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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29 鲁迅(现代)
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检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
也有,观音手〔5〕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
。月亮地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
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
。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
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
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
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
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
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
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
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
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
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
“豆腐西施”〔6〕。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
,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
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
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
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7〕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
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
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
,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
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
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
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
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
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
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
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
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
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
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
  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
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
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
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
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
,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
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
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
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
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
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
,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
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
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
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
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
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
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
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
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
  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
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
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
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
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
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
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五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号。
  〔2〕 猹 作者在一九二九年五月四日致舒新城的信中说:
  “‘猹’字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读如‘查’。……
  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獾罢。”
  〔3〕 大祭祀的值年 封建社会中的大家族,每年都有祭祀祖先的活动,费用从族中
“祭产”收入支取,由各房按年轮流主持,轮到的称为“值年”。
  〔4〕 五行缺土 旧社会所谓算“八字”的迷信说法。即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
壬癸)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配,来记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各
得两字,合为“八字”;又认为它们在五行(金、木、水、火、土)中各有所属,如甲乙寅
卯属木,丙丁巳午属火等等,如八个字能包括五者,就是五行俱全。“五行缺土”,就是这
八个字中没有属土的字,需用土或土作偏旁的字取名等办法来弥补。
  〔5〕 鬼见怕和观音手,都是小贝壳的名称。旧时浙江沿海的人把这种小贝壳用线串
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脚踝上,认为可以“避邪”。这类名称多是根据“避邪”的意思
取的。
  〔6〕 西施 春秋时越国的美女,后来用以泛称一般美女。
  〔7〕 道台 清朝官职道员的俗称,分总管一个区域行政职务的道员和专掌某一特定
职务的道员。前者是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长官;后者掌管一省特定事务,如督粮道、兵
备道等。辛亥革命后,北洋政府也曾沿用此制,改称道尹。
阿Q正传〔1〕
第一章 序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
  面又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2〕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
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结到传阿
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
曰,“名不正则言不顺”〔3〕。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
传〔4〕,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
阔人排在“正史”〔5〕里;“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说是“外传”,“内传”在
那里呢?倘用“内传”,阿Q又决不是神仙。“别传”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
国史馆立“本传”〔6〕——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列传”,而文豪迭更司〔7〕也做
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的。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与
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或“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
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
用的话〔8〕,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9〕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
”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10
〕的“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
。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
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
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
。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
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
  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
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
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
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11〕的事。若论“著
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我曾经仔细想:阿Quei
,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叫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
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
  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
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
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12〕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
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13〕,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
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
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
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
  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贯了。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
〔14〕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人也”,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贯也就有些
决不定。
  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
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
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15〕先
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
灭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 优 胜 记 略
  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
”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17〕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
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
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
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
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
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童”〔18
〕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
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
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
尺长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
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
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
的煎鱼!
  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
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
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
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
,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
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
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见面,他们便假作吃
惊的说:
  “哙,亮起来了。”
  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荣的癞头疮,并非平常的
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
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
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
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有和阿Q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
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
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
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
”。状元〔19〕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
,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2
0〕,一堆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
  “青龙四百!”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
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终于只好挤
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
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21〕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22〕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
。做戏的锣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他赢而又赢,铜钱
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叠。他兴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
,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
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
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
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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