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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

_8 李佩甫(当代)
  他说:" 这道菜的名字叫' 小鸟窝窝儿' 。"
  她擂着他说:" 你坏死了。你坏死了。"
  他说:" 哈,你吃过? 你一定吃过......"
  尔后,两人就又滚在一起了......"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人也偶尔到水库边上坐一坐。当两人来到水库边上的时候,谢丽娟终于说了她心里隐藏已久的话。她绵绵地说:" 国庆,你告诉我,你想不想有一个小屋?" 呼国庆怔了一下,说:" 屋?"
  她望着他:" 一个屋外的' 屋' 。"
  呼国庆心里一烫。他从来没敢想过,他的屋外还可以有一个小" 屋"? 他拥有一个屋外的" 屋"? 那是一个秘密,一个人可以长久地拥有一个秘密,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而且,这是一种暗示,一种默许,一种让人心领神会的" 解放" 。也可以说是谢丽娟对他的宽大和特赦,那就是说...... 他呼国庆可以有两个" 家" 了。那不是太那个了么?!
  她说:" 我要你说实话,想,还是不想?"
  呼国庆却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
  临别的那天晚上,谢丽娟显得特别妖艳。她上身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女式弹力紧身无袖衫,下身是一袭飘飘的白丝裙,月光下,水边上,她时而前时而后地漫步走着,看去就像一泓夜的梦,一束弹动着的黑色火焰。那黑衫,那白裙,那肉焰焰的臂膀,那紧绷着的乳峰曲线,都显得格外的娇媚性感。在呼国庆看来,她就像是一只黑色的银狐,一条游来游去的美人鱼。在皎洁的月色下,呼吸着心爱女人肉体的芳香,一依一依地走在水边上,简直就像是在梦中仙境一般,呼国庆醉了,他真是醉了! 这时,他突然觉得古人真是太厉害了,古人创造了那样的四个字,那四个字若是没有体验是绝写不出来的,什么叫" 醉生梦死"? 这就是" 醉生梦死" 呀! 人,能有如此的良辰美景,死也值啦。后来,当两人坐下来的时候,谢丽娟偎着他喃喃地说:" 国庆,我用这一百万做底金,去做些生意。尔后用赚来的钱,给你造一个小屋。一个金碧辉煌的小窠。你累了,就来歇一歇。你乏了,就来坐一坐。你想我了,就来躺一躺。当你不想做这个官的时候,或者当你不能做官的时候,你就来找我。这样,不好么?" 呼国庆的嘴动了一下,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候,谢丽娟伸出舌尖来,用舌头堵住了他的嘴。于是,两个舌头无声地搅在了一起。那舌头就像是两扇小小的肉磨。一会儿是你磨我,一会儿是我磨你,那津液就成了流淌的语言...... 两人站在水边上,紧紧地胶在一起,谢丽娟突然喊道:" 天哪,给我一张床吧!"
  呼国庆默认了。
  三黄花闺女
  王华欣终于当上副市长了。
  在王华欣当上许田市副市长的第三天,就给范骡子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 骡子么?" 范骡子有点不高兴,说:" 谁呀?" 王华欣大腔大口地说:" 我,王华欣。"
  一听是王华欣的电话,范骡子心里很不是味,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停了好一会儿,才说:" 是王书记呀。有事么?" 王华欣在电话里笑着说:" 骡子,还记恨我呢?" 范骡子语无伦次地说:" 王书记,不不,王市长,看你说哪儿去了? 没有,没有。"
  王华欣就直截了当地说:" 骡子,来吧。咱哥俩聚聚,喝两杯。"
  范骡子心里一躁,忙说:" 王市长,要请也是我请。咋能让你破费哪......" 王华欣说:" 哪儿那么多废话。咋,请不动啊?" 范骡子慌了,说:" 那、那、那......" 王华欣说:" 你也别' 那' 了,过来吧。我派车去接你。"
  自此,范骡子不敢怠慢,就坐着车到市里去了。
  车进了市,已是傍晚了。司机直接把范骡子送到了本市最有名的桃园大酒店。下了车,只见桃园大酒店门前霓红灯闪闪烁烁,五光十色,有一个红红绿绿的" 酒吧女郎" 在空中的电网上跑来跑去,一时东一时西,一时绿了一时又红,映人的眼。上了台阶,又见两位穿着旗袍的小姐( 真人) 先是深施一礼,雀儿似地叫道:先生晚上好! 进了大厅,就见一片金碧辉煌,巨大的吊灯像开了花的树一样,一盏一盏在头顶上灿烂,到处都是灯的影,光的影,脚下绵软软的,就像是走进了一片虚幻的世界。范骡子在乡一级的干部里也算是个人物,可他却是第一次进这么好的地方,走着走着头上的汗就下来了。待他坐电梯上了二楼,又看到了一处一处的景致,音乐像水一样在过道里流淌着,雅间的门全都是皮子包的,每个门前都立着一个小姐,走过去时,他觉得就像是皇上一样,小姐们一一鞠躬,又是一迭声地说:" 先生晚上好! 晚上好! 晚上好!" 再走,范骡子头就懵了,他觉得他就像个傻子一样,一脚高一脚低的,像是在满地找眼珠子。
  最后,范骡子总算被司机拽进了那个叫做" 贵妃厅" 的雅间。这是一个巨大的豪华套间,雅间分里外两进,中间隔着一袭古色古香的博物架,里间放着一张仿古的、用大理石当桌面的豪华圆桌和高靠背的座椅;外边摆着一排橘黄色的皮制沙发、仿古茶几,周围摆放的是彩电、录像机、衣架等设备。地上铺的是厚厚的纯毛地毯。小姐竟有四个,像画一样,背墙而立。进门之后,范骡子怔了片刻,正不知该往那里下脚,只见王华欣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他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说:" 骡子,来来,坐,快坐。"
  待范骡子在沙发上坐下,王华欣说:" 骡子,咋? 还不想见我?" 范骡子有点拘谨地说:" 王书记,哪儿的话呢,我......" 说着,他四下里看了看,问," 客人还没到呢?" 王华欣大咧咧地说:" 什么客人? 我今天就请你一个人。"
  范骡子嘴张了张,不安地说:" 这、这,实在是...... 太破费了吧?" 王华欣拍拍他说:" 我谁也不请,就咱哥俩。"
  接着,王华欣又说," 你也别以为这是吃我。我给你明说,我一个表弟,做生意挣了钱,他个人的钱,有几百万呢,今儿个吃他,他签单。"
  范骡子忙说:" 咋不让他上来,一块吃?" 王华欣摆了摆手说:" 咱哥俩好好聊聊。他来干什么? 今晚上就咱俩。"
  说着,王华欣把范骡子拽上餐桌,尔后拿起菜谱,翻了翻,对小姐说:" 菜不要多,要精。我们就两个人,你给挑最好的上,要四凉四热。不过,有一道菜是必须上的,让我这位老弟尝尝鲜。"
  站在一旁的小姐说:" 先生,你指的是?" 王华欣示意了一下,说:" 就那个,菜单上没有的。"
  小姐点了点头,马上说:" 明白了。"
  菜上来之后,王华欣把包间里的小姐全都赶了出去,他笑着说:" 骡子,这会儿就不要' 颜色' 了吧? 咱哥俩单练,好好聊聊。"
  说着,他把一瓶五粮液一分两半,咕咕咚咚倒进两个高脚杯里,说:" 骡子,今儿个,可就咱哥俩。酒要喝个痛快,话要说个痛快,成不成?" 范骡子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心里毛毛的。可人家是市长,话已说到了这份儿上,就赶忙说:" 成,成。"
  王华欣接着说:" 好。既然这样,咱得行个令。规矩是:在这个酒桌上,咱哥俩都不许说一句假话。咱今天脱光他,连裤衩子都不要,来个赤裸裸,有啥说啥。谁要是说一句假话,罚酒三杯! 骡子,我把这个权力交给你,今晚你就是酒司令,我要有一句不实,你吐我一脸,我擦都不擦! ( 不过,可有一条,出了门不算,出了这个门,该咋还咋。) 活了大半辈子了,也该说几句真话了,交交心吧。你说是不是?"
  一听王华欣这样说,范骡子心里热乎乎的,同时也有点怵,话已滑到了嘴边上,又赶忙咽回去,口不照心地说:" 行,我听市长的。"
  王华欣乜斜着眼看了看他,二话不说,就把酒杯端起来,接着,他脸一沉,说:" 骡子,你把这杯酒喝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么? 操,就咱哥俩,咋还这么贫气?!" 范骡子一看这阵势,再没说什么,他接过那杯酒,咕咕咚咚地喝下去了,尔后他亮了亮杯子底,说:" 哥,我喝了!" 王华欣重重地拍了拍他,说:" 行,兄弟。还是当年的骡子。吃点菜,吃点菜。"
  接着,王华欣也把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啁下去了。喝了酒之后,王华欣十二分恳切地说:" 兄弟,多少年了,我一直想找个人聊聊,吐吐这心里的窝囊。唉,咋说呢? 跟谁说呢? 不是家的,不能说,离得近的,不能说。老在心里憋着。这些话,我跟你嫂子都没说过,她是城里生城里长的,说了也不理解。在咱这平原上,活人老难哪。说起来,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我的经历,你还不知道吧? 我打小没了爹,是跟着娘再嫁到王家拐的,小时,人家都喊我" 带肚儿" ,整整喊了五年...... 你说我恨不恨? 十七岁时,我跟公社书记当通讯员。你知道那会儿我干啥? 天天晚上给书记提夜壶。晚上提进去,早上提出来。书记尿泡大,天天晚上尿得满当当的,我这破指头天天就在人家的尿里蘸着。那还不是一个人的尿,有时候,是两个人的尿,书记跟公社的女广播员尿一个壶里,弄不好就洒一身! 我就忍哪忍哪,咬着牙忍,不忍又有啥办法? 有时,提着尿壶我浑身的血乱蹦,你说我恨不恨? 后来我又在县法院干过一段,县法院的院长有个傻儿子,傻得不透气。院长不知从那弄了个偏方,说是吃活人脑子治这种病。你想想,活人脑子上哪儿弄呢? 那会儿,我为了巴结他,就到枪毙人的刑场上去给他挖活人的脑子! 那边枪一响,我就跑过去了,拿着一个碗,跑到头打烂的犯人那里去给他挖活人的脑浆...... 这样的事我都干过,你说恶心不恶心?! 后来我总算熬出来了,当了八年的公社书记。从麦岭到坟台,从坡张到西赵,没有我治不住的地方。可人家就是不提我,没有办法,我就去给人家送礼,你猜我送的啥? 送的是' 婴儿胎盘' 。我老婆在医院妇产科,有这点特权,就把' 婴儿胎盘" 焙干了给人家送去,那东西大补...... 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一个胆,我胆大。在咱这个地界上,人是活胆的。没有胆量你啥也干不成。胆这东西,你知道是靠什么来滋养的? 靠恨。乡下娃子,能一步步地走出来,靠的都是恨。恨积得越多,胆就越大。在平原上,不是说人活一口气么。气是怎么来的? 气是生出来的。生气,生气,不就是这个意思么。人是靠恨来聚气的,仇恨就是气的源泉。老弟,今天我可是脱光了。我说这些,你品品,有一句假话没有?"
  范骡子的眼眶红了。听了王华欣的这一番话,范骡子长叹一声,端起酒杯,二话没说,就把酒灌下去了。尔后说:" 我服了。全是实话!"
  往下,王华欣又说:" 老弟,我这个人,一向不拘小节,说起来毛病很多。我承认我是整过人的。人不可能不整人,只要你在那个位置上站着,你就得看着上边,防着下边。但我拾掇人有一条原则,就是恩怨分明。没有伤害过我的人我决不弄他。就是伤害过我的人,假如他不是那么过分,假如他还能让我过得去,我也不去弄他。有人说我王华欣霸道,我是霸道,可我霸在' 道' 上,我有我的原则。七年前,我娘去世时,我不在家,是你带全乡的干部替我办的丧事,丧事办得很体面。那会儿,腊月天,你站在灵前替我整整守了一夜的孝。送殡的时候,你上的是头炷香,还带着全乡干部给老人三鞠躬...... 人心都是肉长的呀。这些,我都记着呢,一辈子都不会忘。至于后来,那是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了,你鞍前马后的,从没提过别的要求。说起来,我也知道你的心思,就想弄个副县。人嘛,干了半辈子了,弄个副县,也不为过,该。可那会儿,都知道你是我王华欣的人,咱俩又是三天两头照面,要是我直接提,太招眼,犯忌讳呀。我想让那姓呼的提,那会儿他姓呼的正给我捣蛋哪,要是我说,他必然反对。当时我想,不管怎么说,你跟姓呼的多少沾点瓜葛,他老婆跟你是至亲,只要他在会上说一声,就好办了。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六亲不认,会来这么一手。当那一万块钱放到我桌上的时候,骡子,你猜我怎么想? 那就跟当面扇我的耳光一样! 我就问他,呼县长,你这是啥意思? 他说没啥意思,我处理不了了,只好交给书记了。我说多少? 他说一万。我说*5 ,一万。他说你点点吧。我说不用点了,放这儿吧。他说你还是点点,点点好。这么一来,' 局' 就僵在这了。到了这一步,我这人就显得自私了,我只想把自己' 择' 出来,说良心话,对这些心狠手辣的年轻干部,我也怕呀! 于是,我就把秘书叫过来,当面把钱点了。点钱的时候,刚好纪委的那个' 二炮' 闯进来了。' 二炮' 这人,你也知道,咋咋乎乎的,是成事不足,坏事有余。我说让他处理,是让他先把钱带过去,尔后再说。谁知道这家伙是唯恐天下不乱,当天就把钱送到市里去了...... 这事,细究起来,从我这方面说,对不起你老弟,是我把你害了。本来,我想着晚上再去跟' 二炮' 谈谈,把事绊住,不料还是晚了一步。我呢,后来也自身难保,被人赶出了颍平......"
  话说到这里,范骡子心里像刀搅一样难受! 他抓起酒瓶,又是咕咕咚咚喝了一气,接着趴桌上嗷嗷地哭起来了,大哭!
  王华欣轻轻地拍拍他,说:" 骡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今儿咱哥俩说说体己话,哭吧,哭出来心里好受些。"
  嗷嚎了一阵,范骡子坐起来,说:" 王书记,你还当我是个人?"
  王华欣说:" 骡子,我今天把你请来,就是想当面向你道歉的。这么久了,我一直没有给你解释。我也不想解释。那时候,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今天,咱哥俩见面,放开了,我也吐吐这心里的话。兄弟呀,让你受委屈了。你的副县,啥时不解决,啥时都是我的一块心病。"
  范骡子说:" 干工作几十年了,我咋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今,副县不副县的,我也不想了。只要你当我是个人......"
  王华欣一拍胸脯,说:" 兄弟,我把话撂在这儿。这个愿,我是要还的。早早晚晚,我一定还。"
  说着,王华欣端起酒杯," 兄弟,碰了吧?"
  范骡子也昂昂地说:" 碰了!"
  正在这时,一个小姐扭扭地把那盘菜送进来了。当她把菜放在桌上之后,细声细气地说:" 先生,菜上齐了。"
  王华欣笑着说:" 也不给介绍介绍?" 那小姐低下头,红着脸小声说:" 黄花闺女。"
  王华欣故意重复说:" 啥?" 那小姐不好意思地笑了,说:" 就是你要的' 那' 么。"
  王华欣说:" 那是个啥?" 那小姐却笑着跑了。王华欣哈哈大笑说:" 你看你看,还不好意思呢。"
  范骡子探头看了看,只见摆上来的是一个烫金边的雕花大瓷盘,盘子中央是一个萝卜刻成的小花窑儿,窑儿里精精意意地放着四个红枣,盘子周围摆着一圈绛黄色的东西,似干菜又不像干菜...... 范骡子心里想,不就是枣嘛? 然而,待那女孩关上门之后,王华欣却介绍说:" 这可是一道主菜,也是他们这里最贵的一道菜,这道菜的名字就叫' 黄花闺女' 。"
  接着,王华欣笑了笑,又说:" 要说腐败,这道菜才算沾了点腐败的气。骡子,我今天特意点了这道菜,就是了为让你尝尝鲜。如今不是讲究' 食文化" 么。这道菜,可以说是' 食文化" 的典范。你看,周围这一圈,你知道那是啥? 那是黄花菜。而且是淮阳产的黄花菜,普天下,只有淮阳的黄花菜是七个瓣的,其余地方的黄花菜都是六个瓣的。你看中间这个窑,这是萝卜刻成的雕花窑儿,你看那形状,究竟像什么? 哈哈,我就不细说了。你再看那窑儿里,泡的是四个红枣。这菜贵就贵在这四个红枣儿上了,这四个红枣叫做' 阴枣' 。怎么炮制的,人家不让说,我也不说了...... 这枣儿,可以说是补品中的极品,延年益寿,滋阴壮阳,是这里的一绝。据说,这道菜是从清朝宫庭秘籍上找到的谱,每道工序都与' 七' 有关,最后还要泡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能上桌。原来一个枣儿要五百元,客人都嫌贵,后来又改成三百元一个,这盘菜价格一千二。老弟,说' 食文化' 啥啥的,那是狗屁! 大补才是真的。叨,你叨一个尝尝,这可是' 黄花闺女'!"
  范骡子惊呆了! 他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贵的菜,一盘竟要一千二?! 他战战兢兢、半信半疑地用筷子夹起一个枣儿,往嘴里一放,只觉得腥腥的,有一股什么味,正想吐的时候,却见王华欣连声说:" 别吐,你可千万别吐。你要吐了,就辜负我的一片心意了。它贵就贵在这股味上了,大补大补!" 说着,王华欣也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放在嘴里,细细地品味着......"
  王华欣吃了一个枣,尔后说:" 骡子,这人活着,也就几十年的光景。你说是不是?"
  范骡子说:" 是。那是。"
  接着,王华欣又漫不经心地说:" 所以呢,这该尝的也得尝尝。有人告诉我一个道理。说这人世间,动物类的,是吃啥补啥。植物类呢,是像啥补啥。想想,有些道理。你说是不是?" 范骡子又说:" 有道理。有道理。"
  王华欣笑着说:" 这天地间,说白了,就是一个阳,一个阴。你看,这人分男女,动物有公母,植物有雌雄,连电都分个阳极阴极。阴阳谐调,这才叫配合。所以,我今天特意请你尝尝这' 黄花闺女" ,不虚此行吧?"
  这会儿,范骡子已有了三分醉意,竟大腔大口地喊道:" 不虚此行!"
  饭毕,王华欣又把范骡子带上了三楼。这里是" 一条龙" 服务,接下去又洗了,蒸了,按了...... 尔后,两人回到包间里,一人腰里围着一条浴巾,点上烟,泡上茶,就那么赤条条地相对而坐。到了这时,王华欣定定地看着范骡子,说:" 骡子,我想问问:你还有血性没有?!" 范骡子连" 黄花闺女" 都吃过了,还能说什么呢? 回想起那些日子,他的牙咬得嘣嘣响,身上的血直往头上涌!
  王华欣盘腿坐在床上,半眯着眼睛,说:" 骡子,咱今天脱光了说。他这样整咱,咱是不是该整整他了?"
  汗一出,醉劲也下了。范骡子坐在那里,沉吟了半晌,心里毛毛地说,就再当一回叛
  四公事私办
  范骡子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树。
  那是一棵皂角树。在平原,人们都把皂角树称作" 叫叫树" 。
  这棵" 叫叫树" 很有些年头了,一树老刺。入秋后,结满树皂荚,到了冬天,皂荚干透了,会摇出一树黑响儿,所以才称作" 叫叫树" 。
  夏日里,它是一树羽状的黄叶,碎碎散散的,能铺很大的凉荫,那凉荫花嗒嗒的,站在凉荫下朝上望去,会看到一脉一脉光影和透明的叶纹,那叶儿的背面是青绿色,阳面却是黄的,时光像蚕一样在叶上爬,爬出一些青青黄黄的光影,在一片一片的光影里,有虫影儿在叶片上一蠕一蠕动着,藏得很妙哇! 虫儿咬过的地方,会亮出一个小小的斑点,那是枯黄......"
  范骡子在树下站了很久了。他立在树下,仰头向上,看了一会儿,心里说,日他妈,再当一回叛徒? 叛徒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当叛徒也是需要勇气的,你得先逃过良心的谴责,尔后还得找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借口,先是自己不骂自己,往下才能顶得住别人的骂。范骡子的借口很好找,范骡子心里说,关键是那一百万,一百万哪! 他们太黑,他们就是这样干的,你还怕什么? 他们想过你么? 那时候,为了一个*5 副县,你东凑西借的,厚着脸送了一万块钱,他们就那样的整你,你冤不冤? 天底下已经没什么好人了,你还做什么好人? 是他们先害你的,你不能不出手了! 再说了,人家王华欣如今是市长了,人家找了你,就看你的态度了。你要是不动,以后还怎么在官场混呢? 还有一说,那是王华欣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要解决你的副县,你想不想解决,你是真的不想么? 没有退路了。那事一旦说出去,你就没有退路了,要是你当时不说,还有挽回的可能。可那会儿,两人赤条条的,酒涌在头上,你一激动,啥都给人家说了,这会儿,就没有后悔药了。范骡子想,人真不是东西!
  于是,范骡子又成了" 马前卒" 。
  范骡子先是偷偷地请了半月假,在家里" 猫" 了一天后,就悄悄地上路了,他先去了市里,尔后与市检察院的两个人一块坐车到了省城,接着就坐飞机到南方去了。这是一次极秘密的行动,走时,王华欣特意指示说:" 要公事私办。"
  " 公事私办" 是在平原上广为流传的一句俗语。在平原,无论办什么事若是" 公事公办" 的话,那是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的,就是勉强办成了,也要拖很长时间,要把你的耐心磨到极限之后,才有可能办出结果。所以,在这里,要讲效率的话,必须" 公事私办" 。" 公事私办" 含意是很明确的,那就是要把公家的事当成自己个人的事情来办,要跑关系、要动用大量的人情、要不辞辛劳一杆子插到底等等。由副市长王华欣亲自指挥的这次" 反腐败" 行动,应该说是彻头彻尾的" 公事私办" 。首先,办案的经费-- 五万块钱,是由王华欣出面向一家企业借的;办案的人,也是由王华欣通过检察院的关系秘密组织的( 一个老马一个小吴,据说都跟王华欣沾点亲戚) ;而作为指证人的范骡子,则是以看病为名请了事假的。王华欣说:" 都是自己人。"
  就这样,他们一行三人来到了南方的一个小镇上。这个南方小镇是很开放的,街面上到处都是" 颜色" ,说话叽哩咕噜的,一片" 鸟语" 。他们在" 鸟语" 里整整泡了三天,才听出了一点门道。于是也都一个个卷着舌头跟人说话,终于打听到了那家汇款的银行。接着又顺藤摸瓜,查到了那姓黄的下落。一看到黄庭华这个名字,范骡子说,就是他! 然而,查到黄庭华的下落之后,却无法下手,因为那姓黄的在这个小镇上是个头面人物,竟是两家公司的董事长,还兼着镇上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呢! 一看这样的情况,三个人都有些怵,这是人家的地盘,怕抓不好弄出什么事来,于是就给王华欣挂了电话,王华欣讲得很干脆:" 非常之地,要采用非常手段。先想法吊住他,最好不要惊动当地政府,不行绑也要把他绑回来!" 最后,还是检察院的人有办法,他们一连盯了那姓黄的四天,不管白天还是夜里,就在那里死盯...... 一直到了第八天头上,黎明时分,那姓黄的终于露面了,他是出来锻炼身体的,当他跑出家门之后,在一条小街的拐口上,三个人冲了上去,连拖带架地把他弄进了那辆早已准备好的出租车里,手铐一戴,开上就跑! 一直到车开出那个小镇之后,他们才算定下心来。这次范骡子真是长见识了。一路上,他疑疑惑惑地问:" 你们就是这样抓人的?" 检察院的小吴说:" 可不就是这样。你想会是啥样?"
  审讯姓黄的工作是在另一个城市开始。车开出二百多公里后,他们在临近公路的那个城市里租了个套间,把那姓黄的带了进去。这时候,那两个检察院的人才换上了检察官的制服,尔后对那姓黄的说:" 老黄,你不是说我们绑架你么? 睁眼看看,这叫执法!" 说着,把早已开好的拘留证拿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老黄很硬,老黄说:" 这叫执法啦?" 检察院的老马说:" 对,这就叫执法。"
  老黄鼓着他的金鱼眼说:" 我犯什么法啦啦? 我是局长。我要告你们,我要上告的!" 检察院的老马说:" 老黄,你没有犯法? 你敢说你没有犯法?!" 老黄昂着头说:" 我没有犯法啦,我真的没有犯法啦啦......" 老马说:" 操,我说你犯法你就犯法。你信不信?" 这时,范骡子走上前,拍拍他说:" 老黄,招了吧。"
  老黄怔怔地看着范骡子,终于想起来了,他嘴里嘟囔说:" 你们平原人太不讲义气啦。怎么能这个样子呢?" 老马说:" 你不交待不是? 好,好,不交待咱还走,我让你自己交待。"
  于是,第二天,他们把戴着手铐的黄庭华塞进了出租车的后备箱里,一走又是二百多公里。一路上,车开得很快,颠颠簸簸的。坐在车上,范骡子就觉得身后的后备箱里总像滚着一个大冬瓜似的,咕咕咚咚乱响。他不安地问:" 死不了吧?" 老马笑了笑说:" 死不了。不过,够他呛的。"
  ...... 又到了一个城市,等把姓黄的从后备箱里拽出来的时候,这人已滚成一堆泥了,他连站都站不住了,只见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哑着喉咙一迭声说:" 爷,我招,我招了。你让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行啦啦。"
  于是,就在路边的一个旅店里开了一个套间,把黄庭华押进去后,老马递给他一支烟,说:" 好好说。"
  黄庭华吸了一支烟后,眼珠子转了转说:" 好啦。你们让我说什么啦?" 老马说:" 说说你犯法的事?" 黄庭华说:" 你提示一下啦。"
  这时,老马脸一黑,说:" 老黄,你私自办烟厂犯法不犯法? 你私自购买卷烟设备犯法不犯法? 你制假贩假犯法不犯法? 我告诉你,哪一条掂出来都是死罪!" 黄庭华一听,脸慢慢地灰了。接着,他想了想说:" 我能不能给家里打个电话?" 老马脸一沉说," 不行。"
  黄庭华哭丧着脸说:" 这些事情,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啦,我们是镇办企业,镇长也是知道的啦......"
  老马说:" 镇办企业怎么了? 镇办企业我就不能查你了?! 我告诉你,要是把这事掂出来,是大案。你们镇上的干部得全窝端!" 老马吓唬了一阵之后,突然说:" 老黄,你想回去不想?" 老黄抬起头,泪流满面地说:" 想啦啦。"
  老马说:" 那好,我现在给你一个从宽的机会。你们那里的事,我可以暂且不问,我只查与我们这里有关的问题。你听清楚了么? 我这是放你一马。你要好好配合,我问什么,你说什么。好好说,说清楚,我就放你回去。"
  黄庭华头点得像鸡叨米似的说:" 讲啦,讲啦。"
  老马说:" 我问你,是不是你到颍平县去买的卷烟设备?" 黄庭华看了坐在一旁的范骡子一眼,说:" 是啦。"
  老马接着问:" 一共花了多少钱?" 黄庭华交待说:" 三千多万啦。"
  老马喝道:" 到底多少? 说清楚!" 黄庭华说" 三千五百五十万啦......" 往下,姓黄的就把那事屙出来了,屙得很净。于是,就让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一一都按上了手印。
  尔后,他们就一路游山玩水,到一个城市该看就看,该玩就玩。当五万块花去大半的时候,也就到了本省的境内了...... 范骡子一一都看在眼里,他心里说:" 日他妈,事就是这样弄的?!"
  事毕,等他们回到省里时候,王华欣亲自赶到省城,在一家最豪华的酒店里给他们摆酒接风。尔后,王华欣说:" 这一仗打得漂亮。往下,咱兵分两路。一路去查那姓谢的,还是从银行这条线查,查清他们之间的关系,看那一百万汇到哪儿去了。干什么用的。不过不要打草惊蛇。另一路,骡子,你回去,尽快去弯店一趟,让他们写几封揭发信,直接寄给我。"
  范骡子怔了一下,说:" 他们要是不写呢?" 王华欣看了他一眼,说:" 骡子,你尿了?" 范骡子连声说:" 没有。没有。"
  王华欣淡淡地说:" 白纸黑字,事都成了,你还怕什么?" 范骡子又赶忙说:" 我不是怕。"
  王华欣说:" 这事一定要砸实。让他二百年也翻不了案!" 那天晚上,王华欣又把范骡子单独留下来,说:" 骡子,咱哥俩多少年了?"
  范骡子说:" 二十多年了吧?"
  王华欣说:" 老伙计了。"
  范骡子说:" 是。老伙计了。"
  王华欣说:" 事不秘则废呀。"
  范骡子说:" 我知道。"
  王华欣说:"" 咱要把这个事坐实。"
  范骡子说:" 那是。那是。"
  最后,王华欣抬起眼皮,说:" 你那个副县,我记着呢。"
  范骡子怔了怔,红着脸,张口结舌地说:" 不,不急。"
  一个月后,所有的线索全都查明了。那一百万的去向也全都弄清楚了。而且,更让王华欣高兴的是,他们顺藤摸瓜,竟然还查到了那谢丽娟与呼国庆的暧昧关系。通过监听谢丽娟的电话,两人的狐狸尾巴全露出来了。可王华欣却仍然按兵不动。他说,她账上不是还有五十万的么,让她花出去再说!
  范骡子每天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这段日子里,他连县委大院都不敢进,生怕脸上流露出什么。他几乎每天都给王华欣打电话,说咋还不下手呢? 可王华欣一点都不急,王华欣说,你慌什么? 沉住气。待听了王华欣的解释后,范骡子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心里说:高手。这才是高手!
  五私事公办
  呼国庆是在一次会议上被人叫走的。
  这一段时间,呼国庆在颍平的威信非常高。最初,当有人称他" 呼青天" 的时候,他还批评了人家,沉着脸说:" 不要胡说。"
  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很愿意有人这样叫他的。所以,他想扎扎实实地做几件事情,好在老百姓心目中巩固一下" 青天" 的形象。于是,他把从弯店打" 假" 弄来的三千万全部投到修路工程上去了。不是说,要致富,先修路么。他想把颍平的路好好修一修。他的办法是省里搞三分之一,县里拿三分之一,群众集资三分之一,弄他几个亿! 计划是乡乡有公路,村村通汽车。
  不料,就在他一心一意要做" 青天" 的时候,他却被人叫出去了。那天,他作为县里一把手,刚在一个万人大会上做了动员报告。当他端起茶杯要喝口水时,有人轻轻地拍了他一下,说:" 呼书记,有人找。"
  于是,他站起身来,就到外边去了。出了门,就见外边停着两辆车,一辆是桑塔那,一辆是他的奥迪。车前站着两个人,从脸上看,都很陌生。只见其中的一个年长的说:" 呼书记,市里有个会,很紧急,请你去一趟。"
  呼国庆心里" 咯噔" 了一下,问:" 现在就去么?" 那人说:" 现在就去。"
  这时,呼国庆往远处望了一眼,说:" 那好,我去方便一下。"
  说完,就朝不远处的厕所走去。那人怔了怔,似乎想说什么,可他跟了两步,却又站住了。呼国庆进了厕所门,心想,这么突然,是不是人事上有变动?! 他知道人事变动常搞突然袭击,把生米做成熟饭,文儿一下,到时候你不走也得走。他心里说,要是有什么的话,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想了想,慌忙从夹在胳肢窝里的包里拿出手机,啪啪啪按了几下,拨通了呼家堡的电话,说:" 根宝么? 呼伯在不在? 噢。那我问你,最近没听说什么吧? 噢,噢,也没什么。我估计有人暗地里做我的活儿! 这样吧,等呼伯回来,你告诉他一声,让他老人家尽快帮我查一下......" 说完,他把手机塞进包里,两只手揉了揉脸,又从从容容地走了出来。
  待车进了市区,呼国庆朝窗外看了一眼,他发现车没有去市委,而是走了另一条路,呼国庆知道,这条路是通许田宾馆的。许田宾馆原是市委招待所,是有名的一所,条件最好。现在改了名字,叫许田宾馆,比原来的招待所更豪华更气派了。市里有很多会都在这里开,市委常委们也常在这里商量事情。所以,这事并没有引起他的警觉。他只是隐隐地觉得这不太正常。如果人事上有变动,一般是去组织部。不过,他已经考虑好了,如果调他的话,他是坚决不走的。车果然开进了许田宾馆。等他进了大厅,坐电梯上了三楼,来到308 房间的时候,他才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308 是个豪华套间,在这个套间里,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竟是他的对头,王华欣! 另一个,是市纪委书记赵修贤。这两个人,一个是分工抓" 纪检" 的,一个是抓" 信访" 的,在呼国庆眼里,就像是" 黑白无常"! 呼国庆顿时心里一寒,他知道事情" 性质" 变了。这时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说,别慌! 尔后,他快步走上前去,很大气地说:" 赵书记,王市长,急火火把我' 点' 来,有何吩咐?" 赵修贤微微笑了笑,并没有站起与他握手,只是点点头说:" 国庆来了,坐吧。"
  倒是王华欣显得更热情些,他打着哈哈说:" 国庆,路上没堵车吧? 快坐快坐!" 这时,呼国庆心里又是一堵:没有握手? 没有握手也是一种信号! 这就说明,的确是有人下手了。于是,当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时,脑海里却在飞速地旋转: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他们到底抓到什么把柄了?!
  往下,又是王华欣先开口的,王华欣很随意地问:" 国庆,最近忙啥呢?? 呼国庆淡淡地说:" 正修路呢。"
  王华欣哈哈一笑,说:" 修路好哇。好事好事! 积德行善,修桥补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怎么样,资金都到位了吧?"
  呼国庆故意说:" 腿都跑断了。王市长是老领导了,是不是也给家乡做点贡献哪? 到时候,让老百姓也给你立个碑......"
  " 不敢,不敢。"
  王华欣笑着说," 贡献说不上,家乡的事嘛,该帮忙我还是要帮的。我这个人口碑一向不好,再立块碑,不成了万人骂了?"
  呼国庆说:" 上边千条线,下头一根针。骂也是骂我。"
  王华欣失笑眯眯地说:" 听说你干得不赖嘛,都有人叫你' 呼青天' 了......"
  呼国庆说:" 这是谁黑我呢? 没有的事,我只知道骂我的人不少。"
  王华欣脸上仍是笑眯眯地问:" 家里都好吧?"
  呼国庆说:" 还好。"
  王华欣说:" 广文呢? 两口子没啥吧? 我可知道,广文一直不放你的心,呼书记可别金屋藏娇啊!"
  " 没啥。我这个人,你是老领导了,还不清楚?" 呼国庆嘴里应着,心里却在骂:日你妈,有啥阴招你情使了!
  王华欣接着又问:" 孩子呢? 你那个丹丹,是叫丹丹吧? 上几年级了?"
  呼国庆急于想知道" 底牌" ,可王华欣偏用钝刀子锯他! 他心里有些火,可他一直暗暗忍着。说:" 三年级。挺好。都挺好。"
  就这么扯了几句闲话。突然,王华欣话锋一转,把脸扭向了赵修贤:" 老赵,你说吧?"
  纪委书记赵修贤看了他一眼,说:" 你说吧?"
  王华欣说:" 你说你说。"
  赵修贤身子靠在沙发上,两只眼皮耷蒙着,慢吞吞地说:" 国庆啊,今天把你请来,是有些、这个这个啊...... 情况想了解一下。这些事情嘛,当然了,还是希望你能够正确对待,也不要有什么、啊顾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作为一个党员,党的负责干部,啊,这个这个,要实事求是嘛...... 啊?"
  呼国庆定了定心,说:" 赵书记,到底啥事? 你说吧。"
  赵修贤仍耷蒙着眼皮说:" 这个嘛,群众有些反映。你呢,是不是给组织上谈一谈? 有些事情,早说比晚说好......"
  呼国庆想了想,心一横,气呼呼地说:" 是不是又有人告我了? 不干工作保准没人告! 我这个人不怕告。身正不怕影子歪,组织上可以查嘛。"
  赵修贤沉默了一会儿,又慢吞吞地说:" 国庆哇,你要相信组织。如果没有一定的啊...... 我们也不会把你找来。这个这个,啊,是个机会。人嘛,没有不犯错误的,啊? 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呼国庆忽地站了起来,说:" 我没什么可想的。也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有人告我,把证据拿出来!"
  顿时,屋子里的空气紧张了...... 赵修贤看了王华欣一眼,一句话没说,却把眼睛闭上了。
  此刻,王华欣突然笑了。他笑着说:" 国庆,不要激动嘛。坐下,你坐下。老赵他苦口婆心的,也是一番好意。你有啥就说啥,实在没有,也可以不说嘛。"
  呼国庆想了想,又坐下了。坐下之后,呼国庆又解释说:" 赵书记,我刚才那话不是对你的......"
  然而,赵修贤仍然没有睁眼......"
  王华欣看着呼国庆,那目光像刀刃一样,十分锋利。可他嘴里却说:" 国庆,群众有举报,信一封一封的,反应很强烈哇。组织上把你叫来,跟你谈谈。不算过分吧?"
  呼国庆回了他一眼,说:" 不过分。可我要问,谁举报的? 根据是什么?"
  王华欣的脸一沉,说:" 你不要管人家。今天要谈的是你的问题。"
  呼国庆说:"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王华欣说:" 真没有?"
  呼国庆说:" 没有。"
  王华欣像猫逗老鼠一样看着他:" 要是查出来呢?"
  呼国庆说:" 党有党纪,国有国法,你们随便处置!"
  王华欣说:" 好。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需要向组织上交待的问题?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要想清楚。现在,我再重复一次,我们是代表市委跟你谈话的,你要慎重考虑。"
  呼国庆沉默了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尔后咬着牙说:" 没有。"
  王华欣微微点了点头,刹那间,他眼里像是爬了很多蚂蚁...... 片刻,他扭过身来,看了看赵修贤,说:" 老赵,那就这样吧?"
  赵修贤靠在沙发上,仍旧一声不吭。
  王华欣回过身来,轻轻地摆了摆手,说:" 那好,你走吧。"
  呼国庆犹豫了一下,心里说,要走快走! 这么一想,他站起身来,大步向门口走去。就在这时,赵修贤突然睁开眼皮,说:" 国庆啊,有句话我送给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出了这个门,你好自为之。"
  这时,呼国庆已走到了屋门口,他想折身回去,可又觉得不妥。于是,他立在门口处,怔了片刻,终还是硬着头皮走出去了......"
  呼国庆走出门后,发现过道里很静,一个人也没有。当他一个人闷头走进电梯的时候,头一下子大了,心里像是爬满了一窝一窝的刺猬...... 他想,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他们这么兴师动众的,不只是扑风捉影吧? 王华欣这个王八蛋,一定是他下的手! 可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是从什么地方下手的?! 得赶快了解一下。这么想着,他的牙咬得嘣嘣响,浑身直打颤,脚步像是踩在心上,走路一漂一漂的。来到一楼大厅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抢上来跟他握手,把他吓了一跳! 那人叫道:" 呼书记,你怎么来了?" 可他眼前一黑,却忘了这人是谁了,也就跟他打了两句哈哈,嘴里说:" 噢噢。开个会。好,好......" 尔后,快步朝外走去。走出玻璃转门,他才松了口气,看了看天,天是晴天,蓝蓝的。可就在这时,有两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两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很有礼貌地说:" 呼书记,请上这辆车。"
  这时,呼国庆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辆警车。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十二章
  一大与小
  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一个人,如果在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培植一块土地上,他在这块土地上种下了一种声音。那么,他算不算土地的主人呢? 呼家堡东西长,南北短,方圆仅1 57 平方公里。在这1 57 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呼天成可以说是唯一的主宰。应该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块土地了,也没有人比他更热爱这块土地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在他的主持下" 生长" 的,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在他的旨意下兴建的,连那些埋在地下的死人,也是由呼天成重新给他们安置的-- 那就是" 地下新村" 。过去,几乎是每天早上,只要他在家,他都要沿着村界巡视一遍。他的脚步声很独特,那是一种坚实有力的、一强一弱的踢踏声( 早年,他的左腿受过伤) ,每当他的脚步从村街、从田野里响过时,连树上的麻雀都为之一震。尔后,他的声音就像雨露一样,渗进了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他说:要上晨操。
  人们就去上晨操。
  他说:要种带色的棉花。
  人们就去种带色的棉花。
  在会议上,他说:举手吧。
  人们就举起森林般的手......"
  这个声音是不敢生病的。这个声音一旦生了病,很快就会招致全村人的不安。几十年来,呼家堡人早已经过惯了这种只有一个声音的日子,如果这声音突然消失的话,呼家堡人倒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这并不是诳语。有一次,呼天成突然发高烧,他在床上躺了几天,后来被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去了,一去半个月。在那半个月的时间里,呼家堡几乎每天都有人到村口去张望,看呼天成是否回来了。每到傍晚,在夕阳西下的村口,在经过了一天劳作之后,人们常常把自己站成一棵树。当树成了林的时候,这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景观。
  在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化成了人们的呼吸。
  可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村人要想见他一面,已经不是那么容易了。一是因为呼家堡的摊子越来越大。他的确事多;二是由于每日里要求见他的客人太多,实在是应接不暇。为了避开那些他不愿见的人,呼天成养成了夜里工作白天睡觉的生活习惯。这样一来,能走进那个茅屋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尽管这样,村里的大小事,还是要他点头的。不过,他只是在需要出现的时候才出现。平时,如果不开会的话,人们是很难见到他的。况且,村里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确切行踪,那就是村秘书根宝了。可根宝又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掏出话来。如果想见呼天成,就必须通过根宝传话,得到批准之后,才能安排接见的时间,那也是要排队的。
  村里有一位老太太,今年七十六岁了,是村干部呼平均他娘,应该说是有些脸面的。可她为了能见上呼天成一面,竟每天拄着拐杖在村口张望。呼平均骗她,说呼伯到城里开会去了。她就一直在村口等着。她跟人说:" 我都等了八天了。就想见见天成。如今见他一面老难哪!" 呼平均多次劝她说," 有吃有喝的。呼伯恁忙,你见他干啥?" 平均娘说:" 我想看看,他叫我死在哪儿? 不是排得有号么? 那啥子' 地下新村' ,我也不知道我排的是几号? 我想去看看......" 后来呼天成听说了,就破例见了她一面。呼天成对平均娘说," 老嫂子,回去吧,我都安排好了。到时候一定让你睡个好地方。"
  老太太高兴得一时热泪盈眶,连声说:" 中,中啊。"
  就这样,在呼家堡,他一日日地神秘化了。
  然而,作为一个拥有亿万资产的" 主人" ,呼天成的个人生活其实是极简单的。他最爱吃的,只是一种手工的擀面。这种面是在案板上擀出来的,面要和得硬一点,如果水开锅后,再加一些霜打的红薯叶,他会吃上两碗。这种饭他几乎天天都要吃上一顿。有时出外开会,时间长了,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给他擀碗面。在穿戴上,他也是极不讲究。当然了,他很有几件出外穿的西服和皮鞋,那都是成套的,是外出才穿的。在家时,他更喜欢随意地披着一件什么,那种披着什么的感觉,是他在几十年时间里慢慢养成的,这也是他最舒服、最惬意的时刻。在平原的乡村,披着衣服就像是披着" 威望" 一样,那种潇洒是平原上独有的。不过,他也有" 讲究" 的时候,那其实是一种狡黠和表演。比如,凡是中央来了什么大人物的时候,他定要穿一身地道的农民装束,上身要穿对襟的布褂子,下身要穿掖腰的宽裆裤,脚上是一双手工的圆口布鞋,甚至脸上也" 配合" 出一种憨厚来;如果来的人是记者,或是商界、知识界的人士,那就不一样了,那样的话,他的穿戴就要往" 雅" 上走了,那就是怎么讲究怎么穿了。他要换上雪白的衬衣,圆领的毛线衫,有时也会打上领带,外罩呢,不是西装,就是宽松雅致的茄克衫。下身的裤子也是笔挺笔挺的,脚上定要换上锃亮的皮鞋,连胡子也要刮得干干净净的。他说," 这些人,都是衣裳架子。不能让他小看咱。"
  可人一走,他就马上又换回来了,他必须披着一件什么......"
  呼天成还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他的口袋里从不装钱。这很大气呀! 不是么? 尤其是近年来,无论他走多远,无论外出还是在家,他从来都是两手空空,衣兜里从未装过一分钱。所以,他经常跟人们开玩笑说,他是玩泥蛋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 无产阶级" 。
  可他又是一个少有的" 无产阶级" 。在呼家堡,他只要咳嗽一声,来访者就可以受到上等的款待。在平原,他的承诺就是最好的信用凭证。在国内,他一句话就可以调动亿万资金。他甚至可以走遍全国而不用带一分钱( 因为呼家堡的经营网络已遍布全国各大、中城市,并且在省城、在北京都设有办事处。)! 这在当今中国,只怕独有他一人了。
  作为一个" 无产阶级" ,有一件事曾使呼天成大为恼火! 那事发生在去年春上,就为那件事,村秘书根宝受到了最严厉的批评。可是,就那件事的本身来看,就足以让世人震惊了。
  去年的一天,呼天成坐的车去省城的路上出了事故。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在300 国道上,他乘坐的一辆黑色奥迪车与道口上突然出现的另一辆带拖斗的大车相撞了。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呼天成只来得及" 嗯?" 了一声,紧接着,只听一声巨响,两车撞在了一起! 由于呼天成及时地" 嗯" ,使司机下意识地踩了紧急刹车,这样,虽然两车相撞,人却没有受什么伤。在撞车后,司机像傻了似地愣在那里...... 当时,呼天成从车里钻出来后,一声没吭,就站在路边上悄悄地打了两个电话。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有一辆轿车飞驰而来,抢先把呼天成接走了。上了车,呼天成随口给司机交代说:" 你留下处理事故,根宝马上就到。" 紧接着,又过了不到五分钟,先后又有七八辆轿车赶到了事故现场,车上的人匆匆地跑过来问:" 呼伯没事吧? 呼伯怎么样?!" 再往后,又有三个县的交警开着警车,鸣着警笛,一批一批地赶到了。于是,整个300 国道全被封锁了! ...... 那个场面极为壮观,有许多被堵在路上的司机惊讶地问:" 谁呀? 这是谁呀? 老天爷,这么势海?! 怕是中央领导吧?" 尤其是对方撞车的那个司机,见官员们一拨一拨地往这里赶,当时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而给呼天成开车的司机呼宝俊却立在那里,得意洋洋地高声说:" 我,我是呼家堡的!" 就这样,呼家堡的名头在一天之内,经司机们的破嘴传遍了全省!
  第三天,当呼天成知道情况后,他的脸顿时就黑下来了,他把根宝叫到跟前,狠狠地把他日骂了一顿! 呼天成铁着脸说:" 徐根宝,谁让你这样安排的? 拿着鸡毛当令箭,你好大的胆子!"
  根宝小声说:" 呼伯,我,我是怕你出什么事......"
  呼天成咬着牙说:" 狗日的,你给我说说,你跟我这么多年了,都学了什么,连一点沉稳劲都没有?!"
  根宝说:" 一听说撞了车,我当时就...... 慌了,就打了几个电话。"
  呼天成质问道:" 你假借我的名义打了多少电话,说?!"
  根宝说:" 八个。我只打了八个电话。我怕你万一受伤,想就近找人......"
  呼天成骂道:" 胡*5 日! 八个,你还嫌少是不是? 你动用了三个县的警力! 你知道不知道? 你,你咋不打一百个呢?!"
  根宝低头不吭了。
  呼天成气乎乎地说:" 你想干啥? 你说说,你到底想干啥? 你这是败坏呼家堡的名誉,你这是往我脸上摔屎呢! 你知道不知道?!"
  根宝低着头,小声说:" 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想那么多......"
  呼天成一拍桌子,喝道:" 你给我滚出去! 站外边反省!"
  徐根宝两眼含泪,默默地退到门外去了......"
  就这样,根宝整整在院里站了一天。到了傍晚时,呼天成的气才消了。他默默地招了一下手,说:" 进来吧。"
  当徐根宝走进茅屋后,呼天成望着他说:" 根宝,想通了没有?"
  徐根宝低着头说:" 想通了。"
  呼天成说:" 说说,错在哪儿了?"
  徐根宝说:" 我,不该,那么张扬......"
  呼天成放缓语气说:" 根宝哇,你也是跟我这么多年了。虽说你是好心,可你这好心给我捅了大漏子!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坏影响已经传出去了,很难挽回呀! 有一点,你要切记。咱是干啥的? 咱是玩泥蛋的,咱是个农民! 啥时候也不能张狂。你要是忘了这一点,你就大错特错了。话说回来,我那些关系也不是不能动用,要用有所值。好钢要使在刀刃上。你想想,你虽说是打了八个电话,可你调用了六个县级干部的专车,动用了三个县的交警,就为这一点点小事? 你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你好好想想吧。我再告诉你一点,在平原上,你知道人是活什么的? 人是活小的,你越' 小' ,就越容易。你要是硬撑出一个' 大' 的架式,那风就招来了......"
  到了这时,徐根宝才幡然悔悟,他心服口服地说:" 呼伯,我明白了。我知道我错了。"
  呼天成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说:" 明白了就好。我只允许这一次。"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说:" 那人呢,情况你了解了没有? 现在咋样?"
  徐根宝说:" 那司机还在交警队扣着呢。他是三家凑钱买的车,车刚开出来,就撞坏了......" 呼天成想了想,说:" 你去一趟,代表我。一是谢谢人家交警。二呢,给交警队说一说,把人放出来算了。咱是集体,人家是个人,车撞坏了,咱给人家修修,要尽量挽回影响。"
  徐根宝说:" 呼伯,他可是大车。看那样,修修怕得上万。"
  呼天成淡淡地说:" 上万就上万吧。"
  尔后,呼天成话锋一转,沉下脸说:" 对宝俊这样的司机,永不再用。让他回大田里干活!" 十天后,那个肇事的司机开着那辆修好的卡车来到了呼家堡,他是来表示感谢的。见到呼天成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扑咚一声跪下来了。他跪在呼天成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说:" 恩人哪,恩人!......" 尔后,当他离开呼家堡时,却疑疑惑惑地回头望了一眼,说:" 他们怎么就这么势海呢?"
  二一个谜
  在很多人眼里,呼家堡是一个立在平原上的谜语。
  是呀,这样的一个村子,也没有什么资源,怎么说富,就富起来了呢? 有很多前来参观的人,都对此感到万分的惊讶。那些有心计的,也曾不止一次地偷访过呼家堡,期望着能窥视到一点奥妙,可结果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连专家们也认为,这是一个孤立的奇迹!
  然而,有一点是他们没有发现的。
  按说,他们是很熟悉" 经营" 二字的。可他们只注意到了对商品的经营,却从没想到对人的" 经营" 。在这里,有一个最核心的秘密,是从不外传的。
  呼天成从不经营商场,他经营的是" 人场" 。
  如果说,呼家堡的发展,是由五斤白面起家的话,那是不准确的。起码说是不科学的。这种" 经营" 是连续性的,它并非是一日之功,就像是一棵大树,它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内长成的。
  呼天成的" 经营" 方略是长远的,他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他是几十年一贯如此。这是一种感情方面的长期种植,他甚至不要求回报。只要他看中了你,只要他认为你是" 朋友" ,是" 人才" ,那么,他在感情上的栽种就是长期的,始终如一。
  特别是对老秋。早在三十多年前,当老秋作为下派干部初来呼家堡时,呼天成就觉得老秋这人不简单。这是一种超常的眼光。那时候,当脖里围着一条围巾的老秋站在大碾盘上讲话时,他就认准老秋是个不可限量的" 人物" 。老秋口才漂亮,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正是这一点,使他认定老秋可交! 所以,半月后,当老秋背着铺盖离开呼家堡的时候,呼天成匆匆赶了上去,他追出八里地,追上了下派干部老秋,由此开始了他们长达半个世纪的友谊。他递过去的其实只是一个破手巾兜,手巾里包的是五个鸡蛋。这五个鸡蛋,是呼天成借遍了全村才凑到的。那正是饿死人的年月! 他追上老秋的时候,就说了一句话,他说:" 老秋,你别走,你的东西忘在这了。"
  说完,他就把那兜鸡蛋往老秋手里硬硬地一塞,扭头就走。那时候,这五个鸡蛋,对已经浮肿的老秋来说,相当于半条命!......"
  后来,在文革时期,当他偷偷地把老秋从省城背回来的时候,老秋也仅只剩下半条命。那时老秋的腰已经被人打断了,况且还是省里的" 二号走资派" ,是万人大会上被点名批判的人! 这次与往常不同的是,风险太大,万一有风声透出去,他呼天成也完了! 然而,在呼天成内心深处,仍觉得老秋不会就这么完了,他还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人有时候就得搏一搏。就这样,呼天成硬着心把老秋背了回来,在呼家堡藏了一年零四个月...... 果然,时间证明了这一点。后来,他发现他背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人,那是一笔巨大的" 财富" 。这笔" 财富" 首先是精神的,其次才是物质的。那是一个巨大的有放射力的" 磁场"! 他知道,人是活" 场" 的。一个人的磁力越强,场的放射力就越大。在这里,老秋可以说是代表着一个省的" 场" 啊!
  这还不仅仅是老秋一个人。四十年来,呼天成结交的老干部,说起来也是一大批呀! 老秋只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代表。对这些上层人士,无论是他们遇难的时候,还是官复原职的时候,甚至到他们后来退了二线," 呼家堡" 的礼数都是一样的周全。在这里,呼天成奉送的是一份回忆,一份念想,一种叫人忘不掉的情份。早些年,呼家堡并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在四季里,老秋们总能吃到呼家堡送去的" 思念" :那或是几穗刚下来的青玉米,或是几块岗地上的红薯,或是两斤小磨香油,或是一对小兔,一篮红柿...... 这对那些手握重权的领导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主贵东西。可是,在时光里,就不断地有一个信息传达给了老秋们,那是说,有人还念着你哪。在远离省城的乡村,有一个人始终记挂着你呢。要是万一谁出了什么事,这里就是你的家! 老秋们能不感动么? 后来在社会上广泛流传的" 呼家堡绳床" ,就是呼天成专门为那些" 老同志" 特意制作的......"
  在平原上,呼天成苦心" 经营" 的不仅仅是那些手握重权的老干部,对年轻人也是一样。长期以来,他培育了多少人才呀! 在平原,有一长串名字是足可以让呼天成引以自豪的。可以说,在省、市、县三级干部中,有一大批" 人才" 是他一手托出来的......"
  呼天成有一双" 慧眼" 是出了名的。
  在呼天成的" 人才库" 里,曾有一个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典故,叫作" 一盒火柴出一个市长" 。后来成为许田市常务副市长的孙全林,就是这个典故的主人。说起来,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次,呼天成到公社去参加一个干部会,会开到乡、村、队三级。就在那个干部会上,呼天成偶然结识了孙湾的团支部书记孙全林。那时的孙全林才二十一岁,小伙子刚当上村里的团支书,人看上去很腼腆,一说话脸就红,也是头一次参加公社的干部会。开会的时候,他有幸跟呼天成坐在一起。会开了两天,两人就相熟了。那时呼天成的烟瘾特别大。有一天下午,讨论的时候,呼天成想吸烟,却忘了带火,就随手拍了拍坐在他身边的孙全林,说:" 小青年,有火没有?" 孙全林就马上说:" 有。"
  说着,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子兜,又说," 哟,忘屋了,我去给你拿。"
  说完,不等呼天成回话,就站起来匆匆走出去了。过了片刻,孙全林拿着一匣火柴走了回来,悄没声地递给了呼天成。呼天成接过那匣火柴一看,顿时明白了,这匣火柴是孙全林在外边的商店里给他现买的! 那时候一匣火柴才二分钱,说起来并不算什么。可呼天成在意了,他在意的是这种" 态度" 。他感慨地摇了摇头,笑着说:" 这娃呀,太灵性!" 于是,当他们第二次见面时,呼天成就地蹲在那儿,匆匆在烟盒纸上写了一个条儿。尔后,他拍了拍孙全林的肩膀,说:" 小孙,想不想到公社来干?" 孙全林高兴地说:" 想是想啊。谁要咱呢?" 呼天成就把那个纸条递过去,说:" 拿上这个条儿,去找老胡( 当时的公社书记姓胡) 。"
  孙全林吃了一惊,迟疑疑地说:" 呼叔,人家胡书记会要我么?" 呼天成笑了,说:" 娃子,好好干,你是市长的材料!"...... 后来,孙全林先是当上了公社通讯员,尔后一步步地往上升,果然就当了市长。再后,孙全林曾多次对人说:" 呼伯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
  省委组织部干部调配处处长邱建伟,原是下放到呼家堡的知青。那时候,他刚刚中学毕业,才十七岁。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在来到呼家堡的头一年里,就闯下了一场祸! 夏天里,他一个人偷着去学犁地,结果把牲口赶到沟里去了,摔残了一头牛! 牛是庄稼人的半个家业,腿一残,就犁不成地了。这事,要搁一般人身上,就是大罪,可呼天成看了他一眼,却说:" 算了。这娃子认真,他是想学好呢。"
  竟然第二天就任命他当了第二生产小队的副队长。第二年的冬天,邱建伟又犯下了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临近年关时,他领着一帮年轻人去公社所在地的公路边上埋电线杆。这活儿是县里派给呼家堡的,分了八百米的线段。那时叫做青年突击队,他是带队的。电线杆是水泥做的,本来是一根一根埋的,可邱建伟为了争第一,却突发奇想,想用用他学过的" 知识" ,好加快进度。他把那帮年轻人叫到一起,说你们知道" 杠杆原理" 么? 众人都说不知道。他就说,你们既然不知道,就听我的吧。于是,他让那些年轻人把二十个坑全部挖好,又命令他们把二十根电线杆全都放在挖好的坑里,然后用他在中学里学过的" 知识" ,架起了个所谓的滑轮组"-- 准备把二十根电线杆一次全竖起来! 当这一切都照他的吩咐准备好之后,邱建伟得意洋洋地大喝一声:" 拉!" 众人就跟着齐声发力...... 然而,就在电线杆快要拉起来时,只听一阵" 噼噼叭叭" 的巨响! 眨眼之间,二十根电线杆全部被拉断了!! 邱建伟当时就傻在那儿了,众人也都愣住了,谁也不说话了。就在这时,负责施工的公社治安员气急败坏地跑过来,一脚就把他跺倒了,他恶狠狠地骂道:" 日你妈,你这是搞破坏!" 说着,就去找绳子捆人。于是,一帮人把邱建伟五花大绑地捆到了乡派出所。那时候,二十根电杆,可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呀! 在派出所的院子里,邱建伟被铐在了一棵树上,派出所长指着他说:" 明早送县局,至少判他三年!" 当时邱建伟吓坏了。他知道,在那种时候,别说判三年,那怕只判一年,他这一生就算毁了。邱建伟带着哭腔对派出所长说:" 叔,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派出所长说:" 叔? 喊爷也不行。非判你狗日的不可!"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呼天成匆匆赶来了。他让人给他搬条凳子,就坐在邱建伟的面前,默默地望着他。过了很久之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扭头对所长说:" 老王,解了吧。"
  派出所长说:" 老呼,他这可是搞破坏呀!" 呼天成看了所长一眼,又默默地说:" 解了吧。这事怪我,是我派他来的,我承担责任。"
  所长怔了一会儿,说:" 老呼,不是我不给面子,这可是犯法的事呀。"
  呼天成又一次坚持说:" 解了。那二十根电杆,呼家堡给你补齐!" 所长摇了摇头,说:" 这事,我也做不了主啊......" 呼天成望着他说:" 老王,你解不解? 要不解,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所长再次看看他,终于很无奈地说:" 老呼啊,除非是你,换换人都不行。"
  说着,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上前去,终于给邱建伟开了手上的铐子...... 当时,邱建伟无声地哭了,满脸都是泪水。那年过节时,邱建伟不敢要求回家了,当知青们都回家过年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留在了" 知青点" 。不料,在年三十的早上,呼天成又专门去看了邱建伟,还给他送去了一篮子红柿。呼天成说:" 建伟,回去吧。回去看看你父母。那事你也别搁在心上,没啥大不了的。咱村里穷,也没啥送你家人,这篮柿子,你给家人带回去吧。"
  那时邱建伟说:" 呼伯,你...... 为啥?"
  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话:" 你敢想。是个人才。"
  后来,社会上时兴推荐上大学时,呼天成又第一个推荐他上了大学...... 这一桩桩往事给邱建伟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省报副总编冯云山,也算是下放到呼家堡的知青。那时,冯云山身小力薄,眼睛还近视,根本干不了力气活。可他有一个特长,看书过目不忘," 老三篇" 能倒背如流! 呼天成说," 这孩儿好记性!" 于是,呼天成一句话,就让他到呼家堡的学校里教学去了。他下乡三年,在学校里呆了三年,可以说是没让他吃一天苦。后来,冯云山考大学时,呼天成特意批给他三个月假,说:" 回去复习吧。"
  待他考上大学后,呼天成又送给他一张表,那是一张" 党员登记表" 。呼天成说:" 呼家堡也没啥送你,这张表,你填填。"
  后来,冯云山就是靠着那张表,在毕业时留在了省城的报社( 那一年省报就选了一个人,要求必须是党员) 。再后来,冯云山曾多次找呼天成帮忙,评职称时,他缺" 硬件" ,呼天成就以呼家堡的名义赞助了三万元,让他出了本书,评上了副高职称;从正处升副厅时,又是呼天成替他说了话...... 所以,长期以来,冯云山一喝酒就哭,他觉得他欠呼伯的太多了。可呼天成一次也没找过他。他总想报答呼天成,可呼天成从不给他机会。然而,凡是牵涉呼家堡的事,他必是一路绿灯!
  省银行行长范炳臣,原来跟呼天成没有一点瓜葛。他跟呼家堡惟一的联系是,他转弯抹角地跟呼家堡有一点亲戚关系,说起来也算是呼家堡的外甥。那一年征兵时,他已体检合格了,就在换军装的前一天,他又领着一帮知青跟人打群架,被县公安局的人抓了。于是,他的家人又转弯抹角的求到了呼天成头上。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呼天成听了,叹一声说:" 这是娃子一辈子的事,我就去一趟吧。"
  就此,他冒雪连夜赶到了县城,坐在局长的办公室里,口口声声说是范炳臣他舅,硬是把他保出来了。待范炳臣从牢里出来后,他只看了小伙子一眼,就说," 娃子有胆,我这一趟来得值。"
  后来,范炳臣在部队里参加了中越战争,连续立功授奖,一直提到了副师职! 他年年回来都要看一看呼天成。当他要求转业时,一个副师职的干部竟跑了半个月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这时候,又是呼天成帮了他。呼天成专门到省里跑了三趟,硬是让他留在了省城最难进的部门。他转业后,先是当了副行长,后又当了行长。所以,范炳臣总是对人说,我一生最关键的时刻,靠的都是呼伯呀!
  颍平县县委书记呼国庆......"
  市工商局副局长刘海程......"
  市税务局局长彭大鹏......"
  ......"
  当然,还有许多故事是不便言传的。那几乎是呼天成穷其一生积累下的" 财富" ,也是平原人的生存精髓。在这里,给予是一种高超的技艺,也是人生的一种大智慧。在有的时候,那叫" 雪里送炭" ;在有的时候,那又叫" 锦上添花" 。这是一个人生的" 制高点,呼天成一直牢牢地掌握着这个" 制高点" 。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他种出了一个" 人场" 。
  尤其让人赞叹的是,呼天成的种植是没有时间性的,那是一种长期的效应。只要他活一天,这个巨大的人生磁场就会不停地发挥效应。那么,如果有谁胆敢反对呼天成的话,哪怕呼天成不吐一个字,也会有人站出来说话的!
  后来,当老秋成了京城元老之后,曾说过一句话。他说,我这一辈子,就服气一个人,就是人家老呼。他说,他比我强,是四十年不倒啊!
  三呼家面
  那年,临近年关时,呼天成确实发愁了。他不是愁过年的问题,他愁的是没什么可送。眼看时近年关了,给老秋他们" 慰问" 点什么呢? 那些年,呼天成一直忙于" 新村" 的建设,等房子一座一座盖起来时,村里已经很空了。过去每逢年里节里,他都是要送一点什么的。今年该送什么好呢? 就在那个飘着雪花的早晨,呼天成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之后,心不在焉地走进了磨面房。那时,呼家堡已有了两台小钢磨。时近年关,磨面房很忙,机器轰轰隆隆地响着。这种小钢磨磨的面很粗,号称" 一风吹" 。呼天成围着钢磨转了一圈,不经意地看了两眼,微微地摇了摇头。当他扭身要走的时候,却忍不住说了一句:" 这面能不能磨得再白一点?"
  当时,在磨面房帮助干活的是刚从部队回来的复员军人王炳灿。王炳灿是个能人,他虽然回来时间不长,但他的精明已是众人皆知了。王炳灿赶忙说:" 咋不能?" 他接着说," 呼伯,你要多白吧?"
  呼天成站住了,说:" 这不是' 一风吹' 么?"
  王炳灿说:" 是' 一风吹' ,不过,我有办法。"
  呼天成笑了,说:" 你有啥办法?"
  王炳灿说:" 我试了。要想白,多垫两层细箩,多磨几遍,要多白有多白。"
  呼天成笑了,说:" 就这么简单?"
  王炳灿说:" 这就看是谁干了。我干,就这么简单。"
  于是,呼天成说:" 那你就给我磨吧,别可惜粮食,要最白的,你给我磨一百斤。"
  王炳灿说:" 我在书上看了,细面有三种:75% ,65% ,50% 的。你要那一种?"
  呼天成用赞赏的目光看了看他,说:" 那就要50% 的吧。要白,要筋道,你给我五斤装一袋。"
  王炳灿马上说:" 我知道了,要小袋。"
  呼天成往外走了两步,又折回身来说:" 炳灿,好好干吧。以后,这一摊就交给你了。"
  后来,就是用这种普通的小钢磨改造后磨出来的细白面,有一袋送到了当时的省委副书记老秋的家里,当然还有一些其它,都是小小不然的。那时全国还都在吃85% 面,即使是省委书记,也还从没吃过这种像雪一样白的50% 粉( 虽然是土法上马) 。就在那年春节,老秋家包饺子用了呼家堡的小袋白面,那面的确白,也筋道。老秋吃了大加赞赏。过罢年,刚好省里进了两套大型的磨面设备,那时还是计划经济时期,机械设备是由省里统一调拨的。在分配指标的时候,老秋想到了呼家堡。于是,老秋大笔一挥,就把其中的一套批给了呼家堡。在那个时期,设备批给你或批给他,是没有分别的,只要是集体就行。那套设备价值百万,可呼家堡却一分钱也没有花......"
  当那套设备运到呼家堡的时候,一开始,呼天成也并没多看重。就觉得磨面房大了一些而已,可以磨多遍面了。可是,到了第二年的冬天,村里的会计的一句话竟把他说愣了。会计说:" 我把数字打出来了。就今年,咱那个磨面房,钱挣了四十七万。还余了十万斤麸子。"
  呼天成怔住了,呼天成怔怔地说:" 多少? 你是不是算错了?"
  会计老德说:" 没有错,四十七万。"
  呼天成又问了一遍:" 多少?"
  老德说:" 四十七万。"
  那时候,四十七万是一个巨大的数目! 连呼天成也没想到一个磨面房会挣这么大的数儿,那不就是" 多遍面" 么?! 然而,能磨" 多遍面" 的,在整个颍平县,他们却是独此一家。后来呼天成不再吭声了,他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沉默了很久很久。后来他说:" 这个数字,要保密。"
  那年冬天,呼天成做出了一个让人无法想象的决定,那是个大手笔! 就在快到年关的时候,呼天成让面粉厂赶制了一万包小袋( 五斤装) 精粉,再加上别的礼物,分别派出了七个小组,前去" 慰问" 那些与呼家堡有关联的" 方方面面" 。" 方方面面" 在这里成了一个个人的代名词,那是一个由呼天成开列的长长的名单。从县城到市里,从省城到北京,这是一次耗费巨资的" 慰问" 。呼天成把这次行动叫做" 千里送鹅毛" 。在整个呼家堡,除了老德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呼家堡收入的第一笔巨款-- 四十七万,有一大半" 千里送鹅毛" 了!
  那一年,呼家堡人并没有分红。春节时,呼家堡人吃的仍然是85% 面包成的饺子,连呼天成也不例外。不过,就在" 千里送鹅毛" 之后,村里的会计老德光荣地退休了。
  从此," 铁算盘" 老德成了菜地里的一名菜农,干的是轻活。
  应该说,呼天成是无心插柳。他看重的是" 人场" ,他要种植的是一个有放射性的声音。在那七年时间里,他几乎是年年如此的" 慰问"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无意之间,他做了一个天大的" 广告"! 在一些有" 身份" 的家庭里," 呼家面" 这个名称不胫而走!
  " 呼家面" 这个品牌,是从人们的口头走向市场的。它先是悄悄地在一些体面的人家流行之后,尔后才走向社会的。这种小袋装的面粉,在一个时期里,成了高贵和体面的象征。后来,当整个社会全面走向商品经济时,那种小袋食品的方便快捷,已成了所有食品行业争相模仿的一种包装。
  三年后,当呼天成决定更换面粉厂的设备时,他所培植的" 人场" 发挥了极大的效用。那时候,买进口设备是需要上头一层一层来批的,那些" 批文" 需要过一道道关卡,盖无数个公章。在城市里,有很多单位为了跑" 批文" 整年住在北京,一两年也不一定能跑下来。可呼家堡要的这套进口的面粉设备," 批文" 全部跑下来,却仅用了三十七天!
  应该说,一个人的大气是由时光和阅历来熏染的;而一个人的豪气却是由物质来铺垫的。当呼家堡的年收益超过千万时,呼天成那些像树棍一样的字迹就成了无往而不胜的" 金招牌" ,成了一道道万金难买的" 手谕" 。在这方面,呼天成是从不惜乎钱的。他说,钱算龟孙! 然而,呼天成最为高明的一点,是从来不搞" 个人行为" 。他是从不送礼的。在呼天成的字典里从没有" 送礼" 这两个字。在这一点上,呼天成可以说是独树一帜。在所有的场合,在所有的交往中,他嘴里从来都说:呼家堡不搞那一套! 可呼天成又是最看重情义的。在呼天成字典里装满了" 慰问" 、" 探望" 、" 支援" 、" 赞助" 、" 奖励" 等字眼。这些字眼使他日见大度,也使他的行动蒙上了一层高尚的外壳,成了一种有组织的正当行为。
  1981 年,当" 呼家面" 正式进入省城的时候,呼天成也就打了一个电话。呼天成在电话里对省委组织部干部处处长邱建伟说:" 建伟呀,咱家乡的面运到省里,你尝尝吧。"
  邱建伟心领神会,马上对着电话说:" 呼伯,你放心吧。"
  尔后,他先后打了一连串的电话,致使" 呼家面" 长驱直入,一路绿灯,优先进入了省城的市场。省报副总编冯云山听说后,免费给呼家堡策划了一个活广告:叫做" 今年流行' 呼家面'!" 省银行行长范炳臣更是不遗余力...... 连银行系统办的年货里都有一份是" 呼家面" 。
  1982 年,当" 呼家面" 初次进入北京市场时,虽然通过了一道道关卡,最后还是陷在了一个食品公司的经理手里。北京太大了,纵是中央部委的领导,也无法去直接指挥一个食品公司的小经理。那一次,是王炳灿带车进京的,他一共拉去了五辆卡车的面粉,全陷在那儿了。就是那个姓吴的经理,死活不接受! 那是呼天成在商品领域里打的第一个败仗。呼家堡生产的面粉长途跋涉运到了北京,原是姓黄的经理答应的,现在换了吴经理,人家一句话,就不要了! 当时,前去接洽的面粉厂销售厂长王炳灿又先后跑了十几家食品公司,结果是没有一家愿意要的。五辆车呀! 那会儿王炳灿简直愁坏了,当他路过天安门的时候,竟然突发奇想,跑到广场上大哭了一场! 到了最后,他那有名的" 铁嘴" 都磨破了,还是没有把面粉推销出去。最后,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就连夜给呼天成打了电话,呼天成一听,也坐不住了,他说:我去一趟,见见这个吴经理。
  于是,呼天成连夜赶到了北京。第二天,当呼天成见到吴经理时,吴经理说:" 我很忙,只能给你三分钟的时间。"
  呼天成就马上说:" 那好,吴经理,咱就长话短说。这样吧。这些面,我们不要了,白送给你们行不行?" 吴经理一听,愣了,说:" 什么,什么,白送?" 呼天成说:" 这么远的路,我们既然拉来了,也没法再往回运了。这些面粉,算我们白送的,你们试试嘛,看看呼家堡的面粉到底咋样。"
  吴经理愣了一会儿,冷冷地说:" 这不是浪费么? 不合适吧? 再说,我们也很忙啊......" 呼天成说:" 我知道你忙......" 吴经理打断他说:"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嘛,这可是首都。你说你白送,我们就能要了?" 呼天成看着他,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说:" 是这样。我看公司里业务多,的确很忙。经理们连辆车都没有,每天骑车上下班,很辛苦啊。咱工农是一家,面我们不要了。另外,咱呼家堡再' 支援' 你们一辆车。这几天,来来往往的,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算是补偿吧。"
  吴经理不经意地看了呼天成一眼,那会儿是冬天,见呼天成脸黑黑的,上身穿着黑布棉袄,下身是黑棉裤,脚下是圆口布鞋,显得土里土气的,竟然说要" 支援" 他们一辆车? 他觉得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 当时,吴经理差一点笑出声来。于是,他就用打发人的语气说:" 好,好,就这样,就这样吧。你们要是真不要了,就卸下来吧,我让他们试一下。"
  不料,却见呼天成又说:" 我现在就给你写张' 条子' ,三天后,你派人去提车吧。"
  于是,呼天成当即就给吴经理写了一张便条,放在了办公桌上。尔后,他站起就走。吴经理迟疑了片刻,伸手把那张" 条子" 拿起来看了,只见那字写得歪歪斜斜、枝哩八叉的,根本就像是一场玩笑。于是,吴经理笑着摇了摇头,顺手把那张" 条子" 团成蛋,扔进烟缸里去了。
  三天后,当吴经理又捏起那个团成一蛋的" 条子" 给人当笑话讲的时候,一辆崭新的" 桑塔那" 轿车已开到公司的门口!
  后来," 呼家面" 就成了第一个打入北京市场的外省面粉。那位坐上了桑塔那轿车的吴经理,曾不止一次地对人说:" 老呼只要写个字,那就是手谕呀!"
  四鱼和饵
  " 呼家面" 后来能够成为系列化的产品,主要是得力于一个。
  这个人是呼天成专程从省里请来的。
  此人姓董,名叫董学林,是省粮食学院的一个教授,研究生物的。人们都称他董教授。董教授是个瘦高个,细眯眼,长着一个红红的蒜头鼻子,戴着一副细腿儿的破眼镜。这位董教授是南方人,说话蛮声蛮气的,家里日子过得并不富裕,派头却很大。当呼天成第一次上门请他的时候,他一口就回绝了,说:" 呼家堡是个什么地方? 那是搞生物科学的地方么? 开玩笑!" 第二次,是邱建伟陪着呼天成一块去的,还带上了省委领导的信,于是,董教授就显得客气多了。他连声说:" 邱处长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去!" 但一谈到具体事的时候,他还是扭扭捏捏地说:" 这个,这个嘛。按规定,院里是要收费的。"
  呼天成笑了,呼天成说:" 可以,可以。"
  接着,董教授又说:" 我个人倒没什么。院里呢,是要按钟头收费的,就像上课一样。"
  邱建伟笑着说:" 老董,你放心。院里我打招呼。"
  呼天成也说:" 放心吧,呼家堡是不会亏你的。"
  于是,这位董教授就到呼家堡来了。
  刚来的时候,董教授非常固执,从来不允许有人反驳他的意见。他总是用手拢着头上那些不很多的头发,头摇摇的,这里也看不顺眼,那里也看不顺眼,到处发表见解,总是说:" 这个,这个嘛,你们应该这样,你们应该那样......" 他一说,人们就得照他的意见改,弄得村干部一时无所适从。有人找了呼天成,呼天成说:" 他说什么,你们就听什么。"
  可就这位董教授,在他住下的第三天,就贸然夸下海口,说要把他的一种食品保鲜的技术引到呼家堡来,使呼家堡的收入翻三番! 他说,这很简单嘛。可就是这么" 很简单嘛" 的问题,光建实验室就花掉了呼家堡一百万!
  于是,呼天成还一句话:照他说的办!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在他的一再坚持下,需要购买的机器设备也已经到位了( 那可是一笔巨款哪!) ,然而,董教授说的那个" 很简单的问题" 却仍然在" 驴蛋上" 悬着。就是他说的那个" 很简单嘛" 的问题,却一直没有解决。谁都知道,如果这个问题不能解决的话,呼家堡最先为试验室投入的一百万就算是白花......"
  那是三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这位总是昂着头的董教授,却突然把头低下去了。他先是去厕所里尿了一泡,嘴里嘟哝说:" 小便一下,也要跑这么远,太不像话!" 接着,他转过身去,猛地把那些用于生物培养试验的罐罐通通扫在了地上,屋子里顿时传出了一片劈哩叭啦的碎声! 他先是乱发了一顿脾气,接着,像疯了一样,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最后,他突然一甩手,烦躁不安地说:" 我搞不成,我搞不成了! 我走,我走!" 说着,站起就要走。
  这时,陪着他的两个年轻人吓坏了! 赶忙去请示呼天成。呼天成匆匆来到了老董的试验室。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说:" 老董,听说你要走?"
  董教授不好意思地说:" 老呼,我没给你搞成,我走吧。反正到现在,我还没拿呼家堡一分钱,这些天,就算我白尽义务了。"
  呼天成看看他,突然笑了。他笑着说:" 这话说到哪儿去了? 你是我请来的。是给咱呼家堡帮忙的。就是搞不成,我也不会怪你。你不要慌么。"
  董教授叹了口气,挠了挠头,很沮丧的说:" 我还是走吧。看起来,我没这个本事。我是真没这个本事喽......"
  呼天成说:" 这玩意不好弄是真的,不能说你没这个本事。这样吧,你不要慌,再休息两天,玩一玩再走。"
  董教授急躁地说:" 我走。我还是走吧。我一天也不在这儿呆了!"
  呼天成默默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问:" 家里,还有什么事么?"
  这时,董教授勾下头去,嚅嚅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 这个,这个,没什么,也没什么,不过,老呼,不瞒你说,院里快要分房了。我人在外边,这个、这个嘛......"
  呼天成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 老董,出来这么多天了,既然你执意要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吧。"
  说着,呼天成扭过头来,低声对会计吩咐了几句,会计匆匆去了。不到一会儿工夫,会计拿来了一叠子钱。
  呼天成说:" 老董啊,你在呼家堡这些天,确实不容易,这一万块钱,就算是呼家堡对你的慰问吧。"
  那一万块钱就放在老董的眼前,老董没想到呼天成会给他钱。一时,董教授脸红了,他显得十分尴尬。老董红着脸喏喏地说:" 这这、不大好吧? 不是、不是说好的...... 五、五千么? 再说,我、我、我...... 也没搞成什么。"
  呼天成拍拍他,说:" 拿着吧,钱不多,是个意思。虽然没搞成,呼家堡也不会忘了你的。我看这样吧,今天晚上,咱们唠唠,明天,我派个车把你送回去。房子是大事,你回去也是对的。"
  当天晚上,呼天成吩咐人搞了一些小菜,打了一瓶茅台酒,两人边喝边聊。董教授心里实在是有些惭愧,那头就再也昂不起来了,话说得也没有底气,他说:" 老呼啊,你看,这这这没搞成...... 对不住你了。"
  呼天成说:" 董教授,话不能这样说,你能来呼家堡,这就已经很够意思了。日子还长着呢,来,我敬你一杯。"
  董教授心里不痛快,自然是一喝就多了,喝着喝着董教授就醉了。喝醉了酒的老董哭着说:" 老呼,你不知道吧? 我是右派呀。就为这个项目,说我反对' 米丘林' ,我成了右派。我劳动改造了二十多年。那时候,谁也没把我当人看。管教说,蹲下。我就得蹲那儿,管教说,跪下。我就得跪那儿。我还趴在地上学过狗叫...... 现在平反了,我是啥也不会了。手里也就这一个项目。这个项目要是搞不成,我老亏呀!" 说着,人醉成了一滩泥,大哭。
  到了第二天下午,呼天成派车把他送了回去。告别的时候,董教授再三说:" 惭愧,惭愧。" 不料,等董教授回到家的时候,一套三室一厅新房的钥匙早已送到了董教授妻子的手上! 并特别声明,这套房子是呼家堡" 奖" 给董教授的...... 董教授回到家仅过了一夜( 那一夜是如火如荼的一夜!) ,第二天他又重新回到了呼家堡。这套新房太烧人了! 那时,这套房价值十五万,那时候,这是一个天大的数目哇! 就是这个数目一下子把董教授打垮了。董教授回到呼家堡的当天,就对呼天成说:" 老呼,我要是搞不成,我就是呼家堡的孙子!"
  尔后,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这一次,前前后后的,呼家堡为董教授的试验又投了一百万! 这半年自然是敬" 神" 一般,董教授说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每天都是有酒有肉,听说董喜欢喝绍兴老窖,就专门派人去南方买了两箱。董教授呢,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说话小声小气的,再没有过去的那种傲气了。可是,一直到年关的时候,脸色苍白的董教授踉踉跄跄地从试验室里走了出来,他整个人就像是垮了似的,弓着腰,连站都站不稳了,他扑咚往地上一跪,喃喃地对呼天成说:" 老呼哇,我无能。我承认我无能。我是孙子,我是呼家堡的孙子!"
  呼天成一怔,脸跟着也沉下来了,可他转过脸却又笑了。他走上前去,把他扶了起来,哈哈一笑说:" 老董,老董哇,你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我说过了,真搞不成也决不埋怨你。"
  当天夜里,呼天成又一次给董教授摆酒压惊。这一次,董教授喝着喝着又哭起来了。他流着泪对呼天成说:" 老呼,我对不起你。我回去好好想想,想出办法我还会来的。我一定来......" 呼天成强打精神说:" 董教授,你别难过,这没有啥。呼家堡随时都欢迎你来。"
  说着,又让人把准备好的三万元送给了董教授。这一次,董教授的头勾得像断了的鸡脖子一样,他一直不敢再接钱。看着那些钱,董教授的手竟抖起来了!
  他抖着手说:" 不不不! 老呼,你这是骂我呢。这个,这个,我不能再要了......" 呼天成说:" 拿着,你一定得拿着,你要不拿,就是看不起呼家堡!"
  第二天,呼天成再次派车,把这位" 屡战屡败" 的董教授送走了......"
  这时候,呼家堡仅试验费一项已砸进去二百多万了。村里也开始有了舆论。当然没有一个人敢指责呼天成。人们都说,这姓董的头发梳得怪光,是个骗子! 十足的骗子! 看吧,他再也不会来了......"
  在村街里,竟有人拦住呼天成说:" 老呼啊,这人是个骗子,咱可不能再跟他打交道了!" 呼天成笑了笑,什么也不说。
  走着,又有人对呼天成说:" 老呼,那人是个骗子! 他是钓咱呢......"
  呼天成看他了一眼,笑了笑说:" 咱是鱼么。钓就让他钓吧。"
  等碰到第三个说这话时,呼天成的脸顿时黑下来了。他黑着脸说:" 不要再说了。等我死了,你再说这句话!" 从此再没人敢说什么了。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在那个夏天里,呼天成连续三次召开全村大会,他在会上高声说:" 愿当鱼的,举手!"
  整个会场上,人群黑压压的,却没有一个人举手......"
  呼天成说:" 没人愿当? 没人当我当。"
  说着,他独自一人把手举起来。接着又说:" 当鱼有什么不好呢? 不就是吃点亏么。"
  片刻,呼天成又沉着脸说:" 我说老董会回来的。你们信不信?!"
  仍是没一个人吭声。
  呼天成" 啪" 地拍了一下桌子,再一次高声说:" 信不信?!"
  众人只好说:" 信!"
  这时,呼天成说:" 我知道你们不信。不信也不要紧,允许不信。我再问一遍,信不信?!" 到了这时,众人齐声吼道:" 信!"
  就在这一年的夏天里,呼天成又一次派人前去" 慰问" 了董教授。这时的董教授仍没有想出办法来,他只是又在愁他的孩子了,因为他的小儿子高考落榜了...... 于是,呼天成一句话,呼家堡又拿出了五万元," 赞助" 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让他的儿子成了省重点大学的一名走读生。于是,秋天的时候,董教授万般无奈,才又第三次来到了呼家堡。这一次,他是背着被褥来的。他给人说,这一次如果搞不成,我只有死在这里了。所以,一进村,他就直接进了那个落满了尘土的试验室......"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当秋叶飘零的时候,这位董教授终于从试验室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才睁开双眼,看了看高高蓝蓝的天空。接着,他扶了扶眼镜,吐一口气,默默说:" 成了。我搞成了。我终于搞成了!"
  那天中午董教授异常兴奋,他又多喝一些酒,在宴席上,他的头又昂起来了,一时手舞足蹈,脸也喝得红腾腾,话也特别多。后来,借着酒力,他说:" 老呼哇,这个项目我总算给你搞成了。也算是对得起呼家堡了。这样行不行,现在好多地方不是都在试行股份制么,股份制你懂吧?...... 哦,哦。这个,这个嘛,我希望能跟呼家堡长期合作。我还有项目,我要跟呼家堡长期合作! 你看,我把这个项目作为技术股怎么样?"
  呼天成笑着说:" 吃菜,吃菜。"
  董教授十分激动地说:" 这个嘛,我知道呼家堡待我不薄。可这个,技术也是一种资本嘛,也是可以投资的嘛。"
  呼天成笑了,他笑着说:" 可以考虑。你拿个方案吧。"
  于是,就在当天晚上,董教授就离开了那个试验室,他被请到呼家堡的高级客房里去住了。那是一个十分豪华的套间,人们介绍说,这套房是省里领导来了,才让住的。并说,呼伯说了,让他好好休息休息。董教授四下里看了看,很得意地说:" 蛮好,蛮好。"
  夜里,董教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躺在那张席梦思软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在梦里,他甚至梦见他的" 股份" 已变成了花花绿绿的票子......"
  第二天早上,当董教授吃过早饭,兴冲冲地找呼天成谈技术入股的时候,却有人告诉他说,呼天成不在家,去县里开会了。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在那个茅屋里,呼天成却对根宝说:" 对这个人,呼家堡已做到了仁至义尽。可他这个人贪得无厌! 根宝,你记住,我再也不会见他了。"
  董教授在那个高级房间里傻等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他才想起去拿他的记录本。当他匆匆赶到试验室,去找他的记录本时,却发现那个试验室已经搬空了,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了。那些数据,还有那两个由他培养的学生也不见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觉得好像不是这个地方,又四处去寻,可他再也找不到他的试验室了...... 当他又回头去找呼天成时,根宝告诉他,呼天成到北京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还是先回去吧。董教授不走,他就赖在那个高级房间里,整整等了十天,可呼天成却仍没有" 回来" 。最后,他很无奈地背着被褥走了。
  走时,没有一个人送他。
  后来,董教授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我怎么会败在一个农民手里呢? ·
  五洗手会
  1986 年是呼家堡最红火的一年。在那一年里," 呼家面" 的年产值首次超过一个亿。也就在那一年里,呼天成为呼家堡人定了工资。工资是一样的,上至呼天成,下至在放羊的老汉,每人250 元。呼天成说,人家说咱呼家堡人是" 二百五" ,咱就250!
  在会上,那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人反对。然而,有一个人却忽地站起来了。可他什么也没说,就又怏怏地坐下了。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吸天成再没露过面。
  夜里,有人见呼天成不停在小树林里踱步...... 是呀,有一个人的目光让他感到不安了。那目光里飘出来了一种不祥的气味。过了几天后,呼天成有意无意地对根宝说:" 天太干,该下点雨了。"
  听了这话后,根宝一句话都没说,他知道,呼伯这话是有所指的。
  果然,在那年的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面粉厂主管供销的厂长王炳灿被呼天成叫去了。当他走进茅屋的时候,屋子里已坐满了人。这些人都是村里的干部。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说:" 炳灿,你回来了?"
  王炳灿用表功的语气说:" 回来了。呼伯,不是跟你吹,我手里掌握了二十八个销售点! 人家说了,只认我,谁也不认! 光北京,我前前后后跑了四十多趟,这回总算大功告成了。"
  呼天成笑了,呼天成说:" 炳灿,你功劳不小哇。"
  这时,王炳灿从兜里掏出烟来,那烟是美国产的"
  " 。他点上烟,吸了一口,大咧咧地说:" 也没啥。我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记性好,只要见过一面,我就记住了,下次再见,我一准能让他请我吃饭!"
  这时,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炳灿,那儿有盆,去洗洗手。"
  王炳灿怔了一下,随口说:" 手? 洗过了,在家已经洗过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 洗过了? 那就再洗一遍吧。"
  这当儿,王炳灿仍没有往别处想,他心里说,再洗一遍就再洗一遍。王炳灿把燃着的烟放在了桌边上。来到门旁的盆架前,把手伸进了水盆里,很认真地搓了一遍。尔后,又用毛巾擦了擦,说:" 有啥事?"
  那支香烟所有的人都看见了,那是"
  " 牌的......"
  呼天成说:" 手洗干净了?"
  王炳灿说:" 洗干净了。"
  呼天成又说:" 真洗净了?"
  王炳灿举起两只手,笑着让呼天成看了看,说:" 还打了香胰子。"
  这时,呼天成脸一沉,慢声说:" 炳灿,那你交钥匙吧。"
  到了这会儿,王炳灿才傻傻地望着呼天成,好半天才醒过劲来。他迟疑疑地说:" 我,我犯啥错了?"
  众人都一言不发,就默默地看着他。
  呼天成说:" 你说呢?"
  王炳灿急了,王炳灿一急竟结巴起来:" 我、到底犯啥错了?"
  呼天成望着他说:" 你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就先把钥匙交出来,回去反省吧。啥时想清楚了,啥时再来找我。"
  在呼家堡,王炳灿是有名的" 铁嘴鸭子" ,他能说是出了名的。王炳灿是当过兵的,71 年的兵。在部队里那会儿,曾当过一段代理排长。他回来以后,就经常给人吹嘘说,他是"8341" 的,御林军! 他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御林军么? 那是中央的卫队,由汪东兴指挥,直接保卫老毛的( 他不说毛主席,总是说老毛怎样怎样,那口吻就像他也是中央领导人似的)! 他说,那时候,他经常跟朱德们下棋。朱德总是叫他,小鬼,小鬼...... 朱德老让他一马,他才勉强下个和棋。他还说,他当年曾看守彭德怀。那时候" 什房院"( 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住着一批" 老家伙" ,像老彭,老谭,老罗...... 一批元帅大将,全归他管! 他还说,他能当排长( 代理的) 主要是沾了喉咙的光了。他长了一副好喉咙,会喊口令," 立正、稍息、向右看齐......" 喊得非常好。团里一开大会,就让他上去喊口令,他声如洪钟,一嗓子就能喊出十里远! 有一段,他差点就成了" 口令干部" 了。他跟人吹嘘说,他转干的表都填了,可最后还是没转成。他说,他吃亏也吃亏在嘴上,他的嘴太碎,在团里混了一段,有些不该说的,他也跟人说了。最关紧的,是他有了一个" 小罗曼" ,那妞是团长的女儿,团长的女儿总跟在他的屁股后边," 小王,小王" 地叫他,惹得团长不高兴了。团长一句话,终还是" 复员" 了...... 开始的时候,王炳灿总是把村里的人说得一愣一愣的,后来说的多了,人们也就不信了。终于有一天,有人揭发他,说他在北京当兵不假,可他当的是工程兵,在那里是" 掂瓦刀" 的。
  于是,人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 铁嘴鸭子" 。
  可这会儿," 铁嘴鸭子" 站在那里,身上一阵阵发凉,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他到底错在哪儿了。过去,在一段时间里,他可一直是受表扬的人物啊! 那时候,有一阵子,呼家堡的面推销不出去了。还是呼天成亲自点的将,让他去当面粉厂的销售厂长。那会儿,呼天成把他叫去说:" 炳灿,我想用你一样东西。"
  王炳灿连忙说:" 叔,你用吧。只要我身上有的,你情用了。"
  呼天成说:" 我知道你有一张好嘴,我用用你的嘴。你去给我搞销售吧。"
  王炳灿说:" 行啊,干啥都行。北京我熟,净熟人!" 接着,呼天成说:" 你还需要什么? 你说。"
  那时候,王炳灿还什么都不是哪,口气就很大。王炳灿想了想说:" 我管销售这一摊,我说了算不算?" 呼天成说:" 算。从今天起,你就是销售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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