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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25 鲁迅(现代)
  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
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
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会馆〔12〕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
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15〕。客中
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
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
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会心异〔14〕,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
,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15〕,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
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
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
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
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
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
友们的嘱托,积久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
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
,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
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
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
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
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
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但侥幸虽使我不安于
心,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结集起来,而且付印了,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便称之为《
呐喊》。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鲁迅记于北京。
  〔1〕 本篇曾发表于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一日北京《晨报·文学旬刊》。
  〔2〕 平地木 即紫金牛,常绿小灌木,根皮可入药。
  〔3〕 到N进K学堂 N指南京,K学堂指江南水师学堂。作者于一八九八年至南京
江南水师学堂肄业,次年改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一九○二年初毕业后,由
清政府派赴日本留学。
  〔4〕 伊 女性第三人称代名词。当时还未使用“她”字。
  〔5〕 学洋务 清朝末年,一部分封建官僚如李鸿章、张之洞等人,推行以“自强求
富”为标榜的“洋务运动”。他们鼓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一方面顽固地维护封建制
度,宣扬封建伦理道德,另一方面又在帝国主义支持、控制下举办一些军事工业和其他工矿
企业,并设立与学这方面的知识有关的学堂。这里说的“学洋务”,是指在这类学堂里学习
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科学知识和军事技术。
  〔6〕 格致 格物致知的简称,《礼记·大学》有“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的
话。格是推究的意思。清末曾用“格致”统称物理、化学等学科。
  〔7〕 《全体新论》 关于生理学的书,英国合信著,清末译成中文,一八五一年出
版,广东金利埠惠爱医局石印。《化学卫生论》,关于营养学的书,英国真司腾著,清末译
成中文,一八七九年出版,上海广学会刻本。
  〔8〕 日本维新 指发生于日本明治年间(1868—1912)的维新运动。在此
以前,日本一部分学者,曾大量输入和讲授西方医学,宣传西方科学技术,积极主张革新,
对日本维新运动的兴起,曾起过一定的影响。
  〔9〕 医学专门学校 指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作者于一九○四年至一九○六年曾
在这里学习医学。
  〔10〕 日俄战争 指一九○四年二月至一九○五年九月,日本帝国主义同沙皇俄国
之间为争夺在我国东北地区和朝鲜的侵略权益而进行的一次帝国主义战争。
  〔11〕 指许寿裳、袁文薮、周作人等。袁文薮随后转往英国留学,只剩鲁迅、许寿
裳、周作人三人。
  〔12〕 S会馆 指设在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原为山阴、会稽两县
的会馆,称山会邑馆;一九一二年山阴、会稽合并为绍兴县,改称绍兴会馆。作者于一九一
二年五月至一九一九年十一月曾在这里居住。
  〔13〕 钞古碑 作者寓居绍兴会馆时,在教育部任职,常于公余搜集、研究中国古
代的造像和墓志等金石拓本,后来辑有《六朝造像目录》和《六朝墓名目录》两种(后者未
完成)。
  〔14〕 金心异 指钱玄同。参看本卷第126页注〔4〕。一九○八年他在日本东
京和作者同听章太炎讲文字学。“五四”时期参加新文化运动,曾是《新青年》编者之一。
一九一九年三月,复古派文人林纾在上海《新申报》上发表题名《荆生》的小说,攻击新文
化运动。小说中有一个人物名“金心异”,即影射钱玄同。
  〔15〕 《新青年》 “五四”时期倡导新文化运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刊物。
参看本卷第126贝注〔5〕。
狂 人 日 记〔1〕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校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
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
地候补〔2〕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
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
,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
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
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
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
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又怕我看见。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
一个人,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
脸色也都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
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
年流水簿子〔3〕,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
,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
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
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
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陈
老五赶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眼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书房,便反
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
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
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户的话,明明是暗号
。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
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
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
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吃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
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
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睛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
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
吐出。
  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老五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
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
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
“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
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
功劳,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
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
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
?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捷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
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
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
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
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
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4〕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
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易子而食”〔5〕
;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还当“食肉寝皮”〔6〕。我那时年
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
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从前单
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
着吃人的意思。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
,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
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
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
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乙那”〔7〕的,眼
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
害怕。
  “海乙那”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
已接洽。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
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
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吃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
吃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比我大哥小得远
,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
恶狠狠的看我。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
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
肯跨过这一步。

  大清早,去寻我大哥;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
和气的对他说,“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
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
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
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易牙〔8〕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
,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9〕;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
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
  “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
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
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说,前天
佃户要减租,你说过不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
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赵贵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
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
  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
此,应该吃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
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
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
,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陈老五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
要对这伙人说,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
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陈老五赶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陈老五劝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
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
一身汗。可是偏要说,“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
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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