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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

_9 李佩甫(当代)
  王炳灿一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料,呼天成又说:" 管销售,成天出去跑的,我再给你一辆车。"
  一下子,这个" 马" 给得太高了! 这是王炳灿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呼天成竟然真的批给他了一辆旧桑塔那,让他开着车出去跑! 呼天成对干部们说,炳灿有一张好嘴,就用用他的嘴吧。于是,他就跑供销去了。他在面粉厂跑了七年销售,也可以说是为呼家堡立过功的。这样想着,他伸出手,慢慢地解下了拴在裤带上的那串钥匙...... 交了这串钥匙,就表明,他被撤职了。
  第二天早上,上晨操的时候,呼天成当着全村人的面,高声喊道:" 王炳灿来了没有?"
  这时,站在人群中的王炳灿赶忙说:" 来了。"
  只见呼天成黑着脸说:" 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看!"
  王炳灿在众目睽睽之下,脸" 腾" 的就红了,他红着脸,慢慢地把手举了起来...... 此刻,全村人都回头望着他,谁也不说话。只听呼天成说:" 炳灿,你的手干净么?"
  王炳灿心里觉得屈,就诺诺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错在哪儿?"
  呼天成说:" 那好,回去想吧。"
  于是,在呼家堡的广场上,王炳灿独自一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身后是上千双眼睛。唯独他一人被剔了出来了。
  此后,一连三天,村里每次开会,呼天成就让王炳灿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一看。接着就问他,炳灿,你的手干净么?!...... 这样一来,王炳灿在众人眼里就成了一个有罪的人。在呼家堡,一个人受到最大的惩罚就是孤立。当你走在村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你,也没有一个人跟你说话。你所见到的都是一片冷漠的目光。
  忽然有一天,王炳灿很主动地站在了全村人的面前,举起他的手,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烟。他流着泪说:" 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在去北京联系业务的时候,前前后后一共收过人家五条烟、四瓶酒。我手里拿的这条烟就是人家吴经理给的,我没有上交,我不是人,我有罪。现在我向全村的老少爷们做检查......"
  呼天成很严厉地看着他,说:" 炳灿,我一直等着你。头一天,如果你交待了,我会原谅你。第二天,如果你能交待,我还会原谅你。我等了你整整三天,可你一直不交待。"
  王炳灿赶忙说:" 我错了。我确实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向全村老少爷们认罪。"
  呼天成很严肃地说:" 呼家堡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块净地! 这块净地是不允许有污染的。呼家堡只能有一个字,那就是' 公' 字,呼家堡不允许有' 私' 字! 如果你想个人发财,那你就离开呼家堡! 我说过多少遍了? 呼家堡不是哪一个人的,呼家堡是个整体。今后呼家堡的摊子越来越大,要是你漏一点,我拿一点,那呼家堡不就成了老鼠窟窿了么? 集体还有什么号召力? 我看干脆散摊算了!"
  王炳灿就在会上检讨说:" 我的手不干净,我丢了集体的脸,我这是给集体抹黑......"
  呼天成说:" 炳灿,我问你,你住的房子是谁的?? 王炳灿低着头说:" 村里的。"
  呼天成说:" 屋里的沙发呢?"
  王炳灿说:" 村里配的。"
  呼天成说:" 挂钟呢?"
  王炳灿说:" 村里的。"
  呼天成又说:" 粮食呢? 水呢? 电呢? 八月十五吃的月饼呢? 说!"
  王炳灿说:" 都、都是村里发的。"
  呼天成说:" 噢,你还知道哇?!"
  王炳灿勾着头说:" 我错了。我错完了。"
  于是在王炳灿检讨之后,呼天成就问:" 王炳灿认识到他的错误了。大家说,过关不过关?!" 众人就齐声吼道:" 不过关!"
  就这样,呼家堡连续召开了一个月的" 洗手会" 。在" 洗手会" 上,王炳灿每一次都要端着一盆清水走上台去,当着全村人的面" 洗手" 。每当王炳灿当众洗手时,就有村人高声喊道:" 打打肥皂! 打打肥皂!" 于是,就有好事者跑去拿来肥皂送上去,让王炳灿当众一次一次地打肥皂净手。每次,洗过手之后,王炳灿还要把手当众举起,绕场一周,让大家都看一看...... 当" 洗手会" 开到第十次的时候,村中一个叫王木元的老汉,竟吓得尿了一裤子!
  一天晚上,呼天成把王炳灿叫到了那座茅屋里。呼天成淡淡地说:" 炳灿,你坐吧。"
  可王炳灿不敢坐,王炳灿就在那儿站着,他低着头说:" 叔,我服了。我真服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 你不服。我知道你心里不服。"
  王炳灿说:" 水大漫不过堤。我是真服了。"
  呼天成说:" 服了?"
  他说:" 服了。"
  呼天成说:" 那我问问你,在咱呼家堡,你算不算' 人才'?"
  王炳灿忙说:" 我狗*5 不是。我是个吃才,我是个脓包! 我算啥' 人才'? 我......"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 这你就错了。这说明你没说实话。在呼家堡,你算是个' 人才' 。如果不是' 人才' ,我也不会用你。你是' 人才' 不假,可有一点你还没闹明白,才是人用的。用你,你就是' 人才' 。不用,你就啥也不是了。这话可对?"
  王炳灿点着头说:" 对,对。老叔说的对。"
  呼天成叹了口气,眯着眼说:" 炳灿,你有反骨啊。"
  王炳灿吓了一跳,忙矢口否认说:" 没有,没有。叔,天地良心,我是真没有哇!"
  呼天成淡淡地说:" 你也不用紧张。有反骨,也不是坏事嘛。"
  王炳灿连声说:" 真没有,我真没有。叔,你说,就是我十个王炳灿也顶不上你的一个小拇指头! 说真心话,待遇上,我是有过一点想法,那也只是想法。我可从来没想过别的呀!" 呼天成说:" 敢想是对的,就是要敢想敢干么。"
  王炳灿流着泪说:" 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该咋处理就咋处理吧。"
  呼天成眯着眼靠在沙发上,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慢声细语地说:" 炳灿,我也反复想了,你是个' 人才' ,不用你,太可惜。用吧,群众又有些意见。你老叔很为难哪。这样吧,两条路,由你选。一条是,乡政府那边有个经联社,那儿缺个主任,你要愿的话,就去吧。另一条,下到大田地,一切从零开始,给群众一个重新认识你的机会......"
  王炳灿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喃喃地说:" 叔......?"
  呼天成闭着眼说:" 去吧。好好干。"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十三章
  一审讯的诀窍
  灯泡一直在他头顶上亮着。
  那大约是只五百瓦的灯泡,也许是一千瓦! 那只灯泡正好罩在他的头顶上,像火盆一样烤着他。他觉得他快要被那只灯泡烤糊了。
  他们人分三拨,连续" 问" 了他三十六个小时,可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说,一句话都不能说,尤其不能说假话。
  七年前,当他在顺店乡当书记时,一有空闲,他就去派出所看人问案。那时候,看人办案是他的一大消遣。在那里,他发现,在派出所侦破的所有案件中,有七成以上都是" 问" 出来的。派出所长老崔是个问案的高手,他说,他最怕" 闷葫芦" ,只要对方开口,他就有办法了。他还说,他不怕犯人说假话。只要他敢说一句假话,这案子就八九不离十了。有一个案子,呼国庆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个抛尸案。受害者是个九岁的幼女,是被奸污后掐断脖抛在机井里的,性质十分恶劣。发现时,已是半月以后了。当时,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案子完全是" 问" 出来的。那犯人是个小个民师。一开始,在摸底排查中,这人并不是目标。因为他曾代过这女孩三个月的课,就把他也叫来了,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叫他来的时候,他正在地里砍玉米杆呢,绾着裤腿,看上去土尘尘的,根本不像个敢杀人的主。进门的时候,他还很从容,先是让了一圈烟,人们都说不吸,他就坐下了。老崔说:" 吃了?" 他说:" 吃了。"
  老崔说:" 啥饭?" 他说:" 糊糊。"
  老崔说:" *5 ,你就吃这?" 他说:" 咱是个民师,还能吃啥?" 老崔突然说:" 认识芫红不?" 他说:" 认识。一个村的,咋不认识。"
  老崔说:" 说说咋认识的?" 这时那民师迟疑了一下,他眼小,他的眼一直眯缝着,看上去就像是用黍秆蔑子划了一下似的,小的几乎看不见。他就那么眨蒙着小眼说:" 她上学时认识的,我教过她三个月的课。"
  结果,就是这一句话出了问题。等那个小个民师说完这句话之后,老崔站起来了,老崔对坐在一旁的民警说," 你们说着,我去尿一泡。"
  尔后,老崔用脚踩了他一下,站起来了。他也跟着站了起来,跟老崔走到了院里。出来之后,老崔说:" 呼书记,有门。他这句话是假的。你想,一个村里住着,他能不去吃' 面条'?"" 吃面条" 是平原乡村的风俗,谁家生了孩子,无论是生男生女,都是要请客的,这其实是一种宣告。请客时,村里亲戚都要来庆贺,在酒宴上,最后上的是一碗" 喜面" ,这就叫" 吃面条" 。回来后,老崔又接着问:" 芫红几岁上的学?" 他说:" 七岁吧?" 老崔说:" 背的啥书包?" 他说:" 蓝,兴是蓝的?" 老崔说:" 坐第几排?" 他说:" 第五排吧。"
  老崔说:" 你教她的啥课?" 他说" 语文。"
  老崔说:" 她的yan 字怎么写?" 他说:" 一草一元。"
  老崔说:" 你家离芫红家多远?" 他说:" 隔俩门。"
  老崔又重新拉回来说:" 上学以前你从没见过她?" 他说:" 不多在意。"
  老崔说:" 是没见过还是不在意?" 他说:" 不在意。"
  老崔问的很随意,问的全都是白话,他说的也是白话...... 后来,就这么整整问了一天一夜,问得那民师张口结舌,到最后,他坐在那里,裤裆里湿了一片,他尿了,他裆里的尿水一滴一滴往下渗。到这时,老崔笑了,老崔说:" 叽吧,你看你干那事?" 所以,呼国庆非常清楚,在被讯问的过程中,你不能说一句假话,你只要一句有假,就肯定会留下破绽,这样的话,你的心理就会受到这句假话的干扰,你的思维就没有逻辑了。往下,你就再也无法说真话了。你必须用一千一万句假话,来" 圆" 你先前说过的那一句假话,在" 圆" 的过程中,假话越说越多,你既没有记忆的信号,也没有思考的机会,无论是多机敏的人,你也不可能次次周延,这样" 圆" 来" 圆" 去,你就把自己套住了。
  在沉默中,呼国庆竟然有了些许顿悟。他开始分析自己,他心里说,呼国庆,你上过三年的电大,又在武大进修过两年,还当过七年的乡党委书记,三年半的县长,两年半县委书记,你学的东西都让狗吃了? 你的智慧呢? 你的精明呢? 你不是一直在学习对付人的能力么? 可结果呢? 结果是你坐在了这里。权力是什么,在某种意义上说,权力是一张纸。这张纸给了你,你就有了权力,这张纸一旦收回去,你就什么也不是了。这不仅仅是你在较量中的失败,也是你智力上的失败。你的精明都用在小处了,你是小处精明,大处愚钝。
  是的,呼国庆早已放下" 架子" 了。" 架子" 是什么? 那是一种包装,就像一个人走进澡堂子一样,一旦脱了那身衣服,人就成了一模一样了。是啊,当一个人成了被审查者的时候,你身上所有的" 光环" 都失去作用了。你已不再是一个县的一把手,不再是百万人的主宰者。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当他经过连续的秘密的迁移( 为了防止他串供) ,在从一个县解到另一个县的途中,吃过各样宴请的呼国庆充分体会了饥饿的滋味。到了这时候,他才刻骨铭心地明白了什么叫做" 尊严" 。那一天,在押解的途中,路过一个乡村小镇时,他突然看到了路边上的一个卖猪头肉的小摊。于是,他说:报告( 这是规矩) ,我想吃块猪头肉。押解人员经过短时间的蹉商,终于同意了。同时给他约法三章:不准说话。万一碰上熟人不准打招呼。有事先报告。于是,就坐在那个小摊旁,两个人夹着他坐下来。他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块后,又说:报告,我还想再吃一块? 于是就让他又吃了一块。吃完后,他再一次要求说:能不能让我再吃一块,就让他再吃一块...... 吃完后,他又看见旁边竟还有一个卖胡辣汤的摊子,就说:报告,我想喝一碗胡辣汤...... 就让他喝了一碗胡辣汤。喝完后,他说:报告,我想再喝一碗,就让他再喝一碗...... 在那个地方,他一连吃了三块猪头肉,吃了三碗胡辣汤! 那么脏的一个小摊,却是他这么多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真香啊!! 人是什么东西哪?! 在此时此刻,又有谁知道他是一个县委书记呢? 他知道,查他是有备而来,这件事是王华欣一手策划的。要说问题,也就是那个事了,那个事是他的一个大失误! 那个事就单独来看,是致命。但要综合起来,也许还不至于。现在就看他们到底了解多少情况了。不错,谢丽娟从那笔钱中提走了一百万。可这钱是打假打来的,是在买卖中的一种转借,仅仅是方式上的暧昧。况且这一百万并没有经他的手,他在中间仅仅是起了某种无法言传的作用而已。而他所起的作用是无法查证的。就是那姓黄的站出来咬他,他也说不出来实际的证据。他会说他打了电话,可时过境迁,有谁能证明呢? 除非他录了音,可呼国庆断定他当时没有录音。这里边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姓黄的和谢丽娟同时站出来证他,如果他和她同时站出来咬他,那他就无话可说了。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小谢是不会站出来害他的。她决不会。现在,呼国庆最担心的是,小谢会不会好心办错事? 她如果对他们说,我现在把钱退还回去,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件事的起因就不是钱的问题,他们要搞的是人,他们针对的就是他呼国庆,你要是把钱交出来,就正中了他们的下怀。要是小谢为了救他而取这样的下下策,他呼国庆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这是他最大的担心。
  太荒唐了。他本来是打假的,是想给老百姓办好事的,可办着办着却办到自己头上来了。他知道,要认真起来,王华欣的问题比他大得多,也比他严重得多,可现在人家却成了查处你的人! 那么,就只有让他们查了,你还不能不让他们查。事情就是这样,你无话可说。
  坐在他面前的都是些不简单的人物。他们审人审惯了,审出经验来了。别看他们一个个笑眯眯的,可一旦你" 招" 了,一旦你让他们抓住了什么话把儿,那就有你的好看了。他们决不会轻饶你! 你看那个瘦子,他的眼一直像枪口一样,紧盯着你,那眼仁里不知转着多少念头。你再看那个胖子,一直不紧不慢的,就像是想跟你拉家常似的,可脸上的笑是很假的,很假呀。有时候,他们一言不发,就这么长时间的看着你,这是在磨你哪。这就要看你的毅力了,看谁磨得过谁。
  呼国庆一直眯着眼在强光下坐着,一有机会,能睡的时候,他就睡。不能睡的时候,他就数数,往往是数着数着,他就又迷糊了。这时候,就会有人走上来,拍拍他说,老呼,呼书记,醒醒。睡着了? 等他一醒过来,那灯光就像锯一样,锯他的眼......"
  终于,那胖子说:" 呼书记,咱也别绕弯子了。那姓谢的,你总认识吧? 你都没想想,为什么把你请来? 你看看这些材料,这一本一本的材料,我不说你也知道,这都是干啥用的? 就是你不说,你能保证别人也不说?"
  呼国庆心里说,这是套你的。他们终于还是把小谢的名字吐出来了。这是一只钩子,就是想把你肚里的东西钩出来。
  这时候,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女人的脚步声,后边显然是跟着人呢。这个女人就从他的窗前走过,脚步经过窗口的时候,略微迟疑了一下,有人就叫道:" 谢丽娟,往前走。"
  呼国庆知道,这句话就是让他听的。这仍然是一计,这是一套连环的动作,就是让你知道,你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中了。这就叫" 声东击西" 。
  呼国庆清楚,如果他们真是抓住了什么,那不管你说还是不说,后果都是一样的。小的时候,他喜欢爬树,总是把裤子挂烂,爹打他的时候,总是让他说干什么去了? 开始的时候,他就老老实实地说,可说的结果是爹打得更狠! 后来,他就不说了,说了打,不说也打,那就不说吧。再后,爹死了,娘也死了,他一下子成了孤儿...... 在平原上长大,如果是有灵性的,都会逐渐领悟一个字,那是一个" 忍" 字,这个" 忍" 字就是他们日后成事的基础。一个" 忍" 会衍生出一个" 韧" ,这都是从平原上生长出来的东西。这东西说起来很贱,一分钱也不值,但却是绵绵不绝的根本所在。就像是地里的草一样,你践踏它千次万次,它仍然生长着,而且生生不灭。
  呼国庆想,现在你唯一的策略就是等待。在等待中寻找希望。那么,挽回败局的可能不能说一点也没有。能救他的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呼伯。可他已经求过呼伯一次了。他还能不能指望第二次呢? 每每想到呼伯的时候,他心里就生出了无限的感慨,老头可以说是他精神上的父亲。是他把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别看老人那么大岁数了,仍然是威风不减当年哪! 四十年不倒。他自始至终都能把握住自己。他已经活成了平原上的" 魂" 。相比之下,自己就显得狗*5 不是了!
  有时候,他会想,这口子是怎么撕开的呢? 说来说去,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范骡子,坏事的只可能是范骡子一个人。他叛变一次,就可能叛变无数次。这当然是他用人上的失误。这也是他目光短浅造成的恶果。他用他,仅仅是考虑到了眼前,从长远的角度看,这又是一大败笔! 当他把一切都想清楚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人是不能退却的,在关键时刻,一步都不能退。
  就在呼国庆接受" 讯问" 的这段时间里,他把自己重新过滤了一遍。他搜索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首先把自己烫了烫! 他一次又一次地剔除精神上的那结软弱的东西,包括爱情,他甚至都有了重新的理解。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纯粹的爱是没有的,人仅仅是相互之间的吸引,那吸引也是要一定的物质基础做铺垫的。如果说是纯精神上的吸引,那也是包含着物质因素的。物质是很刺激人的,在某种意义上说,肉体是物质,语言也是一种物质。在这方面,他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呼伯曾多次批评他,说他最大的缺点是人太精明,反应太快。当时他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呼伯是对的。如果你自己不出手,就没人能打倒你。接受教训吧。
  要钝,要钝哪!
  又换人了,这次是三对一......"
  沉默。
  二女人的原则
  " 姓名?"
  " 谢丽娟。"
  -- 到了这时候,你必须得做最坏的打算。你要保护他,你一定要保护他。保护他就是保护你自己。
  " 性别?"
  "......"
  -- 女人是什么? 女人是子宫,是来源。是根据地,是大后方。后院是不能起火的,后院一旦起火,那就会烧得一塌糊涂。
  " 年龄?"
  " 二十八岁。"
  -- 这个年龄已是不容你再选择的年龄了。前边不管是坑是井,你都得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跳下去就说明你活过、爱过、恨过,你的人生是完整的。再短暂也是一种完整。你已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
  " 文化程度?"
  " 大学本科。"
  -- 本科。知识是什么? 知识就是用汉字做成的小板凳。当你坐上去的时候,你才发现,那些汉字都是应该倒着写的。不过,那些日子总是让人想往。那时候你是在文字里读世界。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日子啊!
  " 职业?"
  " 光明公司。"
  --" 光明" 不过是你的向往。是你欺骗了" 光明" ,还是" 光明" 欺骗了你? 也只有九十七天,在你的" 光明里" 你编织了你全部的爱,那里有你关于一生一世的设计,你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小窠。这过分么?" 不那么磊落吧? 往下说,职务?"
  " 经理。"
  -- 有人说,在大街上,扔一块砖头会砸倒三个经理。那其中的一个就是你么? 经理应该是中国社会最勇敢的一群。那是拿着生命去做赌注的一群,那是在奔走中为欲望呼号的一群。尤其是女性,那是在奸淫的目光中行走的一群! 你得去办多少个证啊。应该说,没有比你更磊落的人了,你是在赤条条的行走,那些目光早已把你剥光,你是不能不磊落的。
  " 企业性质?"
  " 私营。"
  -- 在平原," 私营" 等于妓女,是卖你自己的肉。相比之下,那些割" 国家" 肉的人却是高尚的,就像是官营的老鸨。
  " 婚姻状况?"
  " 未婚。"
  -- 你二十八岁了。却" 未婚" 。这在他们,就是一个" 问题" 了。你是他们的" 问题" 。你也的确有" 问题" ,爱就是一个" 问题" 。
  " 说说吧?"
  " 说什么?"
  -- 这是一个陷井。貌似温和的陷井。多么平和,说说?" 你还不知道说什么? 先说说你跟呼国庆之间的关系。"
  " 我跟他没啥关系。"
  -- 他们查到什么了? 他们都知道些什么?! " 关系" 是一个涵盖面很宽的术语,外延看起来无边无际,内里却裹着一个钩子。钩子是用来钓人的。注意。
  " 他是谁?"
  " 他就是他,第三人称。"
  -- 看看,差一点就上当了。是啊,对他,你是再熟悉不过了。在梦里,你一次次梦见他。他已经溶化在你的血液里。在你的身上,已有了一颗种子,那就是他种下的。他好么? 他现在在哪里? 也许,他和你一样,也在承受着同样的压力,这很有可能。所以,你要警惕。
  " 行啊,到底是上过大学。说说你跟他的经济来往。"
  -- 小心。经济来往? 一句一句,渐渐接近了。他们要抓的就是他的" 经济问题" 。
  "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 知道。"
  -- 这是什么地方? 不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么? 还能是什么地方。
  " 知道还不如实说。还需要我给你提示一下? 你看看这些材料,这一叠一叠的材料,都是干什么用的? 告诉你,谁也不是白吃干饭的。你的问题是小秃头上的虱,明摆着的。就看你的态度了...... 不说,是不是? 好,那我就给你提示一下,半个月前,你给谁挂着电话? 上午十点钟一次,下午五点种一次,半夜十二点又挂了一次,不错吧? 说说吧,电话是打给谁的?""......"
  -- 电话。天哪,他们监听了你的电话! 那么,他们注意你已非一日了。他们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不吭了? 这能是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半夜十二点还挂电话?"
  " 挂了又怎样? 这是我的个人隐私,不需要你们知道。"
  -- 事到如今,你只有硬着头皮顶住。不管他们查到什么,你要坚决顶住。你必须顶住。那天晚上,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你只要承认就行。你承认就好办了。你跟呼国庆是什么关系?"
  " 一般的同志关系。"
  --" 同志" 。现在,只有你跟他是" 同志" 了。真正的" 同志" 。没有比你更" 同志" 了。这个词儿真是一个好词。" 同志" 。创造这个词汇的人真伟大! 想一想,那些日子,你跟他在一起的那些个日子...... 多" 同志" 。
  " 不对吧? 一般关系一天打三次电话。你瞧你那热乎劲,半夜十二点还有说不完的话。能说是一般关系么? 这解释得通么? 说说你跟他是咋认识的?"
  " 工作上认识的。"
  -- 那个日子,你当然不会忘。那是你跟他认识的开始。也是你爱的开始。那就是你的" 工作" ,在那个叫顺店的乡下,你" 工作" 了。
  " 什么时候认识的? 当时都有谁在场?"
  " 认识好多年了,记不清了。"
  -- 那棵树还在么? 那一排平房还在么? 红砖,红瓦,一排一排的,那时候,你是从上边来的,后来到" 下边" 去了...... 你成了他的人。
  " 你这个女同志不老实呀。你以为我们没法你是不是? 我告诉你,你的问题不是一般性质的问题,你的问题是很严重的! 如果你还坚持这样的态度,不积极配合的话,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你还很年轻,组织上主要是想挽救你。你要想清楚。说吧。"
  " 说什么?"
  " 先谈你的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
  " 我还没结婚哪......"
  " 你为什么不结婚,等谁呢?"
  " 你管得着么。"
  -- 我等他。我等的就是他。恐怕你们已经知道了,知道了又该如何? " 你这个人哪...... 你在大学里的表现,你在宣传部的表现,以及你在深圳的表现,我们都了解的一清二楚。你不是跟人说过么,到哪你身后都是一个排...... 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 我谈恋爱不犯法吧?"
  -- 是啊,那个时候,在大学的时候,在市委的时候,有多少人追你? 可结果呢? 现在,你仍能回想起那些个日子,那些......" 一个排" :那个写信的,一天一封" 地址内详" ;那个扬言要割碗的,差点没把你吓死;那个总是在你的窗口朗诵" 葡萄诗" 的,为那句" 夜的葡萄" ,他把喉咙都" 啊" 哑了;那个总站在图书馆门前跟你说"bon-jour" 的硕士,你为什么要还他一个"boo!" 呢;还有那个在大雪天站在校门口给你送绵靴的" 多情种子" ,他把两只手插在棉靴里一直给你暖了四个小时......"
  " 你是谈恋爱么? 在深圳,你跟邱××,你跟王××,你跟那个那个肖××、黄××也是谈恋爱? 这些人都是有妇之夫,你跟人家谈什么恋爱?"
  " 那是他们的事,你去问他们好了。"
  -- 在深圳,你是欲哭无泪。那些脸仍在你的眼前晃来晃去...... 这是不堪回首的一页。邱老板,王董事,肖肿( 总) ,黄肿( 总) ,还有那么一个小胖子,天天跟在你的屁股后边,他是那么有钱,可你还是拒绝了。那些脸全油光光的,献给你那么多的玫瑰...... 那是你的最屈辱的一页。
  " 当然,过去是过去,我们可以既往不咎。还是希望你谈谈你跟呼国庆之间的关系。"
  "......"
  -- 呼国庆,我恨你! 我恨死你! 如果你早一天...... 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我也不会受这样的污辱。
  " 不说? 他都说了,你还不说? 姑娘,你不说这就不好了。主要是对你不好。你想想,人家都交待了,你这里不说,到最后吃亏的还是你。我实话告诉你,你不要对他抱什么幻想。你别以为一个县级干部就可以保你过关。没有那回事!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说还是不说?"
  " 我跟他只是一般认识。"
  -- 一般认识。化成灰也是" 一般认识" 。
  " 好,好。你还抱有幻想,是不是? 那我再提示你一下,五个月前,你到姊妹楼干什么去了?"" 我从没去过什么姊妹楼。"
  " 颍平县的姊妹楼,你敢说你没去过?!...... 小马,去! 把录像机抱过来,给她放放! 叫她看看她自己的丑态!"
  " 我......"
  -- 天,他们竟然有录像?! 杀了我吧。把我杀了!
  "...... 小马,回来,回来吧。算了,算了。咱们都是男同志,还是给人家姑娘留点面子吧。别把事情做绝...... 姑娘,你不要哭,你要相信我,该说的,你不说是不行的。你是个知识分子,我们也不想让你太难堪。说吧,说吧。"
  " 我......"
  -- 国庆啊,呼国庆,我要死了,让我死吧!
  " 小马,给她倒杯水,让她润润嗓子。"
  " 我跟他认识...... 很偶然。是考核干部时认识的。那年夏天,市委抽调人考核干部,我跟组织部的两个人到了顺店乡,那时他是乡党委书记,人很...... 风趣,尔后就...... 认识了。"
  " 噢。怎么成蚊子了? 大声点。以后呢?"
  " 以后,就跟他好上了......"
  " 怎么好的? 你这个' 好' 字太简练了。说得详细点。"
  " 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后来,就...... 那个了......"
  -- 在他们面前,你已被剥光了,你还有什么可隐藏的? 反正就是这回事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脱光了,就这回事。
  " 你说的' 那个' 是不是指发生关系?"
  " 是。"
  " 几次,多长时间? 第一次在哪儿?"
  " 我不想说了......"
  " 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有妇之夫?"
  " 知道。"
  " 知道他还跟他' 好'?"
  " 他妻子作风不好,他说要跟我结婚。"
  " 这话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说的?"
  " 早了......"
  " 那好。' 好' 上之后,他都送过你什么?"
  " 什么也没有送。"
  " 不会吧?"
  " 开始确实没有。"
  " 那以后呢? 以后都送你什么了?"
  " 都是些小东西。一盆花。一本书,一件内衣。一盒磁带什么的......"
  " 就这些? 大的,说说大的。"
  " 我没要他什么,我喜欢他这个人,不是东西......"
  " 看看,说着说着就下路了。看来又需要我提示了。那我给你提示一下,你办公司的资金是从哪儿来的?"
  " 借的。"
  " 谁给你借的? 是不是呼国庆给你借的?"
  " 他也给我帮了点忙......"
  " 他帮了什么忙? 说清楚。"
  "...... 他说过要给我借。"
  " 咋说的? 咋借的? 借了多少?"
  " 一百万。"
  " 就是你公司注册那一百万?"
  " 是。"
  " 这一百万的来源?"
  " 从一个商人那儿借的。"
  " 那个商人? 姓什名谁??" 好像是姓黄......"
  " 咋好像,你拿了人家那么多钱,咋连人家的名字都记不住? 这不对吧?"
  " 是姓黄。"
  " 在借款这件事上,呼国庆都做了哪些工作?"
  " 我不清楚。"
  " 看看,一到了关键问题,你就不说了。这不好啊。呼国庆自己都交待了,你还不说,这对你没好处哇。"
  " 我确实不清楚......"
  " 那好,你再考虑考虑。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
  " 这些天,考虑得怎么样了?"
  " 我没什么可考虑的。"
  -- 傻! 你傻呀! 傻,傻,傻!!
  " 哎,怎么说着说着就变了? 头天的笔录还在呢。"
  " 那天我说的不对......?-- 你已到了这种地步了,说你流氓也罢,说你下贱也罢,说你道德败坏也罢,豁出去了!" 怎么不对? 什么是对的,你说说。"
  " 我跟呼国庆没有什么。"
  " 没有什么是啥意思。"
  " 没有什么就是什么也没有。"
  " 那你跟呼国庆是啥关系?"
  " 一般关系。"
  " 啥叫一般关系?"
  " 认识。"
  " 仅仅是认识么? 你跟他没有生活作风上的问题? 你自己说。"
  " 有。我就是个坏女人,我想跟谁睡就跟谁睡。你要是有证据就拿出来。你放吧! 你不是有录像么? 你放啊!"
  " 喊什么? 你不要对抗。对抗对你没一点好处。你翻供了,是不是? 我们不怕你翻供。铁证如山! 我告诉你,你不交待,就是包庇罪!"
  " 那你放,我看看我的丑态!!......"
  三人与群
  颍平县城炸了窝了!
  当呼国庆被传讯的消息在县城里传出之后,一个调查组悄悄地进驻了颍平;紧跟着,那笔打假打来的修路款就被银行冻结了。款一冻结,已经开工了的县、乡两级公路就瘫在那儿,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招来了一片骂声!
  教师们又得到消息说,连那些补发的工资也是非法的,也要收缴,统统都得退回去。这事一经传出,就像是点着了炸药包似的,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 张罗着来了个集体上访。于是,县委县政府门前总是围着一群一群的人......"
  在平原,有句话叫做: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就是说,无论你干了件多么秘密的事,只要你干了,早晚是会传出去的。你看,仅仅才几天的时间,范骡子一下子就成了" 新闻人物" 了。在极短的时间内,在县城里每一条大街上,人们议论的只有一个话题:范骡子。只要范骡子一出门,可以说到处都是枪口似的目光! 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站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人,那人就会说:看,他就是范骡子!
  范骡子一下子就成了颍平县的" 灾星" 。只要他往哪里一站,人们就指指点点地说:这人就是范骡子。哎哎,范骡子来了!
  开初,范骡子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有点急,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前一段,他曾不断地给王华欣挂电话,询问" 情况" 进展得怎么样了? 王华欣给他回话时,总是说,沉住气。你慌什么? 他说我不是慌,我的意思是要办就板上钉钉,砸死他。王华欣说,你放心吧,一准板上钉钉。可是,眼看又过了一个多月了,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正当范骡子又要问的时候,这一次是王华欣主动来电话了。王华欣在电话里说,事成了。你等着听好消息吧。
  然而,就在呼国庆停职检查、被依法传讯之后,范骡子却没有得到一丁点的好处。那天是范骡子最最倒霉的日子。那天早上,他刚一出门,就碰上了顺店乡的党委书记王大功。王大功过去曾给他当过副手,后来调到了顺店乡。他也跟范骡子一样,在城里盖了房子,每天早上有车来接他去顺店上班。往常,两人见面总要开几句玩笑,骂几句,尔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可这天早上,当他看见王大功时,大功却把脸扭过去了。王大功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包,扭过脸往前走了几步,却突然又折回来,很鄙视地说:" 骡子,你咋干这事? 你那是人干的事么?" 范骡子一怔,说:" 叽吧,我干啥事了?" 这时候王大功的车来了,王大功临上车前又撂下一句:" 操,不是你是谁? 你就等着挨骂吧!"
  范骡子心里说,我想干啥干啥,你算个*5 啊。这么想着,他又往前走。没走多远,他又碰上县工商行的行长,行长在路那边,他在路这边。行长个大,也是夹着一个包,走路一哈一哈,像狗一样驼着个腰,看上去一脸" 官司" 。看见他的时候,行长横插过来,贴着他的耳朵说:" 骡子,你怪厉害呀。这回,你可给全县人民办了个大好事! 你这一手是跟谁学的? 教教我行不行?" 范骡子说:" 别乱。别乱。我干啥事了?" 行长拍拍他,咬着牙低声说:" 骡子,我尻死你妈,你可把工行坑得不轻!" 范骡子一惊,说:" 操,你咋骂人?" 行长低声说:" 我骂你是轻的。你知道我为修路贷出去多少? 光工行就一千多万!...... 你还不知道人家是咋骂的吧? 往前走,听听就知道了。你干的就是万人骂的事!" 范骡子站住身子说:" 别慌,你说清楚,我干啥事了?" 行长说:" 我没工夫跟你扯资本主义。你有种就往前走!" 说着," 呸!" 往地上吐了一口,扬长而去。
  到了这会儿,范骡子心里才有点虚了。他站了一会儿,手下意识地往脸上摸挲了一下,说管他呢,要脸干啥,我不要脸了。谁还能咋着我? 这么一想,就又硬着头皮往前走。往前走了一段,到底是心虚,这时他看见前边路边有一个卖胡辣汤的小摊,就说,我干脆坐下来喝碗胡辣汤吧。念头一转,就在他刚要往摊前去的时候,就听见摊前一片议论声,有人说:...... 骡子? 谁是范骡子,咋没听说过? 有人说:咋没听说过,就在新街那头住,烟草局的赖种! 有人说,咋不把他骟骟哪! 长一张臭嘴,到处瞎日白! 有人笑说,那骡子尻本就是闲的,也不用骟。众人哄地笑了。又有人说:那路不是修不成了? 有人说,修个鸟! 出这么一个咬蛋虫,还修啥修?! 为这事,书记都日弄起来了...... 范骡子一听这话,胡辣汤也不喝了,扭头就走。就在这时,有人伸手一指,说:快看,快看,他就是范骡子! 就见" 哄" 一下,那些正埋头喝汤、嚼油条的主儿,一个个都站起来了,喊道:谁呀? 谁呀!......"
  再走,范骡子脸成了猪肝色...... 他心里说,往常县城里刮臭风,有向东还有向西的,这回咋成了一边倒了? 拐过一个弯,范骡子突然觉得脖子上一凉。他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县文明办的老井,老井笑嘻嘻地望着他。范骡子心口一热,觉得总算还有个" 向西" 的。他就很热情地说:" 老井,你干啥呢?" 老井说:" 干啥? 给人舔屁股呢。"
  他说:" 净乱。舔谁的屁股?" 老井说:" 真的。真的。现在都实行舔屁股,我也得跟人学学。"
  范骡子说:" 你是编筐骂我呢?"
  老井说:" 你看,我骂你干啥? 你是谁? 全县能有几个范骡子,就你一个吧? 你是独一无二,我学还学不及呢,我会骂你?" 范骡子一听话风不对,说一声:" 我不跟你日白了。"
  说着勾头就走。不料,老井却追着他的屁股说:" 骡子,你别走,我问问你。"
  骡子只管走,老井就拽住他不让走。骡子说:" 啥事?" 老井说:" 你介绍介绍经验,舔错屁股的时候,勾回头再舔,是不是加点糖?" 范骡子想骂人,可范骡子看看周围,却把这口气咽下去了。走过马道街,眼前就是清虚街了。烟草局在清虚街的东头,可西头偏中一点就是县政府。范骡子站在路口上迟疑了一下,他甚至想就此拐回去,今天不上班了。可他又想,就算是我,就算把事都屙到我头上。可我他妈是主持正义,我怕谁哪? 于是,他再次给自己鼓了鼓气,硬着头皮往前走。就在他离县政府还有二十米远的时候,就看见政府门口闹嚷嚷地围着一群人...... 范骡子并不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可他脚下一软,还是站住了。就在这时,听见有人大喊一声:那不是范骡子么? 他就是范骡子,你们问他吧?! 说这话的是县教育局的白局长。老白正苦口婆心地给教师们做工作,劝他们先回去,正说得口干舌燥的时候,看见了范骡子,于是" 枪口" 一转,把众人的视线引到了范骡子的身上...... 倾刻间,人们乱哄哄地跑过来,把范骡子给围住了。一时范骡子眼前到处都是唾沫星子,到处都是指指划划的手,到处都是" 枪口" 一般的目光! 骂声、吵闹声不绝...... 范骡子没有办法了,只好挺住身架问:" 干啥? 干啥? 你们想干啥?!" 这时,一个缨子头教师上前一把揪住范骡子的衣领子,挥着手说:" 都别嚷嚷,我问问他!" 这人说:" 你就是范骡子?" 他张口结舌地说:" 咋、咋? 你放手。"
  那人说:" 我就不放。"
  范骡子喊道:" 都看看,打人了啊!" 众人说:打你是轻的! 那人说:" 喊啥喊? 赶紧回去准备碗筷吧。你家有多少碗多少筷子? 要是不够了赶紧预备。"
  他说:" 想、想干啥哪?" 那人说:" 干啥? 上你家吃饭! 不上你家吃饭上谁家吃饭? 总不能让教师们喝西北风吧!" 众人乱哄哄地说:" 上他家! 上他家! 那人说:" 听说你是想当官的。你想当官俺也不拦你,可你总得让人吃饭吧?" 范骡子说:" 谁不让你吃饭了?......" 那人说:" 嗨,你还有理了? 一月才三百多块钱,好不容易才发下来了。你这一日白,又得收回去! 你说你是不是不让人活了?!" 众人乱嚷嚷地说,你是啥好货? 嗑瓜子嗑出个臭虫,你充啥好仁? 你要是个好货也罢。你自己还拿钱买官呢? 夹着一万块钱去买县长,这谁不知道? 问问他,问问他有没有这事?!
  此时此刻,范骡子是百口难辨。人们的手捣在了他的脸上,人家的唾沫星子溅在了他的脸上,人家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一句地割他...... 在推推搡搡的过程中,范骡子在不知不觉中一直退到了十字路口。到了这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声:看,他就是范骡子! 于是,整个路口很快被堵塞了。往下,就成了" 展览" 的过程了。每一个过路的人都要看看谁是范骡子,看看这个范骡子究竟长的什么样。十字路口顿时成了" 骡马大会" ,到处都是车声、人声、喇叭声,人们挤挤搡搡的探身往里边看,嘴里说:是他呀,我当是谁呢? 原来就是他呀,他就是骡子! 颍平县出柿子,有人趁机抓起小摊上的烘柿摔在了范骡子的脸上,只听" 叭" 一下,范骡子的脸上流淌着一片唏哩哗啦的红汁! 于是,人群就更乱了。一些不了解情况的乡下人,也都乱哄哄地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嘴里喊着:卖啥哪? 卖啥哪? 骡子,啥骡子,没见骡子呀?...... 一直到交警赶到时,人群才慢慢散了。
  这时候,范骡子已觉得无路可走了。他往哪儿走哪?
  四外圆内方
  呼国庆怎么也想不到,呼伯会来看他。
  就在呼国庆被监视居住的第十天,呼伯坐车看他来了。
  呼国庆被抓的消息,呼天成是从省城回来后才知道的。听到消息后,呼天成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他在那张草床上眯着眼躺了一会儿,尔后重新坐起来,嘴里喃喃地说:" 这孩子,你看这孩子。"
  说着,他迟疑片刻,终于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后,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许田市常务副市长孙全林。孙全林在电话里说:呼伯,有事么? 呼天成说:你说哪? 孙全林马上说:呼伯,那件事不是我抓的。是李书记亲自抓的...... 呼天成说:我见见人。能见么? 孙全林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有难度。他是隔离审查。不过,呼伯要见,我想办法吧...... 呼天成对着话筒说:我就见见人。孙全林说:那好。我安排时间。你等我的电话。
  等孙全林安排妥当后,在市区外军营后边的一座没有任何标志的两层小楼里,呼天成见到了呼国庆。这次对呼国庆的审查格外严格,他先后被人带着换了好几个地方,进了这座小楼后,监控他的任务就被武警接管了。小楼的前前后后、楼上楼下布了很多岗,凡是跟案件无关的人,是不准靠近的。所以,当他见到呼伯的时候,呼国庆吃了一惊!
  一看见呼伯,呼国庆就" 腾" 的站了起来。他站在那里,嘴唇蠕动着,看上去十分激动...... 呼天成进屋之后,先是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尔后,他摆了摆手,那意思是说,你坐下吧。可呼国庆却没有坐,他就在那儿站着。站的很直。他觉得当着呼伯的面,他不能坐。到了这一步,呼伯能来看他,他也没脸坐了。
  看他不坐,呼天成也不再招呼他坐了。在余下的时间里,呼天成一直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应该说,这孩子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对他的期望也最大。他特别喜欢他身上那股精明劲,喜欢他那一点就透的悟性。在他小的时候,呼天成就着意培养他,让他经受各种各样的锻炼。可是,他太精,太透,他总是举一返四。这就不能不招人嫉。你看,他站在那里,他不坐,那其实是一种表示,这不仅仅是对他呼天成的尊重,他是以此来表达忏悔的。他就是这么灵,他站在那里,用行动来说明他是对不起老人的,他辜负了他的期望。
  呼天成皱着眉头,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开始时,他的头是低着的。尔后,他的头慢慢地抬起来,也望着呼天成。当两人的目光对接时,呼国庆心里的委屈悔恨全从目光里倾吐出来了。他望着老人,虽然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可他的目光像一条长链似的,紧抓着老人的心。呼国庆当然清楚,这是他他惟一的机会了。他必须紧抓住这次机会。老人如果存心救他,他还有希望,老人如果撇开他不管,那他就没有任何希望了。所以,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绷得紧紧的,期望着能用目光来打开老人的心锁。他知道,对老人,哀求是没有用的,老人最讨厌那种下跪救饶的人。他不能诉说,况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也说不清楚。老人要是救他,那他自有办法了解到情况。现在,他最害怕的是老人开口,老人如果开口问他,那么,他说什么好哪? 呼天成的眉梢动了一下,忽然笑了。那笑是从眼角里透出来了。那笑意仿佛在说,这孩子,到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玩心眼? 你的心眼就是太多了,你要是心眼少一点,你就不会出事了。笑过之后,呼天成微微地摇了摇头,那又仿佛在说,孩子呀,我说过多少次,你怎么就不听呢? 你本来是前途无量的呀! 可是,呼天成仍然喜欢他的这种精明,包括他的算计,他从内心说,都是喜欢的。那仿佛就像是你亲手栽的一棵树,他眼看着他一天天成长,看着树身上的一个个小疤痕,一个个长歪了的枝杈,那也是很有趣的,不是么? 可他的弹性很好,以至于到了这种地步,他仍旧是富有弹力的。从呼家堡走出来的人,能有这么好的弹力,可以说是屈指可数。这就好啊。
  慢慢地,呼国庆眼里流下了两行泪。他虽然一句话也不说,可他流泪了。此时此刻,泪水也是他的一种表达。他不能解释,眼泪在这里就成了他的解释。这是一种含有亲情意味的解释。他见到了亲人,千言万语又无从说起,那么,他只有用泪水来诉说了。泪水从眼窝里涌出来,滴在了眼前的地上,他没有擦,一任泪水在脸上流淌。泪水成了他的" 说明书" ,那像是一张帖子,呈送给了老人,那就看他接不接了? 这会儿,老人脸上却没有了任何表情。他呆呆地、很麻木地在那儿坐着,仿佛眼前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的眉头纹丝不动,脸像是一块生铁,看上去冷冰冰的。很久,他的目光才慢慢聚焦,那目光一旦聚合,就像是响箭一般,带着" 嗖、嗖" 的哨音,一下子就把他穿透了! 这时候,那目光是很毒的,那眼神里没有一点点情份,那里边透出的是无情的斥责。又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的眉梢动了一下,眨了眨眼,那目光的锐度才稍稍减弱,有了一点点合光,那光里带着深深的叹息,仿佛在说,你就是角太多了,你要那么多的棱角干什么? 在平原上生活,人是活圆的,这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你不听啊!
  呼国庆脸上的泪水干了,留下的是两道隐约可见的泪痕。这就使他身上的那种" 架" 出来的官员身份多了一份滑稽。多了一份诱人的孩子气。他知道,老人来看他,是颇费了一些周折的。这件事早晚是要透出去的。也许,外边就有人在偷听。所以,虽然他心急如焚,可他该表达的都已经表达了。往下,就看老人做何打算了。一直到现在,他仍然不能肯定老人会豁出来去救他。况且这件事是有相当难度的...... 王华欣现在是副市长了,要扳倒一个副市长,也不是那么容易。那么,他希望老人能有一个暗示,在他离开之前,老人会不会有所表示呢? 就在这时,老人把手伸进了衣兜,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兜,那布兜已经很旧了,是粗帆布做的。老人把布兜放在面前的桌上,尔后慢慢地解开束口,从里边拿出一张纸做的棋盘,摊在了桌面上。片刻,他伸出两个指头,从小布兜里夹出了两个泥蛋,那泥蛋一方一圆,他把方的撂过去,摆了摆手,示意呼国庆到近前来...... 于是,呼国庆靠前一步,站在了桌前。老人也不说话,拿起那个圆的泥蛋走了一步。这次,呼国庆没有马上跟着走,他站在桌前看了很长时间,尔后他才拿起那个泥蛋,当他拿起那个泥蛋时,他的手抖了,他的手抖个不停,久久,他才把泥蛋放在棋盘的位置上...... 两人各自走了八步,八步之后,老人把棋盘收起来了。在这八步当中,呼国庆实质上只走了一步,他不断地重复他走过的那个位置,一进一退,一退一进。走来走去,他的棋子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这等于没有走。这就是说,他没有选择,没有选择又有着无限的选择。他其实是在重复老人那次赢他时走过的步子。在棋盘上,下独子棋是很孤的,没有援助,没有配合,没有相应的任何条件,也几乎没有胜的可能。你惟一的希望是等待对方出错。这时候你走的是一种心理,走的是耐性,走的是谨慎。这是一种消磨人的玩法。走的是精、气、神,走的是钝、忍、韧...... 不是么? 可是,老人收棋时,好像是眉头皱了一下。这说明什么? 说明老人不满意。那么,他又错在哪儿了? 就两个棋子,一圆一方,不这样走又该怎么样走哪? 老头曾多次说过,人是活" 圆" 的。可从老人的处世方略来看,也不尽是圆哪,他也有" 方" 的时候,而且...... 等等,一圆一方,一方一圆。那么说," 圆" 是形式? " 方" 是内容? 不对吧,这怎么统一呢? 有了,有了,老头的意思是" 外圆内方" 。是" 外圆内方" 啊!
  呼国庆看了老人一眼,他心里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可是老人收了棋,却缓缓地站起来了。到了这时,呼国庆知道,老人要走了。可两人自始至终还没有说一句话哪。虽然该表示的,他都已经表示了,可他还是希望老人临走前能说一点什么。于是,他的心怦怦跳着,眼里也不由地流露出了内心的渴望,老人真是不管他了? 此刻,老人却把身子扭过去了。他正一步一步地朝门口走去。房间本就不大,老人离门口仅有四五步的距离。到了这时,呼国庆喉咙里恨不得伸出一手,把老人重新拽回来。可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喊,他觉得不能喊,他要是喊了,他所有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老人走,他来了,又走了,没有给他留下一句话。然而,就在老人的身影将要在门口处消失时,蓦地,他的身子转过来了。他转过身来,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尔后,目光停在了呼国庆的脸上。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他,慢慢,他眼里有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终于说:" 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
  尔后,老人就真的走了。楼梯上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那是有人在送老人下楼...... 不久,院子里就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
  老人走后,呼国庆一直在试图破译老人说过的那句话。他心里总是一阵热一阵凉。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 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
  要是,要不是呢? 这么说,老人会出面救他? 不然,他不会说这样的话。老人从来不白说,凡是他说过的,就一定兑现的。可是,回去? 又能回哪里去呢? 重回呼家堡么? 那么,这意思好像是说,老人也无能为力了。你出了这样的事,又能怨谁哪? 将来,等你出狱之后,你还回去当你的农民吧。是这意思么? 不会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老人就用不着来看他了,看他干什么呢? 在如此戒备森严的情况下,他人都见了,那就是说,老人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看来,有希望。有希望啊! 假如他能够东山再起的话,他不会忘记这一天的。
  " 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来吧。"--?
  四外圆内方
  呼国庆怎么也想不到,呼伯会来看他。
  就在呼国庆被监视居住的第十天,呼伯坐车看他来了。
  呼国庆被抓的消息,呼天成是从省城回来后才知道的。听到消息后,呼天成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他在那张草床上眯着眼躺了一会儿,尔后重新坐起来,嘴里喃喃地说:" 这孩子,你看这孩子。"
  说着,他迟疑片刻,终于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后,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许田市常务副市长孙全林。孙全林在电话里说:呼伯,有事么? 呼天成说:你说哪? 孙全林马上说:呼伯,那件事不是我抓的。是李书记亲自抓的...... 呼天成说:我见见人。能见么? 孙全林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有难度。他是隔离审查。不过,呼伯要见,我想办法吧...... 呼天成对着话筒说:我就见见人。孙全林说:那好。我安排时间。你等我的电话。
  等孙全林安排妥当后,在市区外军营后边的一座没有任何标志的两层小楼里,呼天成见到了呼国庆。这次对呼国庆的审查格外严格,他先后被人带着换了好几个地方,进了这座小楼后,监控他的任务就被武警接管了。小楼的前前后后、楼上楼下布了很多岗,凡是跟案件无关的人,是不准靠近的。所以,当他见到呼伯的时候,呼国庆吃了一惊!
  一看见呼伯,呼国庆就" 腾" 的站了起来。他站在那里,嘴唇蠕动着,看上去十分激动...... 呼天成进屋之后,先是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尔后,他摆了摆手,那意思是说,你坐下吧。可呼国庆却没有坐,他就在那儿站着。站的很直。他觉得当着呼伯的面,他不能坐。到了这一步,呼伯能来看他,他也没脸坐了。
  看他不坐,呼天成也不再招呼他坐了。在余下的时间里,呼天成一直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应该说,这孩子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对他的期望也最大。他特别喜欢他身上那股精明劲,喜欢他那一点就透的悟性。在他小的时候,呼天成就着意培养他,让他经受各种各样的锻炼。可是,他太精,太透,他总是举一返四。这就不能不招人嫉。你看,他站在那里,他不坐,那其实是一种表示,这不仅仅是对他呼天成的尊重,他是以此来表达忏悔的。他就是这么灵,他站在那里,用行动来说明他是对不起老人的,他辜负了他的期望。
  呼天成皱着眉头,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开始时,他的头是低着的。尔后,他的头慢慢地抬起来,也望着呼天成。当两人的目光对接时,呼国庆心里的委屈悔恨全从目光里倾吐出来了。他望着老人,虽然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可他的目光像一条长链似的,紧抓着老人的心。呼国庆当然清楚,这是他他惟一的机会了。他必须紧抓住这次机会。老人如果存心救他,他还有希望,老人如果撇开他不管,那他就没有任何希望了。所以,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绷得紧紧的,期望着能用目光来打开老人的心锁。他知道,对老人,哀求是没有用的,老人最讨厌那种下跪救饶的人。他不能诉说,况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也说不清楚。老人要是救他,那他自有办法了解到情况。现在,他最害怕的是老人开口,老人如果开口问他,那么,他说什么好哪? 呼天成的眉梢动了一下,忽然笑了。那笑是从眼角里透出来了。那笑意仿佛在说,这孩子,到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玩心眼? 你的心眼就是太多了,你要是心眼少一点,你就不会出事了。笑过之后,呼天成微微地摇了摇头,那又仿佛在说,孩子呀,我说过多少次,你怎么就不听呢? 你本来是前途无量的呀! 可是,呼天成仍然喜欢他的这种精明,包括他的算计,他从内心说,都是喜欢的。那仿佛就像是你亲手栽的一棵树,他眼看着他一天天成长,看着树身上的一个个小疤痕,一个个长歪了的枝杈,那也是很有趣的,不是么? 可他的弹性很好,以至于到了这种地步,他仍旧是富有弹力的。从呼家堡走出来的人,能有这么好的弹力,可以说是屈指可数。这就好啊。
  慢慢地,呼国庆眼里流下了两行泪。他虽然一句话也不说,可他流泪了。此时此刻,泪水也是他的一种表达。他不能解释,眼泪在这里就成了他的解释。这是一种含有亲情意味的解释。他见到了亲人,千言万语又无从说起,那么,他只有用泪水来诉说了。泪水从眼窝里涌出来,滴在了眼前的地上,他没有擦,一任泪水在脸上流淌。泪水成了他的" 说明书" ,那像是一张帖子,呈送给了老人,那就看他接不接了? 这会儿,老人脸上却没有了任何表情。他呆呆地、很麻木地在那儿坐着,仿佛眼前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的眉头纹丝不动,脸像是一块生铁,看上去冷冰冰的。很久,他的目光才慢慢聚焦,那目光一旦聚合,就像是响箭一般,带着" 嗖、嗖" 的哨音,一下子就把他穿透了! 这时候,那目光是很毒的,那眼神里没有一点点情份,那里边透出的是无情的斥责。又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的眉梢动了一下,眨了眨眼,那目光的锐度才稍稍减弱,有了一点点合光,那光里带着深深的叹息,仿佛在说,你就是角太多了,你要那么多的棱角干什么? 在平原上生活,人是活圆的,这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你不听啊!
  呼国庆脸上的泪水干了,留下的是两道隐约可见的泪痕。这就使他身上的那种" 架" 出来的官员身份多了一份滑稽。多了一份诱人的孩子气。他知道,老人来看他,是颇费了一些周折的。这件事早晚是要透出去的。也许,外边就有人在偷听。所以,虽然他心急如焚,可他该表达的都已经表达了。往下,就看老人做何打算了。一直到现在,他仍然不能肯定老人会豁出来去救他。况且这件事是有相当难度的...... 王华欣现在是副市长了,要扳倒一个副市长,也不是那么容易。那么,他希望老人能有一个暗示,在他离开之前,老人会不会有所表示呢? 就在这时,老人把手伸进了衣兜,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兜,那布兜已经很旧了,是粗帆布做的。老人把布兜放在面前的桌上,尔后慢慢地解开束口,从里边拿出一张纸做的棋盘,摊在了桌面上。片刻,他伸出两个指头,从小布兜里夹出了两个泥蛋,那泥蛋一方一圆,他把方的撂过去,摆了摆手,示意呼国庆到近前来...... 于是,呼国庆靠前一步,站在了桌前。老人也不说话,拿起那个圆的泥蛋走了一步。这次,呼国庆没有马上跟着走,他站在桌前看了很长时间,尔后他才拿起那个泥蛋,当他拿起那个泥蛋时,他的手抖了,他的手抖个不停,久久,他才把泥蛋放在棋盘的位置上...... 两人各自走了八步,八步之后,老人把棋盘收起来了。在这八步当中,呼国庆实质上只走了一步,他不断地重复他走过的那个位置,一进一退,一退一进。走来走去,他的棋子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这等于没有走。这就是说,他没有选择,没有选择又有着无限的选择。他其实是在重复老人那次赢他时走过的步子。在棋盘上,下独子棋是很孤的,没有援助,没有配合,没有相应的任何条件,也几乎没有胜的可能。你惟一的希望是等待对方出错。这时候你走的是一种心理,走的是耐性,走的是谨慎。这是一种消磨人的玩法。走的是精、气、神,走的是钝、忍、韧...... 不是么? 可是,老人收棋时,好像是眉头皱了一下。这说明什么? 说明老人不满意。那么,他又错在哪儿了? 就两个棋子,一圆一方,不这样走又该怎么样走哪? 老头曾多次说过,人是活" 圆" 的。可从老人的处世方略来看,也不尽是圆哪,他也有" 方" 的时候,而且...... 等等,一圆一方,一方一圆。那么说," 圆" 是形式? " 方" 是内容? 不对吧,这怎么统一呢? 有了,有了,老头的意思是" 外圆内方" 。是" 外圆内方" 啊!
  呼国庆看了老人一眼,他心里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可是老人收了棋,却缓缓地站起来了。到了这时,呼国庆知道,老人要走了。可两人自始至终还没有说一句话哪。虽然该表示的,他都已经表示了,可他还是希望老人临走前能说一点什么。于是,他的心怦怦跳着,眼里也不由地流露出了内心的渴望,老人真是不管他了? 此刻,老人却把身子扭过去了。他正一步一步地朝门口走去。房间本就不大,老人离门口仅有四五步的距离。到了这时,呼国庆喉咙里恨不得伸出一手,把老人重新拽回来。可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喊,他觉得不能喊,他要是喊了,他所有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老人走,他来了,又走了,没有给他留下一句话。然而,就在老人的身影将要在门口处消失时,蓦地,他的身子转过来了。他转过身来,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尔后,目光停在了呼国庆的脸上。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他,慢慢,他眼里有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终于说:" 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
  尔后,老人就真的走了。楼梯上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那是有人在送老人下楼...... 不久,院子里就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
  老人走后,呼国庆一直在试图破译老人说过的那句话。他心里总是一阵热一阵凉。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 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
  要是,要不是呢? 这么说,老人会出面救他? 不然,他不会说这样的话。老人从来不白说,凡是他说过的,就一定兑现的。可是,回去? 又能回哪里去呢? 重回呼家堡么? 那么,这意思好像是说,老人也无能为力了。你出了这样的事,又能怨谁哪? 将来,等你出狱之后,你还回去当你的农民吧。是这意思么? 不会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老人就用不着来看他了,看他干什么呢? 在如此戒备森严的情况下,他人都见了,那就是说,老人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看来,有希望。有希望啊! 假如他能够东山再起的话,他不会忘记这一天的。
  " 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来吧。"--?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十四章
  一阳光大道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在省城最有名的" 白吃一条街" 上,有几家最高档的酒店先后接到了预约雅间的电话。
  省城现在成了一个" 吃" 的中心。在这里," 吃" 已经不单单是为了吃,它成了一门很高超的学问。在省城," 吃" 是交际,是门路,是探索,是文化,是档次,是品位,是政治上的" 学习、学习、再学习" ;生意上的" 实践、实践、再实践" 。这里的" 吃" 又分两种,一种是" 吃公款" ,一种是" 吃大款" 。" 吃公款" 的是淋漓尽致,前呼后拥、豪气冲天:" 吃大款" 的是一掷千金,却又散兵游勇、躲躲闪闪。吃来吃去," 吃公款" 的到底光荣些、体面些,它吃成了一条街,这就是民间广为流传的" 白吃一条街" 。
  在省城,这所谓的" 白吃一条街" ,其实是省城最为繁华的一条东西大道,长约十公里,名为" 阳光大道" 。由于阳光大道东段离省委、省府近;西段离市委、市府近,于是各地来省城来办事的头头脑脑请人吃饭一般都选在这个地段上。久而久之,这个地段就成了黄金地段。酒店越开越多,一家挨着一家,这里的生意也越做红火,酒店越开越高档。有一段,因中央下令不准公款吃喝,这里也曾萧条过几天,后来反而越加火爆了。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下边地、市的领导来办事时,干脆连钱都不带了,带上一两个人( 企业的厂长或经理) ,吃了一抹嘴,由他们结算就是了。在这里,吃的就是一种优越。可以说,这条街上的酒店全是豪华高档的。然而,要论在全省的名气,最豪华、最高档的也就是那么几家。头一家,自然数" 越国" 。" 越国" 的" 雅" 是全省都有名的," 宰人" 也是全省有名的。" 越国" 并不大,一共两层,在这里不仅仅是吃饭,主要是吃" 文化" ,吃品位的。这里的饭菜讲究是不屑说的,另外还有三大特点,第一,这里收藏了大量的油画作品,这里挂的油画自然不是赝品,而是画家的原作。进来之后,满目都是" 雅意" ,让客人觉得吃了这顿饭之后,四目望去,美女美画,品位像是也跟着提高了似的。第二,这里还有一个很精致的小书店,那些书也全是上了品位的" 精典之作" ;摆的都是国内外名家的名作,若是在钢琴和小提琴的伴奏下,饭后到小书店里稍作浏览,挑上几本书,不就显得更" 文化" 了么。第三,这里还不定期地举办" 讲座" ,请的自然都是国内知名的专家学者。所以,到" 越国" 吃饭,贵是贵,可吃一次就等于品位提高了一档,若是多吃几次,不就吃成" 学者" 了么? 在" 白吃一条街" ,能排在第二位的,当数" 贵妃池" 。" 贵妃池" 有四层,这里也是讲" 雅" 的,不过,这里讲的是" 雅玩" ,玩的是一种" 档次" 。在" 吃、喝、洗、玩" 方面那是一条龙服务。进门之后,先有小姐为你脱鞋,免冠,而后光脚乘电梯上二楼,脚下是一色的纯羊毛地毯,踩上无声,踏过无痕,有小姐领进雅间;饱餐后上三楼,有小伙给你更衣,进浴间泡大池,洗过了" 枪林弹雨" ,蒸过了干、湿" 桑拿" ,再由按摩小姐" 踩一踩、按一按" ;倘有雅兴的再领到对面去" 品茗,又是一色的" 情侣论坛" 或是日式" 塌塌米" 雅间,你是喝" 龙井" 还是" 铁观音" 呢? 拉门一关,自然有小姐跪式服务,一招一式显示日本人的精湛" 茶道" ,过一把日本鬼子的瘾;茶毕,把嗓子润好了,再到四楼,进一暗暗的红灯雅间,在半明半暗之中由小姐伴你卡拉OK...... 已是很舒服的时候,回到一楼,有球童给你换上鞋子,打一打欧式的保龄球,掷一个" 全倒" 什么的,也就有了" 洋" 人的感觉。只要有人出钱,真是" 乐不思蜀" 啊!
  排在第三、第四位的是两个" 花园酒店" 。这两个" 花园" 是由所在的地理位置决定的,一个在阳光大道的东段,叫" 东花园" ;一个在西边,叫" 西花园" 。说起来各有千秋。" 西花园" 以" 软" 闻名," 东花园" 以" 硬" 著称。这一软一硬,吸引了不少客人。" 西花园" 以粤菜为主,有三道菜最有名:一道菜是" 龙虎斗" 。蛇是活的,猫也是活的,现杀现吃,号称天下第一名菜;第二道菜是" 一蛇三吃" 。一位" 三点小姐" 把一条凉森森的、滑腻腻、活生生的蛇挂在脖里,表演给客人看,看定了再杀。蛇肉、蛇血、蛇胆分解开来,蛇肉可做出各种花样;到时,会有小姐把一颗活生生的鲜蛇胆放进主客的酒杯里,那酒立时腾一股绿烟,化开去碧绿碧绿,喝下去明目、活血、清胆利胆。第三道菜叫" 百舌津" 。号称民间一绝( 据说是一百种蛇的舌泡制出来的,制作方式是不外传的) ,清凉、败火、解毒、润肺,甘饴如蜜,入口即化。而" 东花园" 则以" 药膳" 取胜。这里最有名的三道菜:一为" 三鞭羹" 。所谓三鞭即牛鞭、驴鞭、鹿鞭。尤其是鹿鞭,一般的饭馆假货遽多,而" 东花园" 号称自己有一人工养鹿场,自产自销,决不对外,所以这里的" 三鞭" 货真价实、老少无欺。二为" 铁李拐" ,俗称" 驴钱肉" 。这虽是凉盘,但因制作方式独特,一鞭一盘,也极受欢迎。三为" 霸王别姬" ,又俗称" 和尚桥" 。这道菜取自平原典故( 一个叫人有点屈辱的" 孝" 话) ,由活鼋鱼加鲁鹿茸、鹿血及各种补品久炖而成。于是客人们一个个吃得红光满面,热血沸腾,仰天长啸! 自然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登门了。
  省城这四家最豪华的酒店,先后都接到了预订雅间的电话。省报副总编冯云山订下的是" 赵国" 的" 陶然亭" 。这是" 越国" 酒店的第一雅间。本来,一听说省报的,又是老总,那是请都请不到的。这年月,酒店经理深知媒体的利害。于是他满口承当,说是有多少客人尽管来,一切免费。可冯总编却不买账,他在电话里说:" 你也不用客气。我也不要你免费,你该收多少收多少。但菜一定要最好的! 我请的是一位尊贵的客人。"
  接着,他又开玩笑说:" 你一免费,给我拼拼凑凑,上些嘎七八杂的,那怎么行呢? 要上最好的!" 酒店经理再三保证说:" 一定让您满意。一定让您满意!"
  省银行行长范炳臣订下的是" 贵妃池" 的" 一乳香" 。" 贵妃池" 简直可以说是省行的下属单位,虽然早已承包给了个人,但那是银行投资建起来的。所以,范炳臣说话是命令式的,他拿起电话说:" 老魏,狗日的,中午给我留一间...... 对,当然要最好的。嗯。菜也是最好的。我的老领导,大恩人,你看着办吧。对,不管啥时间,你都得给我空着。"
  对方自然连连称是,不敢有二话。
  至于东、西花园,则是省税务局和工商局的两位处长抢着订下的。省委组织部干部处长邱建伟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他是从不请人吃饭的。这次来的是尊贵的客人,于是就破例给一个朋友打了电话,这位当处长的朋友接了电话后,满口承当,可他只是在时间安排上稍稍的迟疑了一下,说是有个活动,看能不能推掉,待会再给他回话。可就这么一迟疑,当场有一个人就钻了空子,立马走出去给邱建伟挂了电话,说是已定下了" 西花园" 。你想,邱建伟是何等人,那是多少人请多少次都请不到的。可这边呢,就几分钟的时间,等再回电话说已经订过" 东花园" 时,邱建伟却说已经安排好了。此人后悔莫及,连连解释,一再道歉,说万一不行就改在晚上,请一定赏光......"
  省城这边,酒席已经备下了。可客人还在路上呢。临近中午时分,再联系时,客人已经进了省城了。于是,电话打来打去,预订的雅间又不得不统统取消,三人又匆匆忙忙地坐车赶往" 牛车水" 一路上,三人都有些后悔。是呀,呼伯来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地方呢?" 牛车水" 也是一家酒店。这家酒店不大,名字却很别致,一听就知道,他卖的是一种" 田园风格" 。只不过,这家酒店在政六街上,所处的地段偏一些,不那么有名罢了。这家酒店的雅间全都隔成了一间一间的" 农舍" 模样,里边摆设是" 炕桌" 合一的形态,墙上有画出来的格格小窗,壁上挂着一串红辣椒,一张老锄,一挂赶牛鞭,一套牛鞅子...... 让人在感觉上就像是回到儿时的乡村一样。在省城工作的干部,有百分之七十是农家子弟,他们大多是考学考出来的,就是余下的百分之三十,也是不敢细问的,若查上三代,也一准是农民出身。所以,这家酒家虽不像" 白吃一条街" 那样喧闹,生意也一直很好。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这家酒店却是呼家堡投资建的。
  待三人分别赶到时,呼天成已在其中的一间" 农舍" 坐定了。" 牛车水" 这个地方,呼天成过去曾来过一次,印象不错,他喜欢这个地方,朴朴实实,干干净净,有一股土味的亲切。要知道,老头以往来省城,是从不通知他们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每次都让他们留下遗憾。这一次,虽然事先通知了他们,可老人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约他们来" 牛车水" ,这明摆着是不让他们" 表示" ,这就使他们又一次失去了表达" 心意" 的机会。看见他们,呼天成笑着说:"...... 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心领了。吃饭是小事。再说,这里清静。都很忙,见你们一面,说说话吧。"
  倒是范炳臣大咧咧地说:" 老叔,你这样可不行啊! 你这不是打你侄子的脸嘛? 去呼家堡是你' 表示' ,来省城了,总不能还是你吧?"
  呼天成又是一笑,说:" 我是个玩泥蛋的,去那些地方,折我的寿哇。"
  说着,他指了指范炳臣,嗔道:" 炳臣啊,你可是胖了。"
  范炳臣拍了拍肚子,开玩笑说:" 可不,四尺五的腰,你侄媳妇成天嚷嚷着让我减肥呢。我说,我不减,你跑吧。你跑了,我再找个好的。老叔,你猜你侄媳妇咋说,她说你敢? 你要敢生外心,我立马找呼伯告状,让他老人家扇你的脸! 一听这话,我就没辙了。我说,投降投降。"
  听他这么一说,几个人都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呼天成又看看冯云山,说:" 云山哪,报社那边咋样?"
  冯云山扶扶眼镜,恭恭敬敬地说:" 还行,还行。"
  范炳臣插话说:" 老冯现在可不得了,那可是一般的' 行' 。我说他是个' 无形杀手' ,一篇文章就把人干掉了......"
  冯云山反击说:" 大财神,你就别笑话我了。你说说谁不求你?......" 接着,冯云山又感叹道:" 没有呼伯,就没有我冯云山的今天......"
  呼天成摆摆手,淡淡地说:" 都是你们自己努力的,跟我扯不上。"
  说着,呼天成直直地望着邱建伟,亲切地说:" 建伟还是不胖啊。"
  范炳臣调笑说:" 呼伯,你没看他是干啥的,他会胖? 他是主管' 生死簿' 的人,全省干部的前程都捏在他的手里,操那么大心,他能胖么?"
  邱建伟很矜持地笑了笑,说:" 呼伯,你别听他的。他们两位,一个银行行长,一个报社总编,都是大权在握。我其实是给他们跑腿服务的...... 腿都跑细了,当然胖不了了。哪像他们,整天喝五吆六的。"
  范炳臣笑着说:" 对,对,领导就是服务。"
  邱建伟仍然是很矜持地说:" 在呼伯面前,咱们都是晚辈,就不要再窝里烂了。说实话,无论各个方面,咱们谁也抵不上呼伯的一个小指头。"
  冯云山连声说:" 那是,那是。"
  范炳臣说:" 还得学呀。"
  这时,冯云山恳切地说:" 呼伯,你这次来,一定要多住几天,我安排,我来安排......"
  呼天成一摆手,打断他说:" 安排什么? 不用安排。你们都忙......"
  范炳臣大嗓子说:" 呼伯来了,谁敢说个' 忙' 字?!" 接着又说:" 刘副省长前天还说,他要去看你呢。这次来,你见他不见?" 说着,他的声音压下来了,耳语道," 他大约有事要找北京的秋老......"
  呼天成却淡淡地说:" 还是不见吧。"
  冯云山赶忙说:" 可不能把呼伯来的消息说出去。一传出去,请他的人多了。光那些企业老总们,哪个不想见呼伯?"
  几个人点点头,都说:明白。明白。
  呼天成笑着说:" 不是我这个人主贵,是呼家堡主贵呀。"
  待说了些闲话。三人中,只有邱建伟看出" 眉眼" 来了,他轻声说:" 呼伯,你大老远跑来来,是有什么事要办吧?"
  冯云山生怕失去这个回报老人的机会,立即说:" 呼伯,你说吧。"
  范炳臣更是个火爆脾气:" 老爷子,只要你言一声......"
  邱建伟也说:" 只要能办的,我们一定尽力。"
  呼天成脸沉了一沉,尔后微微一笑,说:" 你们饿不饿? 我可是饿了,先吃饭。"
  这时,众人都跟着说:" 吃饭。吃饭。"
  然而,端上来的却是四碗炸酱面。
  二马桶上的" 新闻"
  李相义喜欢坐在马桶上看报。
  他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多年来,做为许田市的市委书记,他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急急忙忙地跑进卫生间,插上门,褪下裤子,尔后舒舒服服地在马桶上坐下来,一边方便一边翻看当天的报纸。他这个" 就着铅字拉大便" 的习惯是在当中学教师的时候养成的,所以只有家里人知道。报纸是秘书一大早送来的,再由妻子给他一张张叠好,放在一只固定的方凳上,同时还要削好一支铅笔,以备他需要圈点时使用。李相义蹲下来之后,首先要看的,当然是《人民日报》。这份报纸他一般只看" 大标题" 和一些" 社论" ,这主要是看" 动向" 的。特别是词语上的变化。别看有时只是一两个字,他会格外注意。接下去要翻的是两个" 参考" 。一个叫" 大参考" ,是供相当一级干部看的内部情况通报;一个叫" 小参考" ,即《参考消息》。看" 小参考" 是浏览性的,注意一下" 国际风云" 而已;" 大参考" 就看的稍细一些了,那主要是为了了解国内的" 动态" 。再往下,省报他是要认真看的,对省报,他着重于看两方面的报道,一是省委领导的讲话,二是表扬和批评,尤其是对许田市的报道,他几乎是每篇都要看,细看。看了,有时候还要圈点一番,批上一两条意见,让相关的部门拿去传阅。最后,如果有时间的话,他还要再翻一翻晚报,看一看" 社会监督" 、" 健康知识" 什么的。这一般大约要用半个小时、或四十分钟的时间。尔后,他会很重地咳嗽一声,这时候,他的" 便池办公" 才算告一段落。所以,李相义后来搬过几次家,他老婆提的惟一条件是必须" 双卫" 。
  然而,这几天,李相义在卫生间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出来的时候,脸也拉得很长。也就是最近这几天,他突然发现,省报对许田市的批评文章越来越多,可谓连版累牍。大前天,他看到的是一篇" 脏、乱、差" 的批评文章,点名批评了许田市的卫生状况,那还是在第四版上,不怎么显眼。紧接着,又一篇批评许田的报道出来了,这篇文章又移到了第三版上,这是一篇标准的" 含沙射影"-- 写的是许田市近期出现的一起" 绑架儿童案" ,说案子至今未破...... 文章的末尾居然还出现了这样的字样:" 许田的社会治安状况可见一斑" ,这是什么意思? 居心叵测呀;再往下,火药味就越来越重了,文章是点名批评"321" 工程,竟然上了" 头版"!"321" 工程是许田的一个重点工程,是花了世界银行贷款的一项水利工程,耗费巨资。文章的题目竟然用上了《黑洞》二字! 到了今天,赫然又出了一个头版头条,题目叫做《上马与下马--20 亿资金哪里去了?! 》这篇文章的矛头可以说是直接对准许田市委市府的,因为这个投资20 亿的又一重点工程曾是李相义亲自抓的。尤其是文章后边括号里的那几个小黑体字,使李相义的血压一下子升高了,那几个字简直就像是枪口:" 本报将做进一步的跟踪报道"!
  李相义敏锐地觉察到,这些文章是有背景的。动作不小哇! 为什么会连版累牍的批评许田? 为什么文章一下子就搞得这么尖锐? 这是不正常的,很不正常。按惯例,凡是批评地方上的文章,在见报之前,一般都是要给地方上打招呼的,要征求下一地方领导的意见,关系好的,还要送你审阅。这可好,闪电战? 突然袭击? 看起来,是" 山雨欲来风满楼" 啊! 这天早晨,在马桶上坐久了,李相义觉得头晕目眩、四肢发麻,两条腿硬得就像是木头一样,他竟然站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于是,李相义脑海里马上跳出了两个字:住院。
  后来量了血压,果然是190 。那就住院吧。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住院。住院是防患于未然,是以退为进,也是李相义的" 领导艺术" 之一。过去,每遇到重大危机,李相义都是先住院。李相义住进医院的高级病房后,立马就让秘书给宣传部长打了电话。等宣传部长匆匆赶到时,李相义已经输上水了。部长踏进病房,刚要问候几句,不料,一叠报纸乱纷纷地撒在他的脚前,那些报纸上的文章都是用红笔圈过的,看上去十分的醒目!...... 接着,一向温文尔雅的李相义突然破口大骂:" 王八蛋! 一窝王八蛋!" 部长吓了一跳,部长怔怔地站在那里,张口结舌,连问候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接着是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来,李相义问:" 那些文章你看了么?"
  部长嚅嚅地说:" 看了。"
  李相义说:" 做何感想啊?"
  部长头上的汗下来了,那汗一下子云集在部长的额头上,就像是个爬满了蚂蚁的大窝瓜。部长僵在那里,好半天才说:" 李书记,这是我工作没有做好。我...... 失职。"
  李相义用讥讽的口吻说:" 报纸都出来了,你说你失职?"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去过庐山么?"
  部长满头大汗,一怔,忙小声说:" 去过。"
  李相义又说:" 看过' 仙人洞' 么?" 接着,他厉声说:" 你没闻到味么? 这就叫' 大有炸平庐山之势'!"
  部长小心翼翼地解释说:" 过去,跟省报的关系一直很好,驻站记者都是配了车的。报纸一出来,我马上就找了驻站记者,他说他一个字也没写,到底是怎么回事,连他也不清楚......" 李相义说:" 这是干什么?!" 接着,他的语气缓下来了,他缓声说:" 不想让我干,我可以不干嘛。"
  部长心里砰砰乱跳,赶忙说:" 李书记......"
  片刻,李相义突然指示说:" 你马上给我查一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什么渠道? 什么背景? 谁指使的?!"
  于是,部长擦着头上的汗又匆匆出去了。他的脑袋大的就像斗一样,出门的时候,竟撞了一下,差一点栽倒!
  二十分钟后,市长赶到了。市长看了一眼那些扔在地上的报纸,一步就跨过去了。市长说:" 李书记,情况很严重啊。省行刚才来了电话,说那两个重点项目的贷款都冻结了。不光要停止拨款,他们还要派人审核......"
  李相义很勉强地笑了笑,说:"...... 要说' 黑洞' ,哪里没有' 黑洞'? 市场经济是个新事物,是摸着石头过河嘛......"
  紧接着组织部长到了,他又带来了一个消息,说省委组织部要来考核。本来许田市是排在第二十三位,是要到年底的,现在提前了,排在了第一位......"
  李相义默默地说:" 好嘛,三箭齐发。"
  市长说:" 李书记,这事还是要跑一跑,不能光被动挨打。不然的话......"
  当着众人,李相义摆了摆手,说:" 我知道,现在是查谁谁有问题,不查没问题,一查一准有问题,越查问题越严重。在许田,我是班长,我负责任,你们去吧。"
  市长说:" 我现在就去省城,摸一摸情况。"
  李相义不语。可十分钟后,再量血压,是210!
  当天晚上,宣传部长风尘仆仆地从省城回来了。他一回来就直接去了医院,进了病房后,部长四下看看,却不见人。片刻,只见卫生间里传出了一声咳嗽,接着是翻报纸的声音。部长迟疑了一下,就对着卫生间的门汇报说:" 李书记,情况...... 基本摸清了。"
  " 卫生间的门" 说:" 噢,说吧。"
  部长就站在卫生间的门旁,说:" 那个...... 我等会吧。"
  " 卫生间的门" 说:" 你说,你说。"
  于是,部长赶快把病房的门关上,四下看了看,才走过去对着那个小门说:" 李书记,情况基本摸清了。省报那边,主要是冯总编冯云山的劲...... 省行,是行长范炳臣...... 至于省委这边,是邱建伟处长...... 他们突然发难是有原因的......"
  这时,卫生间里传出了一阵" 哗哗" 的水声,紧接着,李相义提着裤子从里边走出来了。他边走边问:" 消息可靠么?"
  部长只说了两个字:" 可靠。"
  李相义说:" 能刹车么?"
  部长看了李相义一眼,惭愧地、无奈地摇了摇头说:" 该见的都见了,不让步,省行的意思是,国家的钱,不能就这么打水漂儿...... 报社的意思是,说接到不少群众来信,反映很强烈...... 不过,在饭桌上,他们都同时说到了呼家堡......"
  李相义气呼呼地说:" 群众? 谁是群众?"
  李相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问道:" 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你这边呢?"
  部长低着头说:" 跟新闻科的一个干事有点牵连......"
  李相义气愤地说:" 你是怎么搞的? 没有一点纪律性,把他扣起来。"
  李相义又问:" 上内参了没有?"
  部长说:" 目前还没有。我已做了一些工作。不过......"
  接着,李相义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尔后说:" 能动用这么大的力量,看起来不是凡人哪。"
  部长赶忙说:" 我想,只有一个人能办到......"
  李相义一摆手,很烦躁地说:" 我知道了。"
  夜里,李相义独自一人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他特别交待了秘书,不管任何人来看他,都一律不见。他要坐下来认真地想一想了。现在,他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根源,那么,往下就看他如何去处理了。他知道,老呼这个人是树大根深,只有他才能做出这么大的动作...... 况且,呼天成这次根本就没有出面,他甚至会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但省里一旦追查起来,公开曝光,银行再跟着屁股追还贷款,那么大的窟窿...... 到时候,他这个市委书记就真的干到头了。
  于是,夜半时分,李相义挂了一个电话,把已经睡下的王华欣从床上叫了起来。待王华欣匆匆赶到医院病房时,已是凌晨一点钟了。他走进病房,只见里边黑乎乎的,连灯都没开。正当他疑惑不解时,只听" 叭" 一声,沙发前的落地灯亮了,只见李相义满脸忧郁,独自一人在沙发上默默地坐着...... 他忙说:" 李书记,这么晚了,你还......" 李相义动了一下身子,召了一下手,沉着脸说:" 坐吧。"
  王华欣忐忑不安地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时,李相义站起来,把一叠报纸重重地递到了他手上,尔后说:" 看看吧。"
  等王华欣一目十行地把那叠报纸看完( 主要是看那些用红笔圈的地方) ,抬起头来,望着他的时候,李相义用缓重的语气说:" 看了?" 王华欣说:" 看了。"
  李相义说:" 有来头吧?" 王华欣点了点头说:" 李书记,我看这是有预谋的......" 李相义说:" 牵一发动全身,来头不小啊。"
  接着,他又说:" 你知道什么叫阳谋嘛?" 王华欣赶忙说:" 李书记,那件事可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啊。"
  李相义接着说:" 这我清楚,你也清楚。说白了,都是阳谋。"
  王华欣立时不吭了。李相义说:" 人家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有些事情,看似简单,实际上是很复杂的。那是一棵大树,年数太多了,树大根深,轻易是动不得的。你戳了树上的马蜂,树晃一晃,就是满天风雨,弄得我很被动啊。许田的事情,不是我软,也不是我怕,我五十七了,怕什么? 可要一旦查起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了。政治,有时候是磨合,有时候就是妥协。当然,当然,我可以顶住,我也可以不干,这个市委班子也可以改组嘛......" 这话一说,王华欣吓坏了,忙说:" 李书记,我可没有这意思。我听市委的,你咋决定我咋执行。"
  李相义说:" 真听我的?"
  王华欣说:" 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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