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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98 鲁迅(现代)
  “……我们中几个很不以他这句话为然,我们以为我们还有许多可骂的地方,我们正想
骂骂自己,难道鲁迅先生竟看不出我们的缺点么?……”
  其实呢,我的话一半是真的。我何尝不想了解广州,批评广州呢,无奈慨自被供在大钟
楼上以来,工友以我为教授,学生以我为先生,广州人以我为“外江佬”,孤孑特立,无从
考查。而最大的阻碍则是言语。直到我离开广州的时候止,我所知道的言语,除一二三四…
…等数目外,只有一句凡有“外江佬”几乎无不因为特别而记住的Hanbaran(统统
)和一句凡有学习异地言语者几乎无不最容易学得而记住的骂人话Tiu-na-ma而已

  这两句有时也有用。那是我已经搬在白云路寓屋里的时候了,有一天,巡警捉住了一个
窃取电灯的偷儿,那管屋的陈公便跟着一面骂,一面打。骂了一大套,而我从中只听懂了这
两句。然而似乎已经全懂得,心里想:“他所说的,大约是因为屋外的电灯几乎Hanba
ran被他偷去,所以要Tiu-na-ma了。”于是就仿佛解决了一件大问题似的,即
刻安心归坐,自去再编我的《唐宋传奇集》。
  但究竟不知道是否真如此。私自推测是无妨的,倘若据以论广州,却未免太卤莽罢。
  但虽只这两句,我却发见了吾师太炎先生〔8〕的错处了。记得先生在日本给我们讲文
字学时,曾说《山海经》上“其州在尾上”的“州”是女性生殖器。这古语至今还留存在广
东,读若Tiu。故Tiuhei二字,当写作“州戏”,名词在前,动词在后的。我不记
得他后来可曾将此说记在《新方言》里,但由今观之,则“州”乃动词,非名词也。
  至于我说无甚可以攻击之处的话,那可的确是虚言。其实是,那时我于广州无爱憎,因
而也就无欣戚,无褒贬。我抱着梦幻而来,一遇实际,便被从梦境放逐了,不过剩下些索漠
。我觉得广州究竟是中国的一部分,虽然奇异的花果,特别的语言,可以淆乱游子的耳目,
但实际是和我所走过的别处都差不多的。倘说中国是一幅画出的不类人间的图,则各省的图
样实无不同,差异的只在所用的颜色。黄河以北的几省,是黄色和灰色画的,江浙是淡墨和
淡绿,厦门是淡红和灰色,广州是深绿和深红。我那时觉得似乎其实未曾游行,所以也没有
特别的骂詈之辞,要专一倾注在素馨和香蕉上。——但这也许是后来的回忆的感觉,那时其
实是还没有如此分明的。
  到后来,却有些改变了,往往斗胆说几句坏话。然而有什么用呢?在一处演讲时,我说
广州的人民并无力量,所以这里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
  当译成广东话时,我觉得这几句话似乎被删掉了。给一处做文章〔9〕时,我说青天白
日旗插远去,信徒一定加多。但有如大乘佛教〔10〕一般,待到居士〔11〕也算佛子的
时候,往往戒律荡然,不知道是佛教的弘通,还是佛教的败坏?……然而终于没有印出,不
知所往了……。
  广东的花果,在“外江佬”的眼里,自然依然是奇特的。
  我所最爱吃的是“杨桃”,滑而脆,酸而甜,做成罐头的,完全失却了本味。汕头的一
种较大,却是“三廉”〔12〕,不中吃了。
  我常常宣传杨桃的功德,吃的人大抵赞同,这是我这一年中最卓著的成绩。
  在钟楼上的第二月,即戴了“教务主任”的纸冠〔13〕的时候,是忙碌的时期。学校
大事,盖无过于补考与开课也,与别的一切学校同。于是点头开会,排时间表,发通知书,
秘藏题目,分配卷子,……于是又开会,讨论,计分,发榜。工友规矩,下午五点以后是不
做工的,于是一个事务员请门房帮忙,连夜贴一丈多长的榜。但到第二天的早晨,就被撕掉
了,于是又写榜。于是辩论:分数多寡的辩论;及格与否的辩论;教员有无私心的辩论;优
待革命青年,优待的程度,我说已优,他说未优的辩论;补救落第,我说权不在我,他说在
我,我说无法,他说有法的辩论;试题的难易,我说不难,他说太难的辩论;还有因为有族
人在台湾,自己也可以算作台湾人,取得优待“被压迫民族”的特权与否的辩论;还有人本
无名,所以无所谓冒名顶替的玄学底辩论……。这样地一天一天的过去,而每夜是十多匹—
—或二十匹——老鼠的驰骋,早上是三位工友的响亮的歌声。
  现在想起那时的辩论来,人是多么和有限的生命开着玩笑呵。然而那时却并无怨尤,只
有一事觉得颇为变得特别:对于收到的长信渐渐有些仇视了。
  这种长信,本是常常收到的,一向并不为奇。但这时竟渐嫌其长,如果看完一张,还未
说出本意,便觉得烦厌。有时见熟人在旁,就托付他,请他看后告诉我信中的主旨。
  “不错。‘写长信,就是反革命的!’”我一面想。
  我当时是否也如K委员似的眉头打结呢,未曾照镜,不得而知。仅记得即刻也自觉到我
的开会和辩论的生涯,似乎难以称为“在革命”,为自便计,将前判加以修正了:
  “不。‘反革命’太重,应该说是‘不革命’的。然而还太重。其实是,——写长信,
不过是吃得太闲空罢了。”
  有人说,文化之兴,须有余裕,据我在钟楼上的经验,大致是真的罢。闲人所造的文化
,自然只适宜于闲人,近来有些人磨拳擦掌,大鸣不平,正是毫不足怪,——其实,便是这
钟楼,也何尝不造得蹊跷。但是,四万万男女同胞,侨胞,异胞之中,有的是“饱食终日,
无所用心”〔14〕,有的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15〕。怎不造出相当的文艺来呢
?只说文艺,范围小,容易些。那结论只好是这样:有余裕,未必能创作;而要创作,是必
须有余裕的。故“花呀月呀”,不出于啼饥号寒者之口,而“一手奠定中国的文坛”〔16
〕,亦为苦工猪仔所不敢望也。
  我以为这一说于我倒是很好的,我已经自觉到自己久已不动笔,但这事却应该归罪于匆
忙。
  大约就在这时候,《新时代》上又发表了一篇《鲁迅先生往那里躲》,宋云彬〔17〕
先生做的。文中有这样的对于我的警告:
  “他到了中大,不但不曾恢复他‘呐喊’的勇气,并且似乎在说‘在北方时受着种种迫
压,种种刺激,到这里来没有压迫和刺激,也就无话可说了’。噫嘻!异哉!
  鲁迅先生竟跑出了现社会,躲向牛角尖里去了。旧社会死去的苦痛,新社会生出的苦痛
,多多少放在他眼前,他竟熟视无睹!他把人生的镜子藏起来了,他把自己回复到过去时代
去了,噫嘻!异哉!鲁迅先生躲避了。”
  而编辑者还很客气,用案语声明着这是对于我的好意的希望和怂恿,并非恶意的笑骂的
文章。这是我很明白的,记得看见时颇为感动。因此也曾想如上文所说的那样,写一点东西
,声明我虽不呐喊,却正在辩论和开会,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只吃一条鱼,也还未失
掉了勇气。《在钟楼上》就是豫定的题目。然而一则还是因为辩论和开会,二则因为篇首引
有拉狄克〔18〕的两句话,另外又引起了我许多杂乱的感想,很想说出,终于反而搁下了
。那两句话是:
  “在一个最大的社会改变的时代,文学家不能做旁观者!”
  但拉狄克的话,是为了叶遂宁〔19〕和梭波里〔20〕的自杀而发的。他那一篇《无
家可归的艺术家》译载在一种期刊上时,曾经使我发生过暂时的思索。我因此知道凡有革命
以前的幻想或理想的革命诗人,很可有碰死在自己所讴歌希望的现实上的运命;而现实的革
命倘不粉碎了这类诗人的幻想或理想,则这革命也还是布告上的空谈。但叶遂宁和梭波里是
未可厚非的,他们先后给自己唱了挽歌,他们有真实。他们以自己的沉没,证明着革命的前
行。他们到底并不是旁观者。
  但我初到广州的时候,有时确也感到一点小康。前几年在北方,常常看见迫压党人,看
见捕杀青年,到那里可都看不见了。后来才悟到这不过是“奉旨革命”的现象,然而在梦中
时是委实有些舒服的。假使我早做了《在钟楼上》,文字也许不如此。无奈已经到了现在,
又经过目睹“打倒反革命”的事实,纯然的那时的心情,实在无从追蹑了。现在就只好是这
样罢。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七日上海《语丝》第四卷第一期。
  〔2〕 柏生 即孙伏园(1894—1966),浙江绍兴人,曾任北京《晨报副刊
》、《京报副刊》、《语丝》的编辑。当时在厦门大学工作。
  〔3〕 爱而 指李遇安,《语丝》、《莽原》的投稿者。一九二六年为广州中山大学
职员,不久离去。
  〔4〕 K委员 指顾孟余,国民党政客。当时任中山大学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5〕 勃洛克(AAAANFKO,1880—1921) 苏联诗人。《十二个》是他一
九一八年创作的反映十月革命的长诗。这里的引语,原出娜杰日达·帕夫洛维奇的《回忆勃
洛克》(见《凤凰·文艺·科学与哲学论文集》第一集,一九二二年莫斯科篝火出版社出版
)。
  〔6〕 “感慨系之矣” 语见晋代王羲之《兰亭集序》。
  〔7〕 尸一 即梁式,广东台山人,当时广州《国民新闻》副刊《新时代》的编辑,
抗日战争时期堕落为汉奸。这里的引文,见他所作的《鲁迅先生在茶楼上》。
  〔8〕 太炎先生 章炳麟(1869—1936),号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
家、学者。作者留学日本时曾听他讲授《说文解字》。《新方言》是章太炎关于语言文字的
著作之一,共十一卷,书末附有《岭外三州语》一卷,现收入《章氏丛书》。“其州在尾上
”,原语出《山海空·北山经》;章太炎对于“州”字的解释,见《新方言·释形体》。
  〔9〕 指《庆祝沪宁克服的那一边》,载一九二七年五月五日《国民新闻》副刊《新
出路》,现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
  〔10〕 大乘佛教 公元一、二世纪间形成的佛教宗派。大乘是对小乘而言。小乘佛
教主张“自我解脱”,要求苦行修炼;大乘佛教则主张“救度一切众生”,强调尽人皆可成
佛,一切修行应以利他为主。
  〔11〕 居士 这里指在家修行的佛教徒。
  〔12〕 三廉 形似杨桃而略大的水果。
  〔13〕 纸冠 高长虹在《狂飙》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1925北京
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攻击鲁迅说:“直到实际的反抗者从哭声中被迫出校后……鲁迅遂
戴其纸糊的权威者的假冠入于身心交病之状况矣!”
  〔14〕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语见《论语·阳货》。
  〔15〕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 语见《论语·卫灵公》。
  〔16〕 “一手奠定中国的文坛” 这是新月书店吹嘘徐志摩的话。
  一九二七年春该店创办时,在《开幕纪念刊》的“第一批出版新书预告”中,介绍徐志
摩的诗,说他“一只手奠定了一个文坛的基础”。
  〔17〕 宋云彬(1897—1979) 浙江海宁人,作家。当时任《黄埔日报》
编辑。
  〔18〕 拉狄克(KANAPIQGO,1885—?) 苏联政论家。早年曾参加无产阶级
革命运动,一九三七年以“阴谋颠覆苏联”罪受审。他写的《无家可归的艺术家》,刘一声
译,载《中国青年》第六卷第二十、二十一期合刊(一九二六年十二月)。
  〔19〕 叶遂宁(CAAARSGJTJ,1895—1925) 通译叶赛宁,苏联诗人。
他以描写宗法制度下农村田园生活的抒情诗著称,作品多流露忧郁情调,曾参加资产阶级意
象派文学团体。十月革命时向往革命,写过一些赞扬革命的诗如《苏维埃俄罗斯》等,但革
命后陷入苦闷,终于自杀。
  〔20〕 梭波里(AAUKVKFW,1888—1926) 苏联“同路人”作家。
  他在十月革命后曾经接近革命,但终因不满于当时现实而自杀。
  辞顾颉刚教授令“候审”〔1〕
来  信
  鲁迅先生:
  顷发一挂号信,以未悉先生住址,由中山大学转奉,嗣恐先生未能接到,特探得尊寓所
在,另钞一分奉览。
  敬请大安。
  颉刚敬上。十六,七,廿四。
钞 件
  鲁迅先生:
  颉刚不知以何事开罪于先生,使先生对于颉刚竟作如此强烈之攻击,未即承教,良用耿
耿。前日见汉口《中央日报副刊》上,先生及谢玉生先生通信,始悉先生等所以反对颉刚者
,盖欲伸党国大义,而颉刚所作之罪恶直为天地所不容,无任惶骇。诚恐此中是非,非笔墨
口舌所可明了,拟于九月中回粤后提起诉讼,听候法律解决。如颉刚确有反革命之事实,虽
受死刑,亦所甘心,否则先生等自当负发言之责任。务请先生及谢先生暂勿离粤,以俟开审
,不胜感盼。
  敬请大安,谢先生处并候。
  中华民国十六年七月廿四日
回  信
  颉刚先生:
  来函谨悉,甚至于吓得绝倒矣。先生在杭盖已闻仆于八月中须离广州之讯,于是顿生妙
计,命以难题。如命,则仆尚须提空囊赁屋买米,作穷打算,恭候偏何来迟,提起诉讼。
  不如命,则先生可指我为畏罪而逃也;而况加以照例之一传十,十传百乎哉?但我意早
决,八月中仍当行,九月已在沪。
  江浙俱属党国所治,法律当与粤不异,且先生尚未启行,无须特别函挽听审,良不如请
即就近在浙起诉,尔时仆必到杭,以负应负之责。倘其典书卖裤,居此生活费綦昂之广州,
以俟月余后或将提起之诉讼,天下那易有如此十足笨伯哉!《中央日报副刊》未见;谢君〔
2〕处恕不代达,此种小傀儡,可不做则不做而已,无他秘计也。此复,顺请著安!
  鲁迅。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顾颉刚,江苏吴县人,历史学家。一九二六年与作者同在厦门大学任教,一九二七年作
者到广州不久,他也往中山大学任教,这年暑假去杭州为学校购书。
  一九二七年五月十一日汉口《中央日报》副刊第四十八号发表编者孙伏园的《鲁迅先生
脱离广东中大》一文,其中引用谢玉生和鲁迅给编者的两封信。谢玉生信中说:“迅师本月
二十号,已将中大所任各职,完全辞卸矣。中大校务委员会及学生方面,现正积极挽留,但
迅师去志已坚,实无挽留之可能了。迅师此次辞职之原因,就是因顾颉刚忽然本月十八日由
厦来中大担任教授的原故。顾来迅师所以要去职者,即是表示与顾不合作的意思。原顾去岁
在厦大造作谣言,诬蔑迅师;迄厦大风潮发生之后,顾又背叛林语堂先生,甘为林文庆之谋
臣,伙同张星YR、张颐、黄开宗等主张开除学生,以致此项学生,至今流离失所;这是迅师
极伤心的事。”鲁迅信中说:“我真想不到,在厦门那么反对民党,使兼士愤愤的顾颉刚,
竟到这里来做教授了,那么,这里的情形,难免要变成厦大,硬直者逐,改革者开除。而且
据我看来,或者会比不上厦大,这是我所得的感觉。我已于上星期四辞去一切职务,脱离中
大了。”
  〔2〕 谢君 谢玉生,湖南耒阳人,作者在厦门大学和中山大学任教时的学生。
匪笔三篇〔1〕
  今之“正人君子”,论事有时喜欢讲“动机”〔2〕。案动机,
  我自己知道,绍介这三篇文章是未免有些有伤忠厚的。旅资将尽,非逐食不可了,许多
人已知道我将于八月中走出广州。
  七月末就收到了一封所谓“学者”的信,说我的文字得罪了他,“拟于九月中回粤后提
起诉讼,听候法律解决”。且叫我“暂勿离粤,以俟开审”。命令被告枵腹恭候于异地,以
俟自己雍容布置,慢慢开审,真是霸道得可观。第二天偶在报纸上看见飞天虎寄亚妙信,有
“提防剑仔〔3〕”的话,不知怎地忽而欣然独笑,还想到别的两篇东西,要执绍介之劳了
。这种拉扯牵连,若即若离的思想,自己也觉得近乎刻薄,——但是,由它去罢,好在“开
审”时总会结帐的。
  在我的估计上,这类文章的价值却并不在文人学者的名文之下。先前也曾收集,得了五
六篇,后来只在北京的《平民周刊》〔4〕上发表过一篇模范监狱里的一个囚人的自序,其
余的呢,我跑出北京以后,不知怎样了,现在却还想搜集。要夸大地说起来,则此类文章,
于学术上也未始无用;我记得Lombroso〔5〕所做的一本书——大约是《天才与狂
人》,请读者恕我手头无书,不能指实——后面,就附有许多疯子的作品。
  然而这种金字招牌,我辈却无须挂起来。
  这回姑且将现成的三篇介绍,都是从香港《循环日报》〔6〕上采取的。以其都不是韵
文,所以取阮氏《文笔对》〔7〕之说,名之曰:笔。倘有好事之徒,寄我材料,无任欢迎
。但此后拟不限有韵无韵,并且廓大范围,并收土匪,骗子,犯人,疯子等等的创作。但经
文人润色,或拟作赝作者不收。
  其实,古如陈涉帛书〔8〕,米巫题字〔9〕,近如义和团传单〔10〕,同善社乩笔
〔11〕,也都是这一流。我想,凡见于古书的,也都可以抄出来编为一集,和现在的来比
照,看思想手段,有什么不同。
  来件想托北新书局代收,当择尤发表,——但这是我倘不忙于“以俟开审”或下了牢监
的话。否则,自己的文章也就是材料,不必旁搜博采了。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
一 撕票布告 潘 平
  广州佛山缸瓦栏维新码头发现烂艇一艘,有水浸淹其中,用蓑衣覆盖男子尸身一具,露
出手足,旁有粗碗一只,白旗一面,书明云云。由六区水警,将该尸艇移泊西医院附近。验
得该尸颈旁有一枪孔,直贯其鼻,显系生前轰毙。查死者年约三十岁,乃穿短线衫裤,剪平
头装者。
  南海紫洞潘平布告。
  为布告事:昨四月念六日,在禄步共掳得乡人十余名,困留月余,并望赎音。兹提出禄
步笋洞沙乡,姓许名进洪一名,枪毙示众,以儆其余。四方君子,特字周知,切勿视财如命
!此布。  (据七月十三日《循环报》。)
二 致信女某书 金吊桶
  广西梧州洞天酒店相命家金吊桶,原名黄卓生,新会人,日前有行骗陈社恩,黄心,黄
作梁夫妇银钱单据,为警备司令部将其捕获,又搜获一封固之信,内空白信笺一张,以火烘
之,发现字迹如下:
  今日民国十六年五月二十九日,吕纯阳先师下降,查明汝信女系广西人。汝今生为人,
心善清洁,今天上玉皇赐横财四千五百两银过你,汝信享福养儿育女。但此财分作八回中足
,今年七月尾只中白鸽票七百五十元左右。
  老来结局有个子,第三位有官星发达,有官太做。但汝终身要派大三房妾伴,不能坐正
位。今生条命极好。汝前世犯了白虎五鬼天狗星,若想得横财旺子,要用六元六毫交与金吊
桶先生代汝解除,方得平安无事。若不信解除,汝条命得来十分无夫福无子福,有子死子,
有夫死夫。但见字要求先生共汝解去此凶星为要可也。汝想得财得子者,为夫福者,有夫权
者,要求先生共汝行礼,交合阴阳一二回,方可平安。如有不顺从先生者,汝条命秤好处,
无安乐也。……  (据七月二十六日《循环报》。)
三 诘妙嫦书 飞天虎
  香港永乐街如意茶楼女招待妙嫦,年仅双十,寓永吉街三十号二楼。七月二十九日晚十
一时许,散工之后,偕同女侍三数人归家,道经大道中永吉街口,遇大汉三四人,要截于途
,诘妙嫦曰:汝其为妙玲乎?嫦不敢答,闪避而行。讵大汉不使去,逞凶殴之,凡两拳,且
曰:汝虽不语,固认识汝之面目者也!嫦被殴,大哭不已,归家后,以为大汉等所殴者为妙
玲,故尚自怨无辜被辱,不料翌早复接恐吓信一通,按址由邮局投至,遂知昨晚之被殴,确
为寻己,乃将事密报侦探,并告以所疑之人,务使就捕雪恨云。
  亚妙女招待看!启者:久在如意茶楼,用诸多好言,殴辱我兄弟,及用滚水来陆之兄弟
,灵端相劝,置之不理,与续大发雌雄,反口相齿,亦所谓恶不甚言矣。昨晚在此二人殴打
已捶,亦非介意,不过小小之用。刻下限你一星期内答复,妥讲此事,若有无答复,早夜出
入,提防剑仔,决列对待,及难保性命之虞,勿怪书不在先,至于死地之险也。诸多未及,
难解了言,顺候,此询危险。
  七月初一晚,卅六友飞天虎谨。  (据八月一日《循环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十年九月十日北京《语丝》第一四八期。
  〔2〕 “动机” 陈源的话,见《现代评论》第三卷第四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
七日)的《闲话》:“一件艺术品的产生,除了纯粹的创造冲动,是不是常常还夹杂别种动
机?是不是应当夹杂着别种不纯的动机?”
  〔3〕 剑仔 广州话:匕首。
  〔4〕 《平民周刊》 即《民众文艺》,北京《京报》附出的周刊,一九二四年十二
月九日创刊。鲁迅曾为该刊撰稿,并校阅过自创刊号至第十六号中的一些稿件。一个囚人的
自序,即《一个“罪犯”的自述》,该文曾由鲁迅加上按语,发表于《民众文艺》第二十期
(一九二五年五月五日),后收入《集外集拾遗》。
  〔5〕 Lombroso 龙勃罗梭(1836—1909),意大利精神病学者,
刑事人类学派的代表。他认为“犯罪”是自有人类以来长期遗传的结果,提出荒谬的“先天
犯罪”说,主张对“先天犯罪”者采取死刑、终身隔离、消除生殖机能等以“保卫社会”。
著有《天才论》、《犯罪者论》等。他的学说曾被德国法西斯采用。
  〔6〕 《循环日报》 香港出版的中文报纸,一八七四年一月由王韬创办,约于一九
四七年停刊。
  〔7〕 《文笔对》 清代阮福为回答他父亲阮元的提问而作。它“综合六朝唐人之所
谓文所谓笔与宋明之说不同而见于书史者,不分年代类列之,以明其体”。阮福认为:“有
情辞声韵者为文”,“直言无文采者为笔”。这篇文章收入他所编的《文笔考》,又见阮元
的《"C经室三集·学海堂文笔策问》。
  〔8〕 陈涉帛书 陈胜(?——前208)字涉,阳城(今河南登封东南)人,秦末
农民起义领袖。秦二世元年(前209),他和吴广被派戍守渔阳,走到蕲县大泽乡(今安
徽宿县东南),因雨误期,按秦代法律将被斩首,于是揭竿起义。据《史记·陈涉世家》,
起义前夕,“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
  〔9〕 米巫题字 据《后汉书·刘焉传》,东汉张陵于“顺帝时客于蜀,学道鹤鸣山
中,造作符书,以惑百姓。受其道者辄出米五斗,故谓之‘米贼’”。后来,张陵被尊为“
张天师”,并奉为道教的创始人,他的道徒与巫觋一样,都以符箓为术。符箓,是在纸或布
上划的似字非字的图形,他们用以“祭祷”、“治病”和“驱使鬼神”。
  〔10〕 义和团传单 十九世纪末,反帝爱国组织义和团的活动带有浓厚的迷信色彩
,在一些宣言和传单中,往往借用神灵、符咒来号召群众:如“口头咒语学真言,升黄表,
焚香烟,请来备等众神仙。神出洞,仙下山,扶助人间把拳玩。兵法易,助学拳,要摈鬼子
不费难。”
  (见《拳匪纪事》)
  〔11〕 同善社 封建迷信的道门组织。乩笔,扶乩的人假托鬼神降临,用木锥在沙
盘上划出的“文字”。内容是与人唱和、示人吉凶,或为病人开具药方等等。
某笔两篇〔1〕
  昨天又得幸逢了两种奇特的广告,仍敢执绍介之劳。标点是我所加的,以醒眉目。该称
什么笔呢,想了两天两夜,没有好结果。姑且称为“某笔”,以俟博雅君子教正。
  这回的“动机”比较地近于纯正,除希望“有目共赏”外,似乎并不含有其他的副作用
了。但又发生了一种妄想。记得前清时,曾有一种专选各种报上较好的论说的,叫作《选报
》〔2〕。现在如有好事之徒,也还可以办这一类的刊物。每省须有访员数人,专收该地报
上奇特的社论,记事,文艺,广告等等,汇刊成册,公之于世。则其显示各种“社会相”也
,一定比游记之类要深切得多。不知CF男士〔3〕以为何如?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二日午
饭之前。
其 一
  熊仲卿 榜名文蔚。历任民国县长,所长,处长,局长,厅长。通儒,显宦,兼作良医
,尤擅女科。住本港跑马地黄泥涌道门牌五十五号一楼中医熊寓,每日下午应诊及出诊。电
话总局五二七零。
  (右一则见九月二十一日香港《循环日报》。)
  谨案:以吾所闻,向来或称世医,以其数代为医也;或称儒医,以其曾做八股也;或称
官医,以其亦为官家所雇也;或称御医,以其曾经走进(?)太医院〔4〕也。若夫“县长
,所长,处长,局长,厅长。通儒,显宦”,而又“兼作良医”,则诚旷古未有者矣。而五
“长”做全,尤为难得云。
其 二
  征求父母广告 余现已授中等教育有年,品行端正,纯无嗜好。因不幸父母相继逝世,
余独取家资,来学广州。自思自觉单身儿子,有非常之寂寞。于是自愿甘心为人儿子。并自
愿倾家产而从四方人事而无儿子者。有相当之家庭,且欲儿子者,请来函报告(家庭状况经
济地位若何),并写明通讯地址。俟我回复,方接洽面商。阅报诸君而能介绍我好事成功者
,应以百金敬酬。不成功者,当有谢谢。申一○六通讯处 广东省立第一中学校余希成具。
  (右一则见同日广州《民国日报》。)
  谨案:我辈生当浇漓之世,于“征求伴侣”等类广告,早经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昔读
茅泮林所辑《古孝子传》〔5〕,见有三男皆无母,乃共迎养一不相干之老妪,当作母亲一
事,颇以为奇。然那时孝廉方正〔6〕,可以做官,故尚能疑为别有作用也。而此广告则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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