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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26 鲁迅(现代)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那时我妹子才五岁,可
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
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记得我四五岁时
,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10〕才
算好人;母亲也没有说不行。一片吃得,整个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
,实在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
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十三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一九一八年四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
  作者首次采用了“鲁迅”这一笔名。它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猛烈抨击“吃人”的
封建礼教的小说。作者除在本书《自序》中提及它产生的缘由外,又在《〈中国新文学大系
〉小说二集序》(《且介亭杂文二集》)中指出它“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可
以参看。
  〔2〕 候补 清代官制,只有官衔而没有实际职务的中下级官员,由吏部抽签分发到
某部或某省,听候委用,称为候补。
  〔3〕 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 这里比喻我国封建主义统治的长久历史。
  〔4〕 “本草什么” 指明代李时珍的药物学著作《本草纲目》。
  该书曾经提到唐代陈藏器《本草拾遗》中以人肉医治痨病的记载,并表示了异议。这里
说李时珍的书“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当是“狂人”的“记中语误”。
  〔5〕 “易子而食” 语见《左传》宣公十五年,是宋将华元对楚将子反叙说宋国都
城被楚军围困时的惨状:“敝邑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6〕 “食肉寝皮” 参看本卷第345页注〔3〕。
  〔7〕 “海乙那” 英语Hyena的音译,即鬣狗(又名土狼),一种食肉兽,常
跟在狮虎等猛兽之后,以它们吃剩的兽类的残尸为食。
  〔8〕 易牙 春秋时齐国人,善于调味。据《管子·小称》:“夫易牙以调和事公(
按指齐桓公),公曰‘惟蒸婴儿之未尝’,于是蒸其首子而献之公。”桀、纣各为我国夏朝
和商朝的最后一代君主,易牙和他们不是同时代人。这里说的“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
”,也是“狂人”“语颇错杂无伦次”的表现。
  〔9〕 徐锡林 隐指徐锡麟(1873—1907),字伯荪,浙江绍兴人,清末革
命团体光复会的重要成员。一九○七年与秋瑾准备在浙、皖两省同时起义,七月六日,他以
安徽巡警处会办兼巡警学堂监督身份为掩护,乘学堂举行毕业典礼之机刺死安徽巡抚恩铭,
率领学生攻占军械局,弹尽被捕,当日惨遭杀害,心肝被恩铭的卫队挖出炒食。
  〔10〕 指“割股疗亲”。参看本卷第142页注〔17〕。
孔 乙 己〔1〕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
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饯,买一碗酒,——这是二
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
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
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
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
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
。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
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
。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
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
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
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
  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
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2〕上的“上大人孔乙己”
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
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
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
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
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
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3〕,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
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4〕,又不会营生;于是
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
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现,一齐失踪。如是几次
,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
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
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
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
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
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
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已,也每每这样
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
“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
  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
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
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
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
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
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5〕,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
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舍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
  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
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
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6〕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
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
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
  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
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
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7〕,后来是打,打了
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
……谁晓得?许是死了。”
  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
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
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
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
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
?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
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
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
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
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
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
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
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8〕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四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
  本文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如下:“这一篇很拙的小说,还是去年冬天做成的。
那时的意思,单在描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请读者看看,并没有别的深意。但用活字排印
了发表,却已在这时候,——便是忽然有人用了小说盛行人身攻击的时候。大抵著者走入暗
路,每每能引读者的思想跟他堕落:以为小说是一种泼秽水的器具,里面糟蹋的是谁。这实
在是一件极可叹可怜的事。所以我在此声明,免得发生猜度,害了读者的人格。一九一九年
三月二十六日记。”
  〔2〕 描红纸 一种印有红色楷字,供儿童摹写毛笔字用的字帖。
  旧时最通行的一种,印有“上大人孔(明代以前作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
佳作仁可知礼也”这样一些笔划简单、三字一句和似通非通的文字。它的起源颇早,据明代
叶盛的《水东日记》卷十所载:“上大人丘乙己……数语,凡乡学小童临仿字书,皆靶于此
,谓之描朱。”大概在明代已经通行。又《敦煌掇琐》(刘复据敦煌写本编录)中集已有“
上大人丘乙己……”一则,可见唐代以前已有这几句话。
  〔3〕 “君子固穷” 语见《论语·卫灵公》。“固穷”即“固守其穷”,不以穷困
而改变操守的意思。
  〔4〕 进学 明清科举制度,童生经过县考初试,府考复试,再参加由学政主持的院
考(道考),考取的列名府、县学籍,叫进学,也就成了秀才。又规定每三年举行一次乡试
(省一级考试),由秀才或监生应考,取中的就是举人。
  〔5〕 回字有四种写法 回字通常只有三种写法:回、冂巳、*闋。
  第四种写作E谞誀(见《康熙字典·备考》),极少见。
  〔6〕 “多乎哉?不多也” 语见《论语·子罕》:“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
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
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这里与原意无关。
  〔7〕 服辩 又作伏辩,即认罪书。
  〔8〕 据本篇发表时的作者《附记》,本文当作于一九一八年冬天。
  按本书各篇最初发表时都未署写作日期,现在篇末的日期为作者在编集时所补记。
药〔1〕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
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
弥满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2〕,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
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赶
赶咐咐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
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
,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
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得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
,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
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
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
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
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
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3〕上暗红色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
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赶;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
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
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
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
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4〕,那
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
,“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
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
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
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
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E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客人;只
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
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
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
  “得了么?”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
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
说:
  “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
  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
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
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
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
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
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
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
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
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
夹被。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
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
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
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
  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
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
谳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
嗽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
。”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
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
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
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
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
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
饿?……”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
,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
里,还要劝牢头造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
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
  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
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
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身流汗,头上
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活,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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