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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87 鲁迅(现代)
  七月十一日,于广州东堤。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三日《语丝》周刊第一四四期。
  〔2〕 作者于一九二七年二月十八日赴香港讲演,二十日回广州。
  文中说的“一月”应为二月。
  〔3〕 辰江的通信 载《语丝》第一三七期(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六日),题为《谈
皇仁书院》。他曾亲听过作者在香港的讲演,在信的末段说:“前月鲁迅先生由厦大到中大
,有某团体请他到青年会演说。……两天的演词都是些对于旧文学一种革新的说话,原是很
普通的(请鲁迅先生原恕我这样说法)。但香港政府听闻他到来演说,便连忙请某团体的人
去问话,问为什么请鲁迅先生来演讲,有什么用意。”
  〔4〕 作者在香港青年会共讲演两次,一次在二月十八日晚,讲题为《无声的中国》
;一次在二月十九日,讲题为《老调子已经唱完》。
  两篇讲稿后来分别收在《三闲集》和《集外集拾遗》中。
  〔5〕 《循环日报》 香港出版的中文报纸,一八七四年一月由王韬创办,约于一九
四七年停刊。它辟有《循环世界》等副刊。
  〔6〕 “藩司”“臬司” 明清两代称掌管一省财政民政的布政使为藩司,俗称藩台
。称掌管一省狱讼的按察使为臬司,俗称臬台。
  〔7〕 颜之推(531—?) 字介,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北齐文学家。他
关于学鲜卑语、弹琵琶的话,见所著《颜氏家训·教子》:“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
‘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
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
曹为之。”按颜之推是记述北齐“一士大夫”的话,并且表示反对,不是他自己的意见。鲁
迅后来在《〈扑空〉正误》(收入《准风月谈》)一文中作过说明。
  〔8〕 和尚被焚的故事,见宋代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十八:建炎二年十二
月,“自金人入中原,凡官汉地者,皆置通事,高下轻重,舞文纳贿,人甚苦之。有僧讼富
民,逋其钱数万缗,而通事受贿,诡言天久不雨,此僧欲焚身动天。燕京留守尼楚哈许之。
僧呼号,不能自明,竟以焚死。”又宋代洪皓《松漠纪闻》有金国“银珠哥大王”一则,记
燕京一个富僧收债的事,内容与此相似。通事,当时对口译人员的称呼。
  〔9〕 “学者” 指顾颉刚等。据《鲁迅日记》: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九日,作者自
中山大学移居白云路白云楼二十六号二楼。
  〔10〕 《工商报》 即《工商日报》,香港报纸,创刊于一九二五年七月。
  〔11〕 “清党” 一九二四年一月,孙中山在中国共产党的帮助下,在广州召开国
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确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改组国民党,承认
共产党员以个人资格参加该党,形成了国共合作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统一战线。但到一九二
七年春季北伐军进展至长江下游,蒋介石反动派公开叛变革命,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
命政变,并公布所谓“清党”决议案,大肆兀产党员和国民党内许多真正拥护孙中山三
大政策的左派分子。国民党反动派称之为“清党运动”。
  〔12〕 《晨报副刊》 参看本卷第202页注〔5〕。鲁迅经常为《晨报副刊》写
稿,但并非“特约撰述员”。
  〔13〕 “到了汉口”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五日以前,以汪精卫为首的武汉国民党反
革命派,还没有正式决定“分共”,公开与南京蒋介石反革命派合流,当时的武汉还是国共
合作的革命政府的所在地。
  〔14〕 “枪终路寝” 即被枪杀于路上的意思,由成语“寿终正寝”改变而来。
  〔15〕 陈大悲 浙江杭县(今余杭)人,当时的话剧工作者。一九二三年八月,《
晨报副刊》连续刊载他翻译的英国高尔斯华绥的剧本《忠友》;九月十七日陈西滢在《晨报
副刊》发表《高斯倭绥之幸运与厄运——读陈大悲先生所译的〈忠友〉》一文,指责他译文
中的错误。
  徐丹甫在《北京文艺界之分门别户》中说鲁迅因此事停止了向《晨报副刊》投稿,意思
是说鲁迅反对《晨报副刊》发表陈西滢的文字。
  〔16〕 制军 清代对地方最高长官总督的尊称。
  〔17〕 至纫公谊 过去公函中习用的客套语。意思是十分感佩(对方)热心公事的
厚意。纫,感佩。
  〔18〕 《汉风杂志》 时编辑,一九○七年(清光绪三十三年)二月创刊于日本
东京。第一号封面印有集南朝梁萧统《文选》句:
  “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灵,振大汉之天声。”前二句见该书卷一
班固《西都赋》,后二句见卷五十六班固《封燕然山铭》。
  〔19〕 《湖北学生界》 清末留学日本的湖北学生主办的一种月刊,一九○三年(
清光绪二十九年)一月创刊于东京,第四期起改名《汉声》。同年闰五月另编“闰月增刊”
一册,名为《旧学》,扉页背面也印有上述《文选》句。
  〔20〕 从予 即樊仲云,浙江嵊县人,当时是商务印书馆的编辑,抗日战争时期堕
落为汉奸。这里所引的文字见于他在《一般》杂志第三号(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发表的评论
《彷徨》的短文。《一般》,是上海立达学会主办的一种月刊,一九二六年九月创刊,一九
二九年十二月停刊,开明书店发行。
  〔21〕 这个广告连续登载于一九二七年七月五日至二十日香港《循环日报》。
读书杂谈〔1〕
  ——七月十六日在广州知用中学〔2〕讲因为知用中学的先生们希望我来演讲一回,所
以今天到这里和诸君相见。不过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讲。忽而想到学校是读书的所在,就随
便谈谈读书。是我个人的意见,姑且供诸君的参考,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演讲。
  说到读书,似乎是很明白的事,只要拿书来读就是了,但是并不这样简单。至少,就有
两种:一是职业的读书,一是嗜好的读书。所谓职业的读书者,譬如学生因为升学,教员因
为要讲功课,不翻翻书,就有些危险的就是。我想在坐的诸君之中一定有些这样的经验,有
的不喜欢算学,有的不喜欢博物〔3〕,然而不得不学,否则,不能毕业,不能升学,和将
来的生计便有妨碍了。我自己也这样,因为做教员,有时即非看不喜欢看的书不可,要不这
样,怕不久便会于饭碗有妨。
  我们习惯了,一说起读书,就觉得是高尚的事情,其实这样的读书,和木匠的磨斧头,
裁缝的理针线并没有什么分别,并不见得高尚,有时还很苦痛,很可怜。你爱做的事,偏不
给你做,你不爱做的,倒非做不可。这是由于职业和嗜好不能合一而来的。倘能够大家去做
爱做的事,而仍然各有饭吃,那是多么幸福。但现在的社会上还做不到,所以读书的人们的
最大部分,大概是勉勉强强的,带着苦痛的为职业的读书。
  现在再讲嗜好的读书罢。那是出于自愿,全不勉强,离开了利害关系的。——我想,嗜
好的读书,该如爱打牌的一样,天天打,夜夜打,连续的去打,有时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
来之后还是打。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的目的并不在赢钱,而在有趣。牌有怎样的有趣呢,
我是外行,不大明白。但听得爱赌的人说,它妙在一张一张的摸起来,永远变化无穷。我想
,凡嗜好的读书,能够手不释卷的原因也就是这样。他在每一叶每一叶里,都得着深厚的趣
味。自然,也可以扩大精神,增加智识的,但这些倒都不计及,一计及,便等于意在赢钱的
博徒了,这在博徒之中,也算是下品。
  不过我的意思,并非说诸君应该都退了学,去看自己喜欢看的书去,这样的时候还没有
到来;也许终于不会到,至多,将来可以设法使人们对于非做不可的事发生较多的兴味罢了
。我现在是说,爱看书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书,即课外的书,不要只将课内的书
抱住。但请不要误解,我并非说,譬如在国文讲堂上,应该在抽屉里暗看《红楼梦》之类;
乃是说,应做的功课已完而有余暇,大可以看看各样的书,即使和本业毫不相干的,也要泛
览。譬如学理科的,偏看看文学书,学文学的,偏看看科学书,看看别个在那里研究的,究
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子,对于别人,别事,可以有更深的了解。现在中国有一个大毛病,
就是人们大概以为自己所学的一门是最好,最妙,最要紧的学问,而别的都无用,都不足道
的,弄这些不足道的东西的人,将来该当饿死。
  其实是,世界还没有如此简单,学问都各有用处,要定什么是头等还很难。也幸而有各
式各样的人,假如世界上全是文学家,到处所讲的不是“文学的分类”便是“诗之构造”,
那倒反而无聊得很了。
  不过以上所说的,是附带而得的效果,嗜好的读书,本人自然并不计及那些,就如游公
园似的,随随便便去,因为随随便便,所以不吃力,因为不吃力,所以会觉得有趣。如果一
本书拿到手,就满心想道,“我在读书了!”“我在用功了!”
  那就容易疲劳,因而减掉兴味,或者变成苦事了。
  我看现在的青年,为兴味的读书的是有的,我也常常遇到各样的询问。此刻就将我所想
到的说一点,但是只限于文学方面,因为我不明白其他的。
  第一,是往往分不清文学和文章。甚至于已经来动手做批评文章的,也免不了这毛病。
其实粗粗的说,这是容易分别的。研究文章的历史或理论的,是文学家,是学者;做做诗,
或戏曲小说的,是做文章的人,就是古时候所谓文人,此刻所谓创作家。创作家不妨毫不理
会文学史或理论,文学家也不妨做不出一句诗。然而中国社会上还很误解,你做几篇小说,
便以为你一定懂得小说概论,做几句新诗,就要你讲诗之原理。我也尝见想做小说的青年,
先买小说法程和文学史来看。据我看来,是即使将这些书看烂了,和创作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事实上,现在有几个做文章的人,有时也确去做教授。但这是因为中国创作不值钱,养
不活自己的缘故。听说美国小名家的一篇中篇小说,时价是二千美金;中国呢,别人我不知
道,我自己的短篇寄给大书铺,每篇卖过二十元。当然要寻别的事,例如教书,讲文学。研
究是要用理智,要冷静的,而创作须情感,至少总得发点热,于是忽冷忽热,弄得头昏,—
—这也是职业和嗜好不能合一的苦处。苦倒也罢了,结果还是什么都弄不好。那证据,是试
翻世界文学史,那里面的人,几乎没有兼做教授的。
  还有一种坏处,是一做教员,未免有顾忌;教授有教授的架子,不能畅所欲言。这或者
有人要反驳:那么,你畅所欲言就是了,何必如此小心。然而这是事前的风凉话,一到有事
,不知不觉地他也要从众来攻击的。而教授自身,纵使自以为怎样放达,下意识里总不免有
架子在。所以在外国,称为“教授小说”的东西倒并不少,但是不大有人说好,至少,是总
难免有令大发烦的炫学的地方。
  所以我想,研究文学是一件事,做文章又是一件事。
  第二,我常被询问:要弄文学,应该看什么书?这实在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先前也
曾有几位先生给青年开过一大篇书目〔4〕。但从我看来,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因为我觉
得那都是开书目的先生自己想要看或者未必想要看的书目。我以为倘要弄旧的呢,倒不如姑
且靠着张之洞的《书目答问》〔5〕去摸门径去。倘是新的,研究文学,则自己先看看各种
的小本子,如本间久雄的《新文学概论》〔6〕,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7〕,瓦浪
斯基们的《苏俄的文艺论战》〔8〕之类,然后自己再想想,再博览下去。因为文学的理论
不像算学,二二一定得四,所以议论很纷歧。如第三种,便是俄国的两派的争论,——我附
带说一句,近来听说连俄国的小说也不大有人看了,似乎一看见“俄”字就吃惊,其实苏俄
的新创作何尝有人绍介,此刻译出的几本,都是革命前的作品,作者在那边都已经被看作反
革命的了。倘要看看文艺作品呢,则先看几种名家的选本,从中觉得谁的作品自己最爱看,
然后再看这一个作者的专集,然后再从文学史上看看他在史上的位置;倘要知道得更详细,
就看一两本这人的传记,那便可以大略了解了。如果专是请教别人,则各人的嗜好不同,总
是格不相入的。
  第三,说几句关于批评的事。现在因为出版物太多了,——其实有什么呢,而读者因为
不胜其纷纭,便渴望批评,于是批评家也便应运而起。批评这东西,对于读者,至少对于和
这批评家趣旨相近的读者,是有用的。但中国现在,似乎应该暂作别论。往往有人误以为批
评家对于创作是操生杀之权,占文坛的最高位的,就忽而变成批评家;他的灵魂上挂了刀。
但是怕自己的立论不周密,便主张主观,有时怕自己的观察别人不看重,又主张客观;有时
说自己的作文的根柢全是同情,有时将校对者骂得一文不值。凡中国的批评文字,我总是越
看越胡涂,如果当真,就要无路可走。印度人是早知道的,有一个很普通的比喻。他们说:
一个老翁和一个孩子用一匹驴子驮着货物去出卖,货卖去了,孩子骑驴回来,老翁跟着走。
但路人责备他了,说是不晓事,叫老年人徒步。他们便换了一个地位,而旁人又说老人忍心
;老人忙将孩子抱到鞍鞒上,后来看见的人却说他们残酷;于是都下来,走了不久,可又有
人笑他们了,说他们是呆子,空着现成的驴子却不骑。于是老人对孩子叹息道,我们只剩了
一个办法了,是我们两人抬着驴子走。〔9〕无论读,无论做,倘若旁征博访,结果是往往
会弄到抬驴子走的。
  不过我并非要大家不看批评,不过说看了之后,仍要看看本书,自己思索,自己做主。
看别的书也一样,仍要自己思索,自己观察。倘只看书,便变成书厨,即使自己觉得有趣,
而那趣味其实是已在逐渐硬化,逐渐死去了。我先前反对青年躲进研究室〔10〕,也就是
这意思,至今有些学者,还将这话算作我的一条罪状哩。
  听说英国的培那特萧(Bernard Shaw)〔11〕,有过这样意思的话:世
间最不行的是读书者。因为他只能看别人的思想艺术,不用自己。这也就是勖本华尔(Sc
hopenhauer)〔12〕之所谓脑子里给别人跑马。较好的是思索者。因为能用自
己的生活力了,但还不免是空想,所以更好的是观察者,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读世间这一部活
书。
  这是的确的,实地经验总比看,听,空想确凿。我先前吃过干荔支,罐头荔支,陈年荔
支,并且由这些推想过新鲜的好荔支。这回吃过了,和我所猜想的不同,非到广东来吃就永
不会知道。但我对于萧的所说,还要加一点骑墙的议论。
  萧是爱尔兰人,立论也不免有些偏激的。我以为假如从广东乡下找一个没有历练的人,
叫他从上海到北京或者什么地方,然后问他观察所得,我恐怕是很有限的,因为他没有练习
过观察力。所以要观察,还是先要经过思索和读书。
  总之,我的意思是很简单的:我们自动的读书,即嗜好的读书,请教别人是大抵无用,
只好先行泛览,然后决择而入于自己所爱的较专的一门或几门;但专读书也有弊病,所以必
须和实社会接触,使所读的书活起来。
   A   A
  〔1〕 本篇记录稿经作者校阅后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八月十
八、十九、二十二日广州《民国日报》副刊《现代青年》第一七九、一
  八○、一八一期;后重刊于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六日《北新》周刊第四
十七、四十八期合刊。
  〔2〕 知用中学 一九二四年由广州知用学社社友创办的一所学校,北伐战争期间具
有进步倾向。
  〔3〕 博物 旧时中学的一门课程,包括动物、植物、矿物等学科的内容。
  〔4〕 这里说的开一大篇书目,指胡适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梁启超的《
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和吴宓的《西洋文学入门必读书目》等。这些书目都开列于一九
二三年。
  〔5〕 张之洞的《书目答问》 参看本卷第195页注〔26〕。
  〔6〕 本间久雄 日本文艺理论家。曾任早稻田大学教授。《新文学概论》有章锡琛
中译本,一九二五年八月商务印书馆出版。
  〔7〕 厨川白村(1880—1923) 日本文艺理论家。曾任京都帝国大学教授
。《苦闷的象征》是他的文艺论文集。参看本卷第20页注〔7〕。
  〔8〕 《苏俄的文艺论战》 任国桢辑译,内收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四年间苏联瓦浪
斯基(A.^.QENEZGOPI,1884—1943)等人关于文艺问题的论文四篇。参看本卷
第346页注〔9〕。
  〔9〕 这个比喻见于印度何种书籍,未详。一八八八年(清光绪十四年)张赤山译的
伊索寓言《海国妙喻·丧驴》中也有同样内容的故事。
  〔10〕 进研究室 “五四”以后,胡适提出“进研究室”、“整理国故”的主张,
企图诱使青年脱离现实斗争。一九二四年间,鲁迅曾多次写文章批驳过,参看《坟·未有天
才之前》等文。
  〔11〕 培那特萧 即萧伯纳。他关于“读书者”、“思索者”、“观察者”的议论
见于何种著作,未详。(按英国学者嘉勒尔说过类似的话,见鲁迅译日本鹤见音辅《思想·
山水·人物》中的《说旅行》。)
  〔12〕 勖本华尔 即叔本华。“脑子里给别人跑马”,可能指他的《读书和书籍》
中的这段话:“我们读着的时候,别人却替我们想。我们不过反复了这人的心的过程。……
读书时,我们的脑已非自己的活动地。这是别人的思想的战场了。”
通  信〔1〕
  小峰兄:
  收到了几期《语丝》,看见有《鲁迅在广东》〔2〕的一个广告,说是我的言论之类,
都收集在内。后来的另一广告上,却变成“鲁迅著”了。我以为这不大好。
  我到中山大学的本意,原不过是教书。然而有些青年大开其欢迎会。我知道不妙,所以
首先第一回演说,就声明我不是什么“战士”,“革命家”。倘若是的,就应该在北京,厦
门奋斗;但我躲到“革命后方”〔3〕的广州来了,这就是并非“战士”的证据。
  不料主席的某先生〔4〕——他那时是委员——接着演说,说这是我太谦虚,就我过去
的事实看来,确是一个战斗者,革命者。于是礼堂上劈劈拍拍一阵拍手,我的“战士”便做
定了。拍手之后,大家都已走散,再向谁去推辞?我只好咬着牙关,背了“战士”的招牌走
进房里去,想到敝同乡秋瑾〔5〕姑娘,就是被这种劈劈拍拍的拍手拍死的。我莫非也非“
阵亡”不可么?
  没有法子,姑且由它去罢。然而苦矣!访问的,研究的,谈文学的,侦探思想的,要做
序,题签的,请演说的,闹得个不亦乐乎。我尤其怕的是演说,因为它有指定的时候,不听
拖延。临时到来一班青年,连劝带逼,将你绑了出去。而所说的话是大概有一定的题目的。
命题作文,我最不擅长。否则,我在清朝不早进了秀才了么?然而不得已,也只好起承转合
,上台去说几句。但我自有定例:至多以十分钟为限。可是心里还是不舒服,事前事后,我
常常对熟人叹息说:不料我竟到“革命的策源地”来做洋八股了。
  还有一层,我凡有东西发表,无论讲义,演说,是必须自己看过的。但那时太忙,有时
不但稿子没有看,连印出了之后也没有看。这回变成书了,我也今天才知道,而终于不明白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里面是怎样的东西。现在我也不想拿什么费话来捣乱,但以我们多年的
交情,希望你最好允许
我实行下列三样——
  一,将书中的我的演说,文章等都删去。
  二,将广告上的著者的署名改正。
  三,将这信在《语丝》上发表。
  这样一来,就只剩了别人所编的别人的文章,我当然心安理得,无话可说了。但是,还
有一层,看了《鲁迅在广东》,是不足以很知道鲁迅之在广东的。我想,要后面再加上几十
页白纸,才可以称为“鲁迅在广东”。
  回想起我这一年的境遇来,有时实在觉得有味。在厦门,是到时静悄悄,后来大热闹;
在广东,是到时大热闹,后来静悄悄。肚大两头尖,像一个橄榄。我如有作品,题这名目是
最好的,可惜被郭沫若先生占先用去了。〔6〕但好在我也没有作品。
  至于那时关于我的文字,大概是多的罢。我还记得每有一篇登出,某教授便魂不附体似
的对我说道:“又在恭维你了!
  看见了么?”我总点点头,说,“看见了。”谈下去,他照例说,“在西洋,文学是只
有女人看的。”我也点点头,说,“大概是的罢。”心里却想:战士和革命者的虚衔,大约
不久就要革掉了罢。
  照那时的形势看来,实在也足令认明了我的“纸糊的假冠”〔7〕的才子们生气。但那
形势是另有缘故的,以非急切,姑且不谈。现在所要说的,只是报上所表见的,乃是一时的
情形;此刻早没有假冠了,可惜报上并不记载。但我在广东的鲁迅自己,是知道的,所以写
一点出来,给憎恶我的先生们
平平心——
  一,“战斗”和“革命”,先前几乎有修改为“捣乱”的趋势,现在大约可以免了。但
旧衔似乎已经革去。
  二,要我做序的书,已经托故取回。期刊上的我的题签,已经撤换。
  三,报上说我已经逃走,或者说我到汉口去了。写信去更正,就没收。
  四,有一种报上,竭力不使它有“鲁迅”两字出现,这是由比较两种报上的同一记事而
知道的。
  五,一种报上,已给我另定了一种头衔,曰:杂感家。〔8〕评论是“特长即在他的尖
锐的笔调,此外别无可称。”然而他希望我们和《现代评论》合作。为什么呢?他说:“因
为我们细考两派文章思想,初无什么大别。”(此刻我才知道,这篇文章是转录上海的《学
灯》〔9〕的。原来如此,无怪其然。写完之后,追注。)
  六,一个学者〔10〕,已经说是我的文字损害了他,要将我送官了,先给我一个命令
道:“暂勿离粤,以俟开审!”
  阿呀,仁兄,你看这怎么得了呀!逃掉了五色旗下的“铁窗斧钺风味”,而在青天白日
之下又有“缧绁之忧”〔11〕了。
  “孔子曰:‘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怕未必有这样侥幸的事罢,唉唉,呜呼!
  但那是其实没有什么的,以上云云,真是“小病呻吟”。
  我之所以要声明,不过希望大家不要误解,以为我是坐在高台上指挥“思想革命”而已
。尤其是有几位青年,纳罕我为什么近来不开口。你看,再开口,岂不要永“勿离粤,以俟
开审”了么?语有之曰: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此之谓也。
  我所遇见的那些事,全是社会上的常情,我倒并不觉得怎样。我所感到悲哀的,是有几
个同我来的学生,至今还找不到学校进,还在颠沛流离。我还要补足一句,是:他们都不是
共产党,也不是亲共派。其吃苦的原因,就在和我认得。
  所以有一个,曾得到他的同乡的忠告道:“你以后不要再说你是鲁迅的学生了罢。”在
某大学里,听说尤其严厉,看看《语丝》,就要被称为“语丝派”;和我认识,就要被叫为
“鲁迅派”的。
  这样子,我想,已经够了,大足以平平正人君子之流的心了。但还要声明一句,这是一
部分的人们对我的情形。此外,肯忘掉我,或者至今还和我来往,或要我写字或讲演的人,
偶然也仍旧有的。
  《语丝》我仍旧爱看,还是他能够破破我的岑寂。但据我看来,其中有些关于南边的议
论,未免有一点隔膜。譬如,有一回,似乎颇以“正人君子”之南下为奇,殊不知《现代》
在这里,一向是销行很广的。相距太远,也难怪。我在厦门,还只知道一个共产党的总名,
到此以后,才知道其中有CP和CY〔12〕之分。一直到近来,才知道非共产党而称为什
么Y什么Y〔13〕的,还不止一种。我又仿佛感到有一个团体,是自以为正统,而喜欢监
督思想的。〔14〕我似乎也就在被监督之列,有时遇见盘问式的访问者,我往往疑心就是
他们。但是否的确如此,也到底摸不清,即使真的,我也说不出名目,因为那些名目,多是
我所没有听到过的。
  以上算是牢骚。但我觉得正人君子这回是可以审问我了:
  “你知道苦了罢?你改悔不改悔?”大约也不但正人君子,凡对我有些好意的人,也要
问的。我的仁兄,你也许即是其一。
  我可以即刻答复:“一点不苦,一点不悔。而且倒很有趣的。”
  土耳其鸡〔15〕的鸡冠似的彩色的变换,在“以俟开审”之暇,随便看看,实在是有
趣的。你知道没有?一群正人君子,连拜服“孤桐先生”的陈源教授即西滢,都舍弃了公理
正义的栈房的东吉祥胡同,到青天白日旗下来“服务”了。《民报》的广告在我的名字上用
了“权威”两个字,当时陈源教授多么挖苦呀〔16〕。这回我看见《闲话》〔17〕出版
的广告,道:
  “想认识这位文艺批评界的权威的,——尤其不可不读《闲话》!”这真使我觉得飘飘
然,原来你不必“请君入瓮”,自己也会爬进来!
  但那广告上又举出一个曾经被称为“学棍”的鲁迅来,而这回偏尊之曰“先生”,居然
和这“文艺批评界的权威”并列,却确乎给了我一个不小的打击。我立刻自觉:阿呀,痛哉
,又被钉在木板上替“文艺批评界的权威”做广告了。两个“权威”,一个假的和一个真的
,一个被“权威”挖苦的“权威”
  和一个挖苦“权威”的“权威”。呵呵!
  祝你安好。我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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