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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31 鲁迅(现代)
  据阿Q说,他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这一节,听的人都肃然了。这老爷本姓白,但因
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说起举人来就是他。这也不独在未庄是如此,
便是一百里方圆之内也都如此,人们几乎多以为他的姓名就叫举人老爷的了。在这人的府上
帮忙,那当然是可敬的。但据阿Q又说,他却不高兴再帮忙了,因为这举人老爷实在太“妈
妈的”了。这一节,听的人都叹息而且快意,因为阿Q本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而不帮
忙是可惜的。
  据阿Q说,他的回来,似乎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这就在他们将长凳称为条凳,而且煎
鱼用葱丝,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
地方,即如未庄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37〕,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
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
  什么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里的十几岁的小乌龟子的手里,也就立刻是“小鬼见阎王”
。这一节,听的人都赧然了。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阿Q说,“咳,好看。杀革命党。
  唉,好看好看,……”他摇摇头,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这一节,听的人
都凛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
劈下去道:
  “嚓!”
  王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从此王
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边;别的人也一样。
  阿Q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但谓之差不多,大约也就没有
什么语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虽然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大屋,此
外十之九都是浅闺,但闺中究竟是闺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异。女人们见面时一定说,邹七
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旧固然是旧的,但只化了九角钱。还有赵白眼的母亲,——
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待考,——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洋纱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钱
九二串〔38〕。于是伊们都眼巴巴的想见阿Q,缺绸裙的想问他买绸裙,要洋纱衫的想问
他买洋纱衫,不但见了不逃避,有时阿Q已经走过了,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问道:
  “阿Q,你还有绸裙么?没有?纱衫也要的,有罢?”
  后来这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因为邹七嫂得意之余,将伊的绸裙请赵太太去鉴赏
,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一番。赵太爷便在晚饭桌上,和秀才大爷讨论,以
为阿Q实在有些古怪,我们门窗应该小心些;但他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什么可买,也许有
点好东西罢。加以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于是家族决议,便托邹七嫂即刻
去寻阿Q,而且为此新辟了第三种的例外:这晚上也姑且特准点油灯。
  油灯干了不少了,阿Q还不到。赵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着呵欠,或恨阿Q太飘忽,或
怨邹七嫂不上紧。赵太太还怕他因为春天的条件不敢来,而赵太爷以为不足虑:因为这是“
我”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赵太爷有见识,阿Q终于跟着邹七嫂进来了。
  “他只说没有没有,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他还要说,我说……”邹七嫂气喘吁吁的走
着说。
  “太爷!”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在檐下站住了。
  “阿Q,听说你在外面发财,”赵太爷踱开去,眼睛打量着他的全身,一面说。“那很
好,那很好的。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可以都拿来看一看,……这也并不是别
的,因为我倒要……”
  “我对邹七嫂说过了。都完了。”
  “完了?”赵太爷不觉失声的说,“那里会完得这样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来不多。他们买了些,……”
  “总该还有一点罢。”
  “现在,只剩了一张门幕了。”
  “就拿门幕来看看罢。”赵太太慌忙说。
  “那么,明天拿来就是,”赵太爷却不甚热心了。“阿Q,你以后有什么东西的时候,
你尽先送来给我们看,……”
  “价钱决不会比别家出得少!”秀才说。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脸,看他感动了没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赵太太说。
  阿Q虽然答应着,却懒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这使赵太爷很失望,
气愤而且担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对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于是说,这忘八蛋要提
防,或者竟不如吩咐地保,不许他住在未庄。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做
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本村倒不必担心的;只要自己夜里警醒点就是了。
秀才听了这“庭训”〔39〕,非常之以为然,便即刻撤消了驱逐阿Q的提议,而且叮嘱邹
七嫂,请伊万不要向人提起这一段话。
  但第二日,邹七嫂便将那蓝裙去染了皂,又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去了,可是确没有提
起秀才要驱逐他这一节。然而这已经于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寻上门了,取了他的门幕去
,阿Q说是赵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还,并且要议定每月的孝敬钱。其次,是村人对于他
的敬畏忽而变相了,虽然还不敢来放肆,却很有远避的神情,而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来“嚓
”的时候又不同,颇混着“敬而远之”的分子了。
  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细。阿Q也并不讳饰,傲然的说出他的
经验来。从此他们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小脚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不能进洞,只站在洞
外接东西。有一夜,他刚才接到一个包,正手再进去,不一会,只听得里面大嚷起来,他便
赶紧跑,连夜爬出城,逃回未庄来了,从此不敢再去做。然而这故事却于阿Q更不利,村人
对于阿Q的“敬而远之”者,本因为怕结怨,谁料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呢?这实在
是“斯亦不足畏也矣”〔40〕。
第七章 革  命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41〕——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
  的这一天——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这船从黑赳赳中荡来,
乡下人睡得熟,都没有知道;出去时将近黎明,却很有几个看见的了。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
的结果,知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船!
  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摇动。船的使命,赵家本来是
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却都说,革命党要进城,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逃难了。惟有邹七
嫂不以为然,说那不过是几口破衣箱,举人老爷想来寄存的,却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其实
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难”的情谊,况且邹七嫂又和赵家是邻居
,见闻较为切近,所以大概该是伊对的。
  然而谣言很旺盛,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却有一封长信,和赵家排了“转折亲
”。赵太爷肚里一轮,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处,便将箱子留下了,现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
  至于革命党,有的说是便在这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42〕。
  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但他有一
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
绝之”的。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
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的命,太可恶!
  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阿Q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
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
虏了。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
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得得,锵锵!
  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悔不该,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阿Q没有见,昂了头直唱过
去。
  “得得,……”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锵锵,”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老”字联结起来,以为是一句别的话,与己无干
;只是唱。“得,锵,锵令锵,锵!”
  “老Q。”
  “悔不该……”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什么?”
  “老Q,……现在……”赵太爷却又没有话,“现在……
  发财么?”
  “发财?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
  “阿……Q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赵白眼惴惴的说,似乎想探革命党
的口风。
  “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阿Q说着自去了。
  大家都怃然,没有话。赵太爷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点灯。赵白眼回家,便从腰间扯下
搭连来,交给他女人藏在箱底里。
  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经醒透了。这晚上,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
和气,请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两个饼,吃完之后,又要了一支点过的四两烛和一个树烛
台,点起来,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
,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
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
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
了。
  ……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
〔43〕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
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
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
,——可惜脚太大。”
  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寸,红焰焰的光照着他
张开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来,抬了头仓皇的四顾,待到看见四两烛,却又倒头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走出街上看时,样样都照旧。他也仍然肚饿,他想着,想不起什么
来;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开步,有意无意的走到静修庵。
  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门,一只狗在里面叫
。他急急拾了几块断砖,再上去较为用力的打,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的时候,才听得有
人来开门。
  阿Q连忙捏好砖头,摆开马步,准备和黑狗来开战。但庵门只开了一条缝,并无黑狗从
中冲出,望进去只有一个老尼姑。
  “你又来什么事?”伊大吃一惊的说。
  “革命了……你知道?……”阿Q说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老尼姑两眼通红的说。
  “什么?……”阿Q诧异了。
  “你不知道,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谁?……”阿Q更其诧异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错愕;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便飞速的关了门,阿Q再推时,
牢不可开,再打时,没有回答了。
  那还是上午的事。赵秀才消息灵,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便将辫子盘在顶上,一
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钱洋鬼子。这是“咸与维新”〔44〕的时候了,所以他们便谈
得很投机,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约去革命。他们想而又想,才想出静修庵里有一
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是应该赶紧革掉的,于是又立刻同到庵里去革命。因为老尼
姑来阻挡,说了三句话,他们便将伊当作满政府,在头上很给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尼姑待
他们走后,定了神来检点,龙牌固然已经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
德炉〔45〕。
  这事阿Q后来才知道。他颇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们不来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么?”
第八章 不 准 革 命
  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
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4
6〕。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几个不好的革命党夹在里面捣乱,第二天便动手剪辫子,听
说那邻村的航船七斤便着了道儿,弄得不像人样子了。但这却还不算大恐怖,因为未庄人本
来少上城,即使偶有想进城的,也就立刻变了计,碰不着这危险。
  阿Q本也想进城去寻他的老朋友,一得这消息,也只得作罢了。
  但未庄也不能说是无改革。几天之后,将辫子盘在顶上的逐渐增加起来了,早经说过,
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赵司晨和赵白眼,后来是阿Q。倘在夏天,大家将辫子盘在头
顶上或者打一个结,本不算什么稀奇事,但现在是暮秋,所以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盘
辫家不能不说是万分的英断,而在未庄也不能说无关于改革了。
  赵司晨脑后空荡荡的走来,看见的人大嚷说,“*菭,革命党来了!”
  阿Q听到了很羡慕。他虽然早知道秀才盘辫的大新闻,但总没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样做,
现在看见赵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学样的意思,定下实行的决心。他用一支竹筷将辫子盘在头
顶上,迟疑多时,这才放胆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说什么话,阿Q当初很不快,后来便很不平。他近来很
容易闹脾气了;其实他的生活,倒也并不比造反之前反艰难,人见他也客气,店铺也不说要
现钱。而阿Q总觉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况且有一回看见小D,
愈使他气破肚皮了。
  小D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
  阿Q万料不到他也敢这样做,自己也决不准他这样做!小D是什么东西呢?他很想即刻
揪住他,拗断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辫子,并且批他几个嘴巴,聊且惩罚他忘了生辰八字,也
敢来做革命党的罪。但他终于饶放了,单是怒目而视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这几日里,进城去的只有一个假洋鬼子。赵秀才本也想靠着寄存箱子的渊源,亲身去拜
访举人老爷的,但因为有剪辫的危险,所以也就中止了。他写了一封“黄伞格”〔47〕的
信,托假洋鬼子带上城,而且托他给自己绍介绍介,去进自由党。
  假洋鬼子回来时,向秀才讨还了四块洋钱,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了;未庄人
都惊服,说这是柿油党的顶子〔48〕,抵得一个翰林〔49〕;赵太爷因此也骤然大阔,
远过于他儿子初隽秀才的时候,所以目空一切,见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里了。阿Q
正在不平,又时时刻刻感着冷落,一听得这银桃子的传说,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
因了:要革命,单说投降,是不行的;盘上辫子,也不行的;第一着仍然要和革命党去结识
。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党只有两个,城里的一个早已“嚓”的杀掉了,现在只剩了一个假洋
鬼子。他除却赶紧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没有别的道路了。
  钱府的大门正开着,阿Q便怯怯的芴进去。他一到里面,很吃了惊,只见假洋鬼子正站
在院子的中央,一身乌黑的大约是洋衣,身上也挂着一块银桃子,手里是阿Q曾经领教过的
棍子,已经留到一尺多长的辫子都拆开了披在肩背上,蓬头散发的像一个刘海仙〔50〕。
对面挺直的站着赵白眼和三个闲人,正在必恭必敬的听说话。
  阿Q轻轻的走近了,站在赵白眼的背后,心里想招呼,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叫他假洋
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党也不妥,或者就应该叫洋先生了罢。
  洋先生却没有见他,因为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51〕!我们动手罢!他却总说道N
o〔52〕!——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否则早已成功了。然而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
。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我还没有肯。谁愿意在这小县城里做事情。
  ……”
  “唔,……这个……”阿Q候他略停,终于用十二分的勇气开口了,但不知道因为什么
,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听着说话的四个人都吃惊的回顾他。洋先生也才看见: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投……”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的逃出门外;洋先生倒也没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这
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望
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至于闲人们
传扬开去,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仿佛也觉得无意味,要侮蔑
;为报仇起见,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但也没有竟放。他游到夜间,赊了两碗酒,喝下肚去
,渐渐的高兴起来了,思想里才又出现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关门,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听得一种异样的声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来是爱看热闹,爱管闲事的,便在暗
中直寻过去。似乎前面有些脚步声;他正听,猛然间一个人从对面逃来了。阿Q一看见,便
赶紧翻身跟着逃。那人转弯,阿Q也转弯,既转弯,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他看后面并
无什么,看那人便是小D。
  “什么?”阿Q不平起来了。
  “赵……赵家遭抢了!”小D气喘吁吁的说。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说了便走;阿Q却逃而又停的两三回。但他究竟是做过“这
路生意”的人,格外胆大,于是匆出路角,仔细的听,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细的看,似乎许
多白盔白甲的人,络绎的将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
分明,他还想上前,两只脚却没有动。
  这一夜没有月,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寂静到像羲皇〔53〕时候一般太平。阿Q站着
看到自己发烦,也似乎还是先前一样,在那里来来往往的搬,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
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他决计不再上前,却回
到自己的祠里去了。
  土谷祠里更漆黑;他关好大门,摸进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会,这才定了神,而且
发出关于自己的思想来: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来打招呼,搬了许多好东西,又没有
自己的份,——这全是假洋鬼子可恶,不准我造反,否则,这次何至于没有我的份呢?阿Q
越想越气,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
  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
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
  嚓!”
第九章 大 团 圆
  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后,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那时恰是暗夜,一队
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
关枪;然而阿Q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
丁冒了险,口止俞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阿Q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
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弯,便推在一间小屋
里。他刚刚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其余的三面都是
墙壁,仔细看时,屋角上还有两个人。
  阿Q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
高明。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要追他祖父欠下来
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问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
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
像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
的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
  “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
  “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头的老头子看定了
阿Q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长衫人物也大声说。
  “我本来要……来投……”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的说。
  “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老头子和气的问。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
  “什么?……”
  “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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