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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83 鲁迅(现代)
  我知道他是老部员,熟识同人,负着“验明正身”的重大责任的;接过条子之后,我便
特别多点了两个头,以表示告别和感谢之至意。
  其次是花厅了,先经过一个边门,只见上帖纸条道:“丙组”,又有一行小注是“不满
百元”。我看自己的条子上,写的是九十九元,心里想,这真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5〕。
  ……”同时便直撞进去。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官,说道这“不满百元”是指全俸而
言,我的并不在这里,是在里间。
  就到里间,那里有两张大桌子,桌旁坐着几个人,一个熟识的老同事就招呼我了;拿出
条子去,签了名,换得钱票,总算一帆风顺。这组的旁边还坐着一位很胖的官,大概是监督
者,因为他敢于解开了官纱——也许是纺绸,我不大认识这些东西。——小衫,露着胖得拥
成折叠的胸肚,使汗珠雍容地越过了折叠往下流。
  这时我无端有些感慨,心里想,大家现在都说“灾官”
  “灾官”,殊不知“心广体胖”的还不在少呢。便是两三年前教员正嚷索薪的时候,学
校的教员豫备室里也还有人因为吃得太饱了,咳的一声,胃中的气体从嘴里反叛出来。
  走出外间,那一位和我差不多大的官还在,便拉住他发牢骚。
  “你们怎么又闹这些玩艺儿了?”我说。
  “这是他的意思……。”他和气地回答,而且笑嘻嘻的。
  “生病的怎么办呢?放在门板上抬来么?”
  “他说:这些都另法办理……。”
  我是一听便了然的,只是在“门——衙门之门——外汉”怕不易懂,最好是再加上一点
注解。这所谓“他”者,是指总长或次长而言。此时虽然似乎所指颇蒙胧,但再掘下去,便
可以得到指实,但如果再掘下去,也许又要更蒙胧。总而言之,薪水既经到手,这些事便应
该“适可而止,毋贪心也”的,否则,怕难免有些危机。即如我的说了这些话,其实就已经
不大妥。
  于是我退出花厅,却又遇见几个旧同事,闲谈了一回。知道还有“戊组”,是发给已经
死了的人的薪水的,这一组大概无须“亲领”。又知道这一回提出“亲领”律者,不但“他
”,也有“他们”在内。所谓“他们”者,粗粗一听,很像“索薪会”的头领们,但其实也
不然,因为衙门里早就没有什么“索薪会”,所以这一回当然是别一批新人物了。
  我们这回“亲领”的薪水,是中华民国十三年二月份的。
  因此,事前就有了两种学说。一,即作为十三年二月的薪水发给。然而还有新来的和新
近加俸的呢,可就不免有向隅之感。于是第二种新学说自然起来:不管先前,只作为本年六
月份的薪水发给。不过这学说也不大妥,只是“不管先前”这一句,就很有些疵病。
  这个办法,先前也早有人苦心经营过。去年章士钊将我免职之后,自以为在地位上已经
给了一个打击,连有些文人学士们也喜得手舞足蹈。然而他们究竟是聪明人,看过“满床满
桌满地”的德文书的,即刻又悟到我单是抛了官,还不至于一败涂地,因为我还可以得欠薪
,在北京生活。于是他们的司长刘百昭便在部务会议席上提出,要不发欠薪,何月领来,便
作为何月的薪水。这办法如果实行,我的受打击是颇大的,因为就受着经济的迫压。然而终
于也没有通过。那致命伤,就在“不管先前”上;而刘百昭们又不肯自称革命党,主张不管
什么,都从新来一回。
  所以现在每一领到政费,所发的也还是先前的钱;即使有人今年不在北京了,十三年二
月间却在,实在也有些难于说是现今不在,连那时的曾经在此也不算了。但是,既然又有新
的学说起来,总得采纳一点,这采纳一点,也就是调和一些。因此,我们这回的收条上,年
月是十三年二月的,钱的数目是十五年六月的。
  这么一来,既然并非“不管先前”,而新近升官或加俸的又可以多得一点钱,可谓比较
的周到。于我是无益也无损,只要还在北京,拿得出“正身”来。
  翻开我的简单日记一查,我今年已经收了四回俸钱了:第一次三元;第二次六元;第三
次八十二元五角,即二成五,端午节的夜里收到的;第四次三成,九十九元,就是这一次。
再算欠我的薪水,是大约还有九千二百四十元,七月份还不算。
  我觉得已是一个精神上的财主;只可惜这“精神文明”是不很可靠的,刘百昭就来动摇
过。将来遇见善于理财的人,怕还要设立一个“欠薪整理会”,里面坐着几个人物,外面挂
着一块招牌,使凡有欠薪的人们都到那里去接洽。几天或几月之后,人不见了,接着连招牌
也不见了;于是精神上的财主就变了物质上的穷人了。
  但现在却还的确收了九十九元,对于生活又较为放心,趁闲空来发一点议论再说。
  七月二十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八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十五期。
  〔2〕 C君 即齐寿山。“做点小工作”,指翻译《小约翰》。
  〔3〕 檀越 梵文音译,意为施主。
  〔4〕 方玄绰 作者一九二二年所作短篇小说《端午节》(后收入《呐喊》)中的人
物,并非真有其人;但小说描写的是当时实际情况的一斑。
  〔5〕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语出《文选·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
常怀千岁忧”。
记 谈 话〔1〕
  鲁迅先生快到厦门去了,虽然他自己说或者因天气
  之故而不能在那里久住,但至少总有半年或一年不在北京,这实在是我们认为很使人留
恋的一件事。八月二十二日,女子师范大学学生会举行毁校周年纪念,鲁迅先生到会,曾有
一番演说,我恐怕这是他此次在京最后的一回公开讲演,因此把它记下来,表示我一点微弱
的纪念的意思。人们一提到鲁迅先生,或者不免觉得他稍微有一点过于冷静,过于默视的样
子,而其实他是无时不充满着热烈的希望,发挥着丰富的感情的。在这一次谈话里,尤其可
以显明地看出他的主张;那么,我把他这一次的谈话记下,作为他出京的纪念,也许不是完
全没有重大的意义罢。我自己,为免得老实人费心起见,应该声明一下:那天的会,我是以
一个小小的办事员的资格参加的。
(培良)〔2〕
  我昨晚上在校《工人绥惠略夫》〔3〕,想要另印一回,睡得太迟了,到现在还没有很
醒;正在校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些事情,弄得脑子里很混乱,一直到现在还是很混乱,所以
今天恐怕不能有什么多的话可说。
  提到我翻译《工人绥惠略夫》的历史,倒有点有趣。十二年前,欧洲大混战开始了,后
来我们中国也参加战事,就是所谓“对德宣战”;派了许多工人到欧洲去帮忙;以后就打胜
了,就是所谓“公理战胜”。中国自然也要分得战利品,——有一种是在上海的德国商人的
俱乐部里的德文书,总数很不少,文学居多,都搬来放在午门的门楼上。教育部得到这些书
,便要整理一下,分类一下,——其实是他们本来分类好了的,然而有些人以为分得不好,
所以要从新分一下。——当时派了许多人,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后来,总长要看看那些书是
什么书了。怎样看法呢?叫我们用中文将书名译出来,有义译义,无义译音,该撒呀,克来
阿派式拉呀,大马色〔4〕呀……。每人每月有十块钱的车费,我也拿了百来块钱,因为那
时还有一点所谓行政费。这样的几里古鲁了一年多,花了几千块钱,对德和约〔5〕成立了
,后来德国来取还,便仍由点收的我们全盘交付,——也许少了几本罢。至于“克来阿派忒
拉”之类,总长看了没有,我可不得而知了。
  据我所知道的说,“对德宣战”的结果,在中国有一座中央公园里的“公理战胜”的牌
坊,在我就只有一篇这《工人绥惠略夫》的译本,因为那底本,就是从那时整理着的德文书
里挑出来的。
  那一堆书里文学书多得很,为什么那时偏要挑中这一篇呢?那意思,我现在有点记不真
切了。大概,觉得民国以前,以后,我们也有许多改革者,境遇和绥惠略夫很相像,所以借
借他人的酒杯罢。然而昨晚上一看,岂但那时,譬如其中的改革者的被迫,代表的吃苦,便
是现在,——便是将来,便是几十年以后,我想,还要有许多改革者的境遇和他相像的。
  所以我打算将它重印一下……。
  《工人绥惠略夫》的作者阿尔志跋绥夫是俄国人。现在一提到俄国,似乎就使人心惊胆
战。但是,这是大可以不必的,阿尔志跋绥夫并非共产党,他的作品现在在苏俄也并不受人
欢迎。听说他已经瞎了眼睛,很在吃苦,那当然更不会送我一个卢布……。总而言之:和苏
俄是毫不相干。但奇怪的是有许多事情竟和中国很相像,譬如,改革者,代表者的受苦,不
消说了;便是教人要安本分的老婆子,也正如我们的文人学士一般。有一个教员因为不受上
司的辱骂而被革职了,她背地里责备他,说他“高傲”得可恶,“你看,我以前被我的主人
打过两个嘴巴,可是我一句话都不说,忍耐着。究竟后来他们知道我冤枉了,就亲手赏了我
一百卢布。”〔6〕自然,我们的文人学士措辞决不至于如此拙直,文字也还要华赡得多。
  然而绥惠略夫临末的思想却太可怕。他先是为社会做事,社会倒迫害他,甚至于要杀害
他,他于是一变而为向社会复仇了,一切是仇仇,一切都破坏。中国这样破坏一切的人还不
见有,大约也不会有的,我也并不希望其有。但中国向来有别一种破坏的人,所以我们不去
破坏的,便常常受破坏。我们一面被破坏,一面修缮着,辛辛苦苦地再过下去。所以我们的
生活,便成了一面受破坏,一面修补,一面受破坏,一面修补的生活了。这个学校,也就是
受了杨荫榆章士钊们的破坏之后,修补修补,整理整理,再过下去的。
  俄国老婆子式的文人学士也许说,这是“高傲”得可恶了,该得惩罚。这话自然很像不
错的,但也不尽然。我的家里还住着一个乡下人,因为战事,她的家没有了,只好逃进城里
来。她实在并不“高傲”,也没有反对过杨荫榆,然而她的家没有了,受了破坏。战事一完
,她一定要回去的,即使屋子破了,器具抛了,田地荒了,她也还要活下去。她大概只好搜
集一点剩下的东西,修补修补,整理整理,再来活下去。
  中国的文明,就是这样破坏了又修补,破坏了又修补的疲乏伤残可怜的东西。但是很有
人夸耀它,甚至于连破坏者也夸耀它。便是破坏本校的人,假如你派他到万国妇女的什么会
里去,请他叙述中国女学的情形,他一定说,我们中国有一个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在。
  这真是万分可惜的事,我们中国人对于不是自己的东西,或者将不为自己所有的东西,
总要破坏了才快活的。杨荫榆知道要做不成这校长,便文事用文士的“流言”,武功用三河
的老妈,总非将一班“毛鸦头”〔7〕赶尽杀绝不可。先前我看见记载上说的张献忠屠戮川
民的事,我总想不通他是什么意思;后来看到别一本书,这才明白了:他原是想做皇帝的,
但是李自成先进北京,做了皇帝了,他便要破坏李自成的帝位。怎样破坏法呢?做皇帝必须
有百姓;他杀尽了百姓,皇帝也就谁都做不成了。既无百姓,便无所谓皇帝,于是只剩了一
个李自成,在白地上出丑,宛如学校解散后的校长一般。这虽然是一个可笑的极端的例,但
有这一类的思想的,实在并不止张献忠一个人。
  我们总是中国人,我们总要遇见中国事,但我们不是中国式的破坏者,所以我们是过着
受破坏了又修补,受破坏了又修补的生活。我们的许多寿命白费了。我们所可以自慰的,想
来想去,也还是所谓对于将来的希望。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
便是光明。如果历史家的话不是诳话,则世界上的事物可还没有因为黑暗而长存的先例。黑
暗只能附丽于渐就灭亡的事物,一灭亡,黑暗也就一同灭亡了,它不永久。然而将来是永远
要有的,并且总要光明起来;只要不做黑暗的附着物,为光明而灭亡,则我们一定有悠久的
将来,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将来。
  我赴这会的后四日,就出北京了。在上海看见日报,
  知道女师大已改为女子学院的师范部,教育总长任可澄〔8〕自做院长,师范部的学长
是林素园〔9〕。后来看见北京九月五日的晚报,有一条道:“今日下午一时半,任可澄特
同林氏,并率有警察厅保安队及军督察处兵士共四十左右,驰赴女师大,武装接收。……”
原来刚一周年,又看见用兵了。不知明年这日,还是带兵的开得校纪念呢,还是被兵的开毁
校纪念?现在姑且将培良君的这一篇转录在这里,先作一个本年的纪念罢。
  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鲁迅附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八日《语丝》周刊第九十四期。原题《记
鲁迅先生的谈话》,署名培良。
  〔2〕 培良 向培良,湖南黔阳人,文学团体狂飙社的主要成员。
  曾为《莽原》周刊写稿。后来堕落为国民党反动派的走卒。
  〔3〕 《工人绥惠略夫》 俄国阿尔志跋绥夫(M.].\NFjhRVST,1878—19
27)著中篇小说,鲁迅译本于一九二二年五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以后又于一九二七
年六月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4〕 该撒(G.J.Caesar,前100—前44) 通译恺撒,古罗马统帅
、政治家。克来阿派忒拉(Cleopatra,前69—前30),通译克利奥佩特拉,
埃及女王。大马色(Damascus),通译大马士革。世界最古的城市之一;现在是叙
利亚的首都。
  〔5〕 对德和约 指一九二一年五月在北京签订的《中德协约》。
  其中规定德国放弃以前在山东攫取的特权,双方声明保护在各自管辖下的对方财产,并
决定重建外交关系,互派公使。
  〔6〕 这段话见于《工人绥惠略夫》第六章。
  〔7〕 “毛鸦头” 即毛丫头。吴稚晖对女师大学生的蔑称。参看本卷第121页注
〔12〕。
  〔8〕 任可澄(1879—1945) 字志清,贵州安顺人。一九二六年六月任北
洋政府教育总长;八月末,他将女师大与女大合并为北京女子学院,自兼院长。
  〔9〕 林素园 福建人,研究系小官僚。
上海通信〔1〕
  小峰兄:
  别后之次日,我便上车,当晚到天津。途中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刚出天津车站,却有一
个穿制服的,大概是税吏之流罢,突然将我的提篮拉住,问道“什么?”我刚答说“零用什
物”时,他已经将篮摇了两摇,扬长而去了。幸而我的篮里并无人参汤榨菜汤或玻璃器皿,
所以毫无损失,请勿念。
  从天津向浦口,我坐的是特别快车,所以并不嚣杂,但挤是挤的。我从七年前护送家眷
到北京〔2〕以后,便没有坐过这车;现在似乎男女分坐了,间壁的一室中本是一男三女的
一家,这回却将男的逐出,另外请进一个女的去。将近浦口,又发生一点小风潮,因为那四
口的一家给茶房的茶资太少了,一个长壮伟大的茶房便到我们这里来演说,“使之闻之”〔
3〕。其略曰:钱是自然要的。一个人不为钱为什么?然而自己只做茶房图几文茶资,是因
为良心还在中间,没有到这边(指腋下介)去!自己也还能卖掉田地去买枪,招集了土匪,
做个头目;好好地一玩,就可以升官,发财了。然而良心还在这里(指胸骨介),所以甘心
做茶房,赚点小钱,给儿女念念书,将来好好过活。……但,如果太给自己下不去了,什么
不是人做的事要做也会做出来!我们一堆共有六个人,谁也没有反驳他。听说后来是添了一
块钱完事。
  我并不想步勇敢的文人学士们的后尘,在北京出版的周刊上斥骂孙传芳大帅。不过一到
下关,记起这是投壶〔4〕的礼义之邦的事来,总不免有些滑稽之感。在我的眼睛里,下关
也还是七年前的下关,无非那时是大风雨,这回却是晴天。赶不上特别快车了,只好趁夜车
,便在客寓里暂息。挑夫(即本地之所谓“夫子”)和茶房还是照旧地老实;板鸭,插烧,
油鸡等类,也依然价廉物美。喝了二两高粱酒,也比北京的好。这当然只是“我以为”;但
也并非毫无理由:就因为它有一点生的高粱气味,喝后合上眼,就如身在雨后的田野里一般

  正在田野里的时候,茶房来说有人要我出去说话了。出去看时,是几个人和三四个兵背
着枪,究竟几个,我没有细数;总之是一大群。其中的一个说要看我的行李。问他先看那一
个呢?他指定了一个麻布套的皮箱。给他解了绳,开了锁,揭开盖,他才蹲下去在衣服中间
摸索。摸索了一会,似乎便灰心了,站起来将手一摆,一群兵便都“向后转”,往外走出去
了。那指挥的临走时还对我点点头,非常客气。我和现任的“有枪阶级”接洽,民国以来这
是第一回。我觉得他们倒并不坏;假使他们也如自称“无枪阶级”〔5〕的善造“流言”,
我就要连路也不能走。
  向上海的夜车是十一点钟开的,客很少,大可以躺下睡觉,可惜椅子太短,身子必须弯
起来。这车里的茶是好极了,装在玻璃杯里,色香味都好,也许因为我喝了多年井水茶,所
以容易大惊小怪了罢,然而大概确是很好的。因此一共喝了两杯,看看窗外的夜的江南,几
乎没有睡觉。
  在这车上,才通见满口英语的学生,才听到“无线电”
  “海底电”这类话。也在这车上,才看见弱不胜衣的少爷,绸衫尖头鞋,口嗑南瓜子,
手里是一张《消闲录》〔6〕之类的小报,而且永远看不完。这一类人似乎江浙特别多,恐
怕投壶的日子正长久哩。
  现在是住在上海的客寓里了;急于想走。走了几天,走得高兴起来了,很想总是走来走
去。先前听说欧洲有一种民族,叫作“吉柏希”〔7〕的,乐于迁徙,不肯安居,私心窃以
为他们脾气太古怪,现在才知道他们自有他们的道理,倒是我胡涂。
  这里在下雨,不算很热了。
  鲁迅。八月三十日,上海。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月二日《语丝》周刊第九十九期。
  〔2〕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鲁迅回绍兴接母亲等家眷到北京,同住八道湾。
  〔3〕 “使之闻之” 语见《论语·阳货》:“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
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4〕 投壶 古代宴会时的一种娱乐。宾主依次投矢壶中,负者饮酒。《礼记·投壶
》孔颖达注引郑玄的话,以为投壶是“主人与客燕饮讲论才艺之礼。”孙传芳盘踞东南五省
时,曾于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在南京举行过这种古礼。
  〔5〕 “无枪阶级” 涵庐(高一涵)在《现代评论》第四卷第八十九期(一九二六
年八月二十一日)的《闲话》中说:“我二十四分的希望一般文人收起互骂的法宝,做我们
应该做的和值得做的事业。
  万一骂溜了嘴,不能收束,正可以同那实在不敢骂的人们,斗斗法宝,就是到天桥走走
,似乎也还值得些!否则既不敢到天桥去,又不肯不骂人,所以专将法宝在开枪阶级的头上
乱祭,那末,骂人诚然是骂人,却是高傲也难乎其为高傲罢。”按天桥附近,是当时北京的
刑场。
  〔6〕 《消闲录》 上海出版的一种无聊小报。一八九七年(清光绪二十三年)十一
月创刊,原名《消闲报》,一九○三年改为《消闲录》。
  〔7〕 吉柏希(Gypsy) 通译吉卜赛。原居住印度北部的一个民族,十世纪时
开始向外迁移,流浪在欧洲、西亚、北非等地,大多靠占卜、歌舞等为生。
  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泪揩了,血消了;
屠伯们逍遥复逍遥,
  用钢刀的,用软刀〔1〕的。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连“杂感”也被“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2〕时,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
  十月十四夜,校讫记。
  〔1〕 软刀 语出明朝遗民贾凫西所作的《木皮散人鼓词》:“几年家软刀子割头不
觉死,只等得太白旗悬才知道命有差。”这里借用“软刀子”来比喻现代评论派的反动言论

  〔2〕 这是陈西滢在《致志摩》(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中攻击鲁迅
的话,参看本书《无花的蔷薇》第八节。
华盖集续编的续编
  在厦门岛的四个月,只做了几篇无聊文字,除去最无聊者,还剩六篇,称为《华盖集续
编的续编》,总算一年中所作的杂感全有了。                  一九
二七年一月八日,鲁迅记。
厦门通信〔1〕
  H.M.〔2〕兄:
  我到此快要一个月了,懒在一所三层楼上,对于各处都不大写信。这楼就在海边,日夜
被海风呼呼地吹着。海滨很有些贝壳,检了几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四围的人家不多,我
所知道的最近的店铺,只有一家,卖点罐头食物和糕饼,掌柜的是一个女人,看年纪大概可
以比我长一辈。
  风景一看倒不坏,有山有水。我初到时,一个同事便告诉我:山光海气,是春秋早暮都
不同。还指给我石头看:这块像老虎,那块像癞虾蟆,那一块又像什么什么……。我忘记了
,其实也不大相像。我对于自然美,自恨并无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动。
但好几天,却忘不掉郑成功〔3〕的遗迹。离我的住所不远就有一道城墙,据说便是他筑的
。一想到除了台湾,这厦门乃是满人入关以后我们中国的最后亡的地方,委实觉得可悲可喜
。台湾是直到一六八三年,即所谓“圣祖仁皇帝”二十二年才亡的,这一年,那“仁皇帝”
们便修补“十三经”和“二十一史”的刻板〔4〕。现在呢,有些国民巴不得读经;殿板“
二十一史”也变成了宝贝,古董藏书家不惜重资,购藏于家,以贻子孙云。然而郑成功的城
却很寂寞,听说城脚的沙,还被人盗运去卖给对面鼓浪屿的谁,快要危及城基了。〔5〕有
一天我清早望见许多小船,吃水很重,都张着帆驶向鼓浪屿去,大约便是那卖沙的同胞。
  周围很静;近处买不到一种北京或上海的新的出版物,所以有时也觉得枯寂一些,但也
看不见灰烟瘴气的《现代评论》。这不知是怎的,有那么许多正人君子,文人学者执笔,竟
还不大风行。
  这几天我想编我今年的杂感了。自从我写了这些东西,尤其是关于陈源的东西以后,就
很有几个自称“中立”的君子给我忠告,说你再写下去,就要无聊了。我却并非因为忠告,
只因环境的变迁,近来竟没有什么杂感,连结集旧作的事也忘却了。前几天的夜里,忽然听
到梅兰芳〔6〕“艺员”的歌声,自然是留在留声机里的,像粗糙而钝的针尖一般,刺得我
耳膜很不舒服。于是我就想到我的杂感,大约也刺得佩服梅“艺员”的正人君子们不大舒服
罢,所以要我不再做。然而我的杂感是印在纸上的,不会振动空气,不愿见,不翻他开来就
完了,何必冒充了中立来哄骗我。我愿意我的东西躺在小摊上,被愿看的买去,却不愿意受
正人君子赏识。世上爱牡丹的或者是最多,但也有喜欢曼陀罗〔7〕花或无名小草的,朋其
〔8〕还将霸王鞭种在茶壶里当盆景哩。不过看看旧稿,很有些太不清楚了,你可以给我抄
一点么?
  此时又在发风,几乎日日这样,好像北京,可是其中很少灰土。我有时也偶然去散步,
在丛葬中,这是Borel〔9〕讲厦门的书上早就说过的:中国全国就是一个大墓场。墓
碑文很多不通:有写先妣某而没有儿子的姓名的;有头上横写着地名的;还有刻着“敬惜字
纸”四字的,不知道叫谁敬惜字纸。
  这些不通,就因为读了书之故。假如问一个不识字的人,坟里的人是谁,他道父亲;再
问他什么名字,他说张二;再问他自己叫什么,他说张三。照直写下来,那就清清楚楚了。
而写碑的人偏要舞文弄墨,所以反而越舞越胡涂,他不知道研究“金石例”〔10〕的,从
元朝到清朝就终于没有了局。
  我还同先前一样;不过太静了,倒是什么也不想写。
  鲁迅。九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厦门《波艇》月刊第一号(原刊未注明出版年月,当为一九二
六年十二月)。
  〔2〕 H.M. 是“害马”的罗马字拼音“Haima”的缩写。这是鲁迅对许广
平的戏称,因她在女师大风潮中曾被杨荫榆称做“害群之马”。
  〔3〕 郑成功(1624—1662) 本名森,字大木,福建南安人。一六四六年
(清顺治三年),他反对父亲郑芝龙投降清王朝,毅然在南澳起兵,驻守金门、厦门,连年
出击闽粤江浙等地,屡败清兵;一六六一年(南明永历十五年),率舰队渡台湾海峡,驱逐
侵占我国领土的荷兰殖民者,积极经营台湾,以作抗清根据地。在他死后,厦门于一六八○
年(清康熙十九年)、台湾于一六八三年(康熙二十二年)先后被清兵攻占。下文的“圣祖
仁皇帝”是清朝康熙皇帝的庙号。
  〔4〕 清代王先谦《十朝东华录》:康熙二十二年十月,“礼部议复,国子监祭酒王
士正(按即王士肚)奏:明代南北两雍,皆有《十三经注疏》、‘二十一史’刻板,今国学
所藏,漫漶残缺,宜及时修补……从之。”按在清康熙时仅有明监本(明代国子监刻印的版
本)“二十一史”;至乾隆时合“二十一史”及《旧唐书》、《旧五代史》、《明史》共二
十四部,定为“正史”,由武英殿刻印;“殿板”,即指武英殿所刻的版本。
  〔5〕 厦门大学附近的镇北关是郑成功为防御清兵而建造的,靠近城脚的海滩满铺可
做玻璃原料的白沙,当时有人把它偷运到鼓浪屿,卖给台湾人设立的货栈,再转运到日本占
领下的台湾的玻璃厂。
  〔6〕 梅兰芳(1894—1961) 名澜,字畹华,江苏泰州人,京剧艺术家。
  〔7〕 曼陀罗 亦称“风茄儿”。茄科,一年生有毒草本,花大,色白。
  〔8〕 朋其 黄鹏基,笔名朋其,四川仁寿人。《莽原》撰稿人,后加入狂飚社。他
在短篇小说集《荆棘》的代序《自招》里说:“得朋友的一株霸王鞭是今年,废物利用,我
把它种在一把没有盖的茶壶里,虽然不很茂,但竟没有死。”
  〔9〕 Borel 亨利·包立尔,荷兰人。清末曾来中国,在北京、厦门、漳州、
广州等地居住多年。著有《新中国》、《无为》(一本关于老子哲学的书)等。
  〔10〕 “金石例” 指墓志碑文的写作体例。元代潘昂霄著有《金石例》十卷;以
后明代的王行,清代的黄宗羲、梁玉绳、李富孙、王芑孙等都有关于这方面的著作。
厦门通信(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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