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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30 鲁迅(现代)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
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
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
  这才出了名。
  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
……”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
身,唱着《小孤孀上坟》〔23〕到酒店去。这时候,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说也奇怪,从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这在阿Q,或者以为因为他是赵太
爷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本不算一件
事,必须与一位名人如赵太爷者相关,这才载上他们的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
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错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
的。但他既然错,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这可难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阿Q
说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否则,也如孔
庙里的太牢〔24〕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
动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
,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
  这王胡,又癞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胡,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然而非常渺视他。阿
Q的意思,以为癞是不足为奇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实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
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别的闲人们,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这王胡旁边,他有什么怕呢
?老实说:他肯坐下去,简直还是抬举他。
  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多工夫,只捉
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
  阿Q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这样少,这是
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
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响。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
  “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面还胆怯,
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也敢出言无状么?
  “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阿Q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被他抓住了,只一拉
,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阿Q歪着头说。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Q跌出六尺
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
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
说,皇帝已经停了考〔25〕,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
了他么?
  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
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
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
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的。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
  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
子里暗暗的咒骂。
  阿Q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有了做人的
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假洋鬼子”近来了。
  “秃儿。驴……”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气忿,因为要报
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26〕——大踏步走了过
来。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
,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拍拍!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
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
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要唾骂,而况在屈辱之
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
  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
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
;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更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
  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
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
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
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
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
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
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
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
  ……
  “断子绝孙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
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27〕,而“若敖之鬼馁而”〔28
〕,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
不能收其放心”〔29〕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
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30〕闹亡的
;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
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
〔31〕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
说是:
  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
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
32〕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33〕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在
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不至于被蛊
,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
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
,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阿Q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
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
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倘在别家,
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
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
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
  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
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他
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
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一些痛。他冲
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
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这时,他那
“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
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走出去了。
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
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走近赵司晨的
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
,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
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
谷祠内了。
  阿Q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舂季,而夜间颇有余寒,尚不宜
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
,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地保加倍酒钱四
百文,阿Q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且订定了五条件:
  一 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
  二 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负担。
  三 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四 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是问。
  五 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
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了。但赵家也并不烧
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
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
第五章 生 计 问 题
  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细一想,终于省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他记得破夹袄
还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张开眼睛,原来太阳又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他坐起身,一
面说道,“妈妈的……”
  他起来之后,也仍旧在街上逛,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却又渐渐的觉得世上有些
古怪了。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
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岁的女儿都叫进去了。
阿Q很以为奇,而且想:“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这娼妇们……”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赊欠了;其二,管土
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
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赊,熬着也罢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没
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Q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但独不许踏进赵府的门槛,——
然而情形也异样: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现了十分烦厌的相貌,像回复乞丐一般的摇手道:
  “没有没有!你出去!”
  阿Q愈觉得稀奇了。他想,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不至于现在忽然都无事,这总
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他留心打听,才知道他们有事都去叫小Don〔34〕。这小D,是
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
碗去。所以阿Q这一气,更与平常不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忽然将手一扬,喝道: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35〕……”
  几天之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
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小D说。
  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扑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
辫子。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Q的辫子,阿Q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
了自己的辫根。从先前的阿Q看来,小D本来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又瘦又乏已
经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
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于半点钟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
  “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
  然而他们都不听。阿Q进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进三步,阿Q便退三步,
又都站着。大约半点钟,——未庄少有自鸣钟,所以很难说,或者二十分,——他们的头发
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间,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时直
起,同时退开,都挤出人丛去。
  “记着罢,妈妈的……”阿Q回过头去说。
  “妈妈的,记着罢……,小D也回过头来说。
  这一场“龙虎斗”似乎并无胜败,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都没有发什么议论,而阿Q
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
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
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
还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
  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
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
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阿Q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的知道
这与他的“求食”之道是很辽远的。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庵周围也是水田,粉墙突出在新绿里,后面的低土墙里是菜园。阿Q迟疑了一会,四面
一看,并没有人。他便爬上这矮墙去,扯着何首乌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脚也索
索的抖;终于攀着桑树枝,跳到里面了。里面真是郁郁葱葱,但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以及
此外可吃的之类。靠西墙是竹丛,下面许多笋,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还有油菜早经结子
,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园门去,忽而非常惊喜了,这分明是一
畦老萝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门口突然伸出一个很圆的头来,又即缩回去了,这分明是小
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来视若草芥的,但世事须“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个
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阿唷,阿弥陀佛!
……”
  “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且看且走的说。
  “现在……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
  “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你……”
  阿Q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这本来在前门的,不知怎的
到后园来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那狗给
一吓,略略一停,阿Q已经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只剩着黑狗
还在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着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来,拾起萝卜便走,沿路又检了几块小石头,但黑狗却并不再出
现。阿Q于是抛了石块,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寻,不如进城去…

  待三个萝卜吃完时,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
第六章 从中兴到末路
  人们都惊异,说是阿Q回来了,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里去了呢?阿Q前几回的
上城,大抵早就兴高采烈的对人说,但这一次却并不,所以也没有一个人留心到。他或者也
曾告诉过管土谷祠的老头子,然而未庄老例,只有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上城才算一件事
。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数,何况是阿Q:因此老头子也就不替他宣传,而未庄的社会上也就无
从知道了。
  但阿Q这回的回来,却与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惊异。
  天色将黑,他睡眼蒙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
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
  打酒来!”穿的是新夹袄,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
弯的弧线。未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
,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古人云,“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36〕,所以
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疑而且敬的形态来。掌柜既先之以点头,又继之
以谈话:
  “*菭,阿Q,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
  这一件新闻,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阿Q的中兴史,
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探听出来了。这结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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