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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61 鲁迅(现代)
  “走罢,眉间尺!国王在捉你了!”他说,声音好像鸱。
  眉间尺浑身一颤,中了魔似的,立即跟着他走;后来是飞奔。他站定了喘息许多时,才
明白已经到了杉树林边。后面远处有银白的条纹,是月亮已从那边出现;前面却仅有两点Y?牷鹨话愕哪呛谏说难酃狻?
  “你怎么认识我?……”他极其惶骇地问。
  “哈哈!我一向认识你。”那人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背着雄剑,要给你的父亲报仇,
我也知道你报不成。岂但报不成;今天已经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从东门还宫,下令捕拿你
了。”
  眉间尺不觉伤心起来。
  “唉唉,母亲的叹息是无怪的。”他低声说。
  “但她只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给你报仇。”
  “你么?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阿,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
  “那么,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他严冷地说,“仗义,同情,那些东
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10〕。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
。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好。但你怎么给我报仇呢?”
  “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两粒Y麪火下的声音说。“那两件么?你听着:一是你的剑?悄愕耐罚 ?
  眉间尺虽然觉得奇怪,有些狐疑,却并不吃惊。他一时开不得口。
  “你不要疑心我将骗取你的性命和宝贝。”暗中的声音又严冷地说。“这事全由你。你
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
,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
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暗中的声音刚刚停止,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前一削,头
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色人。
  “呵呵!”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
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声即刻散布在杉树林中,深处随着有一群Y麪火似的眼光闪动,倏忽临近,听到咻咻?亩隼堑拇ⅰ5谝豢谒壕×嗣技涑叩那嘁拢诙诒闵硖迦疾患耍垡睬昕烫蚓。
晃⑽⑻镁捉拦峭返纳簟?
  最先头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扑过来。他用青剑一挥,狼头便坠在地面的青苔上。别的
狼们第一口撕尽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
头的声音。
  他已经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间尺的头,和青剑都背在背脊上,回转身,在暗中向王
城扬长地走去。
  狼们站定了,耸着肩,伸出舌头,咻咻地喘着,放着绿的眼光看他扬长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发出尖利的声音唱着歌: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11〕

  游山并不能使国王觉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将有刺客的密报,更使他扫兴而还。那夜他很
生气,说是连第九个妃子的头发,也没有昨天那样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撒娇坐在他的御膝
上,特别扭了七十多回,这才使龙眉之间的皱纹渐渐地舒展。
  午后,国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兴,待到用过午膳,简直现出怒容来。
  “唉唉!无聊!”他打一个大呵欠之后,高声说。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见这情形,都不觉手足无措。白须老臣的讲道,矮胖侏儒〔1
2〕的打诨,王是早已听厌的了;近来便是走索,缘竿,抛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
的把戏,也都看得毫无意味。他常常要发怒;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小错处,杀掉
几个人。
  偷空在宫外闲游的两个小宦官,刚刚回来,一看见宫里面大家的愁苦的情形,便知道又
是照例的祸事临头了,一个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却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慌不忙,跑到国王
的面前,俯伏着,说道:
  “奴才刚才访得一个异人,很有异术,可以给大王解闷,因此特来奏闻。”
  “什么?!”王说。他的话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个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着一个圆圆的青包裹;嘴里唱着胡
诌的歌。人问他。他说善于玩把戏,空前绝后,举世无双,人们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一见之
后,便即解烦释闷,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却又不肯。说是第一须有一条金龙,第二
须有一个金鼎。……”
  “金龙?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这样想。……”
  “传进来!”
  话声未绝,四个武士便跟着那小宦官疾趋而出。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个个喜形于色。
他们都愿意这把戏玩得解愁释闷,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
来受祸,他们只要能挨到传了进来的时候就好了。
  并不要许多工夫,就望见六个人向金阶趋进。先头是宦官,后面是四个武士,中间夹着
一个黑色人。待到近来时,那人的衣服却是青的,须眉头发都黑;瘦得颧骨,眼圈骨,眉棱
骨都高高地突出来。他恭敬地跪着俯伏下去时,果然看见背上有一个圆圆的小包袱,青色布
,上面还画上一些暗红色的花纹。
  “奏来!”王暴躁地说。他见他家伙简单,以为他未必会玩什么好把戏。
  “臣名叫宴之敖者〔13〕;生长汶汶乡〔14〕。少无职业;晚遇明师,教臣把戏,
是一个孩子的头。这把戏一个人玩不起来,必须在金龙之前,摆一个金鼎,注满清水,用兽
炭〔15〕煎熬。于是放下孩子的头去,一到水沸,这头便随波上下,跳舞百端,且发妙音
,欢喜歌唱。这歌舞为一人所见,便解愁释闷,为万民所见,便天下太平。”
  “玩来!”王大声命令说。
  并不要许多工夫,一个煮牛的大金鼎便摆在殿外,注满水,下面堆了兽炭,点起火来。
那黑色人站在旁边,见炭火一红,便解下包袱,打开,两手捧出孩子的头来,高高举起。
  那头是秀眉长眼,皓齿红唇;脸带笑容;头发蓬松,正如青烟一阵。黑色人捧着向四面
转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随即将手一松,只听得扑通一
声,坠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时溅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后是一切平静。
  许多工夫,还无动静。国王首先暴躁起来,接着是王后和妃子,大臣,宦官们也都有些
焦急,矮胖的侏儒们则已经开始冷笑了。王一见他们的冷笑,便觉自己受愚,回顾武士,想
命令他们就将那欺君的莠民掷入牛鼎里去煮杀。
  但同时就听得水沸声;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红。王刚又
回过脸来,他也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随着歌声,水就从鼎口涌起,上尖下广,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运
动。那头即随水上上下下,转着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们还可以隐约看见他玩
得高兴的笑容。过了些时,突然变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夹着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飞溅,
满庭洒下一阵热雨来。一个侏儒忽然叫了一声,用手摸着自己的鼻子。他不幸被热水烫了一
下,又不耐痛,终于免不得出声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声才停,那头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颜色转成端庄。这样的有十余
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动;从抖动加速而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态度很雍容。绕着
水边一高一低地游了三匝,忽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显得格外精采,同时也开口唱起歌来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头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几个筋斗之后,上下升降起来,眼珠向着左右瞥视,十
分秀媚,嘴里仍然唱着歌: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血一头颅兮爱乎呜呼。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
  唱到这里,是沉下去的时候,但不再浮上来了;歌词也不能辨别。涌起的水,也随着歌
声的微弱,渐渐低落,像退潮一般,终至到鼎口以下,在远处什么也看不见。
  “怎了?”等了一会,王不耐烦地问。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着说。“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团圆舞,不临近是看不见的
。臣也没有法术使他上来,因为作团圆舞必须在鼎底里。”
  王站起身,跨下金阶,冒着炎热立在鼎边,探头去看。只见水平如镜,那头仰面躺在水
中间,两眼正看着他的脸。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脸上时,他便嫣然一笑。这一笑使王觉得似
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起是谁来。刚在惊疑,黑色人已经掣出了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
闪电般从后项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就落在鼎里了。
  仇人相见,本来格外眼明,况且是相逢狭路。王头刚到水面,眉间尺的头便迎上来,很
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声;两头即在水中死战。约有二十回合,王
头受了五个伤,眉间尺的头上却有七处。王又狡猾,总是设法绕到他的敌人的后面去。眉间
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身。这一回王的头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连
连蚕食进去;连鼎外面也仿佛听到孩子的失声叫痛的声音。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骇得凝结着的神色也应声活动起来,似乎感到暗无天日的悲哀,
皮肤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夹着秘密的欢喜,瞪了眼,像是等候着什么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是面不改色。他从从容容地伸开那捏着看不见的青剑的臂膊
,如一段枯枝;伸长颈子,如在细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弯,青剑便蓦地从他后面劈下,剑到
头落,坠入鼎中,○的一声,雪白的水花向着空中同时四射。
  他的头一入水,即刻直奔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下来。王忍不住叫一声
“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挣脱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下死劲咬住。他们不
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
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先前还会在鼎里面四处乱滚,后来只能躺着呻吟,到
底是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装死还是
真死。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
水底里去了。

  烟消火灭;水波不兴。特别的寂静倒使殿上殿下的人们警醒。他们中的一个首先叫了一
声,大家也立刻迭连惊叫起来;一个迈开腿向金鼎走去,大家便争先恐后地拥上去了。有挤
在后面的,只能从人脖子的空隙间向里面窥探。
  热气还炙得人脸上发烧。鼎里的水却一平如镜,上面浮着一层油,照出许多人脸孔:王
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监。……
  “阿呀,天哪!咱们大王的头还在里面哪,!”第六个妃子忽然发狂似的哭嚷起
来。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仓皇散开,急得手足无措,各自转了四五个圈子
。一个最有谋略的老臣独又上前,伸手向鼎边一摸,然而浑身一抖,立刻缩了回来,伸出两
个指头,放在口边吹个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门外商议打捞办法。约略费去了煮熟三锅小米的工夫,总算得到
一种结果,是:到大厨房去调集了铁丝勺子,命武士协力捞起来。
  器具不久就调集了,铁丝勺,漏勺,金盘,擦桌布,都放在鼎旁边。武士们便揎起衣袖
,有用铁丝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齐恭行打捞。有勺子相触的声音,有勺子刮着金鼎的声音
;水是随着勺子的搅动而旋绕着。好一会,一个武士的脸色忽而很端庄了,极小心地两手慢
慢举起了勺子,水滴从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里面便显出雪白的头骨来。大家惊叫了一声
;他便将头骨倒在金盘里。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后,妃子,老臣,以至太监之类,都放声哭起来。但不久就
陆续停止了,因为武士又捞起了一个同样的头骨。
  他们泪眼模胡地四顾,只见武士们满脸油汗,还在打捞。
  此后捞出来的是一团糟的白头发和黑头发;还有几勺很短的东西,似乎是白胡须和黑胡
须。此后又是一个头骨。此后是三枝簪。
  直到鼎里面只剩下清汤,才始住手;将捞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盘:一盘头骨,一盘须发
,一盘簪。
  “咱们大王只有一个头。那一个是咱们大王的呢?”第九个妃子焦急地问。
  “是呵……。”老臣们都面面相觑。
  “如果皮肉没有煮烂,那就容易辨别了。”一个侏儒跪着说。
  大家只得平心静气,去细看那头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连那孩子的头,也无从
分辨。王后说王的右额上有一个疤,是做太子时候跌伤的,怕骨上也有痕迹。果然,侏儒在
一个头骨上发见了:大家正在欢喜的时候,另外的一个侏儒却又在较黄的头骨的右额上看出
相仿的瘢痕来。
  “我有法子。”第三个王妃得意地说,“咱们大王的龙准〔16〕是很高的。”
  太监们即刻动手研究鼻准骨,有一个确也似乎比较地高,但究竟相差无几;最可惜的是
右额上却并无跌伤的瘢痕。
  “况且,”老臣们向太监说,“大王的后枕骨是这么尖的么?”
  “奴才们向来就没有留心看过大王的后枕骨……。”
  王后和妃子们也各自回想起来,有的说是尖的,有的说是平的。叫梳头太监来问的时候
,却一句话也不说。
  当夜便开了一个王公大臣会议,想决定那一个是王的头,但结果还同白天一样。并且连
须发也发生了问题。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难处置。讨论了小半夜
,只将几根红色的胡子选出;接着因为第九个王妃抗议,说她确曾看见王有几根通黄的胡子
,现在怎么能知道决没有一根红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归并,作为疑案了。
  到后半夜,还是毫无结果。大家却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继续讨论,直到第二次鸡鸣,
这才决定了一个最慎重妥善的办法,是:只能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
  七天之后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热闹。城里的人民,远处的人民,都奔来瞻仰国王的“
大出丧”。天一亮,道上已经挤满了男男女女;中间还夹着许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骑
士才缓辔而来。又过了不少工夫,才看见仪仗,什么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黄钺之类;
此后是四辆鼓吹车。再后面是黄盖随着路的不平而起伏着,并且渐渐近来了,于是现出灵车
,上载金棺,棺里面藏着三个头和一个身体。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丛中出现。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怕那两个
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然而也无法可施。
  此后是王后和许多王妃的车。百姓看她们,她们也看百姓,但哭着。此后是大臣,太监
,侏儒等辈,都装着哀戚的颜色。只是百姓已经不看他们,连行列也挤得乱七八糟,不成样
子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17〕〔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五月
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八、九期,原题为《眉间尺》。一九三二年编入《自选集》时
改为现名。
  〔2〕 眉间尺复仇的传说,在相传为魏曹丕所著的《列异传》中有如下的记载:“干
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剑献君,藏其雄者。谓其妻
曰:‘吾藏剑在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矣。君若觉,杀我;尔生男,以
告之。’及至君觉,杀干将。妻后生男,名赤鼻,告之。赤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剑;忽于屋
柱中得之。楚王梦一人,眉广三寸,辞欲报仇。购求甚急,乃逃朱兴山中。遇客,欲为之报
;乃刎首,将以奉楚王。客令镬煮之,头三日三夜跳不烂。王往观之,客以雄剑倚拟王,王
头堕镬中;客又自刎。三头悉烂,不可分别,分葬之,名曰三王冢。”(据鲁迅辑《古小说
钩沉》本)又晋代干宝《搜神记》卷十一也有内容大致相同的记载,而叙述较为细致,如眉
间尺山中遇客一段说:“(楚)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王即购之千金。儿闻之
,亡去,入山行歌。
  客有逢者,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干将莫邪子也。楚王杀我父,吾欲报之
。’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儿曰:‘幸甚!’即自刎,两
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不负子也。’于是尸乃仆。”(此外相传为后汉赵晔所著
的《楚王铸剑记》,完全与《搜神记》所记相同。)
  〔3〕 子时 我国古代用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
、亥)记时,从夜里十一点到次晨一点称为子时。
  〔4〕 王妃生下了一块铁 清代陈元龙撰《格致镜原》卷三十四引《列士传》佚文:
“楚王夫人于夏纳凉,抱铁柱,心有所感,遂怀孕,产一铁;王命莫邪铸为双剑。”
  〔5〕 井华水 清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水。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井泉水《集解
》:“汪颖曰:平旦第一汲,为井华水。”
  〔6〕 雉堞 城上排列如齿状的矮墙,俗称城垛。
  〔7〕 劳什子 北方方言。指物件,含有轻蔑、厌恶的意思。
  〔8〕 丹田 道家把人身脐下三寸的地方称为丹田,据说这个部位受伤,可以致命。
  〔9〕 蜜蜂的排衙 蜜蜂早晚两次群集蜂房外面,就像朝见蜂王一般。这里用来形容
人群拥挤喧闹。排衙,旧时衙署中下属依次参谒长官的仪式。
  〔10〕 放鬼债的资本 作者在创作本篇数月后,曾在一篇杂感里说,旧社会“有一
种精神的资本家”,惯用“同情”一类美好言辞作为“放债”的“资本”,以求“报答”。
参看《而已集·新时代的放债法》。
  〔11〕 这里和下文的歌,意思介于可解不可解之间。作者在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八
日给日本增田涉的信中曾说:“在《铸剑》里,我以为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
是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
理解的。”
  〔12〕 侏儒 形体矮小、专以滑稽笑谑供君王娱乐消遣的人,略似戏剧中的丑角。
  〔13〕 宴之敖者 作者虚拟的人名。一九二四年九月,鲁迅辑成《俟堂砖文杂集》
一书,题记后用宴之敖者作为笔名,但以后即未再用。
  〔14〕 汶汶乡 作者虚拟的地名。汶汶,昏暗不明。
  〔15〕 兽炭 古时豪富之家将木炭屑做成各种兽形的一种燃料。
  东晋裴启《语林》有如下记载:“洛下少林木,炭止如粟状。羊犽骄豪,乃捣小炭为屑
,以物和之,作售形。后何召之徒共集,乃以温酒;火既猛,兽皆开口,向人赫然。诸豪
相矜,皆服而效之。”(据鲁迅辑《古小说钩沉》本)
  〔16〕 龙准 指帝王的鼻子。准,鼻子。
  〔17〕 本篇最初发表时未署写作日期。现在篇末的日期是收入本集时补记。据《鲁
迅日记》,本篇完成时间为一九二七年四月三日。
出  关〔1〕
  老子〔2〕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3〕“先生,孔丘又来了!”他的学
生庚桑楚〔4〕,不耐烦似的走进来,轻轻的说。
  “请……”
  “先生,您好吗?”孔子极恭敬的行着礼,一面说。
  “我总是这样子,”老子答道。“您怎么样?所有这里的藏书,都看过了罢?”
  “都看过了。不过……”孔子很有些焦躁模样,这是他从来所没有的。“我研究《诗》
,《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很长久了,够熟透了。去拜见
了七十二位主子,谁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难得说明白呵。还是‘道’的难以说明白呢?”
  “你还算运气的哩,”老子说,“没有遇着能干的主子。六经这玩艺儿,只是先王的陈
迹呀。那里是弄出迹来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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