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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81 鲁迅(现代)
九日载:“上午,季市、诗堇来,为立一方治胃病。”
  〔10〕 Sirup Simpel 德语:纯糖浆。
  〔11〕 Fraeulein H. 德语:H女士(即许广平),参看本卷第37
1页注〔2〕。
  〔12〕 “特别国情” 这是一九一五年袁世凯阴谋复辟帝制时,他的宪法顾问美国
人古德诺散布的一种谬论。古德诺于该年八月十日的北京《亚细亚日报》发表一篇《共和与
君主论》一文,声称中国自有“特别国情”,不宜实行民主政治,应恢复君主政体,为袁世
凯称帝制造舆论。这里借作对药房欺诈行为的讥讽。
  〔13〕 吕端(933—998) 字易直,河北安次人,宋太宗时为宰相。《宋史
·吕端传》说:“太宗欲相端,或曰:‘端为人糊涂。’太宗曰:‘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
涂。’决意相之。”
  〔14〕 各条标点,应如下:
  “国朝陈锡路《黄闶余话》云:唐傅奕考奕道经众本,有项羽妾本;齐武平五年,彭城
人开项羽妾冢,得之。”
  “国朝欧阳泉《点勘记》云:欧阳修《醉翁亭记》‘让泉也’,本集及滁州石刻并同;
诸选本作‘酿泉’,误也。”
  “袁石公典试秦中后,颇自悔其少作;诗文皆粹然一出于正。”
  “考……顺治中,秀水又有一陈忱,……著《诚斋诗集》、《不出户庭录》、《读史随
笔》、《同姓名录》诸书。”
  〔15〕 霁野 李霁野,安徽霍丘人,未名社成员,翻译家。译有剧本《往星中》(
安特来夫)、小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有短篇小说集《影》及《
回忆鲁迅先生》等。
  〔16〕 “方糖” 即霜糖,河南开封附近各县名产。这些地区的口音读“霜”为“
方”。
  〔17〕 景宋 许广平(1898—1968),笔名景宋,广东番禺人,北京女子
师范大学毕业,鲁迅夫人。著有《欣慰的纪念》、《关于鲁迅的生活》、《遭难前后》、《
鲁迅回忆录》等。
  〔18〕 摩托车 这里指小汽车。
  〔19〕 吴玉帅 指北洋直系军阀吴佩孚(字子玉)。一九二六年春他与奉系军阀张
作霖联合进攻国民军,四月,国民军失败退出北京等地,他便在这时来到北京。
  〔20〕 L君 指刘复(半农)。下文的C君,指齐宗颐(寿山)。
  据《鲁迅日记》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八日载:“晴。……往信昌药房买药。访刘半农不
值。访寿山。”
  〔21〕 这一段报道见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八日《世界日报》所载的“本报特讯”。
张其槁,吴佩孚的秘书长。
  〔22〕 “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语见陶潜《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一诗。
马上支日记〔1〕
  前几天会见小峰,谈到自己要在半农所编的副刊上
  投点稿,那名目是《马上日记》。小峰怃然曰,回忆归在《旧事重提》〔2〕中,目下
的杂感就写进这日记里面去……。
  意思之间,似乎是说:你在《语丝》上做什么呢?——但这也许是我自己的疑心病。我
那时可暗暗地想:生长在敢于吃河豚的地方的人,怎么也会这样拘泥?政党会设支部,银行
会开支店,我就不会写支日记的么?因为《语丝》上须投稿,而这暗想马上就实行了,于是
乎作支日记。
  晴。
  早晨被一个小蝇子在脸上爬来爬去爬醒,赶开,又来;赶开,又来;而且一定要在脸上
的一定的地方爬。打了一回,打它不死,只得改变方针:自己起来。
  记得前年夏天路过S州〔3〕,那客店里的蝇群却着实使人惊心动魄。饭菜搬来时,它
们先追逐着赏鉴;夜间就停得满屋,我们就枕,必须慢慢地,小心地放下头去,倘若猛然一
躺,惊动了它们,便轰的一声,飞得你头昏眼花,一败涂地。
  到黎明,青年们所希望的黎明,那自然就照例地到你脸上来爬来爬去了。但我经过街上
,看见一个孩子睡着,五六个蝇子在他脸上爬,他却睡得甜甜的,连皮肤也不牵动一下。在
中国过活,这样的训练和涵养工夫是万不可少的。与其鼓吹什么“捕蝇”〔4〕,倒不如练
习这一种本领来得切实。
  什么事都不想做。不知道是胃病没有全好呢,还是缺少了睡眠时间。仍旧懒懒地翻翻废
纸,又看见几条《茶香室丛钞》〔5〕式的东西。已经团入字纸篓里的了,又觉得“弃之不
甘”,挑一点关于《水浒传》〔6〕的,移录在这里罢——
  宋洪迈《夷坚甲志》〔7〕十四云:“绍兴二十五年,吴傅
  朋说除守安丰军,自番阳遣一卒往呼吏士,行至舒州境,见村民穰穰,十百相聚,因弛
担观之。其人曰,吾村有妇人为虎衔去,其夫不胜愤,独携刀往探虎穴,移时不反,今谋往
救也。久之,民负死妻归,云,初寻迹至穴,虎牝牡皆不在,有二子戏岩窦下,即杀之,而
隐其中以俟。少顷,望牝者衔一人至,倒身入穴,不知人藏其中也。吾急持尾,断其一足。
虎弃所衔人,踉蹡而窜;徐出视之,果吾妻也,死矣。虎曳足行数十步,堕涧中。吾复入窦
伺,牡者俄咆跃而至,亦以尾先入,又如前法杀之。妻冤已报,无憾矣。乃邀邻里往视,舆
四虎以归,分烹之。”案《水浒传》叙李逵沂岭杀四虎事,情状极相类,疑即本此等传说作
之。《夷坚甲志》成于乾道初(1165),此条题云《舒民杀四虎》。
  宋庄季裕《鸡肋编》〔8〕中云:“浙人以鸭儿为大讳。北人但知鸭羹虽甚热,亦无气
。后至南方,乃始知鸭若只一雄,则虽合而无卵,须二三始有子,其以为讳者,盖为是耳,
不在于无气也。”案《水浒传》叙郓哥向武大索麦稃,“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
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月耷月耷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
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
  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鸭必多雄始孕,盖宋时浙中
俗说,今已不知。然由此可知《水浒传》确为旧本,其著者则浙人;虽庄季裕,亦仅知鸭羹
无气而已。《鸡肋编》有绍兴三年(1133)序,去今已将八百年。
  元陈泰《所安遗集》《江南曲序》云:“余童迫时,闻长老言宋江事,未究其详。至治
癸亥秋九月十六日,过梁山泊,舟遥见一峰,霸雄跨,问之篙师,曰,此安山也,昔宋江
事处,绝湖为池,阔九十里,皆蕖荷菱芡,相传以为宋妻所植。宋之为人,勇悍狂侠,其党
如宋者三十六人。至今山下有分赃台,置石座三十六所,俗所谓‘去时三十六,归时十八双
’,意者其自誓之辞也。始予过此,荷花弥望,今无复存者,惟残香相送耳。因记王荆公诗
云:‘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味其词,作《江南曲》以叙游历,且以慰宋妻种荷
之意云。(原注:
  曲因囊损无存。)”案宋江有妻在梁山泺中,且植芰荷,仅见于此;而谓江勇悍狂侠,
亦与今所传性格绝殊,知《水浒》故事,宋元来异说多矣。泰字志同,号所安,茶陵人,延
音甲寅(1314),以《天马赋》中省试第十二名,会试赐乙卯科张起岩榜进士第,由翰
林庶吉士改授龙南令,卒官。至曾孙朴,始集其遗文为一卷。成化丁未,来孙〔9〕铨等又
并补遗重刊之。《江南曲》即在补遗中,而失其诗。近《涵芬楼秘笈》第十集收金侃〔10
〕手写本,则并序失之矣。“舟遥见一峰”及“昔宋江事处”二句,当有脱误,未见别本,
无以正之。
  晴。
  上午,空六〔11〕来谈;全谈些报纸上所载的事,真伪莫辨。
  许多工夫之后,他走了,他所谈的我几乎都忘记了,等于不谈。只记得一件:据说吴佩
孚大帅在一处宴会的席上发表,查得赤化的始祖乃是蚩尤,因为“蚩”“赤”同音,所以蚩
尤即“赤尤”,“赤尤”者,就是“赤化之尤”的意思;〔12〕说毕,合座为之“欢然”
云。
  太阳很烈,几盆小草花的叶子有些垂下来了,浇了一点水。田妈忠告我:浇花的时候是
每天必须一定的,不能乱;一乱,就有害。我觉得有理,便踌躇起来;但又想,没有人在一
定的时候来浇花,我又没有一定的浇花的时候,如果遵照她的学说,那些小花可只好晒死罢
了。即使乱浇,总胜于不浇;即使有害,总胜于晒死罢。便继续浇下去,但心里自然也不大
踊跃。下午,叶子都直起来了,似乎不甚有害,这才放了心。
  灯下太热,夜间便在暗中呆坐着,凉风微动,不觉也有些“欢然”。人倘能够“超然象
外”〔13〕,看看报章,倒也是一种清福。我对于报章,向来就不是博览家,然而这半年
来,已经很遇见了些铭心绝品。远之,则如段祺瑞执政的《二感篇》,张之江督办的《整顿
学风电》〔14〕,陈源教授的《闲话》;近之,则如丁文江督办(?)的自称“书呆子”
演说〔15〕,胡适之博士的英国庚款答问〔16〕,牛荣声先生的“开倒车”论(见《现
代评论》七十八期)〔17〕,孙传芳督军的与刘海粟先生论美术书〔18〕。但这些比起
赤化源流考来,却又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今年春天,张之江督办明明有电报来赞成枪毙赤化嫌疑的学生,而弄到底自己还是逃不
出赤化。这很使我莫明其妙;现在既知道蚩尤是赤化的祖师,那疑团可就冰释了。蚩尤曾打
炎帝,炎帝也是“赤魁”。炎者,火德也,火色赤;帝不就是首领么?所以三一八惨案,即
等于以赤讨赤,无论那一面,都还是逃不脱赤化的名称。
  这样巧妙的考证天地间委实不很多,只记得先前在日本东京时,看见《读卖新闻》上逐
日登载着一种大著作,其中有黄帝即亚伯拉罕的考据〔19〕。大意是日本称油为“阿蒲拉

  (Abura),油的颜色大概是黄的,所以“亚伯拉”就是“黄”。
  至于“帝”,是与“罕”形近,还是与“可汗”音近呢,我现在可记不真确了,总之:
阿伯拉罕即油帝,油帝就是黄帝而已。篇名和作者,现在也都忘却,只记得后来还印成一本
书,而且还只是上卷。但这考据究竟还过于弯曲,不深究也好。
  晴。
  午后,在前门外买药后,绕到东单牌楼的东亚公司闲看。
  这虽然不过是带便贩卖一点日本书,可是关于研究中国的就已经很不少。因为或种限制
,只买了一本安冈秀夫所作的《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20〕就走了,是薄薄的一本
书,用大红深黄做装饰的,价一元二角。
  傍晚坐在灯下,就看看那本书,他所引用的小说有三十四种,但其中也有其实并非小说
和分一部为几种的。蚊子来叮了好几口,虽然似乎不过一两个,但是坐不住了,点起蚊烟香
来,这才总算渐渐太平下去。
  安冈氏虽然很客气,在绪言上说,“这样的也不仅只支那人,便是在日本,怕也有难于
漏网的。”但是,“一测那程度的高下和范围的广狭,则即使夸称为支那的民族性,也毫无
应该顾忌的处所,”所以从支那人的我看来,的确不免汗流浃背。只要看目录就明白了:一
,总说;二,过度置重于体面和仪容;三,安运命而肯罢休;四,能耐能忍;五,乏同情心
多残忍性;六,个人主义和事大主义;七,过度的俭省和不正的贪财;八,泥虚礼而尚虚文
;九,迷信深;十,耽享乐而淫风炽盛。
  他似乎很相信Smith的《Chinese Characteristies》〔
21〕,常常引为典据。这书在他们,二十年前就有译本,叫作《支那人气质》;但是支那
人的我们却不大有人留心它。第一章就是Smith说,以为支那人是颇有点做戏气味的民
族,精神略有亢奋,就成了戏子样,一字一句,一举手一投足,都装模装样,出于本心的分
量,倒还是撑场面的分量多。这就是因为太重体面了,总想将自己的体面弄得十足,所以敢
于做出这样的言语动作来。总而言之,支那人的重要的国民性所成的复合关键,便是这“体
面”。
  我们试来博观和内省,便可以知道这话并不过于刻毒。相传为戏台上的好对联,是“戏
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大家本来看得一切事不过是一出戏,有谁认真的,就是蠢物。但
这也并非专由积极的体面,心有不平而怯于报复,也便以万事是戏的思想了之。万事既然是
戏,则不平也非真,而不报也非怯了。所以即使路见不平,不能拔刀相助,也还不失其为一
个老牌的正人君子。
  我所遇见的外国人,不知道可是受了Smith的影响,还是自己实验出来的,就很有
几个留心研究着中国人之所谓“体面”或“面子”。但我觉得,他们实在是已经早有心得,
而且应用了,倘若更加精深圆熟起来,则不但外交上一定胜利,还要取得上等“支那人”的
好感情。这时须连“支那人”三个字也不说,代以“华人”,因为这也是关于“华人”的体
面的。
  我还记得民国初年到北京时,邮局门口的扁额是写着“邮政局”的,后来外人不干涉中
国内政的叫声高起来,不知道是偶然还是什么,不几天,都一律改了“邮务局”了。外国人
管理一点邮“务”,实在和内“政”不相干,这一出戏就一直唱到现在。
  向来,我总不相信国粹家道德家之类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确有珠泪横流,也
须检查他手巾上可浸着辣椒水或生姜汁。什么保存国故,什么振兴道德,什么维持公理,什
么整顿学风……心里可真是这样想?一做戏,则前台的架子,总与在后台的面目不相同。但
看客虽然明知是戏,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够为它悲喜,于是这出戏就做下去了;有谁来揭
穿的,他们反以为扫兴。
  中国人先前听到俄国的“虚无党”三个字,便吓得屁滚尿流,不下于现在之所谓“赤化
”。其实是何尝有这么一个“党”;只是“虚无主义者”或“虚无思想者”却是有的,是都
介涅夫〔22〕(I.Turgeniev)给创立出来的名目,指不信神,不信宗教,否
定一切传统和权威,要复归那出于自由意志的生活的人物而言。但是,这样的人物,从中国
人看来也就已经可恶了。然而看看中国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们的对于神,宗教,传
统的权威,是“信”和“从”呢,还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特
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但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要寻虚无党,在中国实在很不少
;和俄国的不同的处所,只在他们这么想,便这么说,这么做,我们的却虽然这么想,却是
那么说,在后台这么做,到前台又那么做……。将这种特别人物,另称为“做戏的虚无党”
或“体面的虚无党”以示区别罢,虽然这个形容词和下面的名词万万联不起来。
  夜,寄品青〔23〕信,托他向孔德学校去代借《闾邱辨囿》〔24〕。
  夜半,在决计睡觉之前,从日历上将今天的一张撕去,下面这一张是红印的。我想,明
天还是星期六,怎么便用红字了呢?仔细看时,有两行小字道:“马厂誓师再造共和纪念”
〔25〕。我又想,明天可挂国旗呢?……于是,不想什么,睡下了。
  晴。
  热极,上半天玩,下半天睡觉。
  晚饭后在院子里乘凉,忽而记起万牲园,因此说:那地方在夏天倒也很可看,可惜现在
进不去了。田妈就谈到那管门的两个长人,说最长的一个是她的邻居,现在已经被美国人雇
去,往美国了,薪水每月有一千元。
  这话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启示。我先前看见《现代评论》上保举十一种好著作,杨振声先
生的小说《玉君》即是其中的一种,理由之一是因为做得“长”。〔26〕我于这理由一向
总有些隔膜,到七月三日即“马厂誓师再造共和纪念”的晚上这才明白了:“长”,是确有
价值的。《现代评论》的以“学理和事实”并重自许,确也说得出,做得到。
  今天到我的睡觉时为止,似乎并没有挂国旗,后半夜补挂与否,我不知道。
  晴。
  早晨,仍然被一个蝇子在脸上爬来爬去爬醒,仍然赶不走,仍然只得自己起来。品青的
回信来了,说孔德学校没有《闾邱辨囿》。
  也还是因为那一本《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因为那里面讲到中国的肴馔,所以也
就想查一查中国的肴馔。我于此道向来不留心,所见过的旧记,只有《礼记》里的所谓“八
珍”〔27〕,《酉阳杂俎》〔28〕里的一张御赐菜帐和袁枚名士的《随园食单》〔29
〕。元朝有和斯辉的《饮馔正要》〔30〕,只站在旧书店头翻了一翻,大概是元版的,所
以买不起。唐朝的呢,有杨煜的《膳夫经手录》〔31〕,就收在《闾邱辨囿》中。现在这
书既然借不到,只好拉倒了。
  近年尝听到本国人和外国人颂扬中国菜,说是怎样可口,怎样卫生,世界上第一,宇宙
间第n。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的是中国菜。我们有几处是嚼葱蒜和杂合面饼,有几处是用醋
,辣椒,腌菜下饭;还有许多人是只能舐黑盐,还有许多人是连黑盐也没得舐。中外人士以
为可口,卫生,第一而第n的,当然不是这些;应该是阔人,上等人所吃的肴馔。但我总觉
得不能因为他们这么吃,便将中国菜考列一等,正如去年虽然出了两三位“高等华人”,而
别的人们也还是“下等”的一般。
  安冈氏的论中国菜,所引据的是威廉士的《中国》〔32〕(《Middle Kin
gdom by Williams》),在最末《耽享乐而淫风炽盛》这一篇中。其中有
这么一段——
  “这好色的国民,便在寻求食物的原料时,也大概
  以所想像的性欲底效能为目的。从国外输入的特殊产物的最多数,就是认为含有这种效
能的东西。……在大宴会中,许多菜单的最大部分,即是想像为含有或种特殊的强壮剂底性
质的奇妙的原料所做。……”
  我自己想,我对于外国人的指摘本国的缺失,是不很发生反感的,但看到这里却不能不
失笑。筵席上的中国菜诚然大抵浓厚,然而并非国民的常食;中国的阔人诚然很多淫昏,但
还不至于将肴馔和壮阳药并合。“纣虽不善,不如是之甚也。”〔33〕研究中国的外国人
,想得太深,感得太敏,便常常得到这样——比“支那人”更有性底敏感——的结果。
安冈氏又自己说——
  “笋和支那人的关系,也与虾正相同。彼国人的嗜
  笋,可谓在日本人以上。虽然是可笑的话,也许是因为那挺然翘然的姿势,引起想像来
的罢。”
  会稽至今多竹。竹,古人是很宝贵的,所以曾有“会稽竹箭”〔34〕的话。然而宝贵
它的原因是在可以做箭,用于战斗,并非因为它“挺然翘然”像男根。多竹,即多笋;因为
多,那价钱就和北京的白菜差不多。我在故乡,就吃了十多年笋,现在回想,自省,无论如
何,总是丝毫也寻不出吃笋时,爱它“挺然翘然”的思想的影子来。因为姿势而想像它的效
能的东西是有一种的,就是肉苁蓉〔35〕,然而那是药,不是菜。总之,笋虽然常见于南
边的竹林中和食桌上,正如街头的电干和屋里的柱子一般,虽“挺然翘然”,和色欲的大小
大概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然而洗刷了这一点,并不足证明中国人是正经的国民。要得结论,还很费周折罢。可是
中国人偏不肯研究自己。安冈氏又说,“去今十余年前,有……称为《留东外史》〔36〕
这一种不知作者的小说,似乎是记事实,大概是以恶意地描写日本人的性底不道德为目的的
。然而通读全篇,较之攻击日本人,倒是不识不知地将支那留学生的不品行,特地费了力招
供出来的地方更其多,是滑稽的事。”这是真的,要证明中国人的不正经,倒在自以为正经
地禁止男女同学,禁止模特儿这些事件上。
  我没有恭逢过奉陪“大宴会”的光荣,只是经历了几回中宴会,吃些燕窝鱼翅。现在回
想,宴中宴后,倒也并不特别发生好色之心。但至今觉得奇怪的,是在Y鯛,蒸,煨的烂熟?碾肉椭屑洌凶乓慌袒罨畹淖硐骸>莅哺允纤担阂彩怯胄杂泄叵档模徊坏铀以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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蚵埃偃绫惹罢呶字剑纱丝夹醋郑蚝笳弑闶峭柯俗值暮谥桨铡R幻嬷评褡骼
郑鹚锒辆八那晟魑奈镏睢保媸腔鸷蚯〉胶么α耍幻嬗痔谷坏胤呕鹕比耍
橐奥樱鲎潘渎硕杂谕逡不共豢献龅氖隆鲋泄褪钦庋囊幌笱缁幔?
  我以为中国人的食物,应该去掉煮得烂熟,萎靡不振的;也去掉全生,或全活的。应该
吃些虽然熟,然而还有些生的带着鲜血的肉类……。
  正午,照例要吃午饭了,讨论中止。菜是:干菜,已不“挺然翘然”的笋干,粉丝,腌
菜。对于绍兴,陈源教授所憎恶的是“师爷”和“刀笔吏的笔尖”,我所憎恶的是饭菜。
  《嘉泰会稽志》〔37〕已在石印了,但还未出版,我将来很想查一查,究竟绍兴遇着
过多少回大饥馑,竟这样地吓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专喜欢储藏干物品
。有菜,就晒干;有鱼,也晒干;有豆,又晒干;有笋,又晒得它不像样;菱角是以富于水
分,肉嫩而脆为特色的,也还要将它风干……。听说探险北极的人,因为只吃罐头食物,得
不到新东西,常常要生坏血病;倘若绍兴人肯带了干菜之类去探险,恐怕可以走得更远一点
罢。
  晚,得乔峰〔38〕信并丛芜所译的布宁〔39〕的短篇《轻微的欷[》稿,在上海的?桓鍪榈昀锬靥闪税肽辏饣刈芩闵璺ㄌ只乩戳恕?
  中国人总不肯研究自己。从小说来看民族性,也就是一个好题目。此外,则道士思想(
不是道教,是方士)与历史上大事件的关系,在现今社会上的势力;孔教徒怎样使“圣道”
变得和自己的无所不为相宜;战国游士说动人主的所谓“利”“害”是怎样的,和现今的政
客有无不同;中国从古到今有多少文字狱;历来“流言”的制造散布法和效验等等……
  可以研究的新方面实在多。
  晴。
  晨,景宋将《小说旧闻钞》的一部分理清送来。自己再看了一遍,到下午才毕,寄给小
峰付印。天气实在热得可以。
  觉得疲劳。晚上,眼睛怕见灯光,熄了灯躺着,仿佛在享福。听得有人打门,连忙出去
开,却是谁也没有,跨出门去根究,一个小孩子已在暗中逃远了。
  关了门,回来,又躺下,又仿佛在享福。一个行人唱着戏文走过去,余音袅袅,道,“
咿,咿,咿!”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今天校过的《小说旧闻钞》里的强汝询〔40〕老先生的
议论来。这位先生的书斋就叫作求有益斋,则在那斋中写出来的文章的内容,也就可想而知
。他自己说,诚不解一个人何以无聊到要做小说,看小说。但于古小说的判决却从宽,因为
他古,而且昔人已经著录了。
  憎恶小说的也不只是这位强先生,诸如此类的高论,随在可以闻见。但我们国民的学问
,大多数却实在靠着小说,甚至于还靠着从小说编出来的戏文。虽是崇奉关岳〔41〕的大
人先生们,倘问他心目中的这两位“武圣”的仪表,怕总不免是细着眼睛的红脸大汉和五绺
长须的白面书生,或者还穿着绣金的缎甲,脊梁上还插着四张尖角旗。
  近来确是上下同心,提倡着忠孝节义了,新年到庙市上去看年画,便可以看见许多新制
的关于这类美德的图。然而所画的古人,却没有一个不是老生,小生,老旦,小旦,末,外
,花旦……。
  晴。
  午后,到前门外去买药。配好之后,付过钱,就站在柜台前喝了一回份。其理由有三:
一,已经停了一天了,应该早喝;二,尝尝味道,是否不错的;三,天气太热,实在有点口
渴了。
  不料有一个买客却看得奇怪起来。我不解这有什么可以奇怪的;然而他竟奇怪起来了,
悄悄地向店伙道:
  “那是戒烟药水罢?”
  “不是的!”店伙替我维持名誉。
  “这是戒大烟的罢?”他于是直接地问我了。
  我觉得倘不将这药认作“戒烟药水”,他大概是死不瞑目的。人生几何,何必固执,我
便似点非点的将头一动,同时请出我那“介乎两可之间”的好回答来:
  “唔唔……。”
  这既不伤店伙的好意,又可以聊慰他热烈的期望,该是一帖妙药。果然,从此万籁无声
,天下太平,我在安静中塞好瓶塞,走到街上了。
  到中央公园〔42〕,径向约定的一个僻静处所,寿山〔43〕已先到,略一休息,便
开手对译《小约翰》〔44〕。这是一本好书,然而得来却是偶然的事。大约二十年前,我
在日本东京的旧书店头买到几十本旧的德文文学杂志,内中有着这书的绍介和作者的评传,
因为那时刚译成德文。觉得有趣,便托丸善书店去买来了;想译,没有这力。后来也常常想
到,但总为别的事情岔开;直到去年,才决计在暑假中将它译好,并且登出广告去,而不料
那一暑假过得比别的时候还艰难。今年又记得起来,翻检一过,疑难之处很不少,还是没有
这力。问寿山可肯同译,他答应了,于是开手;并且约定,必须在这暑假期中译完。
  晚上回家,吃了一点饭,就坐在院子里乘凉。田妈告诉我,今天下午,斜对门的谁家的
婆婆和儿媳大吵了一通嘴。据她看来,婆婆自然有些错,但究竟是儿媳妇太不合道理了。问
我的意思,以为何如。我先就没有听清吵嘴的是谁家,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两个婆媳,更没有
听到她们的来言去语,明白她们的旧恨新仇。现在要我加以裁判,委实有点不敢自信,况且
我又向来并不是批评家。我于是只得说:这事我无从断定。
  但是这句话的结果很坏。在昏暗中,虽然看不见脸色,耳朵中却听到:一切声音都寂然
了。静,沉闷的静;后来还有人站起,走开。
  我也无聊地慢慢地站起,走进自己的屋子里,点了灯,躺在床上看晚报;看了几行,又
无聊起来了,便碰到东壁下去写日记,就是这《马上支日记》。
  院子里又渐渐地有了谈笑声,谠论声。
  今天的运气似乎很不佳:路人冤我喝“戒烟药水”,田妈说我……。她怎么说,我不知
道。但愿从明天起,不再这样。
  〔1〕 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二日、二十六日,八月二日、十六日《
语丝》周刊第八十七、八十九、九十、九十二期。
  〔2〕 《旧事重提》 鲁迅散文集《朝花夕拾》各篇最初在《莽原》半月刊上发表时
的总名。
  〔3〕 S州 指河南陕州。一九二四年七、八月间,鲁迅曾应陕西教育厅和西北大学
的邀请到西安讲学,往返都经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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