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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28 鲁迅(现代)
  “过了几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谋点事做便要受饿,只得也回到中国来。我一到
上海,便买定一条假辫子,那时是二元的市价,带着回家。我的母亲倒也不说什么,然而旁
人一见面,便都首先研究这辫子,待到知道是假,就一声冷笑,将我拟为杀头的罪名;有一
位本家,还预备去告官,但后来因为恐怕革命党的造反或者要成功,这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索性废了假辫子,穿着西装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骂的声音,有的还跟在后面骂:
  ‘这冒失鬼!’‘假洋鬼子!’“我于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们骂得更利害。
  “在这日暮途穷的时候,我的手里才添出一支手杖来,拚命的打了几回,他们渐渐的不
骂了。只是走到没有打过的生地方还是骂。
  “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还时时记得哩。我在留学的时候,曾经看见日报上登载一个
游历南洋和中国的本多博士〔8〕的事;这位博士是不懂中国和马来语的,人问他,你不懂
话,怎么走路呢?他拿起手杖来说,这便是他们的话,他们都懂!
  我因此气愤了好几天,谁知道我竟不知不觉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宣统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学校做监学〔9〕,同事是避之惟恐不远,官僚是防之惟恐
不严,我终日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场旁边,其实并非别的,只因为缺少了一条辫子!
  “有一日,几个学生忽然走到我的房里来,说,‘先生,我们要剪辫子了。’我说,‘
不行!’‘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你怎么说不行呢?’‘犯
不上,你们还是不剪上算,——等一等罢。’他们不说什么,撅着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终于
剪掉了。
  “呵!不得了了,人言啧啧了;我却只装作不知道,一任他们光着头皮,和许多辫子一
齐上讲堂。
  “然而这剪辫病传染了;第三天,师范学堂的学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条辫子,晚上便开除
了六个学生。这六个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一个双十节之后又一个多月,才
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样,只是元年冬天到北京,还被人骂过几次,后来骂我的人也被警察剪去
了辫子,我就不再被人辱骂了;但我没有到乡间去。”
  N显出非常得意模样,忽而又沉下脸来:
  “现在你们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发了,又要造出许多毫无所得而痛苦的
人!
  “现在不是已经有剪掉头发的女人,因此考不进学校去,或者被学校除了名么?
  “改革么,武器在那里?工读么,工厂在那里?
  “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福,倘使伊记着些平等自由的话,
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10〕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
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没有到中国的脊梁上时,中国便永远是这一样的中国,决不肯自己改
变一支毫毛!
  “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帖起‘蝮蛇’两个大字,引乞丐来打杀?
……”
  N愈说愈离奇了,但一见到我不很愿听的神情,便立刻闭了口,站起来取帽子。
  我说,“回去么?”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的送他到门口。
  他戴上帽子说:
  “再见!请你恕我打搅,好在明天便不是双十节,我们统可以忘却了。”
  一九二○年十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十月十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2〕 斑驳陆离的洋布 指辛亥革命后至一九二七年这一时期旧中国的国旗,也叫五
色旗(红黄蓝白黑五色横列)。
  〔3〕 关于我国古代刑法,据《尚书·吕刑》及相关的注解,分为五等:一是墨刑,
即“先刻其面,以墨窒之”;二是劓刑,即“截鼻”;三是袋刑,即“断足”;四是宫刑,
即“男子割势,妇人幽闭”
  (按指破坏生殖器官);五是大辟,即斩首。“去发”的髡刑不在五刑之内,但也是一
种刑罚,自隋、唐以后已废止。
  〔4〕 扬州十日,嘉定屠城 指清顺治二年(1645)清军攻破扬州和嘉定后对当
地人民的大屠杀。参看本卷第227页注〔9〕及〔10〕。
  〔5〕 拖辫子 我国满族旧俗,男子剃发垂辫(剃去头顶前部头发,后部结辫垂于脑
后)。一六四四年清世祖进入北京以后,几次下令强迫人民遵从满族发式,这一措施曾引起
汉族人民的强烈反抗。
  〔6〕 洪杨 洪,指洪秀全(1814—1864),广东花县人;杨,指杨秀清(
1820?—1856),广西桂平人。二人都是太平天国的领袖。他们领导的起义军都留
发而不结辫,被称为“长毛”。
  〔7〕 邹容 参看本卷第228页注〔14〕。邹容等剪留学生监督辫子一事,据章
太炎所著《邹容传》记载:邹容在日本留学时,“陆军学生监督姚甲有奸私事,容偕五人排
闼入其邸中,榜颊数十,持剪刀断其辫发。事觉,潜归上海。”
  〔8〕 本多博士 即本多静六(1866—1952),日本林学博士,著有《造林
学》等书。
  〔9〕 监学 清末学校中负责管理学生的职员,一般也兼任教学工作。
  〔10〕 阿尔志跋绥夫 俄国小说家。这里所引的话,见他的中篇小说《工人绥惠略
夫》第九章。参看本卷第164页注〔5〕。
风  波〔1〕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
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
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时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
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
,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
  但文豪的话有些不合事实,就因为他们没有听到九斤老太的话。这时候,九斤老太正在
大怒,拿破芭蕉扇敲着凳脚说:
  “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不愿意眼见这些败家相,——还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
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
  伊的曾孙女儿六斤捏着一把豆,正从对面跑来,见这情形,便直奔河边,藏在乌桕树后
,伸出双丫角的小头,大声说,“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虽然高寿,耳朵却还不很聋,但也没有听到孩子的话,仍旧自己说,“这真是
一代不如一代!”
  这村庄的习惯有点特别,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欢用秤称了轻重,便用斤数当作小名。九
斤老太自从庆祝了五十大寿以后,便渐渐的变了不平家,常说伊年青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
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硬:总之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何况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
斤,比伊父亲七斤,又少了一斤,这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实例。所以伊又用劲说,“这真是
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儿媳〔2〕七斤嫂子正捧着饭篮走到桌边,便将饭篮在桌上一摔,愤愤的说,“你
老人家又这么说了。六斤生下来的时候,不是六斤五两么?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称,十
八两秤;用了准十六,我们的六斤该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见得正是九斤
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许是十四两……”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还没有答话,忽然看见七斤从小巷口转出,便移了方向,对他嚷道,“你这死尸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死到那里去了!不管人家等着你开饭!”
  七斤虽然住在农村,却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意思。从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锄头柄了;
他也照例的帮人撑着航船,每日一回,早晨从鲁镇进城,傍晚又回到鲁镇,因此很知道些时
事: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闺女生了一个夜叉之类。他在村人里面
,的确已经是一名出场人物了。但夏天吃饭不点灯,却还守着农家习惯,所以回家太迟,是
该骂的。
  七斤一手捏着象牙嘴白铜斗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低着头,慢慢地走来,坐在矮凳上
。六斤也趁势溜出,坐在他身边,叫他爹爹。七斤没有应。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说。
  七斤慢慢地抬起头来,叹一口气说,“皇帝坐了龙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这可好了,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么!”
  七斤又叹一口气,说,“我没有辫子。”
  “皇帝要辫子么?”
  “皇帝要辫子。”
  “你怎么知道呢?”七斤嫂有些着急,赶忙的问。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说要的。”
  七斤嫂这时从直觉上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为咸亨酒店是消息灵通的所在。伊一
转眼瞥见七斤的光头,便忍不住动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绝望起来,装好一碗饭,搡在
七斤的面前道,“还是赶快吃你的饭罢!哭丧着脸,就会长出辫子来么?”
  太阳收尽了他最末的光线了,水面暗暗地回复过凉气来;土场上一片碗筷声响,人人的
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饭,偶然抬起头,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发跳。伊透
过乌桕叶,看见又矮又胖的赵七爷正从独木桥上走来,而且穿着宝蓝色竹布的长衫。
  赵七爷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因
为有学问,所以又有些遗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3〕,时常坐着
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他不但能说出五虎将姓名,甚而至于还知道黄忠表字汉升和马超表字孟
起。革命以后,他便将辫子盘在顶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叹息说,倘若赵子龙在世,天下便
不会乱到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见今天的赵七爷已经不是道士,却变成光滑头皮,
乌黑发顶;伊便知道这一定是皇帝坐了龙庭,而且一定须有辫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险
。因为赵七爷的这件竹布长衫,轻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来,只穿过两次:一次是和他呕气
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时候,一次是曾经砸烂他酒店的鲁大爷死了的时候;现在是第三次了,这
一定又是于他有庆,于他的仇家有殃了。
  七斤嫂记得,两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经骂过赵七爷是“贱胎”,所以这时便立刻直觉
到七斤的危险,心坎里突突地发起跳来。
  赵七爷一路走来,坐着吃饭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点着自己的饭碗说,“七爷,请在我
们这里用饭!”七爷也一路点头,说道“请请”,却一径走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们连忙招
呼,七爷也微笑着说“请请”,一面细细的研究他们的饭菜。
  “好香的干菜,——听到了风声了么?”赵七爷站在七斤的后面七斤嫂的对面说。
  “皇帝坐了龙庭了。”七斤说。
  七斤嫂看着七节的脸,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经坐了龙庭,几时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总要大赦罢。”七爷说到这里,声色忽然严厉起来,“
但是你家七斤的辫子呢,辫子?
  这倒是要紧的事。你们知道:长毛时候,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七斤和他的女人没有读过书,不很懂得这古典的奥妙,但觉得有学问的七爷这么说,事
情自然非常重大,无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
话。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这机会,便对赵七爷说,“现在的长毛
,只是剪人家的辫子,僧不僧,道不道的。从前的长毛,这样的么?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
够了。从前的长毛是——整匹的红缎子裹头,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脚跟;王爷是黄缎
子,拖下去,黄缎子;红缎子,黄缎子,——我活够了,七十九岁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语的说,“这怎么好呢?这样的一班老小,都靠他养活的人,…
…”
  赵七爷摇头道,“那也没法。没有辫子,该当何罪,书上都一条一条明明白白写着的。
不管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七斤嫂听到书上写着,可真是完全绝望了;自己急得没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伊用筷
子指着他的鼻尖说,“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时候,我本来说,不要撑船了,不要上城了
。他偏要死进城去,滚进城去,进城便被人剪去了辫子。从前是绢光乌黑的辫子,现在弄得
僧不僧道不道的。这囚徒自作自受,带累了我们又怎么说呢?这活死尸的囚徒……”
  村人看见赵七爷到村,都赶紧吃完饭,聚在七斤家饭桌的周围。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场人
物,被女人当大众这样辱骂,很不雅观,便只得抬起头,慢慢地说道:
  “你今天说现成话,那时你……”
  “你这活死尸的囚徒……”
  看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伊的两周岁的遗腹子,正在七斤嫂身边看热闹
;这时过意不去,连忙解劝说,“七斤嫂,算了罢。人不是神仙,谁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
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么丑么?况且衙门里的大老爷也还没有告示,……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向来,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说,“
阿呀,这是什么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胡涂话么?那时
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
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伊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
,“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成一个很大的缺
口。七斤直跳起来,捡起破碗,合上了检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
。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发怒,大声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示”这话以后,
却有些生气了。这时他已经绕出桌旁,接着说,“‘恨棒打人’,算什么呢。大兵是就要到
的。你可知道,这回保驾的是张大帅〔4〕,张大帅就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
矛,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他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蛇矛模样,
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么!”
  八一嫂正气得抱着孩子发抖,忽然见赵七爷满脸油汗,瞪着眼,准对伊冲过来,便十分
害怕,不敢说完话,回身走了。
  赵七爷也跟着走去,众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让开路,几个剪过辫子重新留起的便
赶快躲在人丛后面,怕他看见。赵七爷也不细心察访,通过人丛,忽然转入乌桕树后,说道
“你能抵挡他么!”跨上独木桥,扬长去了。
  村人们呆呆站着,心里计算,都觉得自己确乎抵不住张翼德,因此也决定七斤便要没有
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对人谈论城中的新闻的时候,就不该含着长烟管显出
那般骄傲模样,所以对于七斤的犯法,也觉得有些畅快。他们也仿佛想发些议论,却又觉得
没有什么议论可发。嗡嗡的一阵乱嚷,蚊子都撞过赤膊身子,闯到乌桕树下去做市;他们也
就慢慢地走散回家,关上门去睡觉。七斤嫂咕哝着,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关上门睡
觉了。
  七斤将破碗拿回家里,坐在门槛上吸烟;但非常忧愁,忘却了吸咽,象牙嘴六尺多长湘
妃竹烟管的白铜斗里的火光,渐渐发黑了。他心里但觉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
,想些计画,但总是非常模糊,贯穿不得:“辫子呢辫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
坐龙庭。破的碗须得上城去钉好。
  谁能抵挡他?书上一条一条写着。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旧从鲁镇撑航船进城,傍晚回到鲁镇,又拿着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
管和一个饭碗回村。他在晚饭席上,对九斤老太说,这碗是在城内钉合的,因为缺口大,所
以要十六个铜钉,三文一个,一总用了四十八文小钱。
  九斤老太很不高兴的说,“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够了。
  三文钱一个钉;从前的钉,这样的么?从前的钉是……我活了七十九岁了,——”
  此后七斤虽然是照例日日进城,但家景总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着,不再来听他从城
内得来的新闻。七斤嫂也没有好声气,还时常叫他“囚徒”。
  过了十多日,七斤从城内回家,看见他的女人非常高兴,问他说,“你在城里可听到些
什么?”
  “没有听到些什么。”
  “皇帝坐了龙庭没有呢?”
  “他们没有说。”
  “咸亨酒店里也没有人说么?”
  “也没人说。”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龙庭了。我今天走过赵七爷的店前,看见他又坐着念书了,辫子
又盘在顶上了,也没有穿长衫。”
  “…………”
  “你想,不坐龙庭了罢?”
  “我想,不坐了罢。”
  现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给他相当的尊敬,相当的待遇了。到夏天,他们仍
旧在自家门口的土场上吃饭;大家见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过八十大寿,仍
然不平而且康健。六斤的双丫角,已经变成一支大辫子了;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
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5〕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
一九二○年十月。〔6〕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九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
  〔2〕 伊的儿媳 从上下文看,这里的“儿媳”应是“孙媳”。
  〔3〕 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 指小说《三国演义》。金圣叹(1608—166
1),明末清初文人,曾批注《水浒》、《西厢记》等书,他把所加的序文、读法和评语等
称为“圣叹外书”。《三国演义》是元末明初罗贯中所著,后经清代毛宗岗改编,卷首有假
托为金圣叹所作的序,并有“圣叹外书”字样,每回前均附加评语,通常就都把这评语认为
金圣叹所作。
  〔4〕 张大帅 指张勋(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军阀之一。原为
清朝军官,辛亥革命后,他和所部官兵仍留着辫子,表示忠于清王朝,被称为辫子军。一九
一七年七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废帝溥仪复辟,七月十二日即告失败。
  〔5〕 十八个铜钉 据上文应是“十六个”。作者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致李
霁野的信中曾说:“六斤家只有这一个钉过的碗,钉是十六或十八,我也记不清了。总之两
数之一是错的,请改成一律。”
  〔6〕 据《鲁迅日记》,本篇当作于一九二○年八月五日。
故  乡〔1〕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吗的响,从篷隙向
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
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
,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
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
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
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
,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
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
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
。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
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
  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
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
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
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2〕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
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3〕。这祭祀,说
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
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
家做工的叫长年;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
定的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
闰月生的,五行缺土〔4〕,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皦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
,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
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
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
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
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
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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