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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27 鲁迅(现代)
拍他肩膀说:
  “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
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
。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
  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
〔5〕,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
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
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
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
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
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
,“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
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
尖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
排成一个圆,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
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
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
  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
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
”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
,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
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
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
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
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竦然的回过头,
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
  按篇中人物夏瑜隐喻清末女革命党人秋瑾。秋瑾在徐锡麟被害后不久,也于一九○七年
七月十五日遭清政府杀害,就义的地点在绍兴城内的轩亭口,街旁有一牌楼,匾上题有“古
轩亭口”四字。
  〔2〕 洋钱 指银元。银元最初是从外国流入我国的,所以俗称洋钱;我国自清代后
期开始自铸银元,但民间仍沿用这个旧称。
  〔3〕 号衣 指清朝士兵的军衣,前后胸都缀有一块圆形白布,上有“兵”或“勇”
字样。
  〔4〕 鲜红的馒头 即蘸有人血的馒头。旧时迷信,以为人血可以医治肺痨,刽子手
便借此骗取钱财。
  〔5〕 化过纸 纸指纸钱,一种迷信用品,旧俗认为把它火化后可供死者在“阴间”
使用。下文说的纸锭,是用纸或锡箔折成的元宝。
明  天〔1〕
  “没有声音,——小东西怎了?”
  红鼻子老拱手里擎了一碗黄酒,说着,向间壁努一努嘴。
  蓝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梁上用死劲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
  “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原来鲁镇是僻静地方,还有些古风:不上一更,大家便都关门睡觉。深更半夜没有睡的
只有两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几个酒肉朋友围着柜台,吃喝得正高兴;一家便是间壁的单四
嫂子,他自从前年守了寡,便须专靠着自己的一双手纺出棉纱来,养活他自己和他三岁的儿
子,所以睡的也迟。
  这几天,确凿没有纺纱的声音了。但夜深没有睡的既然只有两家,这单四嫂子家有声音
,便自然只有老拱们听到,没有声音,也只有老拱们听到。
  老拱挨了打,仿佛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呜呜的唱起小曲来。
  这时候,单四嫂子正抱着他的宝儿,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黑沉沉的灯光
,照着宝儿的脸,绯红里带一点青。单四嫂子心里计算:神签也求过了,愿心也许过了,单
方也吃过了,要是还不见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诊何小仙了。
  但宝儿也许是日轻夜重,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退,气喘也会平的:这实在是病
人常有的事。
  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女人,不明白这“但”字的可怕:许多坏事固然幸亏有了他才变好
,许多好事却也因为有了他都弄糟。夏天夜短,老拱们呜呜的唱完了不多时,东方已经发白
;不一会,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单四嫂子等候天明,却不像别人这样容易,觉得非常之慢,宝儿的一呼吸,几乎长过一
年。现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压倒了灯光,——看见宝儿的鼻翼,已经一放一收的扇动

  单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声“阿呀!”心里计算:怎么好?只有去诊何小仙这一条
路了。他虽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却有决断,便站起身,从木柜子里掏出每天节省下来的十三
个小银元和一百八十铜钱,都装在衣袋里,锁上门,抱着宝儿直向何家奔过去。
  天气还早,何家已经坐着四个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银元,买了号签,第五个便轮到宝儿
。何小仙伸开两个指头按脉,指甲足有四寸多长,单四嫂子暗地纳罕,心里计算:宝儿该有
活命了。但总免不了着急,忍不住要问,便局局促促的说:
  “先生,——我家的宝儿什么病呀?”
  “他中焦塞着〔2〕。”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两帖。”
  “他喘不过气来,鼻翅子都扇着呢。”
  “这是火克金〔3〕……”
  何小仙说了半句话,便闭上眼睛;单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问。在何小仙对面坐着的一个
三十多岁的人,此时已经开好一张药方,指着纸角上的几个字说道:
  “这第一味保婴活命丸,须是贾家济世老店才有!”
  单四嫂子接过药方,一面走,一面想。他虽是粗笨女人,却知道何家与济世老店与自己
的家,正是一个三角点;自然是买了药回去便宜了。于是又径向济世老店奔过去。店伙也翘
了长指甲慢慢的看方,慢慢的包药。单四嫂子抱了宝儿等着;宝儿忽然擎起小手来,用力拔
他散乱着的一绺头发,这是从来没有的举动,单四嫂子怕得发怔。
  太阳早出了。单四嫂子抱了孩子,带着药包,越走觉得越重;孩子又不住的挣扎,路也
觉得越长。没奈何坐在路旁一家公馆的门槛上,休息了一会,衣服渐渐的冰着肌肤,才知道
自己出了一身汗;宝儿却仿佛睡着了。他再起来慢慢地走,仍然支撑不得,耳朵边忽然听得
人说:
  “单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罗!”似乎是蓝皮阿五的声音。
  他抬头看时,正是蓝皮阿五,睡眼朦胧的跟着他走。
  单四嫂子在这时候,虽然很希望降下一员天将,助他一臂之力,却不愿是阿五。但阿五
有点侠气,无论如何,总是偏要帮忙,所以推让了一会,终于得了许可了。他便伸开臂膊,
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中间,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
  单四嫂子便觉乳房上发了一条热,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
  他们两人离开了二尺五寸多地,一同走着。阿五说些话,单四嫂子却大半没有答。走了
不多时候,阿五又将孩子还给他,说是昨天与朋友约定的吃饭时候到了;单四嫂子便接了孩
子。幸而不远便是家,早看见对门的王九妈在街边坐着,远远地说话:
  “单四嫂子,孩子怎了?——看过先生了么?”
  “看是看了。——王九妈,你有年纪,见的多,不如请你老法眼〔4〕看一看,怎样…
…”
  “唔……”
  “怎样……?”
  “唔……”王九妈端详了一番,把头点了两点,摇了两摇。
  宝儿吃下药,已经是午后了。单四嫂子留心看他神情,似乎仿佛平稳了不少;到得下午
,忽然睁开眼叫一声“妈!”又仍然合上眼,像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额上鼻尖都沁出一
粒一粒的汗珠,单四嫂子轻轻一摸,胶水般粘着手;慌忙去摸胸口,便禁不住呜咽起来。
  宝儿的呼吸从平稳变到没有,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呜咽变成号*G。这时聚集了几堆人
:门内是王九妈蓝皮阿五之类,门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红鼻子老拱之类。王九妈便发命令,烧
了一串纸钱;又将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给帮忙的人备饭。
  第一个问题是棺木。单四嫂子还有一副银耳环和一支裹金的银簪,都交给了咸亨的掌柜
,托他作一个保,半现半赊的买一具棺木。蓝皮阿五也伸出手来,很愿意自告奋勇;王九妈
却不许他,只准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骂了一声“老畜生”,快快的努了嘴站着。掌柜
便自去了;晚上回来,说棺木须得现做,后半夜才成功。
  掌柜回来的时候,帮忙的人早吃过饭;因为鲁镇还有些古风,所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
睡觉了。只有阿五还靠着咸亨的柜台喝酒,老拱也呜呜的唱。
  这时候,单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静静的在地上立着。许多工
夫,单四嫂子的眼泪宣告完结了,眼睛张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觉得奇怪:所有的都是
不会有的事。他心里计算:不过是梦罢了,这些事都是梦。
  明天醒过来,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宝儿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
“妈”,生龙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老拱的歌声早经寂静,咸亨也熄了灯。单四嫂子张着眼,总不信所有的事。——鸡也叫
了;东方渐渐发白,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银白的曙光又渐渐显出绯红,太阳光接着照到屋脊。单四嫂子张着眼,呆呆坐着;听得
打门声音,才吃了一吓,跑出去开门。门外一个不认识的人,背了一件东西;后面站着王九
妈。
  哦,他们背了棺材来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盖:因为单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总不肯死心塌地的盖上;幸亏
王九妈等得不耐烦,气愤愤的跑上前,一把拖开他,才七手八脚的盖上了。
  但单四嫂子待他的宝儿,实在已经尽了心,再没有什么缺陷。昨天烧过一串纸钱,上午
又烧了四十九卷《大悲咒》〔5〕;收敛的时候,给他穿上顶新的衣裳,平日喜欢的玩意儿
,——一个泥人,两个小木碗,两个玻璃瓶,——都放在枕头旁边。
  后来王九妈掐着指头仔细推敲,也终于想不出一些什么缺陷。
  这一日里,蓝皮阿五简直整天没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单四嫂子雇了两名脚夫,每名二百
另十个大钱,抬棺木到义冢地上安放。王九妈又帮他煮了饭,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
饭。太阳渐渐显出要落山的颜色;吃过饭的人也不觉都显出要回家的颜色,——于是他们终
于都回了家。
  单四嫂子很觉得头眩,歇息了一会,倒居然有点平稳了。
  但他接连着便觉得很异样:遇到了平生没有遇到过的事,不像会有的事,然而的确出现
了。他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异样的事——这屋子忽然太静了。
  他站起身,点上灯火,屋子越显得静。他昏昏的走去关上门,回来坐在床沿上,纺车静
静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觉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
东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围着他,太空的东西四面压着他,叫他喘气不得。
  他现在知道他的宝儿确乎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着。他一面哭,一面想
:想那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
“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那时候,真是连纺出
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现在怎么了?现在的事,单四嫂子却实在没
有想到什么。——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呢?他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
大,太空罢了。
  但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宝儿也的确不能再见了。叹一口
气,自言自语的说,“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给我梦里见见罢。”于是合上眼,想赶快睡
去,会他的宝儿,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
  单四嫂子终于朦朦胧胧的走入睡乡,全屋子都很静。这时红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经唱
完;跄跄踉踉出了咸亨,却又提尖了喉咙,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怜你,——孤另另的……”
  蓝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头,两个人七歪八斜的笑着挤着走去。
  单四嫂子早睡着了,老拱们也走了,咸亨也关上门了。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
。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
一九二○年六月。〔6〕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月北京《新潮》月刊第二卷第一号。
  〔2〕 中焦塞着 中医用语。指消化不良一类的病症。中医学以冒的上口至咽喉,包
括心、肺、食管等为上焦;脾、胃为中焦;肾、大小肠和膀胱为下焦。
  〔3〕 火克金 中医用语。中医学用古代五行相生相克的说法来解释病理,认为心、
肺、肝、脾、肾五脏与火、金、木、土、水五行相应。火克金,是说“心火”克制了“肺金
”,引起了呼吸系统的疾病。
  〔4〕 法眼 佛家语,原指菩萨洞察一切的智慧,这里是称许对方有鉴定能力的客气
话。
  〔5〕 《大悲咒》 即佛教《观世音菩萨大悲心陀罗尼经》中的咒文。迷信认为给死
者念诵或烧化这种咒文,可以使他在“阴间”消除灾难,往生“乐土”。
  〔6〕 据《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时间当为一九一九年六月末或七月初。
一 件 小 事〔1〕
  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
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
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
  这是民国六年的冬天,大北风刮得正猛,我因为生计关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
几乎遇不见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辆人力车,教他拉到S门去。不一会,北风小了,路上浮
尘早已刮净,剩下一条洁白的大道来,车夫也跑得更快。
  刚近S门,忽而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个女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从马路边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
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幸而
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伊定要栽一个大斤斗,跌到头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车夫便也立住脚。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又没有别人看见,便很怪他
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
  我便对他说,“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车夫毫不理会,——或者并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搀着臂
膊立定,问伊说:
  “您怎么啦?”
  “我摔坏了。”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多事,也
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搀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
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
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
,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
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没有动,也没有想,直到看见分驻所里走出一个巡
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走着,一面想,几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
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
  奖他么?我还能裁判车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
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
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一九二○年七月。〔2〕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报·周年纪念增刊》。
  〔2〕 据报刊发表的年月及《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时间当在一九一九年十一月。
头发的故事〔1〕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张隔夜的日历,向着新的那一张上看了又看的说:
  “阿,十月十日,——今天原来正是双十节。这里却一点没有记载!”
  我的一位前辈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来谈闲天,一听这话,便很不高兴的对我说:
  “他们对!他们不记得,你怎样他;你记得,又怎样呢?”
  这位N先生本来脾气有点乖张,时常生些无谓的气,说些不通世故的话。当这时候,我
大抵任他自言自语,不赞一辞;他独自发完议论,也就算了。
  他说:
  “我最佩服北京双十节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挂旗!’‘是,挂旗!’各
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2〕。这样一直到夜,——收
了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便挂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们忘却了纪念,纪念也忘却了他们!
  “我也是忘却了纪念的一个人。倘使纪念起来,那第一个双十节前后的事,便都上我的
心头,使我坐立不稳了。
  “多少故人的脸,都浮在我眼前。几个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颗弹丸要了他
的性命;几个少年一击不中,在监牢里身受一个多月的苦刑;几个少年怀着远志,忽然踪影
全无,连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
他们的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纪念这些事。
  “我们还是记起一点得意的事来谈谈罢。”
  N忽然现出笑容,伸手在自己头上一摸,高声说:
  “我最得意的是自从第一个双十节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骂了。
  “老兄,你可知道头发是我们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古今来多少人在这上头吃些毫无价
值的苦呵!
  “我们的很古的古人,对于头发似乎也还看轻。据刑法看来,最要紧的自然是脑袋,所
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宫刑和幽闭也是一件吓人的罚;至于髡,那是微乎
其微了,〔3〕然而推想起来,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们因为光着头皮便被社会践踏了一生世

  “我们讲革命的时候,大谈什么扬州十日,嘉定屠城〔4〕,其实也不过一种手段;老
实说:那时中国人的反抗,何尝因为亡国,只是因为拖辫子〔5〕。
  “顽民杀尽了,遗老都寿终了,辫子早留定了,洪杨〔6〕又闹起来了。我的祖母曾对
我说,那时做百姓才难哩,全留着头发的被官兵杀,还是辫子的便被长毛杀!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只因为这不痛不痒的头发而吃苦,受难,灭亡。”
  N两眼望着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说:
  “谁知道头发的苦轮到我了。
  “我出去留学,便剪掉了辫子,这并没有别的奥妙,只为他太不便当罢了。不料有几位
辫子盘在头顶上的同学们便很厌恶我;监督也大怒,说要停了我的官费,送回中国去。
  “不几天,这位监督却自己被人剪去辫子逃走了。去剪的人们里面,一个便是做《革命
军》的邹容〔7〕,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学,回到上海来,后来死在西牢里。你也早已忘却
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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