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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39 鲁迅(现代)
  “我说出来罢,那是……”
  “慢一慢!”生癞头疮的说,“我猜着了,航船。”
  “航船。”赤膊的也道。
  “哈,航船?”最大的道,“航船是摇橹的。他会唱戏文么?
  你们猜不着。我说出来罢……”
  “慢一慢,”癞头疮还说。
  “哼,你猜不着。我说出来罢,那是:鹅。”
  “鹅!”女孩笑着说,“红划楫的。”
  “怎么又是白篷船呢?”赤膊的问。
  “我放火!”
  孩子们都吃惊,立时记起他来,一齐注视西厢房,又看见一只手扳着木栅,一只手撕着
木皮,其间有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
  沉默只一瞬间,癞头疮忽而发一声喊,拔步就跑;其余的也都笑着嚷着跑出去了。赤膊
的还将苇子向后一指,从喘吁吁的樱桃似的小嘴唇里吐出清脆的一声道:
  “吧!”
  从此完全静寂了,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龛,而且照到院
子,照到木栅里的昏暗。
  孩子们跑出庙外也就立定,牵着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唱着随口
编派的歌:
    “白篷船,对岸歇一歇。
  此刻熄,自己熄。
  戏文唱一出。
  我放火!哈哈哈!
  火火火,点心吃一些。
  戏文唱一出。
……………
 ………
    …”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6〕
   A   A
  〔1〕 本篇最初连载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至八日北京《民国日报副刊》。
  〔2〕 黄历 我国的旧历书系由朝廷颁布,用黄色纸印制,故称“黄历”。其中载有
农时节气,还杂有一些迷信的“宜忌”,如某日“宜祭祀”、某日“忌出行”、某日“诸事
不宜”,以及“喜神”每日所在的方位(“喜神方”)等。
  〔3〕 梁武帝 南朝梁的建立者萧衍(464—549)。他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笃
信佛教的皇帝(下文中灰五婶误称他为“梁五弟”)。
  〔4〕 长毛 指洪秀全(1814—1864)领导的太平天国起义军。为了对抗清
政府剃发留辫的法令,他们都留发而不结辫,因此被称为“长毛”。
  〔5〕 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 都是迷信传说中神道的名称。社老爷即土地神;瘟
将军是掌管瘟疫的神;王灵官是主管纠察的天将,道教庙宇中多奉为镇守山门的神。
  〔6〕 据《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日期当为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示  众〔1〕
  首善之区〔2〕的西城的一条马路上,这时候什么扰攘也没有。火焰焰的太阳虽然还未
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闪烁地生光;酷热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着盛夏的威力。
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树上的乌老鸦也张着嘴喘气,——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远处隐
隐有两个铜盏〔3〕相击的声音,使人忆起酸梅汤,依稀感到凉意,可是那懒懒的单调的金
属音的间作,却使那寂静更其深远了。
  只有脚步声,车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赶紧逃出头上的烈日。
  “热的包子咧!刚出屉的……。”
  十一二岁的胖孩子,细着眼睛,歪了嘴在路旁的店门前叫喊。声音已经嘶嗄了,还带些
睡意,如给夏天的长日催眠。
  他旁边的破旧桌子上,就有二三十个馒头包子,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
  “荷阿!馒头包子咧,热的……。”
  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他忽然飞在马路的那边了。在电杆旁,和他对
面,正向着马路,其时也站定了两个人:一个是淡黄制服的挂刀的面黄肌瘦的巡警,手里牵
着绳头,绳的那头就拴在别一个穿蓝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膊上。这男人戴一顶新草
帽,帽檐四面下垂,遮住了眼睛的一带。但胖孩子身体矮,仰起脸来看时,却正撞见这人的
眼睛了。那眼睛也似乎正在看他的脑壳。他连忙顺下眼,去看白背心,只见背心上一行一行
地写着些大大小小的什么字。
  刹时间,也就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待到增加了秃头的老头子之后,空缺已经不多,而
立刻又被一个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补满了。这胖子过于横阔,占了两人的地位,所以续到的
便只能屈在第二层,从前面的两个脖子之间伸进脑袋去。
  秃头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对面,弯了腰,去研究背心上的文字,终于读起来:
  “嗡,都,哼,八,而,……”
  胖孩子却看见那白背心正研究着这发亮的秃头,他也便跟着去研究,就只见满头光油油
的,耳朵左近还有一片灰白色的头发,此外也不见得有怎样新奇。但是后面的一个抱着孩子
的老妈子却想乘机挤进来了;秃头怕失了位置,连忙站直,文字虽然还未读先,然而无可奈
何,只得另看白背心的脸:草帽檐下半个鼻子,一张嘴,尖下巴。
  又像用了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一个小学生飞奔上来,一手按住了自己头
上的雪白的小布帽,向人丛中直钻进去。但他钻到第三——也许是第四——层,竟遇见一件
不可动摇的伟大的东西了,抬头看时,蓝裤腰上面有一座赤条条的很阔的背脊,背脊上还有
汗正在流下来。他知道无可措手,只得顺着裤腰右行,幸而在尽头发见了一条空处,透着光
明。他刚刚低头要钻的时候,只听得一声“什么”,那裤腰以下的屁股向右一歪,空处立刻
闭塞,光明也同时不见了。
  但不多久,小学生却从巡警的刀旁边钻出来了。他诧异地四顾:外面围着一圈人,上首
是穿白背心的,那对面是一个赤膊的胖小孩,胖小孩后面是一个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他这
时隐约悟出先前的伟大的障碍物的本体了,便惊奇而且佩服似的只望着红鼻子。胖小孩本是
注视着小学生的脸的,于是也不禁依了他的眼光,回转头去了,在那里是一个很胖的奶子,
奶头四近有几枝很长的毫毛。
  “他,犯了什么事啦?……”
  大家都愕然看时,是一个工人似的粗人,正在低声下气地请教那秃头老头子。
  秃头不作声,单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他被看得顺下眼光去,过一会再看时,秃头还是
睁起了眼睛看定他,而且别的人也似乎都睁了眼睛看定他。他于是仿佛自己就犯了罪似的局
促起来,终至于慢慢退后,溜出去了。一个挟洋伞的长子就来补了缺;秃头也旋转脸去再看
白背心。
  长子弯了腰,要从垂下的草帽檐下去赏识白背心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忽又站直了。于
是他背后的人们又须竭力伸长了脖子;有一个瘦子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像一条死鲈鱼。
  巡警,突然间,将脚一提,大家又愕然,赶紧都看他的脚;然而他又放稳了,于是又看
白背心。长子忽又弯了腰,还要从垂下的草帽檐下去窥测,但即刻也就立直,擎起一只手来
拚命搔头皮。
  秃头不高兴了,因为他先觉得背后有些不太平,接着耳朵边就有唧咕唧咕的声响。他双
眉一锁,回头看时,紧挨他右边,有一只黑手拿着半个大馒头正在塞进一个猫脸的人的嘴里
去。他也就不说什么,自去看白背心的新草帽了。
  忽然,就有暴雷似的一击,连横阔的胖大汉也不免向前一跄踉。同时,从他肩膊上伸出
一只胖得不相上下的臂膊来,展开五指,拍的一声正打在胖孩子的脸颊上。
  “好快活!你妈的……”同时,胖大汉后面就有一个弥勒佛〔4〕似的更圆的胖脸这么
说。
  胖孩子也跄踉了四五步,但是没有倒,一手按着脸颊,旋转身,就想从胖大汉的腿旁的
空隙间钻出去。胖大汉赶忙站稳,并且将屁股一歪,塞住了空隙,恨恨地问道:
  “什么?”
  胖孩子就像小鼠子落在捕机里似的,仓皇了一会,忽然向小学生那一面奔去,推开他,
冲出去了。小学生也返身跟出去了。
  “吓,这孩子……。”总有五六个人都这样说。
  待到重归平静,胖大汉再看白背心的脸的时候,却见白背心正在仰面看他的胸脯;他慌
忙低头也看自己的胸脯时,只见两乳之间的洼下的坑里有一片汗,他于是用手掌拂去了这些
汗。
  然而形势似乎总不甚太平了。抱着小孩的老妈子因为在骚扰时四顾,没有留意,头上梳
着的喜鹊尾巴似的“苏州俏”〔5〕便碰了站在旁边的车夫的鼻梁。车夫一推,却正推在孩
子上;孩子就扭转身去,向着圈外,嚷着要回去了。老妈子先也略略一跄踉,但便即站定,
旋转孩子来使他正对白背心,一手指点着,说道:
  “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
  空隙间忽而探进一个戴硬草帽的学生模样的头来,将一粒瓜子之类似的东西放在嘴里,
下颚向上一磕,咬开,退出去了。这地方就补上了一个满头油汗而粘着灰土的椭圆脸。
  挟洋伞的长子也已经生气,斜下了一边的肩膊,皱眉疾视着肩后的死鲈鱼。大约从这么
大的大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原也不易招架的,而况又在盛夏。秃头正仰视那电杆上钉着的红
牌上的四个白字,仿佛很觉得有趣。胖大汉和巡警都斜了眼研究着老妈子的钩刀般的鞋尖。
  “好!”
  什么地方忽有几个人同声喝采。都知道该有什么事情起来了,一切头便全数回转去。连
巡警和他牵着的犯人也都有些摇动了。
  “刚出屉的包子咧!荷阿,热的……。”
  路对面是胖孩子歪着头,磕睡似的长呼;路上是车夫们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赶紧逃出头
上的烈日。大家都几乎失望了,幸而放出眼光去四处搜索,终于在相距十多家的路上,发见
了一辆洋车停放着,一个车夫正在爬起来。
  圆阵立刻散开,都错错落落地走过去。胖大汉走不到一半,就歇在路边的槐树下;长子
比秃头和椭圆脸走得快,接近了。车上的坐客依然坐着,车夫已经完全爬起,但还在摩自己
的膝髁。周围有五六个人笑嘻嘻地看他们。
  “成么?”车夫要来拉车时,坐客便问。
  他只点点头,拉了车就走;大家就惘惘然目送他。起先还知道那一辆是曾经跌倒的车,
后来被别的车一混,知不清了。
  马路上就很清闲,有几只狗伸出了舌头喘气;胖大汉就在槐阴下看那很快地一起一落的
狗肚皮。
  老妈子抱了孩子从屋檐阴下蹩过去了。胖孩子歪着头,挤细了眼睛,拖长声音,磕睡地
叫喊——“热的包子咧!荷阿!……刚出屉的……。”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三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二十二期。
  〔2〕 首善之区 指首都。《汉书·儒林传》载:“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
始。”这里指北洋军阀时代的首都北京。
  〔3〕 铜盏 一种杯状小铜器。旧时北京卖酸梅汤的商贩,常用两个铜盏相击,发出
有节奏的声音,以招引顾客。
  〔4〕 弥勒佛 佛教菩萨之一,佛经说他继承释迦牟尼的佛位而成佛。常见的他的塑
像是胖圆笑脸,袒胸露腹,俗称大肚子弥勒佛。
  〔5〕 “苏州俏” 旧时妇女所梳发髻的一种式样,先流行于苏州一带,故有此称。
高老夫子〔1〕
  这一天,从早晨到午后,他的工夫全费在照镜,看《中国历史教科书》和查《袁了凡纲
鉴》〔2〕里;真所谓“人生识字忧患始”〔3〕,顿觉得对于世事很有些不平之意了。而
且这不平之意,是他从来没有经验过的。
  首先就想到往常的父母实在太不将儿女放在心里。他还在孩子的时候,最喜欢爬上桑树
去偷桑椹吃,但他们全不管,有一回竟跌下树来磕破了头,又不给好好地医治,至今左边的
眉棱上还带着一个永不消灭的尖劈形的瘢痕。他现在虽然格外留长头发,左右分开,又斜梳
下来,可以勉强遮住了,但究竟还看见尖劈的尖,也算得一个缺点,万一给女学生发见,大
概是免不了要看不起的。他放下镜子,怨愤地吁一口气。
  其次,是《中国历史教科书》的编纂者竟太不为教员设想。他的书虽然和《了凡纲鉴》
也有些相合,但大段又很不相同,若即若离,令人不知道讲起来应该怎样拉在一处。但待到
他瞥着那夹在教科书里的一张纸条,却又怨起中途辞职的历史教员来了,因为那纸条上写的
是:
  “从第八章《东晋之兴亡》起。”
  如果那人不将三国的事情讲完,他的豫备就决不至于这么困苦。他最熟悉的就是三国,
例如桃园三结义,孔明借箭,三气周瑜,黄忠定军山斩夏侯渊以及其他种种,满肚子都是,
一学期也许讲不完。到唐朝,则有秦琼卖马之类,便又较为擅长了,谁料偏偏是东晋。他又
怨愤地吁一口气,再拉过《了凡纲鉴》来。
  “哙,你怎么外面看看还不够,又要钻到里面去看了?”
  一只手同时从他背后弯过来,一拨他的下巴。但他并不动,因为从声音和举动上,便知
道是暗暗芴进来的打牌的老朋友黄三。他虽然是他的老朋友,一礼拜以前还一同打牌,看戏
,喝酒,跟女人,但自从他在《大中日报》上发表了《论中华国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这
一篇脍炙人口的名文,接着又得了贤良女学校的聘书之后,就觉得这黄三一无所长,总有些
下等相了。所以他并不回头,板着脸正正经经地回答道:
  “不要胡说!我正在豫备功课……。”
  “你不是亲口对老钵说的么:你要谋一个教员做,去看看女学生?”
  “你不要相信老钵的狗屁!”
  黄三就在他桌旁坐下,向桌面上一瞥,立刻在一面镜子和一堆乱书之间,发见了一个翻
开着的大红纸的帖子。他一把抓来,瞪着眼睛一字一字地看下去:
     今敦请
  尔础高老夫子为本校历史教员每周授课四
    小时每小时敬送修
    金大洋三角正按时
    间计算此约
    贤良女学校校长何万淑贞敛衽谨订
  中华民国十三年夏历菊月吉旦〔4〕   立
  “‘尔础高老夫子’?谁呢?你么?你改了名字了么?”黄三一看完,就性急地问。
  但高老夫子只是高傲地一笑;他的确改了名字了。然而黄三只会打牌,到现在还没有留
心新学问,新艺术。他既不知道有一个俄国大文豪高尔基〔5〕,又怎么说得通这改名的深
远的意义呢?所以他只是高傲地一笑,并不答复他。
  “喂喂,老杆,你不要闹这些无聊的玩意儿了!”黄三放下聘书,说。“我们这里有了
一个男学堂,风气已经闹得够坏了;他们还要开什么女学堂,将来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才罢。你何苦也去闹,犯不上……。”
  “这也不见得。况且何太太一定要请我,辞不掉……。”因为黄三毁谤了学校,又看手
表上已经两点半,离上课时间只有半点了,所以他有些气忿,又很露出焦躁的神情。
  “好!这且不谈。”黄三是乖觉的,即刻转帆,说,“我们说正经事罢:今天晚上我们
有一个局面。毛家屯毛资甫的大儿子在这里了,来请阳宅先生〔6〕看坟地去的,手头现带
着二百番〔7〕。我们已经约定,晚上凑一桌,一个我,一个老钵,一个就是你。你一定来
罢,万不要误事。我们三个人扫光他!”
  老杆——高老夫子——沉吟了,但是不开口。
  “你一定来,一定!我还得和老钵去接洽一回。地方还是在我的家里。那傻小子是‘初
出茅庐’,我们准可以扫光他!
  你将那一副竹纹清楚一点的交给我罢!”
  高老夫子慢慢地站起来,到床头取了马将牌盒,交给他;一看手表,两点四十分了。他
想:黄三虽然能干,但明知道我已经做了教员,还来当面毁谤学堂,又打搅别人的豫备功课
,究竟不应该。他于是冷淡地说道:
  “晚上再商量罢。我要上课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恨恨地向《了凡纲鉴》看了一眼,拿起教科书,装在新皮包里,又很小
心地戴上新帽子,便和黄三出了门。他一出门,就放开脚步,像木匠牵着的钻子似的,肩膀
一扇一扇地直走,不多久,黄三便连他的影子也望不见了。
  高老夫子一跑到贤良女学校,即将新印的名片交给一个驼背的老门房。不一忽,就听到
一声“请”,他于是跟着驼背走,转过两个弯,已到教员豫备室了,也算是客厅。何校长不
在校;迎接他的是花白胡子的教务长,大名鼎鼎的万瑶圃,别号“玉皇香案吏”〔8〕的,
新近正将他自己和女仙赠答的诗《仙坛酬唱集》陆续登在《大中日报》上。
  “阿呀!础翁!久仰久仰!……”万瑶圃连连拱手,并将膝关节和腿关节接连弯了五六
弯,仿佛想要蹲下去似的。
  “阿呀!瑶翁!久仰久仰!……”础翁夹着皮包照样地做,并且说。
  他们于是坐下;一个似死非死的校役便端上两杯白开水来。高老夫子看看对面的挂钟,
还只两点四十分,和他的手表要差半点。
  “阿呀!础翁的大作,是的,那个……。是的,那——‘中国国粹义务论’,真真要言
不烦,百读不厌!实在是少年人们的座右铭,座右铭座右铭!兄弟也颇喜欢文学,可是,玩
玩而已,怎么比得上础翁。”他重行拱一拱手,低声说,“我们的盛德乩坛〔9〕天天请仙
,兄弟也常常去唱和。础翁也可以光降光降罢。那乩仙,就是蕊珠仙子〔10〕,从她的语
气上看来,似乎是一位谪降红尘的花神。她最爱和名人唱和,也很赞成新党,像础翁这样的
学者,她一定大加青眼〔11〕的。哈哈哈哈!”
  但高老夫子却不很能发表什么崇论宏议,因为他的豫备——东晋之兴亡——本没有十分
足,此刻又并不足的几分也有些忘却了。他烦躁愁苦着;从繁乱的心绪中,又涌出许多断片
的思想来:上堂的姿势应该威严;额角的瘢痕总该遮住;教科书要读得慢;看学生要大方。
但同时还模模胡胡听得瑶圃说着话:
  “……赐了一个荸荠……。‘醉倚青鸾上碧霄’,多么超脱……那邓孝翁叩求了五回,
这才赐了一首五绝……‘红袖拂天河,莫道……’蕊珠仙子说……础翁还是第一回……这就
是本校的植物园!”
  “哦哦!”尔础忽然看见他举手一指,这才从乱头思想中惊觉,依着指头看去,窗外一
小片空地,地上有四五株树,正对面是三间小平房。
  “这就是讲堂。”瑶圃并不移动他的手指,但是说。
  “哦哦!”
  “学生是很驯良的。她们除听讲之外,就专心缝纫……。”
  “哦哦!”尔础实在颇有些窘急了,他希望他不再说话,好给自己聚精会神,赶紧想一
想东晋之兴亡。
  “可惜内中也有几个想学学做诗,那可是不行的。维新固然可以,但做诗究竟不是大家
闺秀所宜。蕊珠仙子也不很赞成女学,以为淆乱两仪〔12〕,非天曹所喜。兄弟还很同她
讨论过几回……。”
  尔础忽然跳了起来,他听到铃声了。
  “不,不。请坐!那是退班铃。”
  “瑶翁公事很忙罢,可以不必客气……。”
  “不,不!不忙,不忙!兄弟以为振兴女学是顺应世界的潮流,但一不得当,即易流于
偏,所以天曹不喜,也许不过是防微杜渐的意思。只要办理得人,不偏不倚,合乎中庸,一
以国粹为归宿,那是决无流弊的。础翁,你想,可对?这是蕊珠仙子也以为‘不无可采’的
话。哈哈哈哈!”
  校役又送上两杯白开水来;但是铃声又响了。
  瑶圃便请尔础喝了两口白开水,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引导他穿过植物园,走进讲堂去。
  他心头跳着,笔挺地站在讲台旁边,只看见半屋子都是蓬蓬松松的头发。瑶圃从大襟袋
里掏出一张信笺,展开之后,一面看,一面对学生们说道:
  “这位就是高老师,高尔础高老师,是有名的学者,那一篇有名的《论中华国民皆有整
理国史之义务》,是谁都知道的。
  《大中日报》上还说过,高老师是:骤慕俄国文豪高君尔基之为人,因改字尔础,以示
景仰之意,斯人之出,诚吾中华文坛之幸也!现在经何校长再三敦请,竟惠然肯来,到这里
来教历史了……”
  高老师忽而觉得很寂然,原来瑶翁已经不见,只有自己站在讲台旁边了。他只得跨上讲
台去,行了礼,定一定神,又记起了态度应该威严的成算,便慢慢地翻开书本,来开讲“东
晋之兴亡”。
  “嘻嘻!”似乎有谁在那里窃笑了。
  高老夫子脸上登时一热,忙看书本,和他的话并不错,上面印着的的确是:“东晋之偏
安”。书脑〔13〕的对面,也还是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发,不见有别的动静。他猜想这是
自己的疑心,其实谁也没有笑;于是又定一定神,看住书本,慢慢地讲下去。当初,是自己
的耳朵也听到自己的嘴说些什么的,可是逐渐胡涂起来,竟至于不再知道说什么,待到发挥
“石勒〔14〕之雄图”的时候,便只听得吃吃地窃笑的声音了。
  他不禁向讲台下一看,情形和原先已经很不同:半屋子都是眼睛,还有许多小巧的等边
三角形,三角形中都生着两个鼻孔,这些连成一气,宛然是流动而深邃的海,闪烁地汪洋地
正冲着他的眼光。但当他瞥见时,却又骤然一闪,变了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发了。
  他也连忙收回眼光,再不敢离开教科书,不得已时,就抬起眼来看看屋顶。屋顶是白而
转黄的洋灰,中央还起了一道正圆形的棱线;可是这圆圈又生动了,忽然扩大,忽然收小,
使他的眼睛有些昏花。他豫料倘将眼光下移,就不免又要遇见可怕的眼睛和鼻孔联合的海,
只好再回到书本上,这时已经是“淝水之战”〔15〕,苻坚快要骇得“草木皆兵”了。
  他总疑心有许多人暗暗地发笑,但还是熬着讲,明明已经讲了大半天,而铃声还没有响
,看手表是不行的,怕学生要小觑;可是讲了一会,又到“拓跋氏〔16〕之勃兴”了,接
着就是“六国兴亡表”,他本以为今天未必讲到,没有豫备的。
  他自己觉得讲义忽而中止了。
  “今天是第一天,就是这样罢……。”他惶惑了一会之后,才断续地说,一面点一点头
,跨下讲台去,也便出了教室的门。
  “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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