怎么注意他。我和毛毛都听出那汉子含沙射影的意思来,不觉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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