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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33 鲁迅(现代)
,一面掏着怀中,一面大声的叫道,“喂,领来了!”于是递给伊一叠簇新的中交票〔9〕
,脸上很有些得意的形色。谁知道初四这一天却破了例,他不到七点钟便回家来。方太太很
惊疑,以为他竟已辞了职了,但暗暗地察看他脸上,却也并不见有什么格外倒运的神情。
  “怎么了?……这样早?……”伊看定了他说。
  “发不及了,领不出了,银行已经关了门,得等初八。”
  “亲领?……”伊惴惴的问。
  “亲领这一层,倒也已经取消了,听说仍旧由会计科分送。
  可是银行今天已经关了门,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
  他坐下,眼睛看着地面了,喝过一口茶,才又慢慢的开口说,“幸而衙门里也没有什么
问题了,大约到初八就准有钱……向不相干的亲戚朋友去借钱,实在是一件烦难事。我午后
硬着头皮去寻金永生,谈了一会,他先恭维我不去索薪,不肯亲领,非常之清高,一个人正
应该这样做;待到知道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里塞了一大把盐似的,凡有脸
上可以打皱的地方都打起皱来,说房租怎样的收不起,买卖怎样的赔本,在同事面前亲身领
款,也不算什么的,即刻将我支使出来了。”
  “这样紧急的节根,谁还肯借出钱去呢。”方太太却只淡淡的说,并没有什么慨然。
  方玄绰低下头来了,觉得这也无怪其然的,况且自己和金永生本来很疏远。他接着就记
起去年年关的事来,那时有一个同乡来借十块钱,他其时明明已经收到了衙门的领款凭单的
了,因为恐怕这人将来未必会还钱,便装了一副为难的神色,说道衙门里既然领不到俸钱,
学校里又不发薪水,实在“爱莫能助”,将他空手送走了。他虽然自己并不看见装了怎样的
脸,但此时却觉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动,又摇一摇头。
  然而不多久,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发命令了:叫小厮即刻上街去赊一瓶莲花白。他知道
店家希图明天多还账,大抵是不敢不赊的,假如不赊,则明天分文不还,正是他们应得的惩
罚。
  莲花白竟赊来了,他喝了两杯,青白色的脸上泛了红,吃完饭,又颇有些高兴了。他点
上一枝大号哈德门香烟,从桌上抓起一本《尝试集》〔10〕来,躺在床上就要看。
  “那么,明天怎么对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面前,看着他的脸说。
  “店家?……教他们初八的下半天来。”
  “我可不能这么说。他们不相信,不答应的。”
  “有什么不相信。他们可以问去,全衙门里什么人也没有领到,都得初八!”他戟着第
二个指头在帐子里的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方太太跟着指头也看了一个半圆,只见这手便去翻
开了《尝试集》。
  方太太见他强横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暂时开不得口。
  “我想,这模样是闹不下去的,将来总得想点法,做点什么别的事……”伊终于寻到了
别的路,说。
  “什么法呢?我‘文不像誊录生,武不像救火兵’,别的做什么?”
  “你不是给上海的书铺子做过文章么?”
  “上海的书铺子?买稿要一个一个的算字,空格不算数。
  你看我做在那里的白话诗去,空白有多少,怕只值三百大钱一本罢。收版权税又半年六
月没消息,‘远水救不得近火’,谁耐烦。”
  “那么,给这里的报馆里……”
  “给报馆里?便在这里很大的报馆里,我靠着一个学生在那里做编辑的大情面,一千字
也就是这几个钱,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够养活你们么?况且我肚子里也没有这许多文章。”
  “那么,过了节怎么办呢?”
  “过了节么?——仍旧做官……明天店家来要钱,你只要说初八的下午。”
  他又要看《尝试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机会,连忙吞吞吐吐的说:
  “我想,过了节,到了初八,我们……倒不如去买一张彩票〔11〕……”
  “胡说!会说出这样无教育的……”
  这时候,他忽而又记起被金永生支使出来以后的事了。那时他惘惘的走过稻香村,看见
店门口竖着许多斗大的字的广告道“头彩几万元”,仿佛记得心里也一动,或者也许放慢了
脚步的罢,但似乎因为舍不得皮夹里仅存的六角钱,所以竟也毅然决然的走远了。他脸色一
变,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恼着伊的无教育,便赶紧退开,没有说完话。方玄绰也没有说完话,
将腰一伸,咿咿呜呜的就念《尝试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
   K   K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九号。
  〔2〕 “无是非之心” 语见《孟子·公孙丑》:“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3〕 “性相近” 语见《论语·阳货》:“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4〕 “易地则皆然” 语见《孟子·离娄》。
  〔5〕 大教育家 指范源濂。据北京《语丝》周刊第十四期《理想中的教师》一文追
述:“前教育总长……范静生先生(按即范源濂)
  也曾非难过北京各校的教员,说他们一手拿钱,一手拿书包上课。”
  〔6〕 指当时曾发生的索薪事件。一九二一年六月三日,国立北京专门以上八校辞职
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联合全市各校教职员工和学生群众一万多人举行示威游行,向以徐世昌
为首的北洋政府索取欠薪,遭到镇压,多人受伤。下文的新华门,在北京西长安街,当时曾
是北洋政府总统府的大门。
  〔7〕 润笔 原指给撰作诗文或写字、画画的人的报酬,后来也用作稿酬的别称。
  〔8〕 《大乘起信论》 佛经名。印度马鸣菩萨作,有梁代真谛三藏和唐代实叉难陀
的两种译本。
  〔9〕 中交票 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发行的钞票。
  〔10〕 《尝试集》 胡适作的白话诗集,一九二○年三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
  〔11〕 彩票 一种带有赌博性质的证券。大多由官方发行,编有号码,以一定的价
格出售,从售得的款中提出一小部分作奖金;用抽签的办法定出各级中奖号码,凡彩票号码
与中奖号码相同的,按等级领奖,未中的作废。
白  光〔1〕
  陈士成看过县考的榜,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他去得本很早,一见榜,便先在这上面寻陈字。陈字也不少,似乎也都争先恐后的跳进
他眼睛里来,然而接着的却全不是士成这两个字。他于是重新再在十二张榜的圆图〔2〕里
细细地搜寻,看的人全已散尽了,而陈士成在榜上终于没有见,单站在试院的照壁的面前。
  凉风虽然拂拂的吹动他斑白的短发,初冬的太阳却还是很温和的来晒他。但他似乎被太
阳晒得头晕了,脸色越加变成灰白,从劳乏的红肿的两眼里,发出古怪的闪光。这时他其实
早已不看到什么墙上的榜文了,只见有许多乌黑的圆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
  隽了秀才,上省去乡试,一径联捷上去,……绅士们既然千方百计的来攀亲,人们又都
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轻薄,发昏,……赶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门里的杂姓——
那是不劳说赶,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门口是旗竿和扁额,……要清高可以做京官
,否则不如谋外放。……
  他平日安排停当的前程,这时候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刹时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
他不自觉的旋转了觉得涣散了的身躯,惘惘的走向归家的路。
  他刚到自己的房门口,七个学童便一齐放开喉咙,吱的念起书来。他大吃一惊,耳朵边
似乎敲了一声磬,只见七个头拖了小辫子在眼前幌,幌得满房,黑圈子也夹着跳舞。他坐下
了,他们送上晚课来,脸上都显出小觑他的神色。
  “回去罢。”他迟疑了片时,这才悲惨的说。
  他们胡乱的包了书包,挟着,一溜烟跑走了。
  陈士成还看见许多小头夹着黑圆圈在眼前跳舞,有时杂乱,有时也排成异样的阵图,然
而渐渐的减少,模胡了。
  “这回又完了!”
  他大吃一惊,直跳起来,分明就在耳朵边的话,回过头去却并没有什么人,仿佛又听得
嗡的敲了一声磐,自己的嘴也说道:
  “这回又完了!”
  他忽而举起一只手来,屈指计数着想,十一,十三回,连今年是十六回,竟没有一个考
官懂得文章,有眼无珠,也是可怜的事,便不由嘻嘻的失了笑。然而他愤然了,蓦地从书包
布底下抽出誊真的制艺和试帖〔3〕来,拿着往外走,刚近房门,却看见满眼都明亮,连一
群鸡也正在笑他,便禁不住心头突突的狂跳,只好缩回里面了。
  他又就了坐,眼光格外的闪烁;他目睹着许多东西,然而很模胡,——是倒塌了的糖塔
一般的前程躺在他面前,这前程又只是广大起来,阻住了他的一切路。
  别家的炊烟早消歇了,碗筷也洗过了,而陈士成还不去做饭。寓在这里的杂姓是知道老
例的,凡遇到县考的年头,看见发榜后的这样的眼光,不如及早关了门,不要多管事。最先
就绝了人声,接着是陆续的熄了灯火,独有月亮,却缓缓的出现在寒夜的空中。
  空中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云,仿佛有谁将粉笔洗在笔洗里似的摇曳。月亮对着陈
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来,当初也不过像是一面新磨的铁镜罢了。而这镜却诡秘的照透了陈士
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铁的月亮的影。
  他还在房外的院子里徘徊,眼里颇清净了,四近也寂静。
  但这寂静忽又无端的纷扰起来,他耳边又确凿听到急促的低声说:
  “左弯右弯……”
  他耸然了,倾耳听时,那声音却又提高的复述道:
  “右弯!”
  他记得了。这院子,是他家还未如此雕零的时候,一到夏天的夜间,夜夜和他的祖母在
此纳凉的院子。那时他不过十岁有零的孩子,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旁边,讲给他有趣
的故事听。伊说是曾经听得伊的祖母说,陈氏的祖宗是巨富的,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着
无数的银子,有福气的子孙一定会得到的罢,然而至今还没有现。至于处所,那是藏在一个
谜语的中间:
  “左弯右弯,前走后走,量金量银不论斗。”
  对于这谜语,陈士成便在平时,本也常常暗地里加以揣测的,可惜大抵刚以为可通,却
又立刻觉得不合了。有一回,他确有把握,知道这是在租给唐家的房底下的了,然而总没有
前去发掘的勇气;过了几时,可又觉得太不相像了。至于他自己房子里的几个掘过的旧痕迹
,那却全是先前几回下第以后的发了怔忡的举动,后来自己一看到,也还感到惭愧而且羞人

  但今天铁的光罩住了陈士成,又软软的来劝他了,他或者偶一迟疑,便给他正经的证明
,又加上阴森的催逼,使他不得不又向自己的房里转过眼光去。
  白光如一柄白团扇,摇摇摆摆的闪起在他房里了。
  “也终于在这里!”
  他说着,狮子似的赶快走进那房里去,但跨进里面的时候,便不见了白光的影踪,只有
莽苍苍的一间旧房,和几个破书桌都没在昏暗里。他爽然的站着,慢慢的再定睛,然而白光
却分明的又起来了,这回更广大,比硫黄火更白净,比朝雾更霏微,而且便在靠东墙的一张
书桌下。
  陈士成狮子似的奔到门后边,伸手去摸锄头,撞着一条黑影。他不知怎的有些怕了,张
惶的点了灯,看锄头无非倚着。他移开桌子,用锄头一气掘起四块大方砖,蹲身一看,照例
是黄澄澄的细沙,揎了袖爬开细沙,便露出下面的黑土来。
  他极小心的,幽静的,一锄一锄往下掘,然而深夜究竟太寂静了,尖铁触土的声音,总
是钝重的不肯瞒人的发响。
  土坑深到二尺多了,并不见有瓮口,陈士成正心焦,一声脆响,颇震得手腕痛,锄尖碰
着什么坚硬的东西了;他急忙抛下锄头,摸索着看时,一块大方砖在下面。他的心抖得很利
害,聚精会神的挖起那方砖来,下面也满是先前一样的黑土,爬松了许多土,下面似乎还无
穷。但忽而又触着坚硬的小东西了,圆的,大约是一个锈铜钱;此外也还有几片破碎的磁片

  陈士成心里仿佛觉得空虚了,浑身流汗,急躁的只爬搔;这其间,心在空中一抖动,又
触着一种古怪的小东西了,这似乎约略有些马掌形的,但触手很松脆。他又聚精会神的挖起
那东西来,谨慎的撮着,就灯光下仔细的看时,那东西斑斑剥剥的像是烂骨头,上面还带着
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齿。他已经悟到这许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便在他手里索索的动弹起
来,而且笑吟吟的显出笑影,终于听得他开口道:
  “这回又完了!”
  他栗然的发了大冷,同时也放了手,下巴骨轻飘飘的回到坑底里不多久,他也就逃到院
子里了。他偷看房里面,灯火如此辉煌,下巴骨如此嘲笑,异乎寻常的怕人,便再不敢向那
边看。他躲在远处的檐下的阴影里,觉得较为平安了;但在这平安中,忽而耳朵边又听得窃
窃的低声说:
  “这里没有……到山里去……”
  陈士成似乎记得白天在街上也曾听得有人说这种话,他不待再听完,已经恍然大悟了。
他突然仰面向天,月亮已向西高峰这方面隐去,远想离城三十五里的西高峰正在眼前,朝笏
〔4〕一般黑赳赳的挺立着,周围便放出浩大闪烁的白光来。
  而且这白光又远远的就在前面了。
  “是的,到山里去!”
  他决定的想,惨然的奔出去了。几回的开门声之后,门里面便再不闻一些声息。灯火结
了大灯花照着空屋和坑洞,毕毕剥剥的炸了几声之后,便渐渐的缩小以至于无有,那是残油
已经烧尽了。
  “开城门来”
  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游丝似的在西关门前的黎明中,战战兢兢的叫喊。
  第二天的日中,有人在离西门十五里的万流湖里看见一个浮尸,当即传扬开去,终于传
到地保的耳朵里了,便叫乡下人捞将上来。那是一个男尸,五十多岁,“身中面白无须”,
浑身也没有什么衣裤。或者说这就是陈士成。但邻居懒得去看,也并无尸亲认领,于是经县
委员相验之后,便由地保抬埋了。至于死因,那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剥取死尸的衣服本来是
常有的事,够不上疑心到谋害去;而且仵作也证明是生前的落水,因为他确凿曾在水底里挣
命,所以十个指甲里都满嵌着河底泥。
  一九二二年六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七月十日上海《东方杂志》第十九卷第十三号。
  〔2〕 圆图 科举时代县考初试公布的名榜,也叫团榜。一般不计名次。为了便于计
算,将每五十名考取者的姓名写成一个圆图;开始一名以较大的字提高写,其次沿时针方向
自右至左写去。
  〔3〕 制艺和试帖 制艺,即摘取“四书”“五经”中的文句命题、立论的八股文;
试帖,指试帖诗,用古人诗句或成语一句,冠以“赋得”二字为题,一般为五言八韵,即五
字一句,十六句一首,二句一韵。它们是科举考试规定的公式化的诗文。
  〔4〕 朝笏 古代臣子朝见皇帝时所执狭长而稍弯的手板,按品级不同,分别用玉、
象牙或竹制成,将要奏的事书记其上,以免遗忘。
兔 和 猫〔1〕
  住在我们后进院子里的三太太,在夏间买了一对白兔,是给伊的孩子们看的。
  这一对白兔,似乎离娘并不久,虽然是异类,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天真烂熳来。但也竖直
了小小的通红的长耳朵,动着鼻子,眼睛里颇现些惊疑的神色,大约究竟觉得人地生疏,没
有在老家时候的安心了。这种东西,倘到庙会〔2〕日期自己出去买,每个至多不过两吊钱
,而三太太却花了一元,因为是叫小使上店买来的。
  孩子们自然大得意了,嚷着围住了看;大人也都围着看;还有一匹小狗名叫S的也跑来
,闯过去一嗅,打了一个喷嚏,退了几步。三太太吆喝道,“S,听着,不准你咬他!”于
是在他头上打了一掌,S便退开了,从此并不咬。
  这一对兔总是关在后窗后面的小院子里的时候多,听说是因为太喜欢撕壁纸,也常常啃
木器脚。这小院子里有一株野桑树,桑子落地,他们最爱吃,便连喂他们的波菜也不吃了。
乌鸦喜鹊想要下来时,他们便躬着身子用后脚在地上使劲的一弹,砉的一声直跳上来,像飞
起了一团雪,鸦鹊吓得赶紧走,这样的几回,再也不敢近来了。三太太说,鸦鹊倒不打紧,
至多也不过抢吃一点食料,可恶的是一匹大黑猫,常在矮墙上恶狠狠的看,这却要防的,幸
而S和猫是对头,或者还不至于有什么罢。
  孩子们时时捉他们来玩耍;他们很和气,竖起耳朵,动着鼻子,驯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
里,但一有空,却也就溜开去了。他们夜里的卧榻是一个小木箱,里面铺些稻草,就在后窗
的房檐下。
  这样的几个月之后,他们忽而自己掘土了,掘得非常快,前脚一抓,后脚一踢,不到半
天,已经掘成一个深洞。大家都奇怪,后来仔细看时,原来一个的肚子比别一个的大得多了
。他们第二天便将干草和树叶衔进洞里去,忙了大半天。
  大家都高兴,说又有小兔可看了;三太太便对孩子们下了戒严令,从此不许再去捉。我
的母亲也很喜欢他们家族的繁荣,还说待生下来的离了乳,也要去讨两匹来养在自己的窗外
面。
  他们从此便住在自造的洞府里,有时也出来吃些食,后来不见了,可不知道他们是预先
运粮存在里面呢还是竟不吃。
  过了十多天,三太太对我说,那两匹又出来了,大约小兔是生下来又都死掉了,因为雌
的一匹的奶非常多,却并不见有进去哺养孩子的形迹。伊言语之间颇气愤,然而也没有法。
  有一天,太阳很温暖,也没有风,树叶都不动,我忽听得许多人在那里笑,寻声看时,
却见许多人都靠着三太太的后窗看:原来有一个小兔,在院子里跳跃了。这比他的父母买来
的时候还小得远,但也已经能用后脚一弹地,迸跳起来了。孩子们争着告诉我说,还看见一
个小兔到洞口来探一探头,但是即刻缩回去了,那该是他的弟弟罢。
  那小的也检些草叶吃,然而大的似乎不许他,往往夹口的抢去了,而自己并不吃。孩子
们笑得响,那小的终于吃惊了,便跳着钻进洞里去;大的也跟到洞门口,用前脚推着他的孩
子的脊梁,推进之后,又爬开泥土来封了洞。
  从此小院子里更热闹,窗口也时时有人窥探了。
  然而竟又全不见了那小的和大的。这时是连日的阴天,三太太又虑到遭了那大黑猫的毒
手的事去。我说不然,那是天气冷,当然都躲着,太阳一出,一定出来的。
  太阳出来了,他们却都不见。于是大家就忘却了。
  惟有三太太是常在那里喂他们波菜的,所以常想到。伊有一回走进窗后的小院子去,忽
然在墙角上发见了一个别的洞,再看旧洞口,却依稀的还见有许多爪痕。这爪痕倘说是大兔
的,爪该不会有这样大,伊又疑心到那常在墙上的大黑猫去了,伊于是也就不能不定下发掘
的决心了。伊终于出来取了锄子,一路掘下去,虽然疑心,却也希望着意外的见了小白兔的
,但是待到底,却只见一堆烂草夹些兔毛,怕还是临蓐时候所铺的罢,此外是冷清清的,全
没有什么雪白的小兔的踪迹,以及他那只一探头未出洞外的弟弟了。
  气愤和失望和凄凉,使伊不能不再掘那墙角上的新洞了。
  一动手,那大的两匹便先窜出洞外面。伊以为他们搬了家了,很高兴,然而仍然掘,待
见底,那里面也铺着草叶和兔毛,而上面却睡着七个很小的兔,遍身肉红色,细看时,眼睛
全都没有开。
  一切都明白了,三太太先前的预料果不错。伊为预防危险起见,便将七个小的都装在木
箱中,搬进自己的房里,又将大的也捺进箱里面,勒令伊去哺乳。
  三太太从此不但深恨黑猫,而且颇不以大兔为然了。据说当初那两个被害之先,死掉的
该还有,因为他们生一回,决不至于只两个,但为了哺乳不匀,不能争食的就先死了。这大
概也不错的,现在七个之中,就有两个很瘦弱。所以三太太一有闲空,便捉住母兔,将小兔
一个一个轮流的摆在肚子上来喝奶,不准有多少。
  母亲对我说,那样麻烦的养兔法,伊历来连听也未曾听到过,恐怕是可以收入《无双谱
》〔3〕的。
  白兔的家族更繁荣;大家也又都高兴了。
  但自此之后,我总觉得凄凉。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两条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
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并S也不叫一声。我于是记起旧事来,
先前我住在会馆里,清早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
上午长班〔4〕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我又曾路过
西四牌楼,看见一匹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了罢,过往行人
憧憧的走着,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
的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不听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了。
  嗥的一声,又是两条猫在窗外打起架来。
  “迅儿!你又在那里打猫了?”
  “不,他们自己咬。他那里会给我打呢。”
  我的母亲是素来很不以我的虐待猫为然的,现在大约疑心我要替小兔抱不平,下什么辣
手,便起来探问了。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却的确算一个猫敌。我曾经害过猫,平时也常打
猫,尤其是在他们配合的时候。但我之所以打的原因并非因为他们配合,是因为他们嚷,嚷
到使我睡不着,我以为配合是不必这样大嚷而特嚷的。
  况且黑猫害了小兔,我更是“师出有名”的了。我觉得母亲实在太修善,于是不由的就
说出模棱的近乎不以为然的答话来。
  造物太胡闹,我不能不反抗他了,虽然也许是倒是帮他的忙……
  那黑猫是不能久在矮墙上高视阔步的了,我决定的想,于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书箱里
的一瓶青酸钾〔5〕。
  一九二二年十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十日北京《晨报副刊》。
  〔2〕 庙会 又称“庙市”,旧时在节日或规定的日子,设在寺庙或其附近的集市。
  〔3〕 《无双谱》 清代金古良编绘,内收从汉到宋四十个行为独特人物的画像,并
各附一诗。这里借用来形容独一无二。
  〔4〕 长班 旧时官员的随身仆人,也用以称一般的“听差”。
  〔5〕 青酸钾 即氰酸钾,一种剧毒的化学品。
鸭的喜剧〔1〕
  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2〕君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多久,便向我诉苦说: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这应该是真实的,但在我却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3〕,只以为很是嚷嚷罢了。然而我之所谓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谓寂寞罢。
  我可是觉得在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老于北京的人说,地气北转了,这里在先是没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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