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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34 鲁迅(现代)
么和暖。只是我总以为没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衔接起来,夏才去,冬又开始了。
  一日就是这冬末夏初的时候,而且是夜间,我偶而得了闲暇,去访问爱罗先珂君。他一
向寓在仲密君的家里;这时一家的人都睡了觉了,天下很安静。他独自靠在自己的卧榻上,
很高的眉棱在金黄色的长发之间微蹙了,是在想他旧游之地的缅甸,缅甸的夏夜。
  “这样的夜间,”他说,“在缅甸是遍地是音乐。房里,草间,树上,都有昆虫吟叫,
各种声音,成为合奏,很神奇。其间时时夹着蛇鸣:‘嘶嘶!’可是也与虫声相和协……”
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时的情景来。
  我开不得口。这样奇妙的音乐,我在北京确乎未曾听到过,所以即使如何爱国,也辩护
不得,因为他虽然目无所见,耳朵是没有聋的。
  “北京却连蛙鸣也没有……”他又叹息说。
  “蛙鸣是有的!”这叹息,却使我勇猛起来了,于是抗议说,“到夏天,大雨之后,你
便能听到许多虾蟆叫,那是都在沟里面的,因为北京到处都有沟。”
  “哦……”
  过了几天,我的话居然证实了,因为爱罗先珂君已经买到了十几个科斗子。他买来便放
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里。那池的长有三尺,宽有二尺,是仲密所掘,以种荷花的荷池
。从这荷池里,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养出半朵荷花来,然而养虾蟆却实在是一个极合式的处所

  科斗成群结队的在水里面游泳;爱罗先珂君也常常踱来访他们。有时候,孩子告诉他说
,“爱罗先珂先生,他们生了脚了。”他便高兴的微笑道,“哦!”
  然而养成池沼的音乐家却只是爱罗先珂君的一件事。他是向来主张自食其力的,常说女
人可以畜牧,男人就应该种田。所以遇到很熟的友人,他便要劝诱他就在院子里种白菜;也
屡次对仲密夫人劝告,劝伊养蜂,养鸡,养猪,养牛,养骆驼。后来仲密家里果然有了许多
小鸡,满院飞跑,啄完了铺地锦的嫩叶,大约也许就是这劝告的结果了。
  从此卖小鸡的乡下人也时常来,来一回便买几只,因为小鸡是容易积食,发痧,很难得
长寿的;而且有一匹还成了爱罗先珂君在北京所作唯一的小说《小鸡的悲剧》〔4〕里的主
人公。有一天的上午,那乡下人竟意外的带了小鸭来了,咻咻的叫着;但是仲密夫人说不要
。爱罗先珂君也跑出来,他们就放一个在他两手里,而小鸭便在他两手里咻咻的叫。他以为
这也很可爱,于是又不能不买了,一共买了四个,每个八十文。
  小鸭也诚然是可爱,遍身松花黄,放在地上,便蹒跚的走,互相招呼,总是在一处。大
家都说好,明天去买泥鳅来喂他们罢。爱罗先珂君说,“这钱也可以归我出的。”
  他于是教书去了;大家也走散。不一会,仲密夫人拿冷饭来喂他们时,在远处已听得泼
水的声音,跑到一看,原来那四个小鸭都在荷池里洗澡了,而且还翻筋斗,吃东西呢。等到
拦他们上了岸,全池已经是浑水,过了半天,澄清了,只见泥里露出几条细藕来;而且再也
寻不出一个已经生了脚的科斗了。
  “伊和希珂先,没有了,虾蟆的儿子。”傍晚时候,孩子们一见他回来,最小的一个便
赶紧说。
  “唔,虾蟆?”
  仲密夫人也出来了,报告了小鸭吃完科斗的故事。
  “唉,唉!……”他说。
  待到小鸭褪了黄毛,爱罗先珂君却忽而渴念着他的“俄罗斯母亲”〔5〕了,便匆匆的
向赤塔去。
  待到四处蛙鸣的时候,小鸭也已经长成,两个白的,两个花的,而且不复咻咻的叫,都
是“鸭鸭”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们盘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势是很低的,夏
雨一降,院子里满积了水,他们便欣欣然,游水,钻水,拍翅子,“鸭鸭”的叫。
  现在又从夏末交了冬初,而爱罗先珂君还是绝无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里了。
  只有四个鸭,却还在沙漠上“鸭鸭”的叫。
  一九二二年十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妇女杂志》第八卷第十二号。
  〔2〕 爱罗先珂 俄国诗人和童话作家。参看本卷第229页注〔25〕。
  〔3〕 “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语见《孔子家语·六本》。
  〔4〕 《小鸡的悲剧》 童话。鲁迅于一九二二年七月译出,发表于同年九月上海《
妇女杂志》第八卷第九号,后收入《爱罗先珂童话集》。
  〔5〕 “俄罗斯母亲” 俄罗斯人民对祖国的爱称。
社  戏〔1〕
  我在倒数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过两回中国戏,前十年是绝不看,因为没有看戏的意思
和机会,那两回全在后十年,然而都没有看出什么来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国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当时一个朋友对我说,北京戏最好,你不去见见
世面么?我想,看戏是有味的,而况在北京呢。于是都兴致勃勃的跑到什么园,戏文已经开
场了,在外面也早听到冬冬地响。我们挨进门,几个红的绿的在我的眼前一闪烁,便又看见
戏台下满是许多头,再定神四面看,却见中间也还有几个空座,挤过去要坐时,又有人对我
发议论,我因为耳朵已经*艩*艩的响着了,用了心,才听到他是说“有人,不行!”
  我们退到后面,一个辫子很光的却来领我们到了侧面,指出一个地位来。这所谓地位者
,原来是一条长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狭到四分之三,他的脚比我的下腿要长过三
分之二。我先是没有爬上去的勇气,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出
了。
  走了许多路,忽听得我的朋友的声音道,“究竟怎的?”我回过脸去,原来他也被我带
出来了。他很诧异的说,“怎么总是走,不答应?”我说,“朋友,对不起,我耳朵只在冬
冬*艩*艩的响,并没有听到你的话。”
  后来我每一想到,便很以为奇怪,似乎这戏太不好,——否则便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
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记了那一年,总之是募集湖北水灾捐而谭叫天〔2〕还没有死。捐法是两元钱
买一张戏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戏,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买了一张票,
本是对于劝募人聊以塞责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机对我说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
。我于是忘了前几年的冬冬*艩*艩之灾,竟到第一舞台去了,但大约一半也因为重价购来的
宝票,总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听得叫天出台是迟的,而第一舞台却是新式构造,用不着争
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点钟才出去,谁料照例,人都满了,连立足也难,我只得挤在远
处的人丛中看一个老旦在台上唱。那老旦嘴边插着两个点火的纸捻子,旁边有一个鬼卒,我
费尽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连〔3〕的母亲,因为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和尚。然而我又不知
道那名角是谁,就去问挤小在我的左边的一位胖绅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说道
,“龚云甫〔4〕!”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脸上一热,同时脑里也制出了决不再问的定章
,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
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
—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
  我向来没有这样忍耐的等候过什么事物,而况这身边的胖绅士的吁吁的喘气,这台上的
冬冬*艩*艩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加之以十二点,忽而使我省悟到在这里不适于生存了
。我同时便机械的拧转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士
早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后无回路,自然挤而又挤,终于出了大门。街上除了
专等看客的车辆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大门口却还有十几个人昂着头看戏目,别有一
堆人站着并不看什么,我想:他们大概是看散戏之后出来的女人们的,而叫天却还没有来…

  然而夜气很清爽,真所谓“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着这样的好空气,仿佛这是第一遭
了。
  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告了别的一夜,此后再没有想到他,即使偶而经过戏园,我
们也漠不相关,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
  但是前几天,我忽在无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书,可惜忘记了书名和著者,总之是关
于中国戏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说,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
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我当时觉着这正是
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好戏,到北京以后的连进两
回戏园去,也许还是受了那时的影响哩。可惜我不知道怎么一来,竟将书名忘却了。
  至于我看那好戏的时候,却实在已经是“远哉遥遥”的了,其时恐怕我还不过十一二岁
。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
。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健,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
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
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
,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但在我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
斯干幽幽南山”〔5〕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
,伴我来游戏。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
,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
偶而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小小,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
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虾。虾是水
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
大碗。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的缘故罢,黄牛
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只好远远地跟着,站着。这时候,小朋
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秩秩斯干”,却全都嘲笑起来了。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赵庄是离平桥村五里的较大的村庄;
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算作合做的。当时我并不想到他们为
什么年年要演戏。现在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6〕了。
  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这一年,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这一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
不到船。平桥村只有一只早出晚归的航船是大船,决没有留用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小船,不
合用;央人到邻村去问,也没有,早都给别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气恼,怪家里的人不早定,
絮叨起来。母亲便宽慰伊,说我们鲁镇的戏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看几回,今天就算了。
  只有我急得要哭,母亲却竭力的嘱咐我,说万不能装模装样,怕又招外祖母生气,又不
准和别人一同去,说是怕外祖母要担心。
  总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乎听到锣鼓的声音,而
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
  这一天我不钓虾,东西也少吃。母亲很为难,没有法子想。到晚饭时候,外祖母也终于
觉察了,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他们太怠慢,是待客的礼数里从来所没有的。吃饭之后,看
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只有我不开口;他们都叹息而且表同情。
忽然间,一个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他说,“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
  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撺掇起来,说可以坐了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兴了。然
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们,不可靠;母亲又说是若叫大人一同去,他们白天全有工作,要他
熬夜,是不合情理的。在这迟疑之中,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便又大声的说道,“我写包
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
  诚然!这十多个少年,委实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而且两三个还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便不再驳回,都微笑了。我们立刻一哄的出了门。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
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
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
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
  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
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
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但我
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
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
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那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
林,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过了那林,
船便弯进了叉港,于是赵庄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外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
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
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阿发说。
  这时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正对戏台的神棚还要
远。其实我们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乌篷的船在一处,而况并没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
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他日里亲自数过的

  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几个赤膊的人翻,翻
了一阵,都进去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咿呀呀的唱。双喜说,“晚上看客少,铁头老
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我相信这话对,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乡下人
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觉去了,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
闲汉。乌篷船里的那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们也不在乎看戏,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
吃糕饼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简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人蒙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
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许多时都不见,小旦虽然进
去了,立刻又出来了一个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买豆浆去。他去了一刻,回来
说,“没有。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还喝了两碗呢。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
喝罢。”
  我不喝水,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只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
,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
管自己谈话。忽而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大
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在这一夜里,我以为这实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这时候,看
见大家也都很扫兴,才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后
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担心;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我忍耐的等着,
许多工夫,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
仍旧唱。全船里几个人不住的吁气,其余的也打起呵欠来。双喜终于熬不住了,说道,怕他
会唱到天明还不完,还是我们走的好罢。大家立刻都赞成,和开船时候一样踊跃,三四人径
奔船尾,拔了篙,点退几丈,回转船头,架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进了。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
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
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可知已经到了深夜
。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
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看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
喝采起来。
  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太用力,而且许久没有
东西吃。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7〕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
煮吃的。大家都赞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便都是结实的罗汉豆。
  “阿阿,阿发,这边是你家的,这边是老六一家的,我们偷那一边的呢?”双喜先跳下
去了,在岸上说。
  我们也都跳上岸。阿发一面跳,一面说道,“且慢,让我来看一看罢,”他于是往来的
摸了一回,直起身来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多呢。”一声答应,大家便散开在阿
发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抛入船舱中。双喜以为再多偷,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
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们中间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几个到后舱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剥豆。不久
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
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这老头
子很细心,一定要知道,会骂的。然而大家议论之后,归结是不怕。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
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叫他“八癞子”。
  “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双喜在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
  我向船头一望,前面已经是平桥。桥脚上站着一个人,却是我的母亲,双喜便是对伊说
着话。我走出前舱去,船也就进了平桥了,停了船,我们纷纷都上岸。母亲颇有些生气,说
是过了三更了,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但也就高兴了,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关系八公公盐柴事件的纠葛,下午仍然去钓虾。
  “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罢?又不肯好好的摘,踏坏了不少。”我抬
头看时,是六一公公掉着小船,卖了豆回来了,船肚里还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们请客。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虾吓跑了!”双喜说。
  六一公公看见我,便停了楫,笑道,“请客?——这是应该的。”于是对我说,“迅哥
儿,昨天的戏可好么?”
  我点一点头,说道,“好。”
  “豆可中吃呢?”
  我又点一点头,说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得意的说道,“这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
读过书的人才识货!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乡下人不识好歹,还说我的豆比不上别人的
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给我们的姑奶奶尝尝去……”他于是打着楫子过去了。
  待到母亲叫我回去吃晚饭的时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罗汉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给
母亲和我吃的。听说他还对母亲极口夸奖我,说“小小年纪便有见识,将来一定要中状元。
姑奶奶,你的福气是可以写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一九二二年十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十二号。
  〔2〕 谭叫天(1847—1917) 即谭鑫培,又称小叫天,当时的京剧演员,
擅长老生戏。
  〔3〕 目连 释迦牟尼的弟子。据《盂兰盆经》说,目连的母亲因生前违犯佛教戒律
,堕入地狱,他曾入地狱救母。《目连救母》一剧,旧时在民间很流行。
  〔4〕 龚云甫(1862—1932) 当时的京剧演员,擅长老旦戏。
  〔5〕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语见《诗经·小雅·斯干》。据汉代郑玄注:“秩秩
,流行也;干,涧也;幽幽,深远也。”
  〔6〕 社戏 “社”原指土地神或土地庙。在绍兴,社是一种区域名称,社戏就是社
中每年所演的“年规戏”。
  〔7〕 罗汉豆 即蚕豆。
鲁迅全集第 二 卷
彷   徨
野   草
朝花夕拾
故事新编
目  录
彷 徨
祝福5………………………………………………………
在酒楼上24………………………………………………
幸福的家庭35……………………………………………
肥皂45……………………………………………………
长明灯57…………………………………………………
示众69……………………………………………………
高老夫子75………………………………………………
孤独者87…………………………………………………
伤逝111……………………………………………………
弟兄133……………………………………………………
离婚145……………………………………………………
野 草
题辞158……………………………………………………
秋夜161……………………………………………………
影的告别164………………………………………………
求乞者166…………………………………………………
我的失恋168………………………………………………
复仇171……………………………………………………
复仇(其二)173…………………………………………
希望176……………………………………………………
雪180………………………………………………………
风筝182……………………………………………………
好的故事185………………………………………………
过客188……………………………………………………
死火195……………………………………………………
狗的驳诘198………………………………………………
失掉的好地狱199…………………………………………
墓碣文202…………………………………………………
颓败线的颤动204…………………………………………
立论207……………………………………………………
死后209……………………………………………………
这样的战士214……………………………………………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217…………………………………
腊叶220……………………………………………………
淡淡的血痕中222…………………………………………
一觉224……………………………………………………
朝花夕拾
小引229……………………………………………………
狗·猫·鼠232……………………………………………
阿长与《山海经》243……………………………………
《二十四孝图》251………………………………………
五猖会262…………………………………………………
无常268……………………………………………………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279…………………………………
父亲的病285………………………………………………
琐记292……………………………………………………
藤野先生303………………………………………………
范爱农311…………………………………………………
后记322……………………………………………………
故事新编
序言337……………………………………………………
补天341……………………………………………………
奔月353……………………………………………………
理水368……………………………………………………
采薇391……………………………………………………
铸剑415……………………………………………………
出关436……………………………………………………
非攻450……………………………………………………
起死466……………………………………………………
彷 徨
  本书收作者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五年所作
  小说十一篇。一九二六年八月由北京北新书局初版,列为作者所编的《乌合丛书》之一。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
  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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