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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荡两千年

吴晓波 (当代)
浩荡两千年(全文阅读) - 吴晓波
浪漫版 温暖版 清爽版
第1节:企业史就是一部政商博弈史(1)
  前 言
  企业史就是一部政商博弈史
  一个西方人对于全部中国历史所要问的最迫切的问题之一是,中国商人阶级为什么不能摆脱对官场的依赖,而建立一支工业的或经营企业的独立力量?
  --费正清 《中国与美国》
  一
  我曾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的一个展柜前足足伫立了一个小时。在恒温的玻璃大柜里,柔和、迷离的灯光之下,一只来自3
000余年前的庞然大物如精灵般默默地与我对视。它似乎不是物体,而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它的重量达833公斤,高133厘米,长110厘米,宽79厘米,即便在今日,也是一个巨型容器。它的家乡是河南安阳,诞生于遥远的商朝,是迄今出土的、体积最大的商代铜鼎,也是当今世界上发现的最大的青铜器,名叫司母戊大方鼎。
  站在它的面前,作为一个企业史的研究者,我实在有太多的问题想要请教:那个把鼎铸造出来的总工程师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在那个古远的年代,他组织了一支怎样的制造团队来完成这个任务?他通过怎样的管理章程,以保证鼎的质量和制造的效率?
  大鼎不会说话。离开博物馆后,我查阅了很多论文、书籍,终于发现,我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些问题的人,甚至有些专家已经给出了部分的答案,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学者们在《商周考古》一书中便如此描述司母戊大方鼎的铸造流程:
  首先,它的铸造者是一位化学家,对铜与锡的调剂比例应十分娴熟,大方鼎的铜比例为84.77%,锡为11.64%,是一个非常恰当的合金配比。其次,他应该是一位工业美术设计师,能够勾画出精美绝伦的铜鼎图案。再次,他必须是一位风力机械工程师,铸造大方鼎的铜要到1
200℃才能熔化,所以必须有某种鼓风助燃的设备。第四,他还一定是冶炼家,大方鼎必须在较短的时间内连续灌注才能成功,当时使用的炼埚是熔铜量为12.7公斤的"将军盔",以它800多公斤的重量,需80个以上的"将军盔"同时进行溶化,这需要高超的冶炼技巧。第五,他肯定是一位优秀的管理学家,如果一个炼埚配备3~4个人,则共需250人左右同时作业,从场地上看,一个炼埚占地起码20平方米,因此其工作场地至少是2
000平方米的大平台。专家们得出的结论是:要铸造司母戊大方鼎,必须组建一个300~400人左右的工匠团队,进行科学的工种分配,协同操作,掌握好火候、精炼程度、铜液灌注时间,以保证质量。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技术密集型的制造工厂,司母戊大方鼎是工业化的宁馨儿。那个领导了数百人的工匠团队的"总工程师",如果我把他看成是爱迪生或亨利·福特式的企业家,大概没有人会激烈反对。
第2节:企业史就是一部政商博弈史(2)
  所有这一切,均已不可确考,它们只是后人站在那只大鼎前,震撼与惊叹之余的一丝遐想。
  而当我们以这只3
000多年前的司母戊大方鼎为出发点,前去探寻漫长的中国企业史的时候,你常常会被失落、惭愧和羞耻所缠绕。因为,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一直没有跨过这只沉默的大鼎。
  二
  在世界工商文明史上,中国无疑是最早慧的国家之一。
  中国人是一个善于经商--而且是特别善于并乐于经商的民族。在远古时期,人们就追求世俗生活,乐于此道,并以"商"为国号,此后历代,都有工商繁荣的记录。早在汉代,哲学家王符就说自己所处的时代,从事工商业者十倍于农民,商业流通之盛达到"牛马车舆,填塞道路"的程度。明清以降,"儒贾合流",连知识精英也不再耻于言商。晚清的龚自珍记录说:"五家之堡必有肆,十家之必有贾,三十家之城必有商。"因此,说中国人"轻商"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误会。
  从经济要素上分析,中国有发展工商经济的无数优越条件。这里有最早也是维持时间最长的统一市场,与欧洲中世纪之前的封闭分割、自给自足式的地方领主经济全然不同。也正因此,中国早在唐宋时期,就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群,长安、洛阳及临安都是人口过100万的超级大城市;在同时期的欧洲,人口最多的城市不过10万人。中国有举世闻名的四大发明,科技水平遥遥领先于其他地区。这里还发生了最早的农业生物革命,宋代水稻和明代棉花的普及造成了人口的大爆炸。中国是第一个人口过亿的国家,庞大的内需市场为工商生产和流通创造了得天独厚的环境。中国还在工商制度创新上拥有很多世界纪录,元代出现了世界上的第一张纸币,宋代出现了第一批合股公司和职业经理人阶层,清初则出现了粮食期货贸易。此外,中国还有非常健全的乡村自治体系,有世界上最富有、人数最为众多的商帮集团。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是工商经济最为发达的国家,是世界经济的发动机。早在10世纪的宋代,GDP总量就占到了全球的三分之一,到明清时,中国仍然保持着经济规模第一的地位,拥有最高的粮食产量,棉纺织业的生产规模是英国的6倍。
  然而,无比悲哀的是,如此早慧而发达的工商经济,却保持了长达千年的"高水平停滞"。当世界进入到工业革命时期之后,它竟远远落后,受各国欺凌,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东亚病夫"。
  生于1930年的许倬云是一位注重实证和量化数据的历史学家,抗日战争时期,他曾随家在中国各地流浪,目睹农村之真实景象,后来撰写《汉代农业》一书,据他的观察,"在1949年以前,中国的农村变化不太大,我当时看到的农村基本上跟汉朝相差不多"。各地农村所用的机械类农具,如水排(水力鼓风机,约早欧洲1
000多年)等都是在汉代就已经发明出来了的。
第3节:企业史就是一部政商博弈史(3)
  在工商方面,改变也许比农业要多很多,不过在一些关键产业,进步仍然是让人汗颜的。以农耕及工业革命时期最重要的产业--铸铜冶铁业为例,早在商代,已能够组织300人以上的作业团队铸造重达833公斤的巨型铜鼎,从日后出土的汉代冶铁作坊看,其规模已可达千人以上,然而到清朝末年,冶铁作坊的规模也与此相仿,几乎没有扩大。另据计算,西汉时期每户家庭的用铁量将近4公斤,这与1949年之前农村家庭用铁的实际情况大体一致,也就是说,两千多年来,中国家庭的用铁量没有增加。
  在城市经济方面,最繁荣的大都市出现在宋代,而进入明清之后,城市规模竟有所缩小。据台湾学者赵冈的研究,中国在唐宋两朝,城市人口占到总人口比例的20%以上,而到1820年的晚清,竟只有6.9%。
  更让人困惑的是,在全球经济规模第一的国度里,从事工商业的商人阶层却成了一个被妖魔化、边缘化的族群。他们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极其低下,自《史记》之后,正史之中几乎没有完整的记录。甚至连司马迁也因在《史记》中专写《货殖列传》一章,而遭到后世学者的诟病。以工商业最为繁华的宋代为例,有名有姓的商人寥寥无几,在史书上,连妓女的名字都远远多过商人。在清代,山西商帮控制了中国的盐业、边贸和金融业,其财富总和相当于中央财政收入的两倍,可是在536卷的《清史稿》中,被记录在案的晋商仅一人而已。商人阶层的懦弱和缺乏自主精神,更是让人印象深刻。
  1932年就到了北平城的美国学者费正清,一生以中国为研究对象,商人阶层当然是他关注的一个群体。在《中国与美国》一书中,他充满困惑地写道:"一个西方人对于全部中国历史所要问的最迫切的问题之一是,中国商人阶级为什么不能摆脱对官场的依赖,而建立一支工业的或经营企业的独立力量?"为了更形象地描述看到的景象,费正清用了捕鼠的比喻:"中国商人具有一种与西方企业家完全不同的想法:中国的传统不是制造一个更好的捕鼠机,而是从官方取得捕鼠的特权。"
  为什么中国的商人不是去制造捕鼠机,而是去追求捕鼠的特权?为什么中国经济会在一个高起点的水平线上长时间地徘徊?为什么高度发达的工商文明中无法孕育出资本主义?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了这些情况的发生?
  20世纪初,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也以东西方工商文明的差异展开他的思考,该书序言中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在西方文明中,而且只有在西方文明中,出现了一个(我们认为)其发展具有世界意义和价值的文化现象,这究竟应归结于怎样一些环境呢?"
第4节:企业史就是一部政商博弈史(4)
  而一个与上述诸多疑问相关的,更具现实性的问题是:导致这一情况发生的因素是否已经彻底地排除,中国的工商企业是否仍然可能陷入历史的宿命之中?
  三
  对商人的蔑视,对工商从业者的蔑视,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曾经是东、西方世界的共识。
  哈耶克在《致命的自负》一书中描述说:"对商业现象的鄙视,对市场秩序的厌恶,并非全都来自认识论、方法论、理性和科学的问题,还有一种更晦暗不明的反感。一个贱买贵卖的人本质上就是不诚实的。财富的增加散发着一股子妖邪之气。对生意人的仇视,尤其是史官的仇视,就像有记录的历史一样古老。"
  当然,哈耶克所说的景象发生在中世纪之前的欧洲,自工业革命之后,西方世界开始正视商业的力量,有人对资本主义的正当性进行了理论上的澄清,更有人将之看成是"一个国家的事业"。然而,在东方,特别是在中国,哈耶克所描述的景象仍然顽固地存在。
  要解释这一现象,就必须要在一个更广泛的历史视野中去寻找答案。正如制度经济学所提示的,政治权力制度在更宏观的层面上为经济运行规定了一种基本环境,形成了所谓的统率性规则。美国学者查尔斯·林德布洛姆在《政治与市场:世界的政治-经济制度》一书中便认为:"一个政府同另一个政府的最大不同,在于市场取代政府或政府取代市场的程度。所以政府与市场的关系,既是政治学又是经济学的核心问题。"
  这显然是一个适当的、研究中国企业史的学术角度。
  1955年,国学家钱穆在他创办的香港新亚书院专讲《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他的课程共分五讲,分别是汉唐宋明清,最后为一"总论"。在"总论"中,钱穆提出"从这两千年的历史中,我们可以对以往传统政治,找出几条大趋势"。他共指出四条,其中第一个关键词是"集权"--"中央政府有逐步集权的倾向",第二条关键词是"抑商"--"中国传统政治上节制资本的政策,从汉到清,都沿袭着"。
  若在今日,有人专讲《中国历代经济变革得失》,其"总论"的两大关键词恐怕也逃不出钱穆所谓的这两条--"集权"与"抑商"。
  在集权与抑商的背后,是一个无比强悍的政治权力制度安排--高度专制、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制度。中国从公元前7世纪开始,以"管仲变法"为标志,开始探索国家积极干预产业经济的试验,此后多有演进,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灭六国,逐渐成为一个中央集权制国家。
  这种中央集权、大一统的帝国模式并非一日建成,它经历了一个漫长、血腥和充满探索的历程。对于专制者来说,想要维持集权统治,必须在四个方面完成制度建设,包括中央与地方的权力分配模式、全民思想的控制模式、社会精英的控制模式,以及与之相配套的宏观经济制度模式。
第5节:企业史就是一部政商博弈史(5)
  中国历史上的众多制度创新,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其历代创新蔚为壮观,最终形成了四个基础性制度,它们共同构成了支撑起集权政体"大厦"的四根"支柱"--
  郡县制度:为了保证帝国的稳定,在政治上必须保证中央的人事任命权,避免地方割据势力的滋生;
  尊儒制度:封杀"百家争鸣"的学术传统,以实现全民在意识形态上的大统一;
  科举制度:通过公平的考试制度,将优秀人才吸纳到体制之内,为我所用;
  国有专营制度:在经济上,实行重要资源的国营化垄断,以控制国计民生。
  这些制度历经上千年的打磨和探索,日渐趋于精致完善,在明清时期达到巅峰。如梁启超所言:"中国为专制政体之国,天下所闻知也。虽然,其专制政体,亦循进化之公理,以渐发达,至今代而始完满。"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实在是大一统制度的"故乡"。
  在上述四大基础性制度中,唯独"不如人意"的是国有专营化的经济制度。在长达1
000多年的时间里,中国人始终没有找到一个与"唯我独尊"的大一统中央集权政体相适应的、能够维持长久持续发展的经济发展模式。历代多次著名的"变法",均与此有关--而这也正是本书内在的叙述逻辑。自宋代"王安石变法"失败之后,中央政府彻底放弃了整体配套体制改革的变革路径,进入明代之后,转而实施闭关锁国的政策,并推广男耕女织的社会经济形态,中国的经济能量向乡村猛烈下沉。而在同一时间点,西方则走出中世纪,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文艺复兴、航海大发现、工业革命。历史的大分流由此而生。
  四
  在高度专制的中央集权制度下,中国的这一部企业史,归根到底是一部政商博弈史。
  当政府为了政权稳定,全面控制了重要的生产资料之后,它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经济组织,它必然有自己的利益需求,用后世的话讲就是"保证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必然会制度性地压抑民间工商业。由此,出现了四个非常具备中国特色的"经典困境"。
  其一,国有资本与民营资本"楚河汉界",前者垄断上游的资源型产业,后者则控制中下游的消费生产领域,中国的市场经济出现"只有底层,没有顶层"的奇特景象。
  法国年鉴学派的费尔南·布罗代尔是这一规律的揭示者之一。他把市场分为两类,一类是低级市场,包括集市、店铺和商贩;另一类是高级市场,包括资源性产业、交易所和交易会。在他看来,纵观各国历史,"在初级市场这个阶梯上,最完善的经济组织当属中国,那里几乎可以根据确定的地理位置量出市场的数量"。可是,在高级市场上,中国从来实行严格的政府管制,不允许自由贸易的存在,"在中国,商人和银行家不能在受法律保护和受国家鼓励的公共事业中进行投资……政治等级能够压倒其他一切等级。每当资本主义利用机遇有所发展时,总是要被极权主义拉回原地"。
第6节:企业史就是一部政商博弈史(6)
  为了保持垄断和支配的地位,政权与国有资本集团必然对财富的集中度非常敏感,民间资本因而不被允许做大,所谓的"抑商"政策从来是出于政治性的要求。如钱穆所观察到的,"中国传统政治向来就注意节制资本,封建势力打倒了,没有资本集中,于是社会成为一种平铺的社会"。当社会被打成散沙后,就不能有民间的力量了,从而专制的权威不会受到挑战。中国的史家常常说"均贫富",其实,在"均"的前提之下,"均贫"还是"均富"是一个被忽略了的问题。现代民主社会是"均富",传统集权国家则是"均贫"。在客观上,中央集权制度必须把民间财富打散,以维持在"均贫"的平衡点上。在这个意义上,"均贫富"也是集权之需要。
  其二,政府与民间没有形成对等的契约关系,民间资本的积累缺乏制度性保障。在皇权制度及其法权体系中,人民的财产合法性建立在"皇恩浩荡"的前提之下,因此,政权对人民财产的剥夺带有不容置疑的正当性。
  在长达两千年的时间里,受统一市场之赐,中国民间的商品交易极度活跃,初级市场如毛细血管般发达,而民众之间的契约关系也非常清晰,从流传至今的各代契约文件可见,双方对买卖的权益合法性、准确性及责任认定,都有十分明确的规定。然而,影响工商业进步的最大困扰是,政府与民众之间的对等契约关系从来没有被确立下来过,国家机器对于工商阶层及其一切财产,拥有不受契约精神约束的处置权,常常以"均贫富"的面目出现,通过政治运动的方式重新分配社会财富,而实施之目的和结果,则是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并最终保持政权的稳固。这一景象从中央集权制度初步生成的汉武帝时期就初露端倪,唐宋两代并不乏见,而进入明清之后,皇权专制更为强悍。
  就中国的个体商人而言,他们不缺乏通过风险投资而追逐更大商业利润的欲望,也不缺乏如马克斯·韦伯所称道的新教伦理式的勤奋节俭和以财富积聚为生命目的的观念。与其他国家的民族相比,中国的工商阶层在商业智慧和商业伦理上毫不逊色,甚至称得上是杰出的一族。但是,一旦涉及市场与统治权力的关系时,中国商品经济难以获得最终发展的原因就立刻非常强烈地凸现了出来。财产在法律上的"权界"及其不可侵犯性,从来只存在于民众彼此之间,根本不可能存在于自上而下的统治权力与"子民"之间,统治者对国民人身和财产权利拥有任意宰割的无限威势。
  其三,权贵资本横行,寻租现象历代不绝,财富向权力、资源和土地猛烈地聚集。社会资产不是在生产领域积累放大,而是在流通领域内反复地重新分配,技术革命几无发生的土壤。
第7节:企业史就是一部政商博弈史(7)
  政府在确立了国有专营制度后,必设立国有企业体系,而因产权不清晰、授权不分明等缘故,又一定会诱生出权贵经济,当权者以国家的名义获取资源,以市场的名义瓜分财富,上下其手,攫取私利。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所有的腐败或官商勾结,无一例外地发生在"顶层"。从汉唐到明清、民国,历代晚期都是权贵资本猖獗肆虐之时,往往出现"双首现象"--国家的首相同时是国家的首富。2001年,美国《亚洲华尔街日报》评选一千年以来世界上最富有的50个人,中国入选的有6个人,分别是成吉思汗、忽必烈、和、刘瑾、伍秉鉴和宋子文,除了广东商人伍秉鉴,其余都是政治人物。
  与此同时,天性趋利的民间商人通过寻租的方式进入顶层以牟取暴利,从而催生出一个制度性的官商经济模式。自宋之后,特许授权、承包经营日渐盛行,进入明清之后愈演愈烈,当时出现的几大著名商帮,如晋商、徽商和广东十三行商人,其财富来源大多与授权经营垄断产业有关,官商经济模式从而根深蒂固,不可逆转。商人阶层对技术进步缺乏最起码的热情和投入,成为一个彻底依附于政权的食利阶层,他们的庸俗、归附,与大一统中央集权制度的强悍与顽固,构成一个鲜明、对应的历史现象。
  其四,在国有资本和权贵资本的双重高压之下,民间商人危如累卵,惶惶不可终日,出现强烈的恐惧心理和财富幻灭感,产业资本从生产型向消费型转移,经济成长从而失去创新动力。
  早在公元前2世纪,史家司马迁就指出了当时工商界出现的两个财富积累特征,一是"农不如工,工不如商",二是"以末致财,用本守之"。到了唐代,产业资本无法在实体经济领域有效积累的景象已非常普遍,唐史专家刘玉峰在《唐代工商业形态论稿》中分析了唐代工商资本的五个流向:奢侈消费、交通权贵、土地购买、转化为高利贷资本以及囤积货币。自唐以降,这一景象几乎没有更改,晚明以及清代中期之后的奢靡之风更远胜过前朝,商人在致富之后,即把大量资金从生产领域中撤出,用于日常消费,大肆添置土地及修筑极尽豪华的庄园别墅,无数能工巧匠把毕生的才智投注于雕砖、刻木、制瓷、镂玉,在手工业的精致上越走越远。
  历两千年以降,中国商人尽管创造了无数的物质文明,某些家族及商帮在某一时代也积累过惊人的私人财富,可是,他们从来没有争取到独立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地位,也不能在法理上确立自己的财产所有权不容统治权力侵犯。所谓"富不过三代",并不仅仅因为中国的商人没有积累三代财富的智慧,而是因为,财富的积累必托庇于拥有者与政权的关系,而这一关系则必然是脆弱的和不对等的。因而,财富的可持续积累和安全性,不完全地操于拥有者之手。在财富传承这一命题上,产业的拓展和资本积聚能力,远不如政商关系的保持能力重要。
第8节:企业史就是一部政商博弈史(8)
  这四个经典困境构成了中国企业史的基本特征。政府与工商阶层的对立、紧张关系,贯穿于整整两千年的帝国时期,已俨然成为一种类似胎记般的传统,那种不对等的、没有契约精神的原则似乎从来没有被尖锐地打破过,对工商业的压抑及异化是一种顽强的中国式传统。在这一过程中,知识分子阶层从来是政府的同谋,这得益于科举制度的有效护卫。
  叙述至此,我们就可以回答"费正清之问"了--为什么中国的商人不是去制造捕鼠机,而是去追求捕鼠的特权?答案其实是明显的:如果没有获得捕鼠的特权,再高效的捕鼠机都无法工作。而特权在谁之手?政府也。
  这样的结论在中外学界似乎是个公见。布罗代尔在《世界史纲》中就很简捷地说:"中国社会,政府的权力太大了,使富有的非统治者不能享有任何真正的安全。他们对任意征收的恐惧始终挥之不去。"费正清在研究中也给出了类似的答案:"绅士家庭最好的保障并不仅仅在于依靠占有土地,而是依靠土地所有权和官吏特权的联合。家庭财产并不是一种保障。"而中国历史学者王亚南、傅衣凌早在20世纪40年代也断定:"秦汉以后的历代中国商人都把钻营附庸政治权力作为自己存身和发财的门径。"前些年,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的王毅在《中国皇权制度研究》中给出同样的结论:"托庇于官僚政治之下,是制度环境对于中国商人生存出路的根本性规定。"
  在一个中央集权的体制下,一旦中央统治的正当性和控制力出现下降之后,会迅速地--往往以出乎人们预料的速度--蔓延出一股强大的无政府主义浪潮,而对之的控制,需要经历一次大的社会动荡,最终以又一次的威权专制来终结。在这样的过程中,商人阶层常常成为最早被侵害的族群,因为人们对统治者的愤怒,将首先倾泻到那些生活在他们身边的有产者身上--在他们看来,正是这些人的富有造成了社会的不公平,相对于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人们更容易痛恨身边的有产者。而更让商人阶层痛苦的是,在历史的爆裂点上,他们的处境往往是两难的:集权体制从根本上侵害他们的利益,可是当体制崩溃的时候,他们又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在经济史上,历朝历代从来有先开放后闭关的规律,汉唐明清莫不如是。一开放就搞活,一搞活就失衡,一失衡就内乱,一内乱就闭关,一闭关就落后,一落后再开放,朝代更迭,轴心不变,循环往复,无休无止。我们这个国家,只要没有外患内乱,放纵民间,允许自由从商,30年可出现盛世,50年可成为最强盛的国家,可是接下来必然会重新出现国家主义,必然再度回到中央高度集权的逻辑之中,必然造成国营经济空前繁荣的景象。无数英雄俊杰,在这种轮回游戏里火中取栗,成就功名,万千市井繁荣,在这个历史搅拌机里被碾成碎片。
第9节:企业史就是一部政商博弈史(9)
  世界上最大的贪婪,其实是制度的贪婪。制度对权力的贪婪之大,超过任何个人。在中国,这种最贪婪的制度是高度集权的统治模式。正是在这一制度之下,中国的宏观经济和工商文明呈现出早慧而后熟、先盛而后衰的发展态势。历代中国统治,无论曾有过怎样的意识形态"外衣",最终,都会露出中央集权的"内核"。这一点,在经济领域,反映得尤为突出。
  因而,我们可以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两千余年来,国家机器对商业的控制、干扰及盘剥,是阻碍工商文明发展的最重要因素。政府如何在经济活动中端正自己的立场与角色,工商业者如何与政府平等相处,迄今是一个危险的,甚至仍然带有某种禁忌性的话题。
  五
  活在当代的每一个中国人都对自己的历史有一种疏隔感。思想的流浪从我们投胎于这个国家就已经开始了,它或许真的没有结束的那一天。
  一个又一个的朝代更迭,已经将"轮回"变成了老生常谈,它们被一再重复,直到变成化石和泛黄史书上的一行行文字,就这样循环往替,接下来的是冗长的疲惫和冷漠。在过去的两千多年里,每一个朝代都随着一个皇姓家族的死亡而画上句点,可是,这个国家的进步却缺乏这种自然的结局。
  文明与文明的比较,可触知的是文物,可阅知的是文字,可感知的是制度。
  在《激荡三十年》和《跌荡一百年》两部书中,我一再探寻国家与资本、政府与商人阶层的关系,在这部《浩荡两千年》中,我仍然沉浸在这一主题之中。我想,我确乎找到了一些前人未必明见的事实。
  本书记录的是一个基本上已经失去或被遗忘的世界。在书中出现的工商人物,要么默默无闻,要么在另外的历史叙述中被脸谱化、妖魔化,当我从众多的正史、野史和地方志记中将之一一挖掘出来的时候,其数量之众多,面目之变形,命运之诡异,每每让我充满讶异,更多的时候是有点儿沮丧。
  在沉浸于创作的那些昼昼夜夜,我的脑海中每每出现一个又一个身影模糊的工商业者--我们可以称之为商人,或企业家。他们行走在广袤的国土之上,或疾行,或踯躅,或彷徨,在他们身后的时空幕景上,是一出连续上演了两千多年的砍杀史。在所有的历史时刻,这些人从来没有当过主角,甚至在所有的史料记载中,他们要么被忽略不计,要么就躲在最后的那个黑暗角落。不过在另外的意义上,正是这些工商业者在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从一把池盐到一块麻布,从一把铁刀到一座城池……
  我无意为他们代言,我只是完成一次漫长的陈述。我所希望做到的是,以活在当代的立场,书写昔日的国家,与发生过的历史重建关系,与已逝的前辈修好,并试图以私人的方式诠释中国的企业史。
  逝去的人们已不再归来,正在出发的我们却需要寻觅到自己的记忆。
第10节:商人出身的"千古一相"(1)
  第一章
  商人出身的"千古一相"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管仲
  公元前685年,一位叫管仲的失意商人拉弓满弦,向公子小白射出凶猛的一箭,镞羽响处,只见小白应声倒下。
  这一年,地处山东半岛的齐国发生内乱,齐襄公被弑,朝政一时空虚。他的两个兄弟--公子纠和公子小白此时都被流放在外地,谁先赶回都城临淄,谁就最有可能登基。纠和小白的身边各有一位商人出身的谋士,一个叫管仲,一个叫鲍叔牙。
  小白接受鲍叔牙的计策,向莒国借了兵车,日夜兼程回国。辅佐纠的管仲见此情景,就自告奋勇率三十乘兵车到半途去截击小白。在即墨城附近,管仲一箭将飞驶中的小白射倒。然而,这一箭只射中了战袍上的带钩,死里逃生的小白及时归国掌权,是为齐桓公。
  当了国君的小白行功论赏,想拜鲍叔牙为相,同时当然还要宰了管仲。谁知鲍叔牙对他说:"我的才能只能让齐国平安,如果您要称霸天下,一定得拜管仲为相。"
  鲍叔牙与管仲其实是一对常年合伙做生意的好朋友。
  管仲(?~公元前645年),名夷吾,字仲,出生于颍上(今安徽颍上县)一个没落贵族家庭。他在哪一年出生颇多争论,分别有公元前716年、前723年、前725年及前730年之说,不过无论如何,他在当时算是长寿之人。他少年时替人牧过马,后来结识了年长于他、家境颇好的鲍叔牙,两人合伙做皮毛生意,有地方史志载,他们游走于燕、赵、齐三国之间,曾在现今河北省的蠡县一带规划过三十个大小不等的皮毛集市(时称吁),一直到今天,那里仍是北方最大的皮毛市场之一。
  管仲早年的名声似乎不太好,是一个爱占小便宜和贪生怕死的家伙。他与鲍叔牙合伙做生意,本钱大多是鲍出的,可是赚了钱以后,管仲却要分大头,鲍的仆人们很不忿,鲍叔牙却说:"这没什么,管仲家里穷,又要奉养母亲,多拿一点没有关系。"他们的生意后来破产了,西汉刘向在《说苑》一书中说管仲"三辱于市",也就是说他多次经商失败,不是一个特别成功的商人。管仲还十分热衷于功名,曾到处去求官,可都干不了几天就被辞退了。他和鲍叔牙一起去当兵,每次打仗总是逃跑在前,大家就骂管仲是胆小鬼,鲍叔牙又站出来替他说话:"你们误会管仲了,他不是怕死,他得留着命去照顾老母亲呀!"到了后来,他们就分别投靠了公子纠和公子小白。
  鲍叔牙向齐桓公举荐这样一个人,实在是奇怪的事情,不过更奇怪的是,齐桓公居然言听计从,真的把管仲拜为国相。
第11节:商人出身的"千古一相"(2)
  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具有完备的经济思想的人正是管仲,他辅佐齐桓公成就了春秋时期的第一个霸业。
  管仲当国的公元前7世纪,正是礼崩乐坏的年代。
  华夏文明是地球上历史最为悠久的文明之一。大约在公元前21世纪,在黄河中游产生了第一个国家政权--夏王朝,约400多年后,商汤灭夏,建立了商王朝,又过了约600年,在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灭商,建立周王朝。
  周王朝实行的是封建制,即"封土建国",周天子将土地及居民分封给亲戚及功臣,各诸侯有权管理封地内的一切资源,并拥有军队。诸侯对天子定期进行朝贡。周朝建立之初,分封了1
000多个诸侯国。
  民国学者钱穆在《国史大纲》一书中称,"中国为世界上历史最完备之国家"。以史书记载论,从公元前841年开始,中国就明确有年可以考据。当时的天子是周王朝的第十代周厉王,他任用佞臣,导致国人暴乱,厉王被迫出逃,朝政由大臣召穆公、周定公同行政,号为共和。公元前771年,"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被犬戎杀死,西周终结,周平王迁都洛邑(今河南洛阳附近),是为东周。
  从迁都的公元前770年起,到公元前476年,史称春秋时代。在这290多年间,周天子的权威日渐丧失,社会风雷激荡,战火连天。仅据《春秋》记载的军事行动就有480余次。司马迁在《史记》中称,春秋时期,被杀的国君有36位,被灭亡的国家有52个,很多诸侯四处奔走而不能保全自己的国家。在这期间,一些诸侯国脱颖而出,先后称霸,最著名者有"五霸",齐桓公正是五霸之首。
  齐国在众诸侯国中并不是最显赫的一个,它的祖先不是周王后裔,而是辅佐武王灭商的姜尚,齐国的疆界不大,"东至海(黄海),西至河(黄河),南至穆陵(今山东临朐县),北至无棣(今山东无棣县)",所以司马迁称之为"区区之齐在海滨"。
  管仲兴齐,靠的并不是兵戈征伐,司马迁如此评论他的当国之道:"其为政也,善因祸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也就是说,管仲最擅长的是配置资源,提高效率,以妥协和谨慎的方式重建各种秩序。这些特征无疑很有点"企业家的精神"。
  这位在商场上滚过"烂泥"、在战场上当过逃兵的政治家不喜欢开天辟地式的创新,而是往往以"循古制"的名义来进行改革,他注重秩序和政策的延续,是一个天生的保守主义者。他在经济上的创新很多,其中最值得记载的是三项:四民分业、贸易兴国和盐铁专营。
第12节:商父的诞生(1)
  第二章
  商父的诞生
  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财币欲其行如流水。
  --范蠡
  管仲去世150年之后,南方出现了一位大商人,他的名字叫范蠡(公元前536~公元前448年),后世尊之为"商父"。与管仲"先商后官"的经历不同,范蠡是"先官后商"。
  范蠡辅佐的是"春秋五霸"中的最后一个霸主越王勾践。勾践的称霸经历最富戏剧性--先是战败几乎亡国,被迫到敌国为奴,然后卧薪尝胆,历20年终成霸业。
  越国地处长江下游的浙江、江苏一带,在西周时期尚是蛮夷之地,到了春秋,它与比邻的吴国相继崛起,形成争霸之势。公元前496年,吴越战于携李(今浙江嘉兴),吴王阖闾负伤身死。两年后,阖闾之子夫差与越再战于夫椒(今江苏无锡马迹山),大败越军,越王勾践被围困于都城会稽(今浙江绍兴)。为了避免灭国之祸,谋士范蠡献计,向吴王求和乞降,以待复起,他用铜剑在石头上刻了12个字--"待其时,忍其辱,乘其蔽,就其虚"。范蠡陪同勾践入吴国为奴,前后三年,受尽屈辱。
  被放归越国之后,范蠡又提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他先是遍觅美女献给夫差,让他沉迷酒色,荒废国事,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名列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首的西施。同时,他着力于军政经济的建设,从《越绝书》、《吴越春秋》及《史记》等史料看,他在三个方面做得非常出色。
  首先,建立各种生产和军事基地。他建筑了山阴小城和山阴大城,把都城从山麓平阳下迁到沼泽平原地带,使越国有了一个坚固的行政中心。然后,在水土资源丰富的大城东郊筑塘,建立了粮食基地富中大塘,又在大城周围根据水土资源分别建造了畜牧基地鸡山、豕山和犬山,水产基地目鱼池,蔬菜基地稷山,冶金基地姑中山、练塘、锡山和六山,铸剑基地赤堇山、称山,造船基地船宫,练兵基地时浦,木材基地木客,编织基地麻林山和葛山,食盐基地朱余。在国史上,范蠡是第一个以产业模块的方式规划国民经济的人,这当然又比管仲进了一步。他通过建设这些生产、军事基地,有计划地重构了越国的国民经济能力。
  其次,以价格调控的办法促进粮食生产。他说:"夫粜,二十病农,九十病末。末病则财不出,农病则草不辟矣。"就是说,市场上的粮食价格,如果下跌到每石只值20钱,就会谷贱伤农,农民就会荒废土地,全国就会闹饥荒;如果上涨到每石90钱,就会打击到工商业者,国家的税收和财政收入就会下降。因此,他向勾践建议,最好把粮食价格控制在"上不过八十,下不减三十"的限度内--每石粮食最高不超过80钱、最低不低于30钱,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实行宏观调控的浮动价格政策。这样,农业和工商业都能得利,物价稳定,关隘和集市繁荣,是真正的治国之道。
第13节:商父的诞生(2)
  那么,怎样才能把粮价控制在"上不过八十,下不减三十"的合理幅度之内呢?范蠡说:"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就是说,只要搞清楚哪些商品是供过于求的,即"有余",哪些商品是供不应求的,即"不足",就可以知道哪些价格要下跌,哪些要上涨,"即知贵贱"。他已认识到,由于市场供求对生产的影响和调节,供不应求的商品上涨到一定程度,由于供给的增加和需求的减少,商品价格就会下跌,"贵上极则反贱";反之,供过于求的商品下跌到一定程度,由于供给的减少和需求的增加,商品价格又会回升、上涨,"贱下极则反贵"。换言之,他已从现象上意识到,由于供求关系的影响,商品的价格会围绕其价值而上下波动。
  根据上述认识,范蠡进而提出了国家运用经济手段去调控粮食价格的策略。他的办法是:"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当市场上的粮食价格上涨时,国家就用低价抛售粮食的办法,"贵出如粪土",把粮价压下来;当粮食价格下跌时,国家就用高价收购的办法,"贱取如珠玉",把粮价抬上去。他认为,国家采取这样的宏观调控政策来控制粮价,就可以稳定市场,让国家富强。
  其三,范蠡还天才地发现了宏观经济的周期性波动,并据此来设计政策。他说:"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在旱灾之年要预见到大旱之后可能发生水灾,因此要及早扶持造船业的发展,以免水灾来临时发生舟船供应短缺;反之,在水灾之年要预见到以后可能发生旱灾,因此要及早促进车辆生产。他还提出"积著之理,务完物,无息币"。就是说,要发展商业、积聚财富,务必严格注意商品的质量,"务完物",还要注意加快资金周转,"无息币",不要让货币滞留在手中,成为死钱。他的这些见解,即使到今天,也仍然是驾驭市场经济所必须遵循的重要原则。
  越国在范蠡的治理下,果然"修之十年,国富",此长彼消之间,吴越国势逆转。公元前482年,勾践兴师伐吴,杀吴太子。9年后,再败吴师,夫差多次乞降,范蠡力谏勾践不准,遂灭吴。经此役,越国大兴,勾践与齐、宋、晋、鲁等诸侯会盟于徐州(今山东滕县),周天子派专使前往祝贺,并封勾践为"伯"(霸),从此,越国横行于长江、淮河之东,勾践号称"霸王"。
第14节:铁血兵马俑(1)
  第三章
  铁血兵马俑
  国之所以治者,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权。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权者,君之所独制也。
  --商鞅
  公元前360年,正当而立之年的卫国人鞅(约公元前390~前338年)西行入秦。
  那是一个纵横家盛行的时代,充满野心的读书人背负孤剑,行走于各国朝廷之间,凭三寸不烂之舌猎取功名富贵。不过,绝大多数的人都喜欢前往经济较发达的齐、赵、魏等东方大国,绝少有愿意跑到偏僻的秦国去的。鞅果然碰到了好运气,他很快得到了刚刚当上一年国君、比他还小8岁的秦孝公的赏识。这两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联起手来,掀起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法,这就是著名的"商鞅变法"。
  在周王朝的各诸侯国里,秦原本是一个偏远、落后的小国。秦人的始祖是一个游牧及狩猎的民族,早年的活动地盘在甘肃的天水、清水一带,据《史记·六国年表》载,"秦始小国,僻远,诸夏宾之,比于戎翟"。戎、翟是两个被农耕华夏文化排斥在"正统"之外的游牧民族,因此在一些出土的铭文上,秦国人常常被蔑称为"秦夷"。一直到公元前771年,"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被犬戎杀死,西周终结,周平王迁都洛邑(今河南洛阳附近),秦襄公出兵参加了护送的行列,平王论功行赏,晋封秦襄公为诸侯,这才正式立国。也就是说,秦立国于东周开始之际,跟齐、晋、鲁等相比,秦的历史要短300多年。到了公元前650年前后,秦国出了一个名君秦穆公,他在位39年,东征西伐,兼并了12个诸侯国,开拓疆土上千里,遂成西方最大的国家,秦穆公也因此被一些史家认定为"春秋五霸"之一。
  不过,自秦穆公之后的200多年里,秦国再要向东讨伐中原,却已是寸土难得,在它东面的晋国是一个超级大国,它像一扇铁门一样地横亘眼前,两国百年交战不断,秦人屡屡败阵。进入战国时期之后(公元前475~公元前221年),天下更加纷乱无常,公元前403年,晋国分裂成韩、赵、魏三国,阻挡在秦人面前的铁门终于碎裂,中原的另外两个大国齐和楚也因内乱而国势日衰。于是,当21岁的秦孝公执政之时,他的内心再次燃起了先祖秦穆公那样的烈烈雄心,他即位当年就向天下广发求贤诏书,内曰:"凡是天下贤人,能够想出让秦国强盛计策的,我就让他当大官,还分封土地给他。"
  正是在殷切的求贤召唤声中,30岁的商鞅站在了秦孝公的面前。
  商鞅得到信任的经过很有戏剧性,《史记》中是这样记载的:
  商鞅花重金买通宠臣景监,得到面见秦孝公的机会,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通"尧舜的帝道",孝公听得昏睡了过去。会后,孝公怒斥举荐的景监。五天后第二次见面,商鞅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通,这次说的是"周公的王道",孝公还是毫无兴趣。第三次,商鞅开始说"霸道",孝公听得有点入神。第四次见面,两人相谈甚欢,然后一连几日不觉厌倦。举荐的景监目睹数次变化,觉得非常神奇,商鞅告诉他:"我跟孝公说尧舜之道和周公之道,他说,这些办法都太漫长了,需数百十年才能见效,寡人不能等待。当我说到霸道的时候,才讲到他的心坎儿里去。"
  商鞅的霸道之术打动了秦孝公,接着,在朝堂之上,他又与群臣展开了一场大辩论。一位叫甘龙的大臣提出:"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今天如果变法,不遵循秦国原有的规矩,恐怕天下人会议论你的。"
第15节:铁血兵马俑(2)
  商鞅说:"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圣人只要能够强国,就不会遵循原来的规矩,只要能够利于百姓,就不必尊重原有的礼教。有独立见解的人,一定不会被民众轻易接受。因此,疑行无名,疑事无功。"孝公深以为然。
  大辩论后,商鞅开始实施"霸道之术",他的变法分为三个阶段,分别是农耕、军战和中央集权,其最终的结果是把秦国变成了一个无比强大而恐怖的战争机器。
  商鞅推出的第一个改革法令是《垦令》,其中心思想就是让整个秦国成为一个大农场。商鞅认为,治国之要就是让民众"归心于农",大家都去耕地了,民风就朴实而纯正,国力就可强大。在《垦令》中,有20种具体的办法鼓励及资助农耕。
  要让国民都去种地,就必须堵住其他的出路。在历代治国者中,商鞅也许是最仇视商人及商业流通的一位,他视之为"国害"。在《算地》一文中,他写道,如果技艺之士(手工业者)得到重用,那么民众就会取巧并喜欢到处迁徙,如果商贾之士得到重用,那么民众就会议论纷纷并竞相仿效,如此,则"田荒而兵弱"。所以,他提出了众多限制商业的法令,其中不乏极端之举。
  比如,他严禁商人贩卖粮食,同时禁令农民购买粮食。在他看来,只要不允许粮食买卖,商人就无从得利--"无裕利则商怯,商怯则欲农"。因为粮食不得流通,所以家家必须去种地,当家家都去种地,那么粮食产量必然提高。
  为了防止商人的活跃,他多管齐下,从工商两端一起着力。
  中国历代思想家,无论哪一学派,一般都主张轻税,唯有商鞅独树一帜,坚持重税政策,而且非农产业的征税一定要多,市场贸易的租赋一定要重--"不农之征必多,市利之租必重"。他认为,只有"重关市之赋",加重商品的流通税,才能让商人产生"疑惰之心"。秦国的租税有多重,迄今已无完整记载,不过商鞅曾提出,大幅提高酒肉的价格,按原价征课10倍的捐税。由此类推,税率之高可以想见。
  商鞅还主张矿山国有化,把"山泽之利"全部收归国家,这既可以增加国库收入,又阻挡了一条非农的发财之道。按他的说法,"把矿山收归国有了,那些不愿耕作、懒惰刁钻、追求暴利的民众就丢掉了饭碗,不得不重新回到田里去种地"。由这段文字可见,商鞅把所有不愿意从事农业的人统统归类为"恶农、慢惰、倍欲之民"。他还命令所有商贾的奴仆必须服役、所有在朝的官员不得雇请佣人,这样一来,既提高了雇工的成本,又逼迫贵族子弟必须亲自耕作。
  商业之繁荣,关键在于人口流通,商鞅深谙其中奥秘,所以,他针对性地出台了几条极其严苛的法令。其一,他下令在全国进行户籍登记,命令百姓不得擅自迁居,这是中国户口登记制度的开端,迄今仍在沿用;其二,他出台法令禁止私人经营旅馆业,目的是大大减少人口的流动。
第16节:商人的自由时代(1)
  此外,商鞅还对货币抱持敌视的态度--这是古今中外所有计划经济主张者的"传统"。他对货币和粮食有一种很奇特的看法,在他看来这两者是互相排斥的,"货币活跃了,粮食就萎缩;粮食丰裕了,货币就没有用了"--"金生而粟死,粟生而金死"。如果有1斤铜"生"在国境之内,就会有12石的粟"死"在境外;如果有12石的粟"生"在国境之内,则1斤铜"死"在境外。"在他变法的20余年中,秦国一直是以物易物,直到他死后3年,才开始铸币,由此可见,秦国的商业流通在各国之中是非常落后的。
  商鞅的这些变法,前不见古人,用司马迁的说法,"卒用鞅法,百姓苦之,居三年,百姓便之"。也就是,变法实施之后,民怨沸腾,3年之后,居然大见成效。
  秦孝公见变法初战告捷,当即任命商鞅为左庶长。庶长为秦国最高行政官员,分大庶长、右庶长、左庶长和驷车庶长四职,其中只有左庶长一职可由非王族大臣担任。
  商鞅开始第二轮更为广泛且深刻的变法。其中最重要的政策,就是建立了军爵制度。
  第四章
  商人的自由时代
  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
  --晁错
  汉帝国初建之时,满目疮痍,国力极度羸弱,开国皇帝刘邦要出巡,居然配不齐六匹肤色一样的骏马,一些列卿大夫和诸侯,穷窘得只好以牛车代步。
  国贫民穷之际,如何对待创造财富的商人就成了关键。汉初的几位皇帝,从高祖、惠帝到文帝、景帝,对商人采取了看上去很矛盾的政策。
  在法律上,汉律基本沿袭了秦律,对商人继续实施蔑视和压抑的原则。天下抵定后,亭长出身的刘邦对商人非常反感,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有两种,一是有文化的人(儒生),一是有钱的人(商人)。他学习秦始皇的办法,把10多万户六国贵族后裔及富豪之家统统迁徙到关中,放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加以监管。他还颁布诏书,严令商贾不能穿丝绸的衣服,不得乘坐华丽的马车,还专门抬高针对他们的租税,以表示对他们的困辱。到了他的儿子惠帝执政时,态度稍稍宽松,不过还是在税赋上采取了歧视的政策,一般人交税一份,商人和奴婢则要交两份。
  另外,汉初的几个皇帝还彻底关闭了商人从政的路径,甚至连他们的子孙也受到限制,所谓"禁锢不得为吏"。汉文帝规定,有三种人不能当官,分别是商贾(贾人)、入赘的女婿(赘婿)和犯过贪污之罪的官吏,理由是"贵廉洁,贱贪污"。其后的汉景帝在诏书中专门强调"有市籍不得宦"。《史记·平准书》还记载,从惠帝开始就规定,"市井之子孙亦不得仕宦为吏"。在分配田地的时候,有"市籍"的贾人也不能获得土地,如果被发现违规,马上就贬为奴婢。
第17节:商人的自由时代(2)
  为了缓解财政上的困局,汉初朝廷曾经实行过"纳粟拜爵"的制度,平民只要缴纳一定数量的粮食就可以获得爵位,甚至还有"入羊为郎"的记录,就是有人牵着羊群换来一顶"郎官"官帽。可夸张的是,就是在推出这一"卖官"制度的时候,朝廷竟也规定,最有可能出钱的商人不在此列。安作璋在《学史集》中便考据说:"汉朝任用官吏是把商人排斥在外的,即使是以富訾选官,也不包括商人在内。"
  就在对商人实施了如此蔑视和侮辱性的政策的同时,让人惊奇的是,在实际的微观经济层面,工商业却得到了极大的解放。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有一段很重要的记录:"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也就是说,政府改变了自商鞅以来的全面管制政策。"开关梁"--开放关津,"弛山泽之禁"--放松对山林矿藏资源的专营,这是两大非常重要的政策变动,前者减少了地区之间的物流成本,终汉一代,从此没有再设关征税,统一市场的优势得以展现,后者则把利益最大的资源性产业向民间开放,这两大政策的推出,直接导致物流交易的活跃和工商业的繁荣。
  在放松工商的同时,朝廷对农业则采取了"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文帝前后两次"除田租税之半",租率最终减为三十税一,一度甚至还全免田租,长达12年之久,这是中国历史上仅有的一次。同时,对周边敌对国家也不轻易出兵,尽量"委曲求全",通过和亲维持和平,以免耗损国力。
  这样的宽松政策--可以说是"休养生息",也可以说是"放任自流"--实行了70年,主要是在文帝和景帝时期,史称"文景之治"。《史记·平准书》说,汉兴70年间,民间和国库都非常肥腴,国家储备的钱财以亿计,用以串钱的绳子都朽掉了,中央粮仓里的粮食多得更是陈谷叠陈谷,以"至腐败不可食",这当然是前所未见的盛世了。
  与此同时,商人阶层也崛起为一个强大的势力。李剑农在《先秦两汉经济史稿》中认定,"汉初实为中国商人第一次获得自由发展之安定时期也"。从各种史料见,当时大商人主要集中在四个产业之中,分别是盐铁业、流通业、种殖业和金融业。
  盐铁的利益之大,早在管仲时期就已经逼现,现在将之开放给民间,当然催生巨富。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列举了西汉初期的21位富豪--他称之为"贤人所以富者",其中,单独列出、比较详细地记载其事迹的有8位,前4个竟都是冶铁业者。
  第一位是四川地区的卓氏。他原本是赵国人,世代靠冶铁致富,秦灭赵国后,卓氏一族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夫妻两人,推着一辆小板车流放他乡。同行的流放俘虏中,稍微有点积蓄的都争着贿赂押解的官兵,希望能安排到距离赵国稍近的葭萌关一带(今四川广元县),只有卓氏说:"此地狭小贫瘠,我听说汶山(即岷山)之下,土地肥沃,地里长满芋类,一辈子不至于挨饿。那里的人们喜欢到集市上做事,喜欢做买卖。"于是要求迁得远一些。押解的官兵就把他安排到了临邛(今四川邛崃),卓氏到了那里后,就着当地的铁矿资源大搞冶炼铸造,运筹经营,把产品销往滇、蜀各地,不久就富甲天下,家里的奴仆多达千人。他们大起田池,射猎为乐,享乐可比王君。
第18节:商人的自由时代(3)
  排在第二位的富豪叫程郑,竟也是在临邛致富的。他是从山东流迁过去的俘虏,与卓氏一样从事冶铸,销售到西南的夷族地区,富裕程度可与卓氏一拼。
  第三个冶铁富豪是孔氏。他是魏国大梁人,秦灭魏后,把孔氏流迁到南阳,他就在这里冶铁铸造,修建池塘堤堰。致富之后,孔氏还投身长途贩卖业,带着成队车马,往来于各诸侯国之间,各国由于他的商业活动而受益,人们称呼他为"游闲公子"。他花钱如流水,赚的却比花掉的要多得多,家里累积的钱财达数千金。南阳一带的生意人都以效仿他的雍容大方为时尚。
  第四个富豪是鲁国的曹邴氏,他以炼铁起家,"富至巨万"。跟出手阔绰的孔氏不同,鲁国人生来就节俭吝啬,曹邴氏定有家规,"俯要有所拾,仰要有所取",他还从事高利贷,足迹行遍各地。鲁国一带的人受其影响,大都抛弃学术而追逐财利。
  除了上述四位钢铁富豪之外,排在第五位的就是齐国的大盐商刀闲。齐国是东方的商业大国,以沸煮海盐闻名天下,刀闲的致富策略是敢于雇用最多的劳力。一向富足的齐人对奴隶非常轻贱,认为这些人刁悍狡猾,而刀闲则大量地收留他们,让他们去打鱼晒盐,然后带着这些人四处贩卖食盐等货物,结交各地的官吏,终于累积起数千万的财富。那些跟着刀闲的流民也都富裕了起来,因此当地流传民谚曰"宁爵毋刀",意思是"难道非要去做官吗?还不如去给刀闲当豪奴"。另据史料记载,除了刀闲,当时还有两个有名的大盐商,一个是山东的东郭咸阳,以海盐为业,另一个是山西的罗氏,从事的是池盐业("擅盐井之利")。
  盐铁之外,第二大致富产业是流通业。
  中国地域广大,各地特产繁多,流通之利不可小视。司马迁记载,当时的大运输商拥有上百乘马车,上千辆牛车,有的还有大型船舶,"船长千丈,车百乘,牛车千辆"。其中最出名的是洛阳的师史。他家共计有上百辆运输车辆,在各郡国周游经商,足迹无所不至。洛阳地处齐、楚、秦、赵几个国家的中间地带,四通八达,商风盛行,师史积累的财富达七千万之多。
  第三大致富产业是种殖业,司马迁例举了两个商人,分别是任氏和桥姚。
第19节:帝国的逻辑(1)
  第五章
  帝国的逻辑
  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至今事有伤害百姓,靡费天下者,悉罢之。
  --汉武帝?《轮台罪已诏》
  在后世,桑弘羊是一个评价极端两极化的人物,有人赞之为"兴利之臣",是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理财大师,也有人斥之为"乱国酷吏",连提到他的名字都会口臭三日。
  桑弘羊出生于洛阳城里的一个商人家庭,自幼善于心算,是一个算术天才。考据者认为,他13岁时靠"入粟补官"的办法,进皇宫充当侍中,此后60多年间,一直身处内廷之中,从未须臾离开,几乎参与了汉武帝时期的所有经济决策。正是在汉武帝和他的共同谋略之下,中国从此形成了一套完备的、基于中央集权之上的经济治理模式。桑弘羊的经济思想与管仲、商鞅等人一脉相承,所不同的是,管、商两人治理的齐、秦都不过是人口数百万的诸侯之国,桑弘羊操盘的则是一个空前的帝国--武帝时全国人口已达5
000万,其难度显然更大,情况也更为复杂,所以他的经济思想显得更加系统,制度安排更加缜密。
  自武帝亲政之后,国家支出大幅增加,要解决财政问题,势必增加税赋收入,可是当时农民的赋税徭役已非常沉重,据《汉仪注》和《盐铁论》的记载,从10多岁的少年到60多岁的老人都必须服役,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必须另思新途,既不增加农民负担,又能提高国家收入能力,于是,通过实行国营化政策以获取专营收入,成了必然之选择。总体而言,武帝和桑弘羊从产业、流通、税收和货币四个方面,推行了严密的整体配套体制改革,打造出一个高效、严酷的国营经济体系。
  就产业改革而言,首要之举,当然就是从利益最为丰厚的地方切割下去,于是,三个最重要的制造业--铸钱、煮盐和冶铁相继被国营化。
  为了改变私人铸钱的现状,汉武帝从登基的第一年起,就进行了币值改革,在执政期间先后改了六次。公元前119年,颁布"盗铸金钱者死罪令",从此杜绝了民间铸钱的陈俗。第二年,废旧币,改铸五铢钱,这种小铜钱外圆内方,象征着天地乾坤,在下面用篆字铸出"五铢"二字,从而奠定了中国铜钱的孔方格式。五铢钱形制规整,重量标准,铸造精良,前后沿用了740年,直到唐代才被废止,是中国历史上铸行数量最多、时间最长,也最为成功的长寿钱,后世便把金钱俗称为"孔方兄"。
  与杜绝民间铸钱相比,对盐铁两业的国营化回收,难度要大得多。历70年的"文景之治",民间在盐铁两业所集聚的财富已经非常庞大,并且结成了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如何将之收归国有,是一个很有技巧的事情。汉武帝想出的办法十分高妙,他发出了一张特别的委任令:任命两位大商人--大盐商东郭咸阳和大冶铁商孔仅--为大农盐铁丞,主管全国的盐铁官营事务,内廷出身的桑弘羊协助他们的工作。
  这一任命颇有"以商治商"的意味,东郭咸阳和孔仅深谙盐铁牟利的奥妙所在,自可以提出精准的策略。公元前117年,两位大农盐铁丞上呈了具体的方案,在盐业上,实行的是管仲当年用过的办法:招募民众煮盐,而由官府专卖。民众向官府申请注册成盐户,煮盐费用全部由盐户负担,官府提供煮盐的铁锅--"牢盆",煮成之盐完全由官府收购。铁业,则完全由官府彻底垄断,按规定,凡产铁的郡里均设置铁官,即便是不产铁的郡里也要在县一级设置小铁官,铁的冶炼和铁器的制作与销售,一律由铁官负责。这一法令颁布后,民间不得再擅自煮盐冶铁,更不得私自贩卖,违令者,要在左脚上戴六斤重的铁锁,并没收其器物。
  这一法令中特别值得提出的是铁业的国营垄断政策。它与管仲当年的办法有所不同,政府不但垄断了销售和定价权,更直接进入到了制造的环节。真正意义上的国营企业其实是从这里开始的。
第20节:帝国的逻辑(2)
  东郭咸阳和孔仅提出的专营政策,在当时的朝廷之上引起了巨大的争议,反对之声喧嚣而起,几乎到了不绝于耳的地步,所谓"沮事之议,不可胜听"。但汉武帝力排众议,批准此案。其后三年,政策的成效就呈现了出来,武帝南征两粤,并平定四川一带的民众叛乱,花费大量军饷,靠的全是盐铁专营提供的收入。也因此,孔仅任职不到三年就被提升为主管全国财政事务的大农令,东郭咸阳的名字在史书中不再出现,很可能已因病去世。
  然而接下来就出现了新的情况。在实施盐铁专营的过程中,孔仅等人利用主持之便,在制造和专卖环节上安插了自己的亲信,上下其手,从中牟利,出现了吏治混乱的局面,各地的盐铁官不是通过选拔任命的,大多由商人出任。国营经济的官商化及权贵化特征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同时,国营化的低效率和低质量弊端也清晰地呈现了出来,各地铁官监造出来的铁器质量低劣,而且非常的昂贵,还强令民众购买,导致怨声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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