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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40 鲁迅(现代)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许多人笑,又仿佛看见这笑声就从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来。他便惘
惘然,跨进植物园,向着对面的教员豫备室大踏步走。
  他大吃一惊,至于连《中国历史教科书》也失手落在地上了,因为脑壳上突然遭了什么
东西的一击。他倒退两步,定睛看时,一枝夭斜的树枝横在他面前,已被他的头撞得树叶都
微微发抖。他赶紧弯腰去拾书本,书旁边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道: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许多人笑,又仿佛看见这笑声就从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来。于是也
就不好意思去抚摩头上已经疼痛起来的皮肤,只一心跑进教员豫备室里去。
  那里面,两个装着白开水的杯子依然,却不见了似死非死的校役,瑶翁也踪影全无了。
一切都黯淡,只有他的新皮包和新帽子在黯淡中发亮。看壁上的挂钟,还只有三点四十分。
  高老夫子回到自家的房里许久之后,有时全身还骤然一热;又无端的愤怒;终于觉得学
堂确也要闹坏风气,不如停闭的好,尤其是女学堂,——有什么意思呢,喜欢虚荣罢了!
  “嘻嘻!”
  他还听到隐隐约约的笑声。这使他更加愤怒,也使他辞职的决心更加坚固了。晚上就写
信给何校长,只要说自己患了足疾。但是,倘来挽留,又怎么办呢?——也不去。女学堂真
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样子,自己又何苦去和她们为伍呢?犯不上的。他想。
  他于是决绝地将《了凡纲鉴》搬开;镜子推在一旁;聘书也合上了。正要坐下,又觉得
那聘书实在红得可恨,便抓过来和《中国历史教科书》一同塞入抽屉里。
  一切大概已经打叠停当,桌上只剩下一面镜子,眼界清净得多了。然而还不舒适,仿佛
欠缺了半个魂灵,但他当即省悟,戴上红结子的秋帽,径向黄三的家里去了。
  “来了,尔础高老夫子!”老钵大声说。
  “狗屁!”他眉头一皱,在老钵的头顶上打了一下,说。
  “教过了罢?怎么样,可有几个出色的?”黄三热心地问。
  “我没有再教下去的意思。女学堂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我辈正经人,确乎犯不上
酱在一起……。”
  毛家的大儿子进来了,胖到像一个汤圆。
  “阿呀!久仰久仰!……”满屋子的手都拱起来,膝关节和腿关节接二连三地屈折,仿
佛就要蹲了下去似的。
  “这一位就是先前说过的高干亭兄。”老钵指着高老夫子,向毛家的大儿子说。
  “哦哦!久仰久仰!……”毛家的大儿子便特别向他连连拱手,并且点头。
  这屋子的左边早放好一顶斜摆的方桌,黄三一面招呼客人,一面和一个小鸦头布置着座
位和筹马。不多久,每一个桌角上都点起一枝细瘦的洋烛来,他们四人便入座了。
  万籁无声。只有打出来的骨牌拍在紫檀桌面上的声音,在初夜的寂静中清彻地作响。
  高老夫子的牌风并不坏,但他总还抱着什么不平。他本来是什么都容易忘记的,惟独这
一回,却总以为世风有些可虑;虽然面前的筹马渐渐增加了,也还不很能够使他舒适,使他
乐观。但时移俗易,世风也终究觉得好了起来;不过其时很晚,已经在打完第二圈,他快要
凑成“清一色”〔17〕的时候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一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二十六期。
  〔2〕 《袁了凡纲鉴》 即《了凡纲鉴》,明代袁黄采录朱熹《通鉴纲目》编纂而成
,共四十卷,清末坊间有刻本流行。袁黄,字坤仪,号了凡,江苏吴江人,明万历进士,还
著有《历法新书》、《群书备考》等。
  〔3〕 “人生识字忧患始” 语见宋代苏轼《石苍舒醉墨堂》诗。
  〔4〕 菊月吉旦 即夏历九月初一。旧时常用花期来指称月份,九月盛开菊花,称为
菊月。吉旦,初一。
  〔5〕 高尔基(M.BCDEFGH,1868—1936) 原名阿列克赛·马克西莫维?妗け耸部品颍ǎ粒停甀JKFCL),苏联无产阶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福玛·高尔杰耶夫?贰ⅰ赌盖住泛妥源迦壳锻辍贰ⅰ对谌思洹贰ⅰ段业拇笱А返取W髡咴诒酒腥靡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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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阳宅先生 即所谓“堪舆家”,俗称“风水先生”。他们称生人的住宅为“阳
宅”,称墓地为“阴宅”。
  〔7〕 番 “番饼”的简称。旧时我国某些地区称从外国流入的银币为番饼(后来也
泛指银元)。
  〔8〕 “玉皇香案吏” 旧时附庸风雅的文人,常从古人诗词中摘取词句作为别号。
“玉皇香案吏”见于唐代元稹《以州宅夸于乐天》:
  “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
  〔9〕 乩坛 扶乩的场所。扶乩是一种迷信活动,由二人扶一丁字形木架,使下垂一
端在沙盘上划字,假托为神鬼所示。
  〔10〕 蕊珠仙子 道教传说中的仙女,所居之处称为蕊珠宫。唐代赵嘏《赠道者》
:“华盖飘飘绿鬓翁,往来朝谒蕊珠宫。”
  〔11〕 青眼 《晋书·阮籍传》载:晋代阮籍以白眼看他憎恶的人,用青眼看他器
重的人。后来“加青眼”就被用作表示器重和喜爱。
  〔12〕 两仪 原指天地,见《易经·系辞传》。后也用以指称男女。
  〔13〕 书脑 线装书打眼穿线的地方。
  〔14〕 石勒(274—333) 羯族人,西晋末年于山东聚众起兵,逐渐发展成
割据势力,后灭前赵,建立政权,史称后赵。
  〔15〕 “淝水之战” 指公元三八三年,东晋军队在安徽淝水以八万兵力大败前秦
苻坚近百万大军的战役。据《晋书·苻坚载记》:在交战中苻坚登城远望;把八公山上的草
木都错看成是晋军。成语“草木皆兵”即由此而来。
  〔16〕 拓跋氏 古代鲜卑族的一支。公元三八六年拓跋自立为魏王,后日益强大
,据有黄河以北各地。公元三九八年,拓跋建都平城(今山西大同),称帝改元,史称北
魏。
  〔17〕 “清一色” 打麻将的用语。指某一家手中所掌握的牌全由一种花色组成。
孤 独 者〔1〕

  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
  那时我在S城,就时时听到人们提起他的名字,都说他很有些古怪:所学的是动物学,
却到中学堂去做历史教员;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常说家庭应该破
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此外还有许多零碎的话柄;总之,
在S城里也算是一个给人当作谈助的人。有一年的秋天,我在寒石山的一个亲戚家里闲住;
他们就姓魏,是连殳的本家。但他们却更不明白他,仿佛将他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说是“
同我们都异样的”。
  这也不足为奇,中国的兴学虽说已经二十年了,寒石山却连小学也没有。全山村中,只
有连殳是出外游学的学生,所以从村人看来,他确是一个异类;但也很妒羡,说他挣得许多
钱。
  到秋末,山村中痢疾流行了;我也自危,就想回到城中去。那时听说连殳的祖母就染了
病,因为是老年,所以很沉重;山中又没有一个医生。所谓他的家属者,其实就只有一个这
祖母,雇一名女工简单地过活;他幼小失了父母,就由这祖母抚养成人的。听说她先前也曾
经吃过许多苦,现在可是安乐了。但因为他没有家小,家中究竟非常寂寞,这大概也就是大
家所谓异样之一端罢。
  寒石山离城是旱道一百里,水道七十里,专使人叫连殳去,往返至少就得四天。山村僻
陋,这些事便算大家都要打听的大新闻,第二天便轰传她病势已经极重,专差也出发了;可
是到四更天竟咽了气,最后的话,是:“为什么不肯给我会一会连殳的呢?……”
  族长,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亲丁,闲人,聚集了一屋子,豫计连殳的到来,应该已
是入殓的时候了。寿材寿衣早已做成,都无须筹画;他们的第一大问题是在怎样对付这“承
重孙”〔2〕,因为逆料他关于一切丧葬仪式,是一定要改变新花样的。聚议之后,大概商
定了三大条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请和尚道士做法事〔3〕。总而言之
:是全都照旧。
  他们既经议妥,便约定在连殳到家的那一天,一同聚在厅前,排成阵势,互相策应,并
力作一回极严厉的谈判。村人们都咽着唾沫,新奇地听候消息;他们知道连殳是“吃洋教”
的“新党”,向来就不讲什么道理,两面的争斗,大约总要开始的,或者还会酿成一种出人
意外的奇观。
  传说连殳的到家是下午,一进门,向他祖母的灵前只是弯了一弯腰。族长们便立刻照豫
定计画进行,将他叫到大厅上,先说过一大篇冒头,然后引入本题,而且大家此唱彼和,七
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辩驳的机会。但终于话都说完了,沉默充满了全厅,人们全数悚然地紧
看着他的嘴。只见连殳神色也不动,简单地回答道:
  “都可以的。”
  这又很出于他们的意外,大家的心的重担都放下了,但又似乎反加重,觉得太“异样”
,倒很有些可虑似的。打听新闻的村人们也很失望,口口相传道,“奇怪!他说‘都可以’
哩!我们看去罢!”都可以就是照旧,本来是无足观了,但他们也还要看,黄昏之后,便欣
欣然聚满了一堂前。
  我也是去看的一个,先送了一份香烛;待到走到他家,已见连殳在给死者穿衣服了。原
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
黑气里发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的专家,使旁观者不觉叹服。
寒石山老例,当这些时候,无论如何,母家的亲丁是总要挑剔的;他却只是默默地,遇见怎
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动。站在我前面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便发出羡慕感叹的声
音。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们都念念有词。其次入棺;其次又是拜;又是哭,直到钉
好了棺盖。沉静了一瞬间,大家忽而扰动了,很有惊异和不满的形势。我也不由的突然觉到
:连殳就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
  大殓便在这惊异和不满的空气里面完毕。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连殳却还坐在
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
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模样,是老例上所没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
到,大家都手足无措了,迟疑了一会,就有几个人上前去劝止他,愈去愈多,终于挤成一大
堆。但他却只是兀坐着号*G,铁塔似的动也不动。
  大家又只得无趣地散开;他哭着,哭着,约有半点钟,这才突然停了下来,也不向吊客
招呼,径自往家里走。接着就有前去窥探的人来报告:他走进他祖母的房里,躺在床上,而
且,似乎就睡熟了。
  隔了两日,是我要动身回城的前一天,便听到村人都遭了魔似的发议论,说连殳要将所
有的器具大半烧给他祖母,余下的便分赠生时侍奉,死时送终的女工,并且连房屋也要无期
地借给她居住了。亲戚本家都说到舌敝唇焦,也终于阻当不住。
  恐怕大半也还是因为好奇心,我归途中经过他家的门口,便又顺便去吊慰。他穿了毛边
的白衣出见,神色也还是那样,冷冷的。我很劝慰了一番;他却除了唯唯诺诺之外,只回答
了一句话,是:
  “多谢你的好意。”

  我们第三次相见就在这年的冬初,S城的一个书铺子里,大家同时点了一点头,总算是
认识了。但使我们接近起来的,是在这年底我失了职业之后。从此,我便常常访问连殳去。
一则,自然是因为无聊赖;二则,因为听人说,他倒很亲近失意的人的,虽然素性这么冷。
但是世事升沉无定,失意人也不会我一投名片,他便接见了。两间连通的客厅,并无什么陈
设,不过是桌椅之外,排列些书架,大家虽说他是一个可怕的“新党”,架上却不很有新书
。他已经知道我失了职业;但套话一说就完,主客便只好默默地相对,逐渐沉闷起来。我只
见他很快地吸完一枝烟,烟蒂要烧着手指了,才抛在地面上。
  “吸烟罢。”他伸手取第二枝烟时,忽然说。
  我便也取了一枝,吸着,讲些关于教书和书籍的,但也还觉得沉闷。我正想走时,门外
一阵喧嚷和脚步声,四个男女孩子闯进来了。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手脸和衣服都很脏
,而且丑得可以。但是连殳的眼里却即刻发出欢喜的光来了,连忙站起,向客厅间壁的房里
走,一面说道:
  “大良,二良,都来!你们昨天要的口琴,我已经买来了。”
  孩子们便跟着一齐拥进去,立刻又各人吹着一个口琴一拥而出,一出客厅门,不知怎的
便打将起来。有一个哭了。
  “一人一个,都一样的。不要争呵!”他还跟在后面嘱咐。
  “这么多的一群孩子都是谁呢?”我问。
  “是房主人的。他们都没有母亲,只有一个祖母。”
  “房东只一个人么?”
  “是的。他的妻子大概死了三四年了罢,没有续娶。——否则,便要不肯将余屋租给我
似的单身人。”他说着,冷冷地微笑了。
  我很想问他何以至今还是单身,但因为不很熟,终于不好开口。
  只要和连殳一熟识,是很可以谈谈的。他议论非常多,而且往往颇奇警。使人不耐的倒
是他的有些来客,大抵是读过《沉沦》〔4〕的罢,时常自命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余
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皱着眉头吸烟。还有那房
主的孩子们,总是互相争吵,打翻碗碟,硬讨点心,乱得人头昏。但连殳一见他们,却再不
像平时那样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听说有一回,三良发了红斑痧,竟急得
他脸上的黑气愈见其黑了;不料那病是轻的,于是后来便被孩子们的祖母传作笑柄。
  “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他似乎也觉得我有些不耐烦了,有一天特地乘
机对我说。
  “那也不尽然。”我只是随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
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
  “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
  譬如一粒种子,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
是无端……。”我因为闲着无事,便也如大人先生们一下野,就要吃素谈禅〔5〕一样,正
在看佛经。佛理自然是并不懂得的,但竟也不自检点,一味任意地说。
  然而连殳气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开口。我也猜不出他是无话可说呢,还是不屑辩
。但见他又显出许久不见的冷冷的态度来,默默地连吸了两枝烟;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时,我
便只好逃走了。
  这仇恨是历了三月之久才消释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为忘却,一半则他自己竟也被“天
真”的孩子所仇视了,于是觉得我对于孩子的冒渎的话倒也情有可原。但这不过是我的推测
。其时是在我的寓里的酒后,他似乎微露悲哀模样,半仰着头道:
  “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
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
  “这是环境教坏的。”
  我即刻很后悔我的话。但他却似乎并不介意,只竭力地喝酒,其间又竭力地吸烟。
  “我倒忘了,还没有问你,”我便用别的话来支梧,“你是不大访问人的,怎么今天有
这兴致来走走呢?我们相识有一年多了,你到我这里来却还是第一回。”
  “我正要告诉你呢:你这几天切莫到我寓里来看我了。我的寓里正有很讨厌的一大一小
在那里,都不像人!”
  “一大一小?这是谁呢?”我有些诧异。
  “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儿子。哈哈,儿子正如老子一般。”
  “是上城来看你,带便玩玩的罢?”
  “不。说是来和我商量,就要将这孩子过继给我的。”
  “呵!过继给你?”我不禁惊叫了,“你不是还没有娶亲么?”
  “他们知道我不娶的了。但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其实是要过继给我那一间寒石山的
破屋子。我此外一无所有,你是知道的;钱一到手就化完。只有这一间破屋子。他们父子的
一生的事业是在逐出那一个借住着的老女工。”
  他那词气的冷峭,实在又使我悚然。但我还慰解他说:
  “我看你的本家也还不至于此。他们不过思想略旧一点罢了。譬如,你那年大哭的时候
,他们就都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你……。”
  “我父亲死去之后,因为夺我屋子,要我在笔据上画花押,我大哭着的时候,他们也是
这样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我……。”他两眼向上凝视,仿佛要在空中寻出那时的情景来。
  “总而言之:关键就全在你没有孩子。你究竟为什么老不结婚的呢?”我忽而寻到了转
舵的话,也是久已想问的话,觉得这时是最好的机会了。
  他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于是就吸烟,没有回答。

  但是,虽在这一种百无聊赖的境地中,也还不给连殳安住。渐渐地,小报上有匿名人来
攻击他,学界上也常有关于他的流言,可是这已经并非先前似的单是话柄,大概是于他有损
的了。我知道这是他近来喜欢发表文章的结果,倒也并不介意。S城人最不愿意有人发些没
有顾忌的议论,一有,一定要暗暗地来叮他,这是向来如此的,连殳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
,忽然听说他已被校长辞退了。这却使我觉得有些兀突;其实,这也是向来如此的,不过因
为我希望着自己认识的人能够幸免,所以就以为兀突罢了,S城人倒并非这一回特别恶。
  其时我正忙着自己的生计,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阳去当教员的事,竟没有工夫去
访问他。待到有些余暇的时候,离他被辞退那时大约快有三个月了,可是还没有发生访问连
殳的意思。有一天,我路过大街,偶然在旧书摊前停留,却不禁使我觉到震悚,因为在那里
陈列着的一部汲古阁初印本《史记索隐》〔6〕,正是连殳的书。他喜欢书,但不是藏书家
,这种本子,在他是算作贵重的善本,非万不得已,不肯轻易变卖的。难道他失业刚才两三
月,就一贫至此么?虽然他向来一有钱即随手散去,没有什么贮蓄。于是我便决意访问连殳
去,顺便在街上买了一瓶烧酒,两包花生米,两个熏鱼头。
  他的房门关闭着,叫了两声,不见答应。我疑心他睡着了,更加大声地叫,并且伸手拍
着房门。
  “出去了罢!”大良们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从对面的窗口探出她花白的头来了
,也大声说,不耐烦似的。
  “那里去了呢?”我问。
  “那里去了?谁知道呢?——他能到那里去呢,你等着就是,一会儿总会回来的。”
  我便推开门走进他的客厅去。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7〕,满眼是凄凉和空空
洞洞,不但器具所余无几了,连书籍也只剩了在S城决没有人会要的几本洋装书。屋中间的
圆桌还在,先前曾经常常围绕着忧郁慷慨的青年,怀才不遇的奇士和腌湃吵闹的孩子们的,
现在却见得很闲静,只在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我就在桌上放了酒瓶和纸包,拖过一把
椅子来,靠桌旁对着房门坐下。
  的确不过是“一会儿”,房门一开,一个人悄悄地阴影似的进来了,正是连殳。也许是
傍晚之故罢,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却还是那样。
  “阿!你在这里?来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欢。
  “并没有多久。”我说,“你到那里去了?”
  “并没有到那里去,不过随便走走。”
  他也拖过椅子来,在桌旁坐下;我们便开始喝烧酒,一面谈些关于他的失业的事。但他
却不愿意多谈这些;他以为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自己时常遇到的事,无足怪,而且无可谈
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烧酒,并且依然发些关于社会和历史的议论。不知怎地我此时看见空
空的书架,也记起汲古阁初印本的《史记索隐》,忽而感到一种淡漠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厅这么荒凉……。近来客人不多了么?”
  “没有了。他们以为我心境不佳,来也无意味。心境不佳,实在是可以给人们不舒服的
。冬天的公园,就没有人去……。”
  他连喝两口酒,默默地想着,突然,仰起脸来看着我问道,“你在图谋的职业也还是毫
无把握罢?……”
  我虽然明知他已经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愤然,正想发话,只见他侧耳一听,便抓起一把
花生米,出去了。门外是大良们笑嚷的声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们的声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还追上去,说些话,却不听得
有回答。他也就阴影似的悄悄地回来,仍将一把花生米放在纸包里。
  “连我的东西也不要吃了。”他低声,嘲笑似的说。
  “连殳,”我很觉得悲凉,却强装着微笑,说,“我以为你太自寻苦恼了。你看得人间
太坏……。”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话还没有完哩。你对于我们,偶而来访问你的我们,也以为因为闲着无事,所以
来你这里,将你当作消遣的资料的罢?”
  “并不。但有时也这样想。或者寻些谈资。”
  “那你可错误了。人们其实并不这样。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8〕,将自己裹在里面
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我叹惜着说。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么来的?——自然,世上也尽有这样的人,譬如
,我的祖母就是。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然而这也没有什么要
紧,我早已豫先一起哭过了……。”
  我即刻记起他祖母大殓时候的情景来,如在眼前一样。
  “我总不解你那时的大哭……。”于是鹘突地问了。
  “我的祖母入殓的时候罢?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点灯,一面冷静地说,“你的和
我交往,我想,还正因为那时的哭哩。你不知道,这祖母,是我父亲的继母;他的生母,他
三岁时候就死去了。”他想着,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个熏鱼头。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从小时候就觉得不可解。那时我的父亲还在,家
景也还好,正月间一定要悬挂祖像,盛大地供养起来。看着这许多盛装的画像,在我那时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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