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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80 鲁迅(现代)
的“诗哲”)编辑。关于“逼死别人,掐死自己”的话,参看本卷第236页注〔16〕。
  〔7〕 “睚眦之怨” 意即小小的仇恨。语见《史记·范睢传》: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期(一九二六
年四月十日)发表《杨德群女士事件》一文,以答复女师大学生雷榆等五人为三一八惨案烈
士杨德群辩诬的信,其中暗指鲁迅说:“因为那‘杨女士不大愿意去’一句话,有些人在许
多文章里就说我的罪状比执政府卫队还大!比军阀还凶!……不错,我曾经有一次在生气的
时候揭穿过有些人的真面目,可是,难道四五十个死者的冤可以不雪,睚眦之仇却不可不报
吗?”
  〔8〕 “动机”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
)《闲话》中说:“一件艺术品的产生,除了纯粹的创作冲动,是不是常常还夹杂着别种动
机?是不是应当夹杂着别种不纯洁的动机?……年轻的人,他们观看文艺美术是用十二分虔
敬的眼光的,一定不愿意承认创造者的动机是不纯粹的吧。可是,看一看古今中外的各种文
艺美术品,我们不能不说它们的产生的动机都是混杂的。”
  〔9〕 一九二六年春夏之交,冯玉祥国民军在直奉军阀的联合进攻下,准备放弃北京
。段祺瑞趁机阴谋与奉系军阀里应外合,赶走冯军。四月十日凌晨,驻守北京的国民军包围
段宅和执政府,段闻讯后即逃往东交民巷。随着段祺瑞的倒台,章士钊也逃到天津租界。
  〔10〕 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九号(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上重新刊载
他所作的《评新文化运动》一文,前面加了一段按语,其中说:“北京报纸。屡以文中士与
读书人对举。为不合情实。意谓二桃之士。乃言勇士。非读书人。此等小节。宁关谋篇本旨
。且不学曰学。其理彼乃蒙然。又可哂也。”
  〔11〕 农业也仍然可以救国的 这是针对章士钊所谓农业救国论而说的。章曾一再
鼓吹什么“农村立国”,如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十六号(一九二六年一月九日)发表
的《农国辨》一文中说:“凡所剿袭于工国浮滥不切之诸法。不论有形无形。姑且放弃。返
求诸农。
  先安国本。而后于以拙胜巧之中。徐图捍御外侮之道。庶乎其可。”
  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1〕还是两三年前,偶然在光绪五年(1879)印的《
申报馆书目续集》上看见《何典》〔2〕题要,这样说:
  “《何典》十回。是书为过路人编定,缠夹二先生评,而太平客人为之序。书中引用诸
人,有曰活鬼者,有曰穷鬼者,有曰活死人者,有曰臭花娘者,有曰畔房小姐者:阅之已堪
喷饭。况阅其所记,无一非三家村俗语;无中生有,忙里偷闲。其言,则鬼话也;其人,则
鬼名也;其事,则开鬼心,扮鬼脸,钓鬼火,做鬼戏,搭鬼棚也。语曰,‘出于何典’?而
今而后,有人以俗语为文者,曰‘出于《何典》’而已矣。”
  疑其颇别致,于是留心访求,但不得;常维钧〔3〕多识旧书肆中人,因托他搜寻,仍
不得。今年半农〔4〕告我已在厂甸〔5〕庙市中无意得之,且将校点付印;听了甚喜。此
后半农便将校样陆续寄来,并且说希望我做一篇短序,他知道我是至多也只能做短序的。然
而我还很踌蹰,我总觉得没有这种本领。我以为许多事是做的人必须有这一门特长的,这才
做得好。譬如,标点只能让汪原放〔6〕,做序只能推胡适之,出版只能由亚东图书馆;刘
半农,李小峰〔7〕,我,皆非其选也。然而我却决定要写几句。为什么呢?只因为我终于
决定要写几句了。
  还未开手,而躬逢战争,在炮声和流言当中,很不宁帖,没有执笔的心思。夹着是得知
又有文士之徒在什么报上骂半农了,说《何典》广告〔8〕怎样不高尚,不料大学教授而竟
堕落至于斯。这颇使我凄然,因为由此记起了别的事,而且也以为“不料大学教授而竟堕落
至于斯”。从此一见《何典》,便感到苦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是的,大学教授要堕落下去。无论高的或矮的,白的或黑的,或灰的。不过有些是别人
谓之堕落,而我谓之困苦。我所谓困苦之一端,便是失了身分。我曾经做过《论“他妈的!
”》早有青年道德家乌烟瘴气地浩叹过了,还讲身分么?但是也还有些讲身分。我虽然“深
恶而痛绝之”于那些戴着面具的绅士,却究竟不是“学匪”世家;见了所谓“正人君子”固
然决定摇头,但和歪人奴子相处恐怕也未必融洽。用了无差别的眼光看,大学教授做一个滑
稽的,或者甚而至于夸张的广告何足为奇?就是做一个满嘴“他妈的”的广告也何足为奇?
然而呀,这里用得着然而了,我是究竟生在十九世纪的,又做过几年官,和所谓“孤桐先生
”同部,官——上等人——气骤不易退,所以有时也觉得教授最相宜的也还是上讲台。又要
然而了,然而必须有够活的薪水,兼差倒可以。这主张在教育界大概现在已经有一致赞成之
望,去年在什么公理会上一致攻击兼差的公理维持家,今年也颇有一声不响地去兼差的了,
不过“大报”上决不会登出来,自己自然更未必做广告。
  半农到德法研究了音韵好几年,我虽然不懂他所做的法文书,只知道里面很夹些中国字
和高高低低的曲线,但总而言之,书籍具在,势必有人懂得。所以他的正业,我以为也还是
将这些曲线教给学生们。可是北京大学快要关门大吉了〔9〕;他兼差又没有。那么,即使
我是怎样的十足上等人,也不能反对他印卖书。既要印卖,自然想多销,既想多销,自然要
做广告,既做广告,自然要说好。难道有自己印了书,却发广告说这书很无聊,请列位不必
看的么?说我的杂感无一读之价值的广告,那是西滢(即陈源)做的。——顺便在此给自己
登一个广告罢:陈源何以给我登这样的反广告的呢,只要一看我的《华盖集》就明白。主顾
诸公,看呀!快看呀!每本大洋六角,北新书局发行。
  想起来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以革命为事的陶焕卿,穷得不堪,在上海自称会稽先生,教
人催眠术以糊口。有一天他问我,可有什么药能使人一嗅便睡去的呢?我明知道他怕施术不
验,求助于药物了。其实呢,在大众中试验催眠,本来是不容易成功的。我又不知道他所寻
求的妙药,爱莫能助。两三月后,报章上就有投书(也许是广告)出现,说会稽先生不懂催
眠术,以此欺人。清政府却比这干鸟人灵敏得多,所以通缉他的时候,有一联对句道:“著
《中国权力史》,学日本催眠术。”
  《何典》快要出版了,短序也已经迫近交卷的时候。夜雨潇潇地下着,提起笔,忽而又
想到用麻绳做腰带的困苦的陶焕卿,还夹杂些和《何典》不相干的思想。但序文已经迫近了
交卷的时候,只得写出来,而且还要印上去。我并非将半农比附“乱党”,——现在的中华
民国虽由革命造成,但许多中华民国国民,都仍以那时的革命者为乱党,是明明白白的,—
—不过说,在此时,使我回忆从前,念及几个朋友,并感到自己的依然无力而已。
  但短序总算已经写成,虽然不像东西,却究竟结束了一件事。我还将此时的别的心情写
下,并且发表出去,也作为《何典》的广告。
  五月二十五日之夜,碰着东壁下,书。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六月七日《语丝》周刊第八十二期。
  〔2〕 《何典》 一部运用俗谚写成的、带有讽刺而流于油滑的章回体小说,共十回
,清光绪四年(1878)上海申报馆出版。编著者“过路人”原名张南庄,清代上海人;
评者“缠夹二先生”原名陈得仁,清代长洲(今江苏吴县)人。一九二六年六月,刘复(半
农)将此书标点重印,鲁迅曾为作题记(后收入《集外集拾遗》)。
  〔3〕 常维钧 名惠,字维钧,河北宛平(今北京丰台区)人,北京大学法文系毕业
,曾任北大《歌谣》周刊编辑。
  〔4〕 半农 刘复(1891—1934),字半农,江苏江阴人,历任北京大学教
授、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院长等职。他曾参加《新青年》的编辑工作,是新文学运动初期
重要作家之一。后留学法国,研究语音学,思想渐趋保守。参看《且介亭杂文·忆刘半农君
》。著有诗集《扬鞭集》、《半农杂文》等。
  〔5〕 厂甸 北京地名,位于和平门外琉璃厂。过去每年夏历正月初一至十五日传统
的庙市期间,这里有许多临时摆设的旧书摊。
  〔6〕 汪原放(1897—1980) 安徽绩溪人。“五四”以后,曾标点《水浒
传》等小说若干种,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每种前大抵都有胡适(适之)所作的序。
  〔7〕 李小峰(1897—1971) 江苏江阴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曾参加
新潮社和语丝社,当时是上海北新书局主持者之一。
  〔8〕 《何典》广告 载于《语丝》第七十至七十五期。前三期只刊登“放屁放屁,
真正岂有此理”数语,未提《何典》书名。从七十三期(一九二六年四月五日)起,广告开
头才是“吴稚晖先生的老师(《何典》)出版预告”,其中引用了吴稚晖的一段话:“我止
读他(按指《何典》)开头两句……从此便打破了要做阳湖派古文家的迷梦,说话自由自在
得多。不曾屈我做那野蛮文学家,乃我生平之幸。他那开头两句,便是‘放屁放屁,真正岂
有此理’。用这种精神,才能得言论的真自由,享言论的真幸福。”
  〔9〕 一九二六年春夏间,由于段祺瑞政府长期不发教育经费,国立九所大学都未能
开学。北京大学在三月十五日召开教职员评议会,决定如不发一个月欠薪,生活无法维持,
不能开课(见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七日《京报》)。后虽勉强开学,但教员请假者日必数十。
不久,教务会议即议决,提前于六月一日举行学年考试,以便早日结束。这里说的“北京大
学快要关门大吉”,即指此。
马上日记〔1〕
豫  序
  在日记还未写上一字之前,先做序文,谓之豫序。
  我本来每天写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大约天地间写着这样日记的人们很不少。假使写
的人成了名人,死了之后便也会印出;看的人也格外有趣味,因为他写的时候不像做《内感
篇》外冒篇〔2〕似的须摆空架子,所以反而可以看出真的面目来。我想,这是日记的正宗
嫡派。
  我的日记却不是那样。写的是信札往来,银钱收付,无所谓面目,更无所谓真假。例如
:二月二日晴,得A信;B来。
  三月三日雨,收C校薪水X元,复D信。一行满了,然而还有事,因为纸张也颇可惜,
便将后来的事写入前一天的空白中。总而言之:是不很可靠的。但我以为B来是在二月一,
或者二月二,其实不甚有关系,即便不写也无妨;而实际上,不写的时候也常有。我的目的
,只在记上谁有来信,以便答复,或者何时答复过,尤其是学校的薪水,收到何年何月的几
成几了,零零星星,总是记不清楚,必须有一笔帐,以便检查,庶几乎两不含胡,我也知道
自己有多少债放在外面,万一将来收清之后,要成为怎样的一个小富翁。此外呢,什么野心
也没有了。
  吾乡的李慈铭〔3〕先生,是就以日记为著述的,上自朝章,中至学问,下迄相骂,都
记录在那里面。果然,现在已有人将那手迹用石印印出了,每部五十元,在这样的年头,不
必说学生,就是先生也无从买起。那日记上就记着,当他每装成一函的时候,早就有人借来
借去的传钞了,正不必老远的等待“身后”。这虽然不像日记的正脉,但若有志在立言,意
存褒贬,欲人知而又畏人知的,却不妨模仿着试试。什么做了一点白话,便说是要在一百年
后发表的书里面的一篇,真是其蠢臭为不可及也。
  我这回的日记,却不是那样的“有厚望焉”〔4〕的,也不是原先的很简单的,现在还
没有,想要写起来。四五天以前看见半农,说是要编《世界日报》的副刊去,你得寄一点稿
。〔5〕那自然是可以的喽。然而稿子呢?这可着实为难。看副刊的大抵是学生,都是过来
人,做过什么“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论”或“人心不古议”的,一定知道做文章是怎样的味
道。有人说我是“文学家”,其实并不是的,不要相信他们的话,那证据,就是我也最怕做
文章。
  然而既然答应了,总得想点法。想来想去,觉得感想倒偶尔也有一点的,平时接着一懒
,便搁下,忘掉了。如果马上写出,恐怕倒也是杂感一类的东西。于是乎我就决计:一想到
,就马上写下来,马上寄出去,算作我的画到簿。因为这是开首就准备给第三者看的,所以
恐怕也未必很有真面目,至少,不利于己的事,现在总还要藏起来。愿读者先明白这一点。
  如果写不出,或者不能写了,马上就收场。所以这日记要有多么长,现在一点不知道。
  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五日,记于东壁下。
    六月二十五日
  晴。
  生病。——今天还写这个,仿佛有点多事似的。因为这是十天以前的事,现在倒已经可
以算得好起来了。不过余波还没有完,所以也只好将这作为开宗明义章第一。谨案才子立言
,总须大嚷三大苦难:一曰穷,二曰病,三曰社会迫害我。那结果,便是失掉了爱人;若用
专门名词,则谓之失恋。
  我的开宗明义虽然近似第二大苦难,实际上却不然,倒是因为端午节前收了几文稿费,
吃东西吃坏了,从此就不消化,胃痛。我的胃的八字〔6〕不见佳,向来就担不起福泽的。
也很想看医生。中医,虽然有人说是玄妙无穷,内科尤为独步,我可总是不相信。西医呢,
有名的看资贵,事情忙,诊视也潦草,无名的自然便宜些,然而我总还有些踌蹰。事情既然
到了这样,当然只好听凭敝胃隐隐地痛着了。
  自从西医割掉了梁启超的一个腰子以后,责难之声就风起云涌了,连对于腰子不很有研
究的文学家〔7〕也都“仗义执言”。同时,“中医了不得论”也就应运而起;腰子有病,
何不服黄蓍欤?什么有病,何不吃鹿茸欤?但西医的病院里确也常有死尸抬出。我曾经忠告
过G先生:你要开医院,万不可收留些看来无法挽回的病人;治好了走出,没有人知道,死
掉了抬出,就哄动一时了,尤其是死掉的如果是“名流”。我的本意是在设法推行新医学,
但G先生却似乎以为我良心坏。这也未始不可以那么想,——由他去罢。
  但据我看来,实行我所说的方法的医院可很有,只是他们的本意却并不在要使新医学通
行。新的本国的西医又大抵模模胡胡,一出手便先学了中医一样的江湖诀,和水的龙胆丁几
两日份八角;漱口的淡硼酸水每瓶一元。至于诊断学呢,我似的门外汉可不得而知。总之,
西方的医学在中国还未萌芽,便已近于腐败。我虽然只相信西医,近来也颇有些望而却步了

  前几天和季茀〔8〕谈起这些事,并且说,我的病,只要有熟人开一个方就好,用不着
向什么博士化冤钱。第二天,他就给我请了正在继续研究的Dr.H.〔9〕来了。开了一
个方,自然要用稀盐酸,还有两样这里无须说;我所最感谢的是又加些Sirup Sim
pel〔10〕使我喝得甜甜的,不为难。向药房去配药,可又成为问题了,因为药房也不
免有模模胡胡的,他所没有的药品,也许就替换,或者竟删除。结果是托Fraeulei
n H.〔11〕远远地跑到较大的药房去。
  这样一办,加上车钱,也还要比医院的药价便宜到四分之三。
  胃酸得了外来的生力军,强盛起来,一瓶药还未喝完,痛就停止了。我决定多喝它几天
。但是,第二瓶却奇怪,同一的药房,同一的药方,药味可是不同一了;不像前一回的甜,
也不酸。我检查我自己,并不发热,舌苔也不厚,这分明是药水有些蹊跷。喝了两回,坏处
倒也没有;幸而不是急病,不大要紧,便照例将它喝完。去买第三瓶时,却附带了严重的质
问;那回答是:也许糖分少了一点罢。这意思就是说紧要的药品没有错。中国的事情真是稀
奇,糖分少一点,不但不甜,连酸也不酸了,的确是“特别国情”〔12〕。
  现在多攻击大医院对于病人的冷漠,我想,这些医院,将病人当作研究品,大概是有的
,还有在院里的“高等华人”,将病人看作下等研究品,大概也是有的。不愿意的,只好上
私人所开的医院去,可是诊金药价都很贵。请熟人开了方去买药呢,药水也会先后不同起来

  这是人的问题。做事不切实,便什么都可疑。吕端〔13〕大事不胡涂,犹言小事不妨
胡涂点,这自然很足以显示我们中国人的雅量,然而我的胃痛却因此延长了。在宇宙的森罗
万象中,我的胃痛当然不过是小事,或者简直不算事。
  质问之后的第三瓶药水,药味就同第一瓶一样了。先前的闷胡卢,到此就很容易打破,
就是那第二瓶里,是只有一日分的药,却加了两日分的水的,所以药味比正当的要薄一半。
  虽然连吃药也那么蹭蹬,病却也居然好起来了。病略见好,H就攻击我头发长,说为什
么不赶快去剪发。
  这种攻击是听惯的,照例“着毋庸议”。但也不想用功,只是清理抽屉。翻翻废纸,其
中有一束纸条,是前几年钞写的;这很使我觉得自己也日懒一日了,现在早不想做这类事。
  那时大概是想要做一篇攻击近时印书,胡乱标点之谬的文章的,废纸中就钞有很奇妙的
例子。要塞进字纸篓里时,觉得有几条总还是爱不忍释,现在钞几条在这里,马上印出,以
便“有目共赏”罢。其余的便作为换取火柴之助——“国朝陈锡路黄闶余话云。唐傅奕考要
道经众本。有项羽妾。本齐武平五年彭城人。开项羽妾冢。得之。”(上海进步书局石印本
《茶香室丛钞》卷四第二叶。)
  “国朝欧阳泉点勘记云。欧阳修醉翁亭。记让泉也。本集及滁州石刻。八同诸选本。作
酿泉。误也。”(同上卷八第七叶。)
  “袁石公典试秦中。后颇自悔。其少作诗文。皆粹然一出于正。”(上海士林精舍石印
本《书影》卷一第四叶。)
  “考……顺治中,秀水又有一陈忱,……著诚斋诗集,不出户庭,录读史随笔,同姓名
录诸书。”(上海亚东图书馆排印本《水浒续集两种序》第七叶。)
  标点古文,确是一种小小的难事,往往无从下笔;有许多处,我常疑心即使请作者自己
来标点,怕也不免于迟疑。但上列的几条,却还不至于那么无从索解。末两条的意义尤显豁
,而标点也弄得更聪明。〔14〕晴。
  上午,得霁野〔15〕从他家乡寄来的信,话并不多,说家里有病人,别的一切人也都
在毫无防备的将被疾病袭击的恐怖中;末尾还有几句感慨。
  午后,织芳从河南来,谈了几句,匆匆忙忙地就走了,放下两个包,说这是“方糖”〔
16〕,送你吃的,怕不见得好。织芳这一回有点发胖,又这么忙,又穿着方马褂,我恐怕
他将要做官了。
  打开包来看时,何尝是“方”的,却是圆圆的小薄片,黄棕色。吃起来又凉又细腻,确
是好东西。但我不明白织芳为什么叫它“方糖”?但这也就可以作为他将要做官的一证。
  景宋〔17〕说这是河南一处什么地方的名产,是用柿霜做成的;性凉,如果嘴角上生
些小疮之类,用这一搽,便会好。怪不得有这么细腻,原来是凭了造化的妙手,用柿皮来滤
过的。
  可惜到他说明的时候,我已经吃了一大半了。连忙将所余的收起,豫备将来嘴角上生疮
的时候,好用这来搽。
  夜间,又将藏着的柿霜糖吃了一大半,因为我忽而又以为嘴角上生疮的时候究竟不很多
,还不如现在趁新鲜吃一点。
  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
  晴,大风。
  上午出门,主意是在买药,看见满街挂着五色国旗;军警林立。走到丰盛胡同中段,被
军警驱入一条小胡同中。少顷,看见大路上黄尘滚滚,一辆摩托车〔18〕驰过;少顷,又
是一辆;少顷,又是一辆;又是一辆;又是一辆……。车中人看不分明,但见金边帽。车边
上挂着兵,有的背着扎红绸的板刀;小胡同中人都肃然有敬畏之意。又少顷,摩托车没有了
,我们渐渐溜出,军警也不作声。
  溜到西单牌楼大街,也是满街挂着五色国旗,军警林立。
  一群破衣孩子,各各拿着一把小纸片,叫道:欢迎吴玉帅〔19〕号外呀!一个来叫我
买,我没有买。
  将近宣武门口,一个黄色制服,汗流满面的汉子从外面走进来,忽而大声道:草你妈!
许多人都对他看,但他走过去了,许多人也就不看了。走进宣武门城洞下,又是一个破衣孩
子拿着一把小纸片,但却默默地将一张塞给我,接来一看,是石印的李国恒先生的传单,内
中大意,是说他的多年痔疮,已蒙一个国手叫作什么先生的医好了。
  到了目的地的药房时,外面正有一群人围着看两个人的口角;一柄浅蓝色的旧洋伞正挡
住药房门。我推那洋伞时,斤量很不轻;终于伞底下回过一个头来,问我“干什么?”我答
说进去买药。他不作声,又回头去看口角去了,洋伞的位置依旧。我只好下了十二分的决心
,猛力冲锋;一冲,可就冲进去了。
  药房里只有帐桌上坐着一个外国人,其余的店伙都是年青的同胞,服饰干净漂亮。不知
怎地,我忽而觉得十年以后,他们便都要变为高等华人,而自己却现在就有下等人之感。于
是乎恭恭敬敬地将药方和瓶子捧呈给一位分开头发的同胞。
  “八毛五分。”他接了,一面走,一面说。
  “喂!”我实在耐不住,下等脾气又发作了。药价八毛,瓶子钱照例五分,我是知道的
。现在自己带了瓶子,怎么还要付五分钱呢?这一个“喂”字的功用就和国骂的“他妈的”
相同,其中含有这么多的意义。
  “八毛!”他也立刻懂得,将五分钱让去,真是“从善如流”,有正人君子的风度。
  我付了八毛钱,等候一会,药就拿出来了。我想,对付这一种同胞,有时是不宜于太客
气的。于是打开瓶塞,当面尝了一尝。
  “没有错的。”他很聪明,知道我不信任他。
  “唔。”我点头表示赞成。其实是,还是不对,我的味觉不至于很麻木,这回觉得太酸
了一点了,他连量杯也懒得用,那稀盐酸分明已经过量。然而这于我倒毫无妨碍的,我可以
每回少喝些,或者对上水,多喝它几回。所以说“唔”;“唔”者,介乎两可之间,莫明其
真意之所在之答话也。
  “回见回见!”我取了瓶子,走着说。
  “回见。不喝水么?”
  “不喝了。回见。”
  我们究竟是礼教之邦的国民,归根结蒂,还是礼让。让出了玻璃门之后,在大毒日头底
下的尘土中趱行,行到东长安街左近,又是军警林立。我正想横穿过去,一个巡警伸手拦住
道:不成!我说只要走十几步,到对面就好了。他的回答仍然是:不成!那结果,是从别的
道路绕。
  绕到L君〔20〕的寓所前,便打门,打出一个小使来,说L君出去了,须得午饭时候
才回家。我说,也快到这个时候了,我在这里等一等罢。他说:不成!你贵姓呀?这使我很
狼狈,路既这么远,走路又这么难,白走一遭,实在有些可惜。我想了十秒钟,便从衣袋里
挖出一张名片来,叫他进去禀告太太,说有这么一个人,要在这里等一等,可以不?约有半
刻钟,他出来了,结果是:也不成!先生要三点钟才回来哩,你三点钟再来罢。
  又想了十秒钟,只好决计去访C君,仍在大毒日头底下的尘土中趱行,这回总算一路无
阻,到了。打门一问,来开门的答道:去看一看可在家。我想:这一次是大有希望了。果然
,即刻领我进客厅,C君也跑出来。我首先就要求他请我吃午饭。于是请我吃面包,还有葡
萄酒;主人自己却吃面。那结果是一盘面包被我吃得精光,虽然另有奶油,可是四碟菜也所
余无几了。
  吃饱了就讲闲话,直到五点钟。
  客厅外是很大的一块空地方,种着许多树。一株频果树下常有孩子们徘徊;C君说,那
是在等候频果落下来的;因为有定律:谁拾得就归谁所有。我很笑孩子们耐心,肯做这样的
迂远事。然而奇怪,到我辞别出去时,我看见三个孩子手里已经各有一个频果了。
  回家看日报,上面说:“……吴在长辛店留宿一宵。除上述原因外,尚有一事,系吴由
保定启程后,张其槁曾为吴卜一课,谓二十八日入京大利,必可平定西北。二十七日入京欠
佳。吴颇以为然。此亦吴氏迟一日入京之由来也。”〔21〕因此又想起我今天“不成”了
大半天,运气殊属欠佳,不如也卜一课,以觇晚上的休咎罢。但我不明卜法,又无筮龟,实
在无从措手。后来发明了一种新法,就是随便拉过一本书来,闭了眼睛,翻开,用手指指下
去,然后张开眼,看指着的两句,就算是卜辞。
  用的是《陶渊明集》,如法泡制,那两句是:“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22〕
详了一会,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1〕 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七月五日、八日、十日、十二日北京《世界日
报副刊》。
  〔2〕 段祺瑞曾著《二感篇》,发表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十八号(一九二五年十
一月十四日),分《内感》与《外感》两篇。“内感”是对国内时局的感想;“外感”是对
国际时局的感想。在《内感》篇内,他大谈封建的“道德仁义”,满含杀机地说:“最奇特
者。人之所无。而我更有澎湃之学潮。可谓新之又新。……不加裁制。胡可以安良善。郑子
产曰。水懦民玩多死焉。故唐尧四凶之殛。孔子少正卯之诛。……不得已而出此。是必有故
。”这里的“外冒篇”是对段祺瑞的讽刺。
  〔3〕 李慈铭(1830—1894) 字无心伯,号莼客,浙江会稽(今绍兴)人
,清末文学家。所著《越缦堂日记》,商务印书馆于一九二○年影印出版。
  〔4〕 “有厚望焉” 一九二六年四月中旬,段祺瑞在逃往天津前发出八道“命令”
。第一道“严禁赤化”中说:“惟是共产之祸,举国非之,及今不图,何以为国,尚望各省
军民长官,国内耆旧,设法消弭,勿任滋蔓,有厚望焉。”这里是顺笔对段的讽刺。
  〔5〕 《世界日报》 成舍我主办,一九二五年二月一日创刊于北京。一九二六年六
月中旬,该报请刘半农编辑副刊。据《鲁迅日记》,刘在六月十八日访作者约稿。作者便自
六月二十五日起为该刊写了《马上日记》等文。
  〔6〕 八字 旧时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
亥)相配,来记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各得两字,合为“八字”。迷信认为根据这
八个字可推算人的命运祸福。
  〔7〕 对于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学家 指陈西滢、徐志摩等。一九二六年三月,梁启
超因尿血症在北京协和医院诊治,由医生割去右肾后,不但血未全清,连病源也未查出。当
时陈西滢为此写了两篇《闲话》(刊于五月十五日、二十二日《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五
、七十六期),徐志摩也写过一篇《我们病了怎么办?》(五月二十九日《晨报副刊》),
一起对开刀的医生加以指责和嘲弄。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七十六期的《闲话》中说:“
我们朋友的里面,曾经有过被西医所认为毫无希望,而一经中医医治,不半月便霍然病愈的
人,而且不止一二位。”这里的“中医了不得论”,即指此类言论。
  〔8〕 季茀 许寿裳(1882—1948),字季茀,浙江绍兴人,教育家。作者
留学日本弘文学院时的同学,其后又在教育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中山大学等处同事多年
,与作者友情甚笃。抗日战争胜利后,在台湾大学任教。因倾向民主和宣传鲁迅,致遭国民
党反动派所忌,于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深夜被刺杀于台北。著有《鲁迅年谱》、《亡友鲁
迅印象记》、《我所认识的鲁迅》等。
  〔9〕 Dr.H.指许诗堇,许寿裳兄许铭伯之子。《鲁迅日记》一九二六年六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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