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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60 鲁迅(现代)
  然而小丙君不肯写。
  “他们不配我来写,”他说。“都是昏蛋。跑到养老堂里来,倒也罢了,可又不肯超然
;跑到首阳山里来,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做诗;做诗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发感慨,不肯安分
守己,‘为艺术而艺术’。你瞧,这样的诗,可是有永久性的:
    强盗来代强盗呀不知道这的不对。
    神农虞夏一下子过去了,我又那里去呢?
    唉唉死罢,命里注定的晦气!
  “你瞧,这是什么话?温柔敦厚的才是诗。他们的东西,却不但‘怨’,简直‘骂’了
。没有花,只有刺,尚且不可,何况只有骂。即使放开文学不谈,他们撇下祖业,也不是什
么孝子,到这里又讥讪朝政,更不像一个良民……我不写!
  ……”
  文盲们不大懂得他的议论,但看见声势汹汹,知道一定是反对的意思,也只好作罢了。
伯夷和叔齐的丧事,就这样的算是告了一段落。
  然而夏夜纳凉的时候,有时还谈起他们的事情来。有人说是老死的,有人说是病死的,
有人说是给抢羊皮袍子的强盗杀死的。后来又有人说其实恐怕是故意饿死的,因为他从小丙
君府上的鸦头阿金姐〔32〕那里听来:这之前的十多天,她曾经上山去奚落他们了几句,
傻瓜总是脾气大,大约就生气了,绝了食撒赖,可是撒赖只落得一个自己死。
  于是许多人就非常佩服阿金姐,说她很聪明,但也有些人怪她太刻薄。
  阿金姐却并不以为伯夷叔齐的死掉,是和她有关系的。自然,她上山去开了几句玩笑,
是事实,不过这仅仅是玩笑。那两个傻瓜发脾气,因此不吃薇菜了,也是事实,不过并没有
死,倒招来了很大的运气。
  “老天爷的心肠是顶好的,”她说。“他看见他们的撒赖,快要饿死了,就吩咐母鹿,
用它的奶去喂他们。您瞧,这不是顶好的福气吗?用不着种地,用不着砍柴,只要坐着,就
天天有鹿奶自己送到你嘴里来。可是贱骨头不识抬举,那老三,他叫什么呀,得步进步,喝
鹿奶还不够了。他喝着鹿奶,心里想,‘这鹿有这么胖,杀它来吃,味道一定是不坏的。’
一面就慢慢的伸开臂膊,要去拿石片。可不知道鹿是通灵的东西,它已经知道了人的心思,
立刻一溜烟逃走了。老天爷也讨厌他们的贪嘴,叫母鹿从此不要去。〔33〕您瞧,他们还
不只好饿死吗?那里是为了我的话,倒是为了自己的贪心,贪嘴呵!
  ……”
  听到这故事的人们,临末都深深的叹一口气,不知怎的,连自己的肩膀也觉得轻松不少
了。即使有时还会想起伯夷叔齐来,但恍恍忽忽,好像看见他们蹲在石壁下,正在张开白胡
子的大口,拚命的吃鹿肉。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
  〔2〕 关于伯夷和叔齐,《史记·伯夷列传》中有如下的记载: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
  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
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
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
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
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
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儉,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
首阳山。”
  〔3〕 商王 指商纣,姓子名受,是商代最末的一个帝王。
  〔4〕 散宜生 周初功臣。商代末年往归西伯(周文王),以后曾随武王伐纣。
  〔5〕 关于太师疵和少师强,《史记·周本纪》载:“纣昏乱暴虐滋甚,杀王子比干
,囚箕子;太师疵、少师皺(强)抱其乐器而犇周。”
  太师、少师都是乐官名。据《周礼·春官》郑玄注,凡担任这种官职的,都是盲人。
  〔6〕 关于纣王砍脚、剖心的事,《尚书·泰誓》有如下记载:
  “今商王受……"贍(斫)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太平御览》卷八十三引《帝王?兰汀罚骸暗坻?贍朝涉之胫而视其髓。”又《史记·殷本纪》也记有比干被剖心的事:“纣
愈淫乱不止。……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薨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
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
  〔7〕 西伯肯养老 西伯即周文王姬昌;商纣时为西伯,死后谥为文王。《史记》的
《周本纪》和《伯夷列传》都说“西伯善养老”。
  《周本纪》说他“笃仁、敬老、慈少”。
  〔8〕 大告示 《史记·周本纪》载武王率师渡过盟津以后,曾发布誓师辞,即所谓
《太(泰)誓》。这里的“告示”,除首尾“照得”“此示”数字外,都是《太誓》的原文
。“毁坏其三正,离咝其王父母弟”,意思是毁坏了天、地、人的正道,抛弃他的祖辈和弟
兄不用。
  〔9〕 九旒云罕旗 《史记·周本纪》载武王克商后举行祭社典礼,有“百夫荷罕旗
以先驱”的记载;南朝宋裴笥《集解》说:“蔡邕《独断》曰:‘前驱有九旋云罕。’”据
《文选·东京赋》薛综注,云罕和九旒,都是旌旗的名称。
  〔10〕 周王发 即周武王姬发,文王之子。《史记·周本纪》记有武王出兵的情形
:“武王即位,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九年,武王上祭于毕,东观兵,至于盟津,
为文王木主,载以车,中军。武王自称太子发,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专。……是时,诸侯
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女(汝)未知天命,未
可也。乃还师归。居二年,闻纣昏乱暴虐滋甚,……于是武王疤告诸侯曰:‘殷有重罪,不
可以不毕伐。’乃遵文王,遂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
又以下记牧野誓师时情形,有“武王左杖黄钺(黄斧头),右秉白旄(白牛尾)”的句子。
  〔11〕 姜太公 即姜尚。《史记·齐世家》说文王在渭水之滨遇见姜尚:“与语大
悦,曰:‘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
  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号之曰‘太公望’。”文王死后,他佐武王灭纣,封
于齐。
  〔12〕 周尺一丈 约当现在的七市尺。
  〔13〕 关于周师渡盟津,《史记·周本纪》载:“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师毕渡盟津
,诸侯咸会。”按盟津亦名孟津,在今河南孟县南。武王伐纣,由陕西进入河南,在此渡过
黄河,至朝歌近郊牧野,击败纣兵,便占领了纣的都城朝歌(故城在今河南汤阴县)。
  〔14〕 “自弃其先祖肆祀不答”等语;见《史记·周本纪》:“二月甲子昧爽,武
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曰:‘古人有言,“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今殷王纣维妇人言是用,自弃其先祖肆祀不答,昏弃其家国,遗其王父母弟不用。’”按小
说中所说的《太誓》,应为《牧誓》;《尚书·牧誓》作:“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
父母弟不迪。”
  〔15〕 关于牧野大战的情况,《尚书·武成》中有如下的记载:
  “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
漂杵。”
  〔16〕 关于纣兵倒戈的事,《史记·周本纪》中有如下的记载:
  “帝纣闻武王来,亦发兵七十万人距武王。武王使师尚父与百夫致师,以大卒驰帝纣师
。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纣师皆倒兵以战,以开武王。”
  〔17〕 鹿台和巨(钜)桥,都是商纣的仓库。前者贮藏珠玉钱帛,故址在今河南汤
阴朝歌镇南;后者贮藏米谷,故址在今河北曲周东北古衡章水东岸。《史记·殷本纪》:“
帝纣……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钜桥之粟。”
  〔18〕 关于纣王自焚和武王入商等情形,《史记·周本纪》中有如下的记载:“纣
走反入,登于鹿台之上,蒙衣其殊玉,自燔于火而死。
  武王持大白旗以麾诸侯,诸侯毕拜武王,武王乃揖诸侯,诸侯毕从;武王至商国,商国
百姓咸待于郊,于是武王使群臣告语商百姓曰:‘上天降休!’商人皆再拜稽首,武王亦答
拜。遂入,至纣死所,武王自射之,三发而后下车,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县大白之
旗;已而至纣之嬖妾二女,二女皆经自杀。武王又射三发,击以剑,斩以玄钺,县其头小白
之旗。”
  〔19〕 妃己 商纣的妃子。《史记·殷本纪》:“帝纣……好酒淫乐,嬖于妇人,
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武王克商,“杀妲己。”又明代王三聘《古今事物考》卷六:“
商妲己,狐精也,亦曰雉精,犹未变足,以帛裹之。”在长篇小说《封神演义》中也有类似
的传说。
  〔20〕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语见《老子》七十九章。又《史记·伯夷列传》说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耶?积仁藉行如此而饿
死!……
  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
  〔21〕 “归马于华山之阳”二语,见《尚书·武成》:武王克商后,“乃偃武修文
,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22〕 小穷奇 穷奇,我国古代所谓“四凶”(浑沌、穷奇、莾杌、饕餮)之一。
《左传》文公十八年:“少暗氏有不才子……天下之民谓之穷奇。”小穷奇,当是作者由此
虚拟的人名。
  〔23〕 “天下之大老也”原是孟轲称赞伯夷和姜尚的话,见《孟子·离娄》:“二
老者,天下之大老也。”
  〔24〕 “剥猪猡” 旧时上海盗匪抢劫行人,剥夺衣服,称为“剥猪猡”。猪猡,
江浙一带方言,即猪。
  〔25〕 首阳山 据《史记·伯夷列传》裴笥《集解》引后汉马融说:“首阳山在河
(黄河)东蒲坂,华山之北,河曲之中。”蒲坂故城在今山西永济县境。
  〔26〕 捞儿 也作落儿。北方方言,意为物质收益。这里指可吃的东西。
  〔27〕 小丙君 作者虚拟的人名。
  〔28〕 祭酒 古代宴时,先由一个年长的人以酒沃地祭神,故尊称年高有德者为
祭酒。汉魏以后,用为官名,如博士祭酒、国子祭酒等。
  〔29〕 “敦厚”“温柔” 语出《礼记·经解》:“孔子曰:温柔敦厚,诗教也。
”据孔颖达疏说,所谓“温柔敦厚”就是“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的意思;这一直成为我
国封建时代文学创作和批评的一种准则。
  〔30〕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语见《诗经·小雅·北山》,“普”原作“溥”。
  〔31〕 关于伯夷、叔齐由于一个女人的话而最后饿死的事,蜀汉谯周《古史考》中
记有如下的传说:“伯夷、叔齐者,殷之末世,孤竹君之二子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野有妇人谓之曰:‘子义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于是饿死。”(按《古史考》今
不传,这里是根据清代章宗源辑本,在清代孙星衍所编《平津馆丛书》中。)
  〔32〕 阿金姐 作者虚拟的人名。
  〔33〕 关于鹿奶的传说,汉代刘向《列士传》中有如下的记载:
  “伯夷,殷时辽东孤竹君之子也,与弟叔齐俱让其位而归于国。见武王伐纣,以为不义
,遂隐于首阳之山,不食周粟,以微(薇)菜为粮。时有王糜子往难之曰:‘虽不食我周粟
,而食我周木,何也?’伯夷兄弟遂绝食,七日,天遣白鹿乳之。迳由数日,叔齐腹中私曰
:‘得此鹿完*n之,岂不快哉!’于是鹿知其心,不复来下。伯夷兄弟,俱饿死也。”
  (按《列士传》今不传,这是从《玉集》卷十二所引转录。《玉集》,辑者不详。
宋代郑樵《通志·艺文略》著录二十卷,现存残本二卷,在清代黎庶昌所编《古逸丛书》中
。)
铸  剑〔1〕

  眉间尺〔2〕刚和他的母亲睡下,老鼠便出来咬锅盖,使他听得发烦。他轻轻地叱了几
声,最初还有些效验,后来是简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径自咬。他又不敢大声赶,怕惊醒
了白天做得劳乏,晚上一躺就睡着了的母亲。
  许多时光之后,平静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扑通一声,惊得他又睁开眼。同时听到沙
沙地响,是爪子抓着瓦器的声音。
  “好!该死!”他想着,心里非常高兴,一面就轻轻地坐起来。
  他跨下床,借着月光走向门背后,摸到钻火家伙,点上松明,向水瓮里一照。果然,一
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里面了;但是,存水已经不多,爬不出来,只沿着水瓮内壁,抓着,团
团地转圈子。
  “活该!”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闹得他不能安稳睡觉的便是它们,很觉得畅快。他将
松明插在土墙的小孔里,赏玩着;然而那圆睁的小眼睛,又使他发生了憎恨,伸手抽出一根
芦柴,将它直按到水底去。过了一会,才放手,那老鼠也随着浮了上来,还是抓着瓮壁转圈
子。只是抓劲已经没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水里面,单露出一点尖尖的通红的小鼻子
,咻咻地急促地喘气。
  他近来很有点不大喜欢红鼻子的人。但这回见了这尖尖的小红鼻子,却忽然觉得它可怜
了,就又用那芦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着,歇了一回力,便沿着芦干爬了上来。待到
他看见全身,——湿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似的尾巴,——便又觉得可恨可憎得很,
慌忙将芦柴一抖,扑通一声,老鼠又落在水瓮里,他接着就用芦柴在它头上捣了几下,叫它
赶快沉下去。
  换了六回松明之后,那老鼠已经不能动弹,不过沉浮在水中间,有时还向水面微微一跳
。眉间尺又觉得很可怜,随即折断芦柴,好容易将它夹了出来,放在地面上。老鼠先是丝毫
不动,后来才有一点呼吸;又许多时,四只脚运动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来逃走。这使眉
间尺大吃一惊,不觉提起左脚,一脚踏下去。只听得吱的一声,他蹲下去仔细看时,只见口
角上微有鲜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觉得很可怜,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非常难受。他蹲着,呆看着,站不起来。
  “尺儿,你在做什么?”他的母亲已经醒来了,在床上问。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转身去,却只答了两个字。
  “是的,老鼠。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么?杀它呢,还是在救它?”
  他没有回答。松明烧尽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渐看见月光的皎洁。
  “唉!”他的母亲叹息说,“一交子时〔3〕,你就是十六岁了,性情还是那样,不冷
不热地,一点也不变。看来,你的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了。”
  他看见他的母亲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体都在颤动;低微的声音里,含着无限的
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转眼间,又觉得热血在全身中忽然腾沸。
  “父亲的仇?父亲有什么仇呢?”他前进几步,惊急地问。
  “有的。还要你去报。我早想告诉你的了;只因为你太小,没有说。现在你已经成人了
,却还是那样的性情。这教我怎么办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么?”
  “能。说罢,母亲。我要改过……。”
  “自然。我也只得说。你必须改过……。那么,走过来罢。”
  他走过去;他的母亲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里,两眼发出闪闪的光芒。
  “听哪!”她严肃地说,“你的父亲原是一个铸剑的名工,天下第一。他的工具,我早
已都卖掉了来救了穷了,你已经看不见一点遗迹;但他是一个世上无二的铸剑的名工。二十
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块铁〔4〕,听说是抱了一回铁柱之后受孕的,是一块纯青透明的铁。
大王知道是异宝,便决计用来铸一把剑,想用它保国,用它杀敌,用它防身。不幸你的父亲
那时偏偏入了选,便将铁捧回家里来,日日夜夜地锻炼,费了整三年的精神,炼成两把剑。
  “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呵!哗拉拉地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
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
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父亲用井华水〔5〕慢慢地滴下去
,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
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大欢喜的光采,便从你父亲的眼睛里四射出来;他取起剑,拂拭着,拂拭着。然而悲
惨的皱纹,却也从他的眉头和嘴角出现了。他将那两把剑分装在两个匣子里。
  “‘你只要看这几天的景象,就明白无论是谁,都知道剑已炼就的了。’他悄悄地对我
说。‘一到明天,我必须去献给大王。但献剑的一天,也就是我命尽的日子。怕我们从此要
长别了。’
  “‘你……。’我很骇异,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么说的好。我只是这样地说:‘你
这回有了这么大的功劳……。’“‘唉!你怎么知道呢!’他说。‘大王是向来善于猜疑,
又极残忍的。这回我给他炼成了世间无二的剑,他一定要杀掉我,免得我再去给别人炼剑,
来和他匹敌,或者超过他。’“我掉泪了。
  “‘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眼泪决不能洗掉运命。
  我可是早已有准备在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发出电火似的光芒,将一个剑匣放在我膝
上。‘这是雄剑。’他说。‘你收着。
  明天,我只将这雌剑献给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来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间了
。你不是怀孕已经五六个月了么?不要悲哀;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抚养。一到成人之后,你
便交给他这雄剑,教他砍在大王的颈子上,给我报仇!’”
  “那天父亲回来了没有呢?”眉间尺赶紧问。
  “没有回来!”她冷静地说。“我四处打听,也杳无消息。
  后来听得人说,第一个用血来饲你父亲自己炼成的剑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亲。
还怕他鬼魂作怪,将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门和后苑了!”
  眉间尺忽然全身都如烧着猛火,自己觉得每一枝毛发上都仿佛闪出火星来。他的双拳,
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响。
  他的母亲站起了,揭去床头的木板,下床点了松明,到门背后取过一把锄,交给眉间尺
道:“掘下去!”
  眉间尺心跳着,但很沉静的一锄一锄轻轻地掘下去。掘出来的都是黄土,约到五尺多深
,土色有些不同了,似乎是烂掉的材木。
  “看罢!要小心!”他的母亲说。
  眉间尺伏在掘开的洞穴旁边,伸手下去,谨慎小心地撮开烂树,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触
着冰雪的时候,那纯青透明的剑也出现了。他看清了剑靶,捏着,提了出来。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似乎都骤然失了光辉,惟有青光充塞宇内。那剑便溶在这青光
中,看去好像一无所有。眉间尺凝神细视,这才仿佛看见长五尺余,却并不见得怎样锋利,
剑口反而有些浑圆,正如一片韭叶。
  “你从此要改变你的优柔的性情,用这剑报仇去!”他的母亲说。
  “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
  “但愿如此。你穿了青衣,背上这剑,衣剑一色,谁也看不分明的。衣服我已经做在这
里,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罢。不要记念我!”她向床后的破衣箱一指,说。
  眉间尺取出新衣,试去一穿,长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叠好,裹了剑,放在枕边,沉静
地躺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改变了优柔的性情;他决心要并无心事一般,倒头便睡,清晨醒来
,毫不改变常态,从容地去寻他不共戴天的仇雠。
  但他醒着。他翻来复去,总想坐起来。他听到他母亲的失望的轻轻的长叹。他听到最初
的鸡鸣;他知道已交子时,自己是上了十六岁了。

  当眉间尺肿着眼眶,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外,穿着青衣,背着青剑,迈开大步,径奔城中
的时候,东方还没有露出阳光。
  杉树林的每一片叶尖,都挂着露珠,其中隐藏着夜气。但是,待到走到树林的那一头,
露珠里却闪出各样的光辉,渐渐幻成晓色了。远望前面,便依稀看见灰黑色的城墙和雉堞〔
6〕。
  和挑葱卖菜的一同混入城里,街市上已经很热闹。男人们一排一排的呆站着;女人们也
时时从门里探出头来。她们大半也肿着眼眶;蓬着头;黄黄的脸,连脂粉也不及涂抹。
  眉间尺预觉到将有巨变降临,他们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着这巨变的。
  他径自向前走;一个孩子突然跑过来,几乎碰着他背上的剑尖,使他吓出了一身汗。转
出北方,离王宫不远,人们就挤得密密层层,都伸着脖子。人丛中还有女人和孩子哭嚷的声
音。他怕那看不见的雄剑伤了人,不敢挤进去;然而人们却又在背后拥上来。他只得宛转地
退避;面前只看见人们的背脊和伸长的脖子。
  忽然,前面的人们都陆续跪倒了;远远地有两匹马并着跑过来。此后是拿着木棍,戈,
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满路黄尘滚滚。又来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上面坐着一队人
,有的打钟击鼓,有的嘴上吹着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劳什子〔7〕。此后又是车,里面的人
都穿画衣,不是老头子,便是矮胖子,个个满脸油汗。接着又是一队拿刀枪剑戟的骑士。跪
着的人们便都伏下去了。这时眉间尺正看见一辆黄盖的大车驰来,正中坐着一个画衣的胖子
,花白胡子,小脑袋;腰间还依稀看见佩着和他背上一样的青剑。
  他不觉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热起来,像是猛火焚烧着。
  他一面伸手向肩头捏住剑柄,一面提起脚,便从伏着的人们的脖子的空处跨出去。
  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个倒栽葱,因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只脚。这一跌又正
压在一个干瘪脸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剑尖伤了他,吃惊地起来看的时候,肋下就挨了很重的
两拳。他也不暇计较,再望路上,不但黄盖车已经走过,连拥护的骑士也过去了一大阵了。
  路旁的一切人们也都爬起来。干瘪脸的少年却还扭住了眉间尺的衣领,不肯放手,说被
他压坏了贵重的丹田〔8〕,必须保险,倘若不到八十岁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闲人们又即
刻围上来,呆看着,但谁也不开口;后来有人从旁笑骂了几句,却全是附和干瘪脸少年的。
眉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不得。这样地经过
了煮熟一锅小米的时光,眉间尺早已焦躁得浑身发火,看的人却仍不见减,还是津津有味似
的。
  前面的人圈子动摇了,挤进一个黑色的人来,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他并不言语,只
向眉间尺冷冷地一笑,一面举手轻轻地一拨干瘪脸少年的下巴,并且看定了他的脸。那少年
也向他看了一会,不觉慢慢地松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看的人们也都无聊地走散
。只有几个人还来问眉间尺的年纪,住址,家里可有姊姊。眉间尺都不理他们。
  他向南走着;心里想,城市中这么热闹,容易误伤,还不如在南门外等候他回来,给父
亲报仇罢,那地方是地旷人稀,实在很便于施展。这时满城都议论着国王的游山,仪仗,威
严,自己得见国王的荣耀,以及俯伏得有怎么低,应该采作国民的模范等等,很像蜜蜂的排
衙〔9〕。直至将近南门,这才渐渐地冷静。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树下,取出两个馒头来充了饥;吃着的时候忽然记起母亲来
,不觉眼鼻一酸,然而此后倒也没有什么。周围是一步一步地静下去了,他至于很分明地听
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尽目力望着前方,毫不见有国王回来的影子。上城卖菜的村人
,一个个挑着空担出城回家去了。
  人迹绝了许久之后,忽然从城里闪出那一个黑色的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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