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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荡两千年

_3 吴晓波 (当代)
  明帝国初建的14世纪中期,正是世界政治史和经济史上的一个转折时刻,可以用"翻天覆地"来形容。
  在西方,黑暗的阴霾正被"自由女神"一点点地驱散,由自由民组成的新兴商业城市成为欧洲的新希望,教皇和各国君王的权力受到控制,一场伟大的、以"文艺复兴"为主题的启蒙运动拉开了帷幕。同时,北欧和西欧各国开始海外大冒险,欧洲的经济轴心由南而北,从地中海沿岸向大西洋东岸地区转移。在政治革命、文化革命和科学革命的综合推动之下,"世界时间"的钟摆终于从东方猛烈地摇向西方。
  而在东方,从皇帝、知识分子到草民百姓,竟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这一历史性的变局。在这里,成熟的农业文明正达到前所未见的繁荣高度,与之相伴随的是,中央集权制度也历经千年打磨而趋于精致。朱元璋悍然取缔了沿袭千年的宰相制度,将一切国政大权均集中于皇帝一身,政治的专制化和独裁化达到了新的峰值。钱穆因此说:"可惜的是,西方历史这一阶段是进步的,而中国这一阶段则退步了。"
  退步的最大特征是保守。
  当汉人从蒙古人手中重新夺回统治权柄之后,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不再旁落。于是,"稳定"成为一切政策的出发点。与宋代相比,明代的格局同样狭小并愈发缺少宽容度,在治国策略上,一切以内向孤立和向往静止为治理的目标,而其手段则必然是自我封闭。
  "稳定"是一个政治概念,而非经济概念,它几乎是宋、明之后的中央集权制度追求的唯一目标,其他都无关紧要。以研究明史而著名的黄仁宇如此描述独裁者的心理:"稳定性的地位总是超越发展和扩张。""从一开始,明太祖主要关心的是建立和永远保持一种政治现状,他不关心经济的发展……就明人所关心的问题来说,虽然认为中国向来是世界的中心,但是必须保持其农业特点,不能兼容并包发展商业和对外贸易。中华帝国对外并不寻求领土扩张。同时出于安全的角度考虑,明王朝当局非常想把国土与世界隔离开来。只要可能,同世界各国的交往和联系减少到最低程度。"
第41节:晋徽争雄(1)
  对于一个专制型政权而言,影响"稳定"的因素有两个,一是外患,一是内忧。控制前者最可行的办法是杜绝对外的一切交流,与各国"老死不相往来";实现后者的办法,则是让人民满足其温饱,而民间财富维持在均贫的水准上。
  明代治国者分别找到了两个办法,那就是,对外,实施闭关锁国的"大陆孤立主义";对内,追求"男耕女织"的平铺型社会模式。
  与元代积极鼓励海外贸易截然相反,明朝从创建之初就推行对外封闭的政策,具体而言,就是"北修长城,南禁海贸",把帝国自闭为一个铁桶。
  在北方,为了防止蒙古势力的卷土重来,明朝在秦长城的基础上修筑了东起鸭绿江、西至嘉峪关的明长城,全线长达万余里,划分为九个防备区,由重兵驻守,时称"九边",这些边关成为被官府严密管制起来的边贸集散地。从此,自汉唐之后就绵延不绝的"丝绸之路"日渐堵塞,中国与欧洲的大陆通道上驼马绝迹、鸿雁无踪。
  第十三章
  晋徽争雄
  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
  --谢肇 《五杂俎》
  明代工商经济与前朝相比,最大的变化有两个,一是专业化市镇的出现,二是商帮的崛起。
  从先秦之后的1
000多年里,中国的政治和经济运行中心都被放置在若干个大都市之中,人口和工商活动也颇为集中。唐代还有法令限制县级以下的商业市集之发展,宋代之后,市集禁令取消,非官营的"草市"、墟市以及庙院集市日渐扩张,不过,它们的功能都非常传统,无非为方圆几十里的农户提供日常消费品的交易场所,"布粟蔬薪之外,更无长物"。到了明代,情形陡变。
  改变因人口增加和产业衍变所导致。
  "水稻革命"和"棉花革命"让中国的人口繁衍速度大增,尤其以江南地区的增长最快,原有的中心都市无力接纳,于是地理条件较好的农村便向市镇演化。人口增加很多,土地却越来越紧张,漫溢出来的人口就顺着棉业的发展而从事家庭纺织劳作,在这些农户的周边又自然地出现了大型交易集市。这些新型市镇与传统市镇的最大不同之处是,它们兴起的功能不是为农民消费服务,而是为农村生产服务,参与贸易的不是"以物易物"的小农户,而是大商贩和巨额资金,他们的利益所得,来自于规模化经营和远途贩运。有人统计江南地区苏州、松江、常州、杭州、嘉兴和湖州六府境内的市镇数目变化发现,在宋代,这里有市镇71座,而到了明代,则增加到了316座。
  我们不妨将这一转变归纳为中国城市化的"离心现象"--在其他国家,城市人口比重愈来愈高,也愈来愈集中,小城市变大,大城市变得更大;但是在中国,宋代以后城市人口的集中程度逐次减弱,大中型城郡停止扩充,明清两代的几个大都市,从人口到城区规模都比两宋和元代时缩小许多,人口反而向农村靠拢,形成江南地区的众多市镇。
第42节:晋徽争雄(2)
  自明初到清末的300余年间,中国的城市化进程陷入停滞,城市总人口之绝对数几乎没有增长,但是全国总人口则在不断增加--从明代初期的7
000万人,至16世纪时达到1亿至1.3亿,至清代乾隆年间已将近3亿,城市人口比重日趋降低,这种趋势到19世纪中叶达到谷底。据赵冈的计算,两千年来中国城市化的人口比重呈现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的曲线形态,战国时期的城市人口比重为15.9%,西汉为17.5%,唐代为20.8%,南宋达到高峰,为22%,此后迅猛下降,明代进入10%的区间,而到了19世纪20年代,仅为6.9%。
  这种人口和经济重心向农村下放的现象,最为真实地表明中国社会的平铺化和碎片化态势。它既是人口增长和产业经济发展的客观结果,同时也是中央集权制度的必然引导。钱穆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认为,"中国历史上的经济与文化基础,一向安放在农村,并不安放在都市"。此论并不适用于整部经济史,至少在两汉、唐宋各代并非如此,而是从明代才开始的事实。
  在城市离心化的大趋势之下,进而出现了"油水分离"的社会景象:政治权力集中于城市,为政府及权贵所全面控制,城市从此成为权钱交易中心和奢侈消费中心,而非生产制造中心。经济力量则集中于数以万计的市镇,为民间势力所掌握,大量的手工业分散于更为众多的村庄,这使得资本、人才和资源的集聚效应根本无法发挥。
  棉纺织业的繁荣以及专业化市镇的崛起,催生出了一个重要的商业力量--靠棉布贩销为主业的江浙商帮因此而生。
  江浙布商的财富膨胀与棉纺织业的家庭化有关。如前所述,一家一机的生产模式每年生产出6亿匹棉布,而零散的农户无法完成规模化的销售,于是,围绕着千万家庭织机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产业链条和销售体系,它们主要由布号商人、染坊与踹坊商人、远途贩售商人组成。
  布号商人负责棉花和棉布的收购,他们先是从棉农手中把棉花收购进来,然后分发给织户,再把织成的棉纱或棉布回收,从中渔利。自明初之后,华北、华东等地广植棉花,然而华北因气温与湿度过低,不适于棉纺织工作,所以大量的棉花被运到江南销售。江苏南部的苏州、无锡、常州和浙江北部的湖州、嘉兴、杭州是织户最集中的地区,布商就大量活跃在接近农村的市镇中,以最小的距离,向分散的织户收购棉布,这一带因此成为全国纺织业的中心,仅松江、枫泾两地就有数百家布号。《浙江通志》记载曰:"小民以纺织所成,或纱或布,易棉花以归。"一般而言,织户每领取二两棉花,日后缴棉纱一两,以为代价,余者为薄利。而布商则因量大而获利颇丰,许仲元在《三异笔谈》中记录了一位张姓布商的情况:"其家产达巨万之多,每到五更时分,张家就灯光通明,把收上来的上千匹布运送到苏州的阊门,每匹布可赚到五十文,也就是说,一个清晨就可得五千金。"
第43节:晋徽争雄(3)
  棉布和棉纱收购上来之后,需要进行印染和后整理,于是就有人投资经营染坊和踹坊,这些作坊大多开在城市的郊区,以就近销售。《长洲县志》、《明实录》和《木棉谱》等书记载了苏州的景象:大江南北的棉布源源不断地运抵苏州,染坊和踹坊开设在阊门外的上塘和下塘,其中,染坊的分工很细,大多只专于一色,分为蓝坊、红坊、漂坊及杂色坊等,棉布被染色完成后,送进踹坊进行后整理,然后就制成了"布质紧薄而有光"的"苏布",贩销天下。到明末清初,阊门一带的踹坊多达450家,踹匠不下万人,其繁荣景象可以想见。
  因棉布收购的市场化特征而不适合国家垄断,所以棉纺织业成为一个完全竞争性的领域,从而诞生了一大批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商人,苏南和浙北--苏锡常和杭嘉湖--也成为民间资本最为充沛和活跃的地区。
  江浙布商之富见诸于众多史籍。《木棉谱》的作者褚华本人就出身于富足的布商家庭,据他自述,褚家六代从事布业,门下有数十人,四处开设布号收购棉布,获利丰厚,以至于富甲一邑--"其利甚厚,以故富甲一邑"。叶梦珠在《阅世编》中更形容说,布商的财力雄厚,动辄可以使用数万两乃至数十万两白银。
  商帮的出现,是中国企业史上的一件大事。它兼具血缘性与地缘性之和,植根于偏远的宗族乡村,以市镇为生产和销售基地,以城郡为生活和消费中心,构成一种独特的经营模式。明代商帮中最出名的还不是江浙商帮,而是晋商和徽商,他们的崛起都与盐业有关。
  自管仲以降,中国历代政府都视盐业为经济命脉,其专营所得在年度财政收入中占很高比例,明代也不例外。朱元璋开国之后,为了防范蒙古人卷土重来,把国防重点放在北方,他重修万里长城,长年驻扎80万雄兵和30万匹战马。其中驻军最密集的是"内迫京畿,外控夷狄"的山西大同一带,明政府在这里修筑长城323公里,驻守马步官兵13.5万多人,配马、骡、驴5万余匹。要维持这等庞大的军备,如何提供充足的粮草供应就成了极棘手的难题。据《大明会典》记载,仅大同镇就需屯粮51万余石,草16.9万余束,每年花在边防的银子达上千万两,让中央财政不堪重负。1370年(洪武三年),山西省行省参政杨宪向朝廷上书,建议实行"开中制"。
  "开中制"脱胎于宋代的"钞引制",其改革之处是,商人要获得盐引,必须运粮和其他军需物资到北方边疆,以粮换"引",然后凭盐引到指定盐场支取食盐,再到指定的地区销售,其实质是"以盐养兵"。按当时的规定,每在大同纳粮一石或在太原纳粮一石三斗,可换取盐引一份,一份盐引可支取食盐200斤。
第44节:权贵经济的巅峰(1)
  这一制度的实行,让山西商人迅速崛起。山西地处北疆,有"极临边镇"的地利之便,更重要的是,以运城为中心的河东盐场自古是产盐重地。"开中制"推行后,山西商人收粮贩盐,横行天下,成为势力最大的区域性商人群体,是为晋商之始。
  第十四章
  权贵经济的巅峰
  方今国与民俱贫,而官独富。既以官而得富,还以富而市官。
  --丘橓
  16世纪中期的嘉靖年间,无锡人邹望是一位全国闻名的巨商,他拥有30万亩田地,记录钱财的会计簿竟有600本之多,粮仓里的米谷以百万计,家中的珠宝多到数不胜数,连床铺之下都是装钱的柜子。有关邹望的名字,出现在两本明清笔记中。
  在花村看行侍者撰写的《花村谈往》中,讲了一则邹望与一位退休尚书斗法的故事,情节颇为生动。
  有一年,邹望跟同乡的大官--退休尚书顾荣僖因事发生诉讼,邹望下令无锡城内外十里之中的所有商铺全数关门歇业,以至于堂堂顾尚书在家里竟无法买到鱼肉下饭。顾荣僖有一枚非常喜欢的玉质图章,日夜系在腰间,从来不曾摘下。一日,他想要给无锡当地官员写信,取出图章,居然变成了一块瓦砾,他大惊之下,不敢告诉别人。第二天早晨起来,向腰间一摸,图章赫然又在了,取出一看,外面包了一张绵纸,上面写了"邹望封"三个字。顾荣僖大骇,惊呼说,"这样弄下去,我的脑袋可能丢掉了"。于是,马上与邹望讲和。
  邹望这个名字,另外一次出现是在王世贞的《国朝丛记》中,在那段笔记中,他被列入全国17位大富豪的名单之中。王世贞的记载如下。
  1560年前后,权臣严嵩之子严世蕃夜宴宾客,席间突然兴致大发,评点天下富豪,他屈指细数,共列出17位"首等富豪",这相当于是一张"嘉靖富豪榜"。据严世蕃的计算,他自己积累的家产超过百万两白银,其他被列入第一等富豪的最低标准是家产50万两白银,其中包括蜀王、黔公、贵州土司安宣慰、太监黄忠、黄锦及成公、魏公、都督陆炳,还有京师一位叫张二的锦衣卫官员,他是太监黄永的侄子,除了这些人之外,还包括三个晋商、两个徽商,以及无锡的两个商人,其中,邹望的财产将近100万两白银,安国则超过50万两白银,他的财富也都来自于土地--"以居积致富"。
  从这张严世蕃版的"嘉靖富豪榜"中,可以读出明代财富分配的三个最重要的特征:
  其一,官员比例非常之高。17个"首等富豪"中有10个是纯正的官员身份,他们中有内阁大臣、宗室、军阀、太监和土司。晋商三位,严世蕃没有列举其名,不过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应该就是王崇古家族、张四维家族和马自强家族(陕西),全数属于官商一体。
第45节:权贵经济的巅峰(2)
  其二,晋商、徽商以及江浙商人分享其余的七席,凸现三大商帮在民间商人集团中的显赫地位。
  其三,财富的分配彻彻底底地向三个方向倾倒:官权、特权和土地。
  一个最具讽刺性的事实正是:历代治吏以明朝最为严酷--《明律》明确规定四品以上的官员禁止经商,贪污60两白银就要被扒皮示众,可是,历代官员经商之盛、家财之富,又以明代为最。弘治年间(公元1488~1505年),皇室宗族、功勋之家已纷纷插手经商,到了嘉靖之后,此风终不可遏。据吴晗的考证,"从亲王到勋爵、官僚士大夫都经营商业,而且官愈大,做买卖愈多愈大,16世纪中期的这种现象,是过去所没有过的"。王亚南在《中国官僚政治研究》中也认为:"帝国模式特别容易产生官商经济,因为无法监督,太大了,随便弄一点就是大数目……统观历朝贪污史录,愈接近近代,贪污现象亦愈普遍,贪污技巧亦愈周密,而与惩治贪污刑典的宽严似无何等重大关系。明代立法最严,但明代贪污实较任何前朝为烈。"与吴晗和王亚南的观点几乎相同,王毅在《中国皇权制度研究》一书中也说:"权贵工商业形态虽然是汉代以后两千年间始终沿袭不替的传统,但是它竟然发展到如16世纪前后这种烈火烹油一般的炙盛程度,却是前代制度环境下所难以实现的。"
  到底怎样的景象才算得上是"烈火烹油"?试以史料证之。
  首先是自首辅以下的大小官员蜂拥经商,蔚然成风,其手段无非三种:利用职权,形成垄断专卖;欺压民间,贱买贵卖;大肆走私,获取暴利。
  《明史·外戚传》记载,弘治年间,外戚经营私利,周彧与寿宁侯张鹤龄聚众相斗,"都下震骇",于是,尚书屠与九卿联名上疏,陈述当时贵戚开店经商的巨大规模和横行无道:"功勋、外戚们不能恪守先皇的教训,放纵家人在闹市中经商,侵夺商贾利益,京城内外,到处可见。"他们恳请弘治皇帝下令,"凡是有店肆的勋戚之家都要停止所有的经营活动,有扰乱商贾、侵夺民间利益的,交给有关司法部门惩治"。
  嘉靖年间的翊国公、太师郭勋在京城开了1
000多间店舍,规模非常惊人,他的商队外出经商时,都高悬"翊国公"的金字招牌,招摇过市,无人敢管,而且他的族叔郭宪又同时掌管东厂,"肆虐无辜",成了京城商业的一霸。
  嘉靖、万历年间的多位首辅大臣,如严嵩、徐阶、张居正、张四维等人都因经商而成一时之富。严嵩的老家在江西袁州,当地一府四县的田地,严家独占了七成,而且严家有的都是良田,平民则是贫瘠地,严家的田都一概免去税收,平民则赋税沉重。徐阶一边在北京主理朝政,一边在家乡华亭(今上海松江)大肆经商,拥有20多万亩良田,佃户不下万人,而且还开了一间规模很大的织场,养了很多织布女工,每年生产大量织物,在市场上进行交易。首相开织场,徐阶算是开了先河。
第46节:权贵经济的巅峰(3)
  张居正是有明一代知名度最高的首辅,也是中国历史上的名相之一,他推行"一条鞭法",对土地制度进行了大胆的改革,史称"张居正变法"。而在家庭理财上,张居正也是一等一的敛财高手,他喜欢享乐,日常生活奢靡,颇有管仲遗风,在他去世之后,万历查抄张家,得黄金1万多两、白银10余万两,也是颇为富足的。
  庞大的宗室集团是另外一支可怕的牟利力量。据明史学者田培栋的计算,朱元璋开国之初,朱姓宗室加在一起不过58个人,到了万历年间,就繁衍到了20万人,明末达到30万人,这些人如果每年平均花费100两白银,30万人就是3
000万两,超过了全国财政收入的总和。《明史》中便记载,在嘉靖年间,宗室一年从国库中支取的大米为853万石,相当于全国田赋收入的三分之一,比军粮(800万石)还多,嘉靖名臣俞大猷就直接把宗室与北方兵虏、黄河水患并列为"国之三大害"。
  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顾炎武在《日知录》中写道:"天下水利、碾硙、场渡、市集无不属之豪绅,相沿以为常事矣。"顾炎武所提及的这些产业无一不是公共事业,且与公权力有关,他的这段文字其实指出了中国官商模式中的一大特征--"渡口经济":大凡国营或权贵资本,一般不会直接进入生产领域,而是寻找流通环节中的交易节点,以政府的名义和行政手段进行管制,然后以特许经营(牌照、指标)的方式加以"寻租",这类节点好比一个"渡口",占据其点,则可以雁过拔毛,坐享其利。所以,官商经济的获利实质不是创造价值,而是通过增加(分享)交易成本来实现的。
  明代官员经商之风,不但历代罕见,而更独特的一个事实是,其中最贪婪和最卖力的那个人,居然是皇帝自己。
第47节:寄生动物(1)
  第十五章
  寄生动物
  吾取诸于商贾,非取诸民也。
  --钱大昕 《大学论·下》
  清军入关,以数十万铁骑征服上亿人口的帝国,看上去很像是一个"小概率事件"。所以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对反抗势力的暴力征服是压倒一切的任务。清军在江南和广东地区遭到的抵抗尤其激烈,因此屠杀也最是残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血洗岭南",从这些名词中分明可以嗅出当时的血腥,繁华百年的工商经济再度遭到毁灭性打击。
  政权初建时,满人对汉人极端不信任,在商业上只肯依赖和扶持与自己有特别关系的人,因此也出现了类似于元代斡脱集团那样的商人群体。不过,这些人不是其他少数民族,而是汉族中的早期归顺者,他们被称为皇商,当时共有八姓家族,分别是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田生兰、翟堂、黄云发,史称"皇商八大家"。
  山西介休的范家是八大皇商之首,当家人名叫范永斗。
  明崇祯年间,范永斗在张家口开设商号,从事马匹买卖,他与王登库等八个来自山西的商人家族控制了当地的马市贸易。往来商客之中,来自东北的满人是最大买家,他们用皮毛、人参等特产换回马匹、铁器、盐和粮食,范永斗做生意非常讲求信誉,"与辽左通货财,久著信义",在这过程中,他与满族上层建立了友好的关系。满人攻入中原后,马匹、军械等需用大增,范永斗等人便成了最重要的采购商之一。
  清王朝建立之后,厚赏八大家,顺治专门在紫禁城设宴款待,并许以官职,范永斗等人竭力推辞。于是,顺治封他们为"皇商",也就是专门为皇家服务的商人,籍隶内务府。清政府把张家口附近的五百里地赐给他们开垦,义务是"每年办进皮张,交内务府广储司库",以供皇家专用。其中,最大的得益者是范永斗,他受命主持贸易事务,还垄断了东北乌苏里、绥芬等地的人参采购业务,由此,范家又被民间称为"皇家参商"。
  "战争是造就超级富豪的重要路径",介休范家是这条定律的重要实践者。范永斗靠依附满人,成为家产百万级的富豪,而到了他孙子一辈,则靠发战争财成了千万级富豪,也是实际上的清初首富。
  康熙执政时期,多次出兵平定新疆叛乱,由于路途遥远,且经沙漠地带,运送军粮成了一个突出的困难,每石米运到军中需120两白银。1720年(康熙五十九年),准噶尔部再次叛乱。范永斗的两个孙子范毓与范毓根据自己从小随父在塞外经商、熟悉道路的有利条件,认真核计,联名呈请当朝,自愿以低于朝廷运粮三分之一的费用运送军粮。康熙闻奏,立即批准。
  从此,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范家成为最重要的军粮运输商,他们多次受命于危难,在沙漠万里中辗转运输粮草,不惊动地方官府和百姓,所运军粮都能准时抵达。
军粮的价格,包括粮价和运杂费在内,开始时每石为40两白银,以后主动降为25两、19两。不仅如此,范家还承担了运粮的风险,《清史稿》记载,1732年(雍正九年),因敌寇侵袭,军粮在运输过程中损失13余万石,范家自掏腰包补运,为此花费144万两白银。在康雍乾三朝,范氏总计运输军粮百万余石,为政府节省费用600余万两。
  范家对朝廷的报效当然也得到了政治和经济上的补偿。1729年,雍正特赐范毓为正二品的太仆寺卿衔,成为名副其实的"红顶商人"--后世另外一个更出名的"红顶商人"胡雪岩被授从二品的布政使衔江西候补道,在官衔上尚不及范家。范毓考上了武举,从千总干起,当过天津镇总兵,累官至广东提督,1750年(乾隆十五年)去世,在《清史稿》中有一段500来字的小传。
第48节:寄生动物(2)
  据山西籍的经济学家梁小民考证,范毓也是唯一一位被写进了《清史稿》的晋商。换一个角度来说,煌煌《清史稿》凡536卷,只留了区区500个字给清朝最重要的商帮集团--而且还因他是总兵、提督之故,不得不说是商人阶层被正统史家边缘化的一个佐证。
  除了政治上的表彰之外,范家在经济上的实惠当然更大,最重要的一项是,获得了北方中国最主要的两大盐场--河东与长芦的引盐经营权,范家摇身而成盐商之首。仅在长芦一地,范家就持有盐引10
718道,按每道引200斤计,就控制了食盐214.36万斤。而且,限定的销盐地区条件十分优越,靠盐场近,人口稠密。范氏在潞安、泽州、直隶、河南建立了庞大的销售网。1732年(雍正九年),原来在大兴等八州县承办盐业的皇商李天馥积欠30多万两盐课银,面临破产,范氏收购之。最兴盛时,范氏供给1
000多万人口的食用盐。
  范家还进入了当时获利甚丰的铜业贸易。清初以白银为本位货币,但民间交易多用铜钱。国内只有云南产铜("滇铜"),矿源缺乏,康熙年间起从日本进口"洋铜"。最初由沿海民商承办,用国内的丝绸、茶叶、瓷器、药材及其他杂货换取日本铜,利润极高,据记载,"大抵内地价一,至倭可得五,及回货,则又以一得十"。范家联络张家口的五个皇商,要求承办对日铜贸易。从乾隆三年到乾隆二十九年,范家每年贩铜60万斤,占进口量的1/5,乾隆三十一年后,年贩铜140万斤,占进口量的1/3强。
  作为清朝早期最出名的皇商家族,范家极盛之时,家产遍布南北各地,在山西、直隶、河南有盐店近千家;在天津沧州有囤积盐的仓库;在苏州有管理赴日船只的船局,洋船6艘;在北京有商店3座,张家口有商店6座,归化城有商店4座;在河南彰德府有当铺1家,在张家口有地106顷,各地房产达千余间。此外,范氏还从事木材、马、皮毛、人参等贸易,并与英商进行玻璃贸易,开采铅矿。范氏家族有50多人被授予官职,行走政商两道。范毓在老家介休张原村修筑范家大院,极尽奢华,被当地人尊称为"小金銮殿"。
  范家因官而兴,所做生意也大多与政府有关,所以,其命运的把柄自然也握在官家手中。雍正晚年,北方军情动荡,运粮业务遭遇损失,户部追缴262万两银子,范家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白银,约定分五期偿还,由此种下衰败的祸根。到了乾隆后期,四海安定,范家的利用价值已然耗尽,就成了被围猎的对象。1782年(乾隆四十六年)前后,日本幕府政权以铜矿开采殆尽为理由限制出口,曾经暴利的铜业突然变得无利可图,以皇商身份承包铜进口贸易的范家一时间进退失措,朝廷的官员们乘机催讨官铜,范家只好到市场上去高价收购,由此欠下巨额债务。
第49节:爬满虱子的"盛世"绸缎(1)
  两年后,朝廷以欠款340万两白银为由,抄办范家。至此,"狐兔死,走狗烹",风光无二的皇商模式走到了凄惨的尽头。在这一部企业史上,介休范家的兴衰史似乎已经成为一个标本,"看它起高楼,看它宴宾客,看它楼塌了",这样的故事一再重演,并且情节相近,结局类似,从来没有什么新意,这是最让后人沮丧的地方。
  大清帝国前后延续了268年,总共有10位皇帝。位居二、三、四位的康熙在位61年、雍正在位13年、乾隆在位60年(实际执政64年),从1661年到1799年,凡138年,占了清朝的一半,这段时期被称为"康乾盛世"。
  盛世的标志有三,一是人口的迅猛增加,清朝初建时全国人口约在1亿到1.2亿之间,乾隆晚年时已超过了3亿;二是中央财政日渐丰腴,康熙去世时,国库盈余有800万两白银,雍正留下了2
400万两,乾隆留下了7 000万两;三是百年太平造成民间生活的安逸,商人阶层由俭入奢,工商繁荣。
  然而在社会进步的意义上,"康乾盛世"其实是大一统中央集权制度下的周期性复苏,中国社会仍然在超稳定的状态下平铺式地演进,在经济制度、政治制度和科学技术上没有发生任何本质性的突破。民国学者傅斯年曾对此有深入研究,根据他的观察,中国只要有70年稳定期,必定重获繁荣,从秦末大乱到文景之治,从隋文帝统一到唐太宗的贞观之治,从宋太祖结束五代十国到范仲淹一代的中兴,期间均不过两三代人,"康乾盛世"无非是这一周期的再次重演。
  第十六章
  爬满虱子的"盛世"绸缎
  至少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没有改善,没有前进,或者更确切地说反而倒退了;当我们每天都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前进时,他们实际上正在成为半野蛮人。
  --马嘎尔尼爵士
  1653年,大清顺治十年,刚刚坐稳紫禁城不久的清朝廷接到了一份来自广州的奏折,内称,有一个叫荷兰的国家近日派船停泊在虎门港,并向市舶司提出要与我国进行通商贸易。
  大臣们为此事展开了一场争论。对于荷兰,有的人很陌生,说它从来没有出现在典籍之上--"乃典籍所不载者",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国;也有的人比较熟悉,隐约听说它是一个新崛起的西方强国,在几年前(1642年)击败了西班牙人而独占台湾岛。应不应该与这样的国家做生意,意见很分歧,广东布政司持乐观其成的态度,提出对荷兰的通商请求要"不以例限",甚至提出"不必拘拘刻舟求剑",也就是不要纠缠荷兰商人是否有"金叶表笺"之类的凭据,应当开放通商。与布政司意见相反,包括礼部尚书、广东巡抚在内的众多大臣都反对与之做生意,理由是:"荷兰人长得红须碧眼,非常可憎,而且船上的铜炮好像很厉害,应该警惕。我国与荷兰一向不通贸易,而它又与澳门的葡萄牙人不和,彼此争斗,动辄就开炮打枪,是边疆的隐患,不能轻易与它有商业往来。"
第50节:爬满虱子的"盛世"绸缎(2)
  面对大臣们的分歧,顺治皇帝的态度有点摇摆。他先是站在反对派一边,认为,"荷兰通贡,从来无例,况又借名贸易,岂可轻易开端"。他最讨厌的是"贸易"这个词汇,因为它与"朝贡"不同,在态度上显得非常不恭,他因此特意批示说,"贸易二字不宜开端"。
  不过,后来他的态度又有了改变。荷兰人对广东官员大肆行贿,还送了很多珍贵的礼物给京城的太监们,此外更游说顺治非常信赖的耶稣会教士汤若望,拜托他在皇帝面前多说好话。据荷兰人信函上记载:"皇帝和宫廷官员对我们带至的所有礼物极为满意,甚至礼品尚未全拿出来,鞑靼人似乎已经出奇地满意,并愿向我们提供各种方便。汤若望见到我们的人把大量的物品,特别是武器、马鞍、大毛毯、红珊瑚、镜子众奇珍异品一件件摆出来时,从内心里发出一声长叹。"1653年的10月2日,顺治皇帝正式接见了荷兰使团。使臣进入皇宫后,遵照中国礼仪向顺治帝行了三跪九叩之礼。这些行动当然让顺治非常满意,三年后(顺治十三年),皇帝下达诏书,特许荷兰国每八年来中国朝贡一次--"八年一贡",不过每次的来人不能过百,而且只允许20个人到京城。
  从顺治年间的这次荷兰通商事件可以读出,帝国对国际通商一直持非常保守而高高在上的姿态,视天下各国为自己的藩属,不仅不承认平等的"贸易",而且连"朝贡"也只能八年一次。对于这样的态度,西方各国在很长时间里委曲求全,无可奈何,而到了200年后,随着局势陡转,西方国家终而枪炮相向,凌厉报复。
  清廷之所以对国际贸易如此苛刻谨慎,除了"大国情结"之外,还与开国初期的海禁政策有关。为了防御郑成功集团对大陆的攻击,清廷在1661年、1662年和1664年先后三次颁布"迁界禁海令",强迫山东至广东的沿海居民皆内迁数十里,凡界外的村庄、田宅、船只,一律烧毁,规定"片板不许下水,粒米不许越疆",使界外变成无人区。三次内迁造成东南沿海的工商经济遭到重大破坏,数百万难民流离失所。
  海禁政策执行了20多年,直到清政府统一台湾、平定"三藩"之后,才稍有宽松。1685年(康熙二十四年),康熙皇帝正式宣布开海贸易,设粤、闽、浙、江四大海关。这标志着自唐代以来,中国对外贸易的市舶制度的终结和海关制度的创始。
  与"朝贡贸易"的市舶制度不同,海关制度建立之后,政府将对外贸易的管理与经营活动完全分离开来,从而催生出一种迥异以往的外贸模式和一个全新的商人阶层。
  根据历代的市舶制度,各国以朝贡的方式与中国展开贸易,贡使将贡物献给中国皇帝,同行的商人则将更多的货物交与市舶司,在特定的馆地临时招商叫卖,并无专设的买卖机构。海关设立之后,外商被允许在中国境内的四大海关自建商馆,自主买卖。
第51节:爬满虱子的"盛世"绸缎(3)
  在广东,粤海关在广州城门以西的珠江边专门辟出一块土地,作为外商囤货、居住之地,各国纷纷在此建造房屋,外商称之为"商馆",中方则称之为"夷馆"。每个商馆的占地面积为21英亩,年租金为白银600两。它们都有一个中国式的名称,比如荷兰馆叫集义行,丹麦馆叫得兴行,英国馆叫宝和行,美国馆叫广元行,瑞典馆叫瑞行。这些商馆朝南而建,面江排列,带有浓郁的异国风情,如一道极其怪异而突兀的风景线。它们实际上也是中国国土上的第一批西洋建筑群。
  一位叫斯当东的英国人曾描述了夷馆区的景象:作为一个海港和边境重镇的广州,显然有很多华洋杂处的特色。欧洲各国在城外江边建立了一排他们的洋行。华丽的西式建筑上面悬挂着各国国旗,同对面中国建筑相映,增添了许多特殊风趣。货船到港的时候,这一带外国人熙熙攘攘,各穿着不同服装,操着不同语言,表面上使人看不出这块地方究竟是属于哪个国家的。
  清政府对夷馆商人进行了严格的行动管制,他们未经批准不能进入广州城,也不得擅自离开夷馆四处活动。在不同时期,政府还颁布过诸多限制性的法令,譬如,禁止外商在广东过冬、外商不得乘轿、不得乘船游河、妇女不得带进夷馆、禁止中国商人向外商借贷资本、禁止外商雇佣汉人婢仆,等等。外商曾提出申请,希望能够到广州的一些景点参观,政府特许在每月的初三、十八两天到海幢寺、陈家花园(后来增加了花地)游玩,每次只限10人,而且要随带中方委派的通事,日落之前必须报明回馆,不准在外过夜。这些限令一直到1816年前后仍在严格执行中。
  当外商被严格管制并"圈养"起来之后,政府便以发放牌照的方式,允许获得资质的中国商人与之展开交易。就在粤海关开设的第二年,1685年4月,广东发布《分别住行货税》文告,规定国内贸易作为"住"税,赴税课司纳税;对外贸易作为"行"税,赴海关纳税。同时设立"金丝行"和"洋货行",分别办理国内贸易和对外贸易业务。这便是行商的起源。那些被特许从事洋货贸易的商人史称"十三行商人"。
  "十三行"这个称谓的由来,有多种说法。有人认为第一批获得特许资质的商人共有十三家,因此得名。也有人认为是广东经营商业的三十六行中有十三个与外贸有关。还有人则认为,这是明代沿用下来的俗称,据《粤海关志》载,开设海关的时候,每年远航而来的外国船只仅仅二十来艘,到了之后,中方以肉酒款待,然后派牙人居中交易,沿用明代的习俗,称之为"十三行"。
  无论如何,十三行商人的出现是外贸制度变革的产物。
第52节:爬满虱子的"盛世"绸缎(4)
  1720年11月,康熙五十九年,广州十三行商人聚会,在祖坛前杀鸡以血盟誓,成立公行,并共同缔结十三条行规,对行商行为进行多重规范,这些行规包括:
  定价同盟:行商与外商相聚一堂,共同议价,其有单独行为者应受处罚。
  行业公积:所有行商都要拨出每年利润中的2%,充做储备金,时称"公所费"。此外,在买卖古瓷时,卖者无论赢亏,都要把卖价的30%上缴给公行。
  分享利益:无论哪一家行商与外商交易,只能承销全部货物的一半,其余则须平均分配给公行内的其他行商销售。
  入行会费:公行内的行商,根据规模大小,分为头等行、二等行和三等行,新入行者要交纳1 000两白银为公共开支经费,并列为三等行。
  这些行规有"对外一致行动"、"对内垄断利益"的双重特色,在一开始,它遭到了外商的激烈对抗。就在公行成立的第二年,英商"麦士里菲尔德号"抵达广州港,船长拒绝接受公行行规,两广总督居中调解,十三行商人不得不作出妥协,让其他商人也参与了茶叶生意。1725年,英商在一封信中还说:"我们希望他们不再试图恢复(公行),假如他们已经恢复或一定要这样做,而你们又适在该地,你们必须尽力用最有效的办法进行反对。"
  尽管如此,十三行商人似乎在对抗中渐渐占到了上风。在公行成立的8年之后,1728年(雍正六年),政府依照扬州盐商的"首总"模式,制订了商总制度。所谓"商总"者,由十三行商人共同举荐,经粤海关监督批准,负责统领各行商对外贸易,评定货价,解决纠纷。
  公行、商总制度的形成,让十三行商人日渐成为一个组织严密、行为划一的垄断型商帮。
第53节:夕阳下的工商图景(1)
  第十七章
  夕阳下的工商图景
  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
  --和珅《绝命诗》
  1799年,世纪交替的前夜,注定是一个巨人出没的年份。在欧洲的法国,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历时10年的法国大革命宣告落幕,这个小个子的军事强人让整个欧洲战栗不已。而在亚洲和北美洲,则相继失去了两位巨人,一个是中国的乾隆皇帝,一个是美国的华盛顿总统。
  刚刚过了正月,88岁的乾隆就在紫禁城养心殿安详驾崩了。当他去世时,没有一个人会料想到,帝国盛世的幻象将在短短的40年后就被击破。乾隆当了60年的太平皇帝,史上执政时间第二长,仅次于他的爷爷康熙,他留给儿子嘉庆两个重要的遗产:一是百年"康乾盛世"的巨大光环,二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大贪官,也是当时的全球首富和珅(公元1750~1799年)。
  和珅是乾隆晚年最信任的大臣,乾隆四十年,不知因为什么机缘,26岁的和在短短半年时间里由一位乾清门的普通侍卫被提拔为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后来又当上了领班军机大臣,封一等忠襄公。
  和珅发财,靠的当然是贪污,只是他贪的能力实在惊人,有学者考据,乾隆执政最后5年的税收被他贪掉了一半。乾隆驾崩的15天后,嘉庆就以"二十大罪",把他给赐死了。临终前,和写下数首绝命诗,其中一句曰"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嘉庆查抄和家,得土地8
000顷、当铺银号等130座、藏金3万余两、银300余万两,财产总值约2.23亿两白银,当时清廷每年的财政总收入约为四五千万两--乾隆五十六年的总收入为4
359万两,和的财产竟相当于5年的国库收入,人称"和珅跌倒,嘉庆吃饱"。
  一个人,既是国家的首相,又是国家的首富--我们不妨称之为"双首现象",大抵是中央集权到了登峰造极的恶质时期才可能出现的"超级怪胎"。和是史上最典型的"双首"样本,在其之后,还有民国的孔祥熙和宋子文。"双首"人物的出现必基于两个前提:第一,政府权力高度集中,权钱交易的土壤相当丰腴;第二,贪污必成制度化、结构性态势,整个官吏阶层已朽不可复,清朝自乾隆之后,纲常日渐败坏,民间遂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讥语。
  在地球的另一端,1799年12月14日,乔治·华盛顿在弗农山庄的祖屋中去世,他留下的是另外一份遗产。
  他领导了一场独立战争,让北美地区摆脱英国统治,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他本有机会做一个皇帝,至少是终身制的独裁者。可是,他却选择当一个民主选举出来的总统,并在两届任期结束后,自愿放弃权力不再谋求续任。他主持起草了《独立宣言》和《美利坚合众国宪法》,在后一部文件中,起草者宣布,制定宪法的目的有两个--限制政府的权力和保障人民的自由,基于这两个目的,国家权力被分为三部分,立法权、行政权和司法权,这三部分权力相互之间保持独立,这就是现代民主社会著名的三权分立原则。
  在1799年,乾隆的名声、权力和财富都远远大于乔治·华盛顿。据英国学者安格斯·麦迪森的统计,到了1820年,中国的人口总数为3.81亿,美国为
  1
000万人,相差38倍,中国的经济总量为228.6亿"国际元",美国为12.5亿"国际元",相差18倍,两国几乎不在同一个竞争层面上。可是,随着时间的推演,不同的遗产让他们个人以及各自的国家在历史的天平上获得了新的评价。
  如果有机会重新回到18世纪末期的中国,人们将看到一番怎样的工商图景?也许,我们透过一位商人的眼睛,可以完成一次小小的"穿越"。
  他的名字叫鲍志道,生于1743年,1801年去世,一生走过了整个"乾隆盛世"。
  鲍志道是江春的歙县同乡。鲍家世居歙县棠樾村,早在晋太康年间,鲍氏始祖就从中原南下到偏远的徽南,从此耕读人间,聚族而居。从明洪武年间开始,鲍家有人外出经商,十二世祖鲍汪如和很多徽商一样从事盐业,运米贩盐于南部的云南一带,家业稍富。明嘉靖年间,鲍家又有人在科举上有了收获,十六世祖鲍象贤考中进士,累官至兵部右侍郎,相当于现在的副部级官员,算是光宗耀祖的第一人。从此,经商、科举,鲍家子弟兵分两路,各取所需。
第54节:夕阳下的工商图景(2)
  徽南有民谚曰:"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鲍志道是鲍象贤的九世孙,幼年读过私塾,到11岁时,就跟他所有的同族子弟一样,背着一个小包裹,出外经商,飘荡于江湖间。
  此时的中国如一个在日渐拥挤的平原上悠闲前行、失去了任何进取心的老者。鲍志道所看到的民众生活,与千年前的汉唐以及数百年前的宋元相比,除了人口急速膨胀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在广袤的乡村,农户在使用的生产工具仍然是汉代就已普及的水排,而纺织技术从黄道婆以来就没有得到改进。自1368年朱元璋建立明朝至今,跨越明清两代,前后400余年,在10多位汉人和满人皇帝的不懈努力下,开放坦荡的中国"如愿以偿"地转型为一个封闭固守、对外部世界毫不关心、如散沙般平铺的社会。
  少年鲍志道到过中国南方的很多地方。与汉唐相比,他所看到的清代城市的规模不是扩大了,而是在缩小。西汉时候,全国包括县、邑、道、国四类的县级单位共1
587个,其后两千年间,到清代中后期,府、州、县级单位也只有1 700个,几乎没有增加,其中超过万人的县城仅289个。
  大量的手工业生产和商品交易发生在那些更靠近乡村的市镇,全国各地出现了一些专业化的大型市镇,比如制瓷的江西景德镇、冶铁的广东佛山镇、织布的江苏盛泽镇、纺纱的浙江南浔镇等,各类市镇估计总数有3万个之多,有些市镇的规模超过了府城,出现了"镇大于市"的现象,如浙江湖州府就有民谚曰,"湖州整个城,不及南浔半个镇"。在这些繁荣的市镇里,鲍志道四处可以遇到徽南老乡,从清初开始,就有"无徽不成镇"的说法,他们控制了长江流域的米业、木材业、制墨业,还与浙江及山陕商人在布庄、钱庄、盐业上展开竞争。很多年后,鲍志道的一位徽州老乡、民国思想家胡适还曾很自豪地写道:"一个地方如果没有徽州人,那这个地方就只是个村落;徽州人住进来了,他们就开始成立店铺,然后逐渐扩张,就把个村落变成个小市镇了。"
  20岁时,鲍志道来到了扬州。他应聘到一个吴姓盐商家做学徒,考试当日,吴盐商请大家吃了一碗馄饨,第二天,他突然向众考生出题:昨日吃了几只馄饨?有几种馅?每种馅各几只?众人都答不出,唯有鲍志道给出了答案,其人心细如丝,让吴盐商大为赏识。在当了几年学徒后,鲍志道自立门户,终于在老乡云集的盐业打出一片天地,成了一位总商,任期长达20年。据载,他曾经发明过一种类似"保险金"的"津贴制度",当时淮盐水运各地,常常发生盐船沉没事件,鲍志道倡议设立一项基金,"以众帮一",对遭到沉船损失的盐商进行补贴,此议一出,就得到了众商的响应,鲍氏名声传播两淮。
第55节:被鸦片击溃的帝国(1)
  鲍志道的钱赚得越来越多,可是他的安全感却越来越少。千百年来,尽管每代都有很多像他这样的成功商人,然而他们却始终没有培育出一种"商人精神",而造成这一景象的最根本原因是,从知识精英到他们自己,都不认同商人是一个独立的阶层,他们从来没有形成自己的阶层意识,这是最具悲剧性的一点,如费正清所言,"中国商人最大的成功是,他们的子孙不再是商人"。
  第十八章
  被鸦片击溃的帝国
  在英国的武力面前,满清王朝的权威倒下成为碎片;天朝永恒的迷信破碎了;与文明世界隔绝的野蛮和密封被侵犯了,而开放则达成了。
  --卡尔·马克思
  正当雷履泰在北方空拳打出一片"票号江山"的时候,在炎热的广东,一个比他年长一岁、尖脸瘦小的南方商人正让自己的财富像泡沫一样急速膨胀。
  这位名叫伍秉鉴(公元1769~1843年,又叫伍浩官)的人,是当时极少数在世界贸易舞台上拥有声望的中国商人,他的个人财富超过任何一个晋商或徽商家族,是帝国当之无愧的首富。一位在广州居住了20多年的美国商人亨特在《广州番鬼录》一书中说:"伍浩官究竟有多少钱,是大家常常辩论的题目。1834年,有一次,浩官对他的各种田产、房屋、店铺、银号及运往英美的货物等财产估计了一下,共约2
600万银元。"在西方人的眼中,伍氏就是当时世界上的首富,在《亚洲华尔街日报》评选出的1
000年以来世界上最富有的50个人中,伍秉鉴是6个入选的中国人里唯一的商人。
  伍家并非老字号的十三行世家,他的父亲伍国莹曾是潘启家族同文行的账房先生,后来在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扶持下自立门户,创办怡和行,伍秉鉴在32岁时继承父业,历20余年,终于超越同文行成为行商的领袖--"商总"。
  伍秉鉴的成功主要得益于二,一是诚实谦顺、敢于吃亏的经商个性,二是与英美外资公司超乎想象的密切关系。
  流传至今的伍秉鉴故事大多与"吃亏"有关。1805年,一家外国商号按照约定将一批棉花运到广州,货到港后发现是陈货,行商们都不肯碰,然而伍秉鉴却收购了这批棉花,也因此亏了1万多银元,他对外商只说了一句话:"以后要多加小心。"还有一次,一位欠了伍秉鉴7.2万银元的波士顿商人,因为经营不善无力偿还债务,欠款在身,离家多年却不能回国,伍秉鉴撕掉了借据,让他放心地回去。这些"小故事"让西方人印象深刻,在他们的很多来往信函中,都称伍秉鉴"在诚实和博爱方面享有无可指摘的盛名",是一位非常值得信赖的商业伙伴。当时,行商与外商的交易虽然数额巨大,但双方的贸易经营全凭口头约定,从不用书面契约,人格信用自然成了做生意最重要的前提。
第56节:被鸦片击溃的帝国(2)
  伍秉鉴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交情延及父辈,双方都在长期贸易中获得了最大利益。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大班在每年结束广州的交易前往澳门暂住时,总是将库款交给伍秉鉴经营,公司有时资金周转不灵,还向伍家借贷。而伍氏在经营上的才干也让洋人非常钦佩,有记载说,某次,双方要盘点一笔百余万元的期票利息,英商先是计算清楚了,然后到伍家对账,伍秉鉴根据核对出来的数据,当场就算出了兑付利息,竟与英商的数目不差分毫,这让对方极为惊讶和折服。外商们都把精明而大度的伍秉鉴看成最可靠的贸易对象,尽管伍家的怡和行收费较高,但仍乐意与他交易。
  在过去的100多年里,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对华贸易中赚得钵满盆满,引起了英国自由商人以及其他国家的不满,垄断地位被打破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伍秉鉴似乎预感到了这一很可能出现的变化。因此,他在新崛起的、年轻的英美商人身上大力投资。
  威廉·查顿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一位随船医生,后来独立门户创办洋行,伍秉鉴与之合作,查顿在广州注册的洋行名称就是貌似与怡和行"一胞双胎"的怡和洋行。1833年,英国的国际贸易政策终于发生重大变化,国会剥夺了英国东印度公司对中国茶叶贸易的垄断权,此后,英国东印度公司逐渐退出对华贸易。在伍秉鉴的扶持下,怡和洋行迅速做大,很快占有了广州对外贸易总额的三分之一。在广东商界,查顿有"铁头老鼠"的诨号。
  伍秉鉴扶持的另外两家洋行,一是英资的宝顺洋行,它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一家关联企业,英国东印度公司退出后,它继承了与怡和行的大部分业务关系,其核心合伙人是托马斯·颠地,此人个性张扬,桀骜不驯。还有就是美资的旗昌洋行,伍秉鉴与它的关系尤为密切。
  旗昌的创办人是罗密欧·罗素,1818年创办于广州,它一开始很不起眼,"只是一家聊有薄资的代理行,靠替大老板打杂、跑腿起家"。1830年,来自波士顿的两个年轻水手--约翰·福布斯和罗伯特·福布斯兄弟加入了旗昌,其中约翰·福布斯当时只有16岁,聪明伶俐,深得伍秉鉴喜欢,便收他为义子,怡和行为旗昌的所有业务作担保,旗昌很快风生水起,据一些史料的记载,伍家在这家洋行中拥有60%的股份。1837年,福布斯兄弟分道扬镳,罗伯特·福布斯继续留在广州,约翰·福布斯则回到美国,他把在中国赚到的钱全部投资于铁路,成为北美地区最大的铁路承建商,福布斯家族也一跃成为美国最显赫的商业世家之一,2004年的美国总统大选候选人约翰·福布斯·克里就是约翰·福布斯的曾外孙。
  自1833年英国东印度公司淡出中国之后,怡和洋行、宝顺洋行和旗昌洋行,成为势力最强、控制对华贸易的三大外资企业,而伍秉鉴与它们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渊源关系。
第57节:被鸦片击溃的帝国(3)
  除了在对外贸易上翻手覆云,伍秉鉴在官商关系的处理上也与前辈潘启一样的高明,他跟广东的地方官员保持了非常良好的互动,《广州府志》记载,"伍氏先后所助不下千万,捐输为海内之冠"。1811年到1819年期间,受经济景气影响,十三行商人陷入集体低迷,伍秉鉴先是将他在羽纱业务中的利润所得全数拿出来,按比例分给全体行商,然后又向濒临破产的行商放债200余万银元,使多数资金薄弱的行商不得不依附于怡和行,他本人的威望也无可撼动。
  从一张油画肖像来看,伍秉鉴长得非常清瘦,宽额、凹眼、细脖,一副南亚人的典型模样。他个性低调,不苟言笑,据说"一辈子只讲过一句笑话"。他靠捐钱得到了一个三品的顶戴,不过,除了极少数的日子,从不穿戴官服。他的西方合作者对他的评价是:"诚实、亲切、细心、慷慨,天生有懦弱的性格。"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充满了商业智慧的低调商人,在有意无意中,扮演了"帝国掘墓人"的角色。
  伍秉鉴的生意,从表面上看主要是茶叶和生丝的出口,而实际上,又与另外一项十分隐秘的进口业务有关。正是这项业务,导致了中国对外贸易情势的"天地变色",并进而造成国运陡转。它就是鸦片贸易。
  后 记
  这是一个平凡而宁静的江南午后,盛夏初至,所有的嫩绿都渐变为成熟的颜色,阳光从厚重的云层外顽强地透进刺眼的光芒。高窗之下,大运河一如往昔地无言流淌,前不见来源,后不见去途。此刻,在我的周围,有的只是善意的沉默,没有思想,没有问题,甚至,没有历史。
  就这样,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日子里,我结束了长达8年之久的漫长创作,一时间,手足无措。
  "对历史的本质我始终迷惑不解",这是法国作家罗兰·巴特的一句名言,我把它借用为《激荡三十年》的序言标题。也正是从这里出发,我由近及远,溯源而上,继而完成了两卷本的《跌荡一百年》,然后是这部《浩荡两千年》。在整个创作的过程中,关于历史的叙述和追问,始终挟带着我对自己所处这个时代的期望、不安和恐惧。
  中国的工商文明为什么早慧而晚熟?中国的商人阶层在社会进步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中国的政商关系为何如此僵硬而对立?中国的市场经济体制最终将以怎样的方式全面建成?在"中国特色"与普世规律之间是否存在斡旋融合的空间?我所有的写作都是为了一一回答这些事关当代的问题。现在看来,它们有的已部分地找到了答案,有的则还在大雾中徘徊。
  我想起卡尔·波普尔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第二卷中提出过的一个严肃问题:"历史有意义吗?"
  所谓的历史,看上去是一些坚硬的存在,作为后来的研究者无非是从众多的线索中寻找一切发生的"因缘",然后以一定之逻辑,组合为自成体系的"结果"。悲剧性的可能有两种,第一,研究者错结"因缘",得出荒诞不经的"结果";第二,学习者自结"因缘",得出超出研究者初衷的"结果"。
  这两个常常发生的悲剧,对研究者都是残酷的惩罚,并最终得出"历史没有意义"的浩叹。提出这个问题的波普尔看来对此有很清醒的认识,他因而自问自答说:"我主张历史没有意义。但这个主张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够为历史所做的一切在政治权力史中显得束手无策,或我们必须把它当做一种残忍的玩笑来看待……尽管历史没有目的,但我们能够把我们的目的赋予其上;而且,尽管历史没有意义,但我们能够给予它以意义。"
  波普尔式的无力感,以及因此促生出的理性顽固,至今让我痴迷而不能自拔。
  在创作"企业史三部曲"的这些年里,我深深感觉到,中国的经济制度变革,若因循旧规,当然不行,而如果全盘照搬欧美,恐怕也难以成全。这就好比,旧瓶装不了新酒,可拿别家的新瓶来装,也会让自家的美酒变味,这正是中国改革的难处所在。能否在传统国情与普世规律之中探寻出一条中国式的现代化道路,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
  史海苍茫,关山似铁,我仅仅是一个旁观者。我想,我已尽力,尽管这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我写出了所探寻到的若干事实,它已构成为一种存在,如一件烧制完成的器皿,风雨如晦,独立于一切之外。
  本次写作,我得益于众多的先哲、前辈、相识或不相识的朋友,他们给予我的知识、鼓励与批评,构成了写作的重要部分。对于所引用的、重要的史料来源及观点,我以两种方式予以了呈现--在正文中直接引用,或在文后加以脚注。书中所有的错误,均由我承担责任。
  我最要感谢的,仍然是邵冰冰和吴舒然同学。"把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这是我一贯来的生活准则,我无悔于8年的投入,不过,她们却为我的工作牺牲了自己的生活,我将在余生中拿所有的时间补偿。
  《佛经》中说:"若布施时,施者、受人及财物三事,皆空不可得。"
  一切皆有法,应作如是观,作者、读者及作品三事,皆空不可得。
  在我的一生中,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午后。
  吴晓波
  2011年盛夏,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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