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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41 鲁迅(现代)
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时,抱着我的一个女工总指了一幅像说:‘这是你自己的祖母。
拜拜罢,保佑你生龙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着一个祖母,怎么又会有什么
‘自己的祖母’来。可是我爱这‘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
,穿着描金的红衣服,戴着珠冠,和我母亲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时,她的眼睛也注视我,而
且口角上渐渐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极其爱我的。
  “然而我也爱那家里的,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的祖母。虽然无论我怎样高兴地在
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我觉得冷冷地,和别人的祖母们有些不同。但我
还爱她。可是到后来,我逐渐疏远她了;这也并非因为年纪大了,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父亲的
生母的缘故,倒是看久了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发烦。但她却还是先
前一样,做针线;管理我,也爱护我,虽然少见笑容,却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亲去世,还
是这样;后来呢,我们几乎全靠她做针线过活了,自然更这样,直到我进学堂……。”
  灯火销沉下去了,煤油已经将涸,他便站起,从书架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洋铁壶来添煤油。
  “只这一月里,煤油已经涨价两次了……。”他旋好了灯头,慢慢地说。“生活要日见
其困难起来。——她后来还是这样,直到我毕业,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还直
到她生病,实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时候罢……。
  “她的晚年,据我想,是总算不很辛苦的,享寿也不小了,正无须我来下泪。况且哭的
人不是多着么?连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们也哭,至少是脸上很惨然。哈哈!……可是我那时
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觉
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还是因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
……。
  “你现在对于我的意见,就是我先前对于她的意见。然而我的那时的意见,其实也不对
的。便是我自己,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了……。”
  他沉默了,指间夹着烟卷,低了头,想着。灯火在微微地发抖。
  “呵,人要使死后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略略一停,便仰起脸来向我道,“想来你也无法可想。我也还得赶
紧寻点事情做……。”
  “你再没有可托的朋友了么?”我这时正是无法可想,连自己。
  “那倒大概还有几个的,可是他们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辞别连殳出门的时候,圆月已经升在中天了,是极静的夜。

  山阳的教育事业的状况很不佳。我到校两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只得连烟卷也节省起来
。但是学校里的人们,虽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职员,也没有一个不是乐天知命的,仗着逐渐
打熬成功的铜筋铁骨,面黄肌瘦地从早办公一直到夜,其间看见名位较高的人物,还得恭恭
敬敬地站起,实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礼节”〔8〕的人民。我每看见这情状,不知怎的
总记起连殳临别托付我的话来。他那时生计更其不堪了,窘相时时显露,看去似乎已没有往
时的深沉,知道我就要动身,深夜来访,迟疑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不知道那边可有法子想?——便是钞写,一月二三十块钱的也可以的。我……。”
  我很诧异了,还不料他竟肯这样的迁就,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我还得活几天……。”
  “那边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设法罢。”
  这是我当日一口承当的答话,后来常常自己听见,眼前也同时浮出连殳的相貌,而且吞
吞吐吐地说道“我还得活几天”。到这些时,我便设法向各处推荐一番;但有什么效验呢,
事少人多,结果是别人给我几句抱歉的话,我就给他几句抱歉的信。到一学期将完的时候,
那情形就更加坏了起来。那地方的几个绅士所办的《学理周报》上,竟开始攻击我了,自然
是决不指名的,但措辞很巧妙,使人一见就觉得我是在挑剔学潮〔10〕,连推荐连殳的事
,也算是呼朋引类。
  我只好一动不动,除上课之外,便关起门来躲着,有时连烟卷的烟钻出窗隙去,也怕犯
了挑剔学潮的嫌疑。连殳的事,自然更是无从说起了。这样地一直到深冬。
  下了一天雪,到夜还没有止,屋外一切静极,静到要听出静的声音来。我在小小的灯火
光中,闭目枯坐,如见雪花片片飘坠,来增补这一望无际的雪堆;故乡也准备过年了,人们
忙得很;我自己还是一个儿童,在后园的平坦处和一伙小朋友塑雪罗汉。雪罗汉的眼睛是用
两块小炭嵌出来的,颜色很黑,这一闪动,便变了连殳的眼睛。
  “我还得活几天!”仍是这样的声音。
  “为什么呢?”我无端地这样问,立刻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了。
  这可笑的问题使我清醒,坐直了身子,点起一枝烟卷来;推窗一望,雪果然下得更大了
。听得有人叩门;不一会,一个人走进来,但是听熟的客寓杂役的脚步。他推开我的房门,
交给我一封六寸多长的信,字迹很潦草,然而一瞥便认出“魏缄”两个字,是连殳寄来的。
  这是从我离开S城以后他给我的第一封信。我知道他疏懒,本不以杳无消息为奇,但有
时也颇怨他不给一点消息。待到接了这信,可又无端地觉得奇怪了,慌忙拆开来。里面也用
了一样潦草的字体,写着这样的话:
    “申飞……。
  “我称你什么呢?我空着。你自己愿意称什么,你自己添上去罢。我都可以的。
  “别后共得三信,没有复。这原因很简单:我连买邮票的钱也没有。
  “你或者愿意知道些我的消息,现在简直告诉你罢:
  我失败了。先前,我自以为是失败者,现在知道那并不,现在才真是失败者了。先前,
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以无须了,然而
要活下去……。
  “然而就活下去么?
  “愿意我活几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这人已被敌人诱杀了。谁杀的呢?谁也不知道。
  “人生的变化多么迅速呵!这半年来,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以算得已经求乞。然
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的。你
看,有一个愿意我活几天的,那力量就这么大。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同
时,我自己也觉得不配活下去;别人呢?也不配的。同时,我自己又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
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心。使这样的人
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快活极了,舒服极了;我已
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
败,——然而我胜利了。
  “你以为我发了疯么?你以为我成了英雄或伟人了么?不,不的。这事情很简单;我近
来已经做了杜师长的顾问,每月的薪水就有现洋八十元了。
  “申飞……。
  “你将以我为什么东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
  “你大约还记得我旧时的客厅罢,我们在城中初见和将别时候的客厅。现在我还用着这
客厅。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
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你前信说你教书很不如意。你愿意也做顾问么?可以告诉我,我给你办。其实是做门
房也不妨,一样地有新的宾客和新的馈赠,新的颂扬……。
  “我这里下大雪了。你那里怎样?现在已是深夜,吐了两口血,使我清醒起来。记得你
竟从秋天以来陆续给了我三封信,这是怎样的可以惊异的事呵。我必须寄给你一点消息,你
或者不至于倒抽一口冷气罢。
  “此后,我大约不再写信的了,我这习惯是你早已知道的。何时回来呢?倘早,当能相
见。——但我想,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么,请你忘记我罢。我从我的真心感谢你先
前常替我筹划生计。但是现在忘记我罢;我现在已经‘好’了。
  连殳。十二月十四日。”
  这虽然并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气”,但草草一看之后,又细看了一遍,却总有些不舒服
,而同时可又夹杂些快意和高兴;又想,他的生计总算已经不成问题,我的担子也可以放下
了,虽然在我这一面始终不过是无法可想。忽而又想写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觉得没有话说,
于是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确渐渐地在忘却他。在我的记忆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时常出现。但得信之后不到十
天,S城的学理七日报社忽然接续着邮寄他们的《学理七日报》来了。我是不大看这些东西
的,不过既经寄到,也就随手翻翻。这却使我记起连殳来,因为里面常有关于他的诗文,如
《雪夜谒连殳先生》,《连殳顾问高斋雅集》等等;有一回,《学理闲谭》里还津津地叙述
他先前所被传为笑柄的事,称作“逸闻”,言外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
11〕的意思。
  不知怎地虽然因此记起,但他的面貌却总是逐渐模胡;然而又似乎和我日加密切起来,
往往无端感到一种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极轻微的震颤。幸而到了秋季,这《学理七日
报》就不寄来了;山阳的《学理周刊》上却又按期登起一篇长论文:《流言即事实论》。里
面还说,关于某君们的流言,已在公正士绅间盛传了。这是专指几个人的,有我在内;我只
好极小心,照例连吸烟卷的烟也谨防飞散。小心是一种忙的苦痛,因此会百事俱废,自然也
无暇记得连殳。总之:我其实已经将他忘却了。
  但我也终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离开了山阳。

  从山阳到历城,又到太谷,一总转了大半年,终于寻不出什么事情做,我便又决计回S
城去了。到时是春初的下午,天气欲雨不雨,一切都罩在灰色中;旧寓里还有空房,仍然住
下。在道上,就想起连殳的了,到后,便决定晚饭后去看他。我提着两包闻喜名产的煮饼,
走了许多潮湿的路,让道给许多拦路高卧的狗,这才总算到了连殳的门前。里面仿佛特别明
亮似的。我想,一做顾问,连寓里也格外光亮起来了,不觉在暗中一笑。但仰面一看,门旁
却白白的,分明帖着一张斜角纸〔12〕。我又想,大良们的祖母死了罢;同时也跨进门,
一直向里面走。
  微光所照的院子里,放着一具棺材,旁边站一个穿军衣的兵或是马弁,还有一个和他谈
话的,看时却是大良的祖母;另外还闲站着几个短衣的粗人。我的心即刻跳起来了。她也转
过脸来凝视我。
  “阿呀!您回来了?何不早几天……。”她忽而大叫起来。
  “谁……谁没有了?”我其实是已经大概知道的了,但还是问。
  “魏大人,前天没有的。”
  我四顾,客厅里暗沉沉的,大约只有一盏灯;正屋里却挂着白的孝帏,几个孩子聚在屋
外,就是大良二良们。
  “他停在那里,”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着说,“魏大人恭喜之后,我把正屋也租给他
了;他现在就停在那里。”
  孝帏上没有别的,前面是一张条桌,一张方桌;方桌上摆着十来碗饭菜。我刚跨进门,
当面忽然现出两个穿白长衫的来拦住了,瞪了死鱼似的眼睛,从中发出惊疑的光来,钉住了
我的脸。我慌忙说明我和连殳的关系,大良的祖母也来从旁证实,他们的手和眼光这才逐渐
弛缓下去,默许我近前去鞠躬。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呜呜的哭起来了,定神看时,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伏在草荐上,
也是白衣服,头发剪得很光的头上还络着一大绺苎麻丝〔13〕。
  我和他们寒暄后,知道一个是连殳的从堂兄弟,要算最亲的了;一个是远房侄子。我请
求看一看故人,他们却竭力拦阻,说是“不敢当”的。然而终于被我说服了,将孝帏揭起。
  这回我会见了死的连殳。但是奇怪!他虽然穿一套皱的短衫裤,大襟上还有血迹,脸上
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却还是先前那样的面目,宁静地闭着嘴,合着眼,睡着似的,几乎
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面,去试探他可是其实还在呼吸着。
  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我退开了,他的从堂兄弟却又来周旋,说“舍弟”
正在年富力强,前程无限的时候,竟遽尔“作古”了,这不但是“衰宗”不幸,也太使朋友
伤心。言外颇有替连殳道歉之意;这样地能说,在山乡中人是少有的。但此后也就沉默了,
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
  我觉得很无聊,怎样的悲哀倒没有,便退到院子里,和大良们的祖母闲谈起来。知道入
殓的时候是临近了,只待寿衣送到;钉棺材钉时,“子午卯酉”四生肖是必须躲避的。她谈
得高兴了,说话滔滔地泉流似的涌出,说到他的病状,说到他生时的情景,也带些关于他的
批评。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从交运之后,人就和先前两样了,脸也抬高起来,气昂昂的。对人
也不再先前那么迂。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个哑子,见我是叫老太太的么?后来就叫‘老
家伙’。唉唉,真是有趣。人送他仙居术〔14〕,他自己是不吃的,就摔在院子里,——
就是这地方,——叫道,‘老家伙,你吃去罢。’他交运之后,人来人往,我把正屋也让给
他住了,自己便搬在这厢房里。他也真是一走红运,就与众不同,我们就常常这样说笑。要
是你早来一个月,还赶得上看这里的热闹,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说的说,笑的笑,唱的唱
,做诗的做诗,打牌的打牌……。
  “他先前怕孩子们比孩子们见老子还怕,总是低声下气的。近来可也两样了,能说能闹
,我们的大良们也很喜欢和他玩,一有空,便都到他的屋里去。他也用种种方法逗着玩;要
他买东西,他就要孩子装一声狗叫,或者磕一个响头。哈哈,真是过得热闹。前两月二良要
他买鞋,还磕了三个响头哩,哪,现在还穿着,没有破呢。”
  一个穿白长衫的人出来了,她就住了口。我打听连殳的病症,她却不大清楚,只说大约
是早已瘦了下去的罢,可是谁也没理会,因为他总是高高兴兴的。到一个多月前,这才听到
他吐过几回血,但似乎也没有看医生;后来躺倒了;死去的前三天,就哑了喉咙,说不出一
句话。十三大人从寒石山路远迢迢地上城来,问他可有存款,他一声也不响。十三大人疑心
他装出来的,也有人说有些生痨病死的人是要说不出话来的,谁知道呢……。
  “可是魏大人的脾气也太古怪,”她忽然低声说,“他就不肯积蓄一点,水似的化钱。
十三大人还疑心我们得了什么好处。有什么屁好处呢?他就冤里冤枉胡里胡涂地化掉了。譬
如买东西,今天买进,明天又卖出,弄破,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待到死了下来,什么也
没有,都糟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地冷静……。
  “他就是胡闹,不想办一点正经事。我是想到过的,也劝过他。这么年纪了,应该成家
;照现在的样子,结一门亲很容易;如果没有门当户对的,先买几个姨太太也可以:人是总
应该像个样子的。可是他一听到就笑起来,说道,‘老家伙,你还是总替别人惦记着这等事
么?’你看,他近来就浮而不实,不把人的好话当好话听。要是早听了我的话,现在何至于
独自冷清清地在阴间摸索,至少,也可以听到几声亲人的哭声……。”
  一个店伙背了衣服来了。三个亲人便检出里衣,走进帏后去。不多久,孝帏揭起了,里
衣已经换好,接着是加外衣。
  这很出我意外。一条土黄的军裤穿上了,嵌着很宽的红条,其次穿上去的是军衣,金闪
闪的肩章,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级,那里来的品级。到入棺,是连殳很不妥帖地躺着,脚边放
一双黄皮鞋,腰边放一柄纸糊的指挥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脸旁,是一顶金边的军帽。
  三个亲人扶着棺沿哭了一场,止哭拭泪;头上络麻线的孩子退出去了,三良也避去,大
约都是属“子午卯酉”之一的。
  粗人打起棺盖来,我走近去最后看一看永别的连殳。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
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
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
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
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
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日毕。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2〕 “承重孙” 按封建宗法制度,长子先亡,由嫡长孙代替亡父充当祖父母丧礼
的主持人,称承重孙。
  〔3〕 法事 原指佛教徒念经、供佛一类活动。这里指和尚、道士超度亡魂的迷信仪
式,也叫“做功德”。
  〔4〕 《沉沦》 小说集,郁达夫著,内收中篇小说《沉沦》和短篇小说《南迁》、
《银灰色的死》,一九二一年十月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这些作品以“不幸的青年”或“零
余者”为主人公,反映当时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压抑下的忧郁
、苦闷和自暴自弃的病态心理,带有颓废的倾向。
  〔5〕 吃素谈禅 谈禅,指谈论佛教教义。当时军阀官僚在失势后,往往发表下野“
宣言”或“通电”,宣称出洋游历或隐居山林、吃斋念佛,从此不问国事等,实则窥测方向
,伺机再起。
  〔6〕 《史记索隐》 唐代司马贞注释《史记》的书,共三十卷。
  汲古阁,是明末藏书家毛晋的藏书室。《史记索隐》是毛晋重刻的宋版书之一。
  〔7〕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语出《诗经·王风·采葛》: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8〕 独头茧 绍兴方言称孤独的人为独头。蚕吐丝作茧,将自己孤独地裹在里面,
所以这里用“独头茧”比喻自甘孤独的人。
  〔9〕 “衣食足而知礼节” 语出《管子·牧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
荣辱。”
  〔10〕 挑剔学潮 一九二五年五月,作者和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其他六位教授发表了
支持该校学生反对反动的学校当局的宣言,陈西滢于同月《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发
表的《闲话》中,攻击作者等是“暗中挑剔风潮”。作者在这里借用此语,含有讽刺陈西滢
文句不通的意味。
  〔11〕 “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 语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盖
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
  〔12〕 斜角纸 我国旧时民间习俗,人死后在大门旁斜贴一张白纸,纸上写明死者
的性别和年龄,入殓时需要避开的是哪些生肖的人,以及“殃”和“煞”的种类、日期,使
别人知道避忌。(这就是所谓“殃榜”。据清代范寅《越谚》:煞神,“人首鸡身”,“人
死必如期至,犯之辄死”。)
  〔13〕 苎麻丝 指“麻冠”(用苎麻编成)。旧时习俗,死者的儿子或承重孙在守
灵和送殡时戴用,作为“重孝”的标志。
  〔14〕 仙居术 浙江省仙居县所产的药用植物白术。
伤  逝〔1〕
——涓生的手记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2〕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
,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
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
,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
,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
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
。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
  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
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
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随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
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
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
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
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3〕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
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
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帖了,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
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
谈雪莱〔4〕……。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壁上就钉着一张铜
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
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
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
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
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
,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
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
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
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
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
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
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
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
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
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
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明;仅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
。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
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
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
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
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
的言语,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这温习后来也渐渐稀疏起来。但我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于是神
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旧课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
的一闪。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见,而且也非看不可的。
  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为可笑。这
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爱我,是这样地热烈,这样地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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