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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24 鲁迅(现代)
南北朝人译印度的人名:阿难陀,实叉难陀,鸠摩罗什婆〔3〕……决不肯附会成中国的人
名模样,所以我们到了现在,还可以依了他们的译例推出原音来。不料直到光绪末年,在留
学生的书报上,说是外国出了一个“柯伯坚”〔4〕,倘使粗粗一看,大约总不免要疑心他
是柯府上的老爷柯仲软的令兄的罢,但幸而还有照相在,可知道并不如此,其实是俄国的K
ropotkin。那书上又有一个“陶斯道”〔5〕,我已经记不清是Dostoiev
ski呢,还是Tolstoi了。
  这“屠介纳夫”和“郭歌里”,虽然古雅赶不上“柯伯坚”,但于外国人的氏姓上定要
加一个《百家姓》里所有的字,却几乎成了现在译界的常习,比起六朝和尚〔6〕来,已可
谓很“安本分”的了。然而竟还有人从暗中来掷石子,装鬼脸,难道真所谓“人心不古”么

  我想,现在的翻译家倒大可以学学“古之和尚”,凡有人名地名,什么音便怎么译,不
但用不着白费心思去嵌镶,而且还须去改正。即如“柯伯坚”,现在虽然改译“苦鲁巴金”
  了,但第一音既然是K不是Ku,我们便该将“苦”改作“克”,因为K和Ku的分别
,在中国字音上是办得到的。
  而中国却是更没有注意到,所以去年Kropotkin死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上海
《时报》便用日俄战争时旅顺败将Kuropatkin的照相,把这位无治主义老英雄的
面目来顶替了〔7〕。
  十一月四日。

  自命为“国学家”的对于译音也加以嘲笑,确可以算得一种古今的奇闻;但这不特是示
他的昏愚,实在也足以看出他的悲惨。
  倘如他的尊意,则怎么办呢?我想,这只有三条计。上策是凡有外国的事物都不谈;中
策是凡有外国人都称之为洋鬼子,例如屠介纳夫的《猎人日记》,郭歌里的《巡按使》,都
题为“洋鬼子著”;下策是,只好将外国人名改为王羲之唐伯虎黄三太〔8〕之类,例如进
化论〔9〕是唐伯虎提倡的,相对论〔10〕是王羲之发明的,而发见美洲〔11〕的则为
黄三太。
  倘不能,则为自命为国学家所不懂的新的音译语,可是要侵入真的国学的地域里来了。
  中国有一部《流沙坠简》〔12〕,印了将有十年了。要谈国学,那才可以算一种研究
国学的书。开首有一篇长序,是王国维〔13〕先生做的,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
国学的人物。
  而他的序文中有一段说,“案古简所出为地凡三(中略)其三则和阗东北之尼雅城及马
咱托拉拔拉滑史德三地也”。
  这些译音,并不比“屠介纳夫”之类更古雅,更易懂。然而何以非用不可呢?就因为有
三处地方,是这样的称呼;即使上海的国学家怎样冷笑,他们也仍然还是这样的称呼。当假
的国学家正在打牌喝酒,真的国学家正在稳坐高斋读古书的时候,沙士比亚〔14〕的同乡
斯坦因博士却已经在甘肃新疆这些地方的沙碛里,将汉晋简牍掘去了;不但掘去,而且做出
书来了。所以真要研究国学,便不能不翻回来;因为真要研究,所以也就不能行我的三策:
或绝口不提,或但云“得于华夏”,或改为“获之于春申浦畔”了。
  而且不特这一事。此外如真要研究元朝的历史,便不能不懂“屠介纳夫”的国文,因为
单用些“鸳鸯”“蝴蝶”这些字样,实在是不够敷衍的。所以中国的国学不发达则已,万一
发达起来,则敢请恕我直言,可是断不是洋场上的自命为国学家“所能厕足其间者也”的了

  但我于序文里所谓三处中的“马咱托拉拔拉滑史德”,起初却实在不知道怎样断句,读
下去才明白二是“马咱托拉”,三是“拔拉滑史籍”。
  所以要清清楚楚的讲国学,也仍然须嵌外国字,须用新式的标点的。
  十一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四日、六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 “屠介纳夫” 通译屠格涅夫。参看本卷第170页注〔5〕。
  “郭歌里”,通译果戈理。
  〔3〕 阿难陀 印度斛饭王的儿子,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实叉难陀,印度高僧,
武则天证圣一年(695)起在中国长安翻译《华严经》及其他佛经共十九部。鸠摩罗什婆
(简称鸠摩罗什),父为印度人,母为龟兹国王妹。公元四○一年自龟兹至长安,后秦姚兴
待以国师之礼,译经三百八十余卷。
  〔4〕 “柯伯坚” 通译克鲁泡特金(T.D.e]PaP_WXY,1842—1921),?砉拚饕逅枷爰摇V泄舴ㄑ靼斓摹缎率兰汀分芸诎耸吆牛ㄒ痪拧鹁拍耆铝
眨┛兴恼掌朊翱虏帷薄?
  〔5〕 “陶斯道” 《新世纪》第七十三号(一九○八年十一月十四日)和第七十六
号(同年十二月五日)译载丘克朔夫的《我良心上喜欢如此》的文章,评介俄国作家“陶斯
道”。从该文内容看,是指托尔斯泰(即文中的Tolstoi),并不是陀思妥也夫斯基
(即文中的DosLtoievski)。
  〔6〕 六朝和尚 指道安、鸠摩罗什等著名的佛经翻译者。
  〔7〕 克鲁泡特金逝世的消息,见于一九二一年二月一日上海《时报》,其中刊有一
张照片,下注文字是“近日逝世之俄国社会改革家苦鲁巴金”,而照片却是身着军服的俄国
将军库罗巴特金(即文中的Kuro-patkin,1848—1925)。
  〔8〕 王羲之(321—379) 字逸少;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东晋文学
家、书法家。唐伯虎(1470—1523),名寅,吴县(今属江苏)人。明代文学家、
画家。黄三太,旧小说《彭公案》中的人物。
  〔9〕 进化论 以自然选择为基础的生物进化的理论,十九世纪中叶英国生物学家达
尔文(C.R.Darwin,1809—1882)是这个科学理论的奠基者。
  〔10〕 相对论 关于物质运动与时间空间关系的理论,现代物理学的理论基础之一
。本世纪初由德国出生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A.ELinstein,1879—195?担┑人ⅰ?
  〔11〕 美洲是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C.Colombo,约1451—1506
)于一四九二年发现的。
  〔12〕 《流沙坠简》 三卷,罗振玉、王国维合编。一九○○年、一九○七年,英
国人斯坦因(A.Stein)两次在我国新疆、甘肃掘得汉晋时代木简,偷运回国,法国
人沙畹(E.Chavannes)曾为这些木简作考释。罗振玉、王国维又把它们分类编
排,重加考释,分为《小学术数方技书》、《屯戍丛残》、《简牍遗文》等三卷。
  〔13〕 王国维(1877—1927) 字静安,号观堂,浙江海宁人,近代学者
。著有《观堂集林》、《宋元戏曲史》、《人间词话》等。
  〔14〕 沙士比亚 英国戏剧家、诗人。参看本卷第43页注〔92〕。
对于批评家的希望〔1〕
  前两三年的书报上,关于文艺的大抵只有几篇创作(姑且这样说)和翻译,于是读者颇
有批评家出现的要求,现在批评家已经出现了,而且日见其多了。
  以文艺如此幼稚的时候,而批评家还要发掘美点,想扇起文艺的火焰来,那好意实在很
可感。即不然,或则叹息现代作品的浅薄,那是望著作家更其深,或则叹息现代作品之没有
血泪,那是怕著作界复归于轻佻。虽然似乎微辞过多,其实却是对于文艺的热烈的好意,那
也实在是很可感谢的。
  独有靠了一两本“西方”的旧批评论,或则捞一点头脑板滞的先生们的唾余,或则仗着
中国固有的什么天经地义之类的,也到文坛上来践踏,则我以为委实太滥用了批评的权威。
试将粗浅的事来比罢:譬如厨子做菜,有人品评他坏,他固不应该将厨刀铁釜交给批评者,
说道你试来做一碗好的看:
  但他却可以有几条希望,就是望吃菜的没有“嗜痂之癖”〔2〕,没有喝醉了酒,没有
害着热病,舌苔厚到二三分。
  我对于文艺批评家的希望却还要小。我不敢望他们于解剖裁判别人的作品之前,先将自
己的精神来解剖裁判一回,看本身有无浅薄卑劣荒谬之处,因为这事情是颇不容易的。我所
希望的不过愿其有一点常识,例如知道裸体画和春画的区别,接吻和性交的区别,尸体解剖
和戮尸的区别,出洋留学和“放诸四夷”〔5〕的区别,笋和竹的区别,猫和老虎的区别,
老虎和番菜馆的区别……。更进一步,则批评以英美的老先生学说为主,自然是悉听尊便的
,但尤希望知道世界上不止英美两国;看不起托尔斯泰,自然也自由的,但尤希望先调查一
点他的行实,真看过几本他所做的书。
  还有几位批评家,当批评译本的时候,往往诋为不足齿数的劳力,而怪他何不去创作。
创作之可尊,想来翻译家该是知道的,然而他竟止于翻译者,一定因为他只能翻译,或者偏
爱翻译的缘故。所以批评家若不就事论事,而说些应当去如此如彼,是溢出于事权以外的事
,因为这类言语,是商量教训而不是批评。现在还将厨子来比,则吃菜的只要说出品味如何
就尽够,苦于此之外,又怪他何以不去做裁缝或造房子,那是无论怎样的呆厨子,也难免要
说这位客官是痰迷心窍的了。
  十一月九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九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 “嗜痂之癖” 病态的、反常的嗜好。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十载:“东莞
刘邕性嗜食疮病,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灸疮,痂落在床,邕取食之。”
  〔3〕 “放诸四夷” 语出《礼记·大学》:“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四夷,旧
时汉族统治者对我国四方边远地区少数民族带轻蔑性的称呼。
  放诸四夷,放逐到边远的地方。
  反对“含泪”的批评家〔1〕现在对于文艺的批评日见其多了,是好现象;然而批评日
见其怪了,是坏现象,愈多反而愈坏。
  我看了很觉得不以为然的是胡梦华君对于汪静之君《蕙的风》的批评,尤其觉得非常不
以为然的是胡君答复章鸿熙君的信〔2〕。
  一,胡君因为《蕙的风》里有一句“一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便科以和《金瓶梅》〔
3〕一样的罪:这是锻炼周纳〔4〕的。
  《金瓶梅》卷首诚然有“意中人”三个字,但不能因为有三个字相同,便说这书和那书
是一模样。例如胡君要青年去忏悔,而《金瓶梅》也明明说是一部“改过的书”,若因为这
一点意思偶合,而说胡君的主张也等于《金瓶梅》,我实在没有这样的粗心和大胆。我以为
中国之所谓道德家的神经,自古以来,未免过敏而又过敏了,看见一句“意中人”,便即想
到《金瓶梅》,看见一个“瞟”字,便即穿凿到别的事情上去。然而一切青年的心,却未必
都如此不净;倘竟如此不净,则即使“授受不亲”〔5〕,后来也就会“瞟”,以至于瞟以
上的等等事,那时便是一部《礼记》〔6〕,也即等于《金瓶梅》了,又何有于《蕙的风》

  二,胡君因为诗里有“一个和尚悔出家”的话,便说是诬蔑了普天下和尚,而且大呼释
迦牟尼〔7〕佛:这是近于宗教家而且援引多数来恫吓,失了批评的态度的。其实一个和尚
悔出家,并不是怪事,若普天下的和尚没有一个悔出家的,那倒是大怪事。中国岂不是常有
酒肉和尚,还俗和尚么?非“悔出家”而何?倘说那些是坏和尚,则那诗里的便是坏和尚之
一,又何至诬蔑了普天下的和尚呢?这正如胡君说一本诗集是不道德,并不算诬蔑了普天下
的诗人。至于释迦牟尼,可更与文艺界“风马牛”〔8〕了,据他老先生的教训,则做诗便
犯了“绮语戒”〔9〕,无论道德或不道德,都不免受些孽报,可怕得很的!
  三,胡君说汪君的诗比不上歌德和雪利〔10〕,我以为是对的。但后来又说,“论到
人格,歌德一生而十九娶,为世诟病,正无可讳。然而歌德所以垂世不朽者,乃五十岁以后
忏悔的歌德,我们也知道么?”这可奇特了。雪利我不知道,若歌德即Goethe,则我
敢替他呼几句冤,就是他并没有“一生而十九娶”,并没有“为世诟病”,并没有“五十岁
以后忏悔”。而且对于胡君所说的“自‘耳食’之风盛,歌德,雪利之真人格遂不为国人所
知,无识者流,更妄相援引,可悲亦复可笑!”
  这一段话,也要请收回一些去。
  我不知道汪君可曾过了五十岁倘没有,则即使用了胡君的论调来裁判,似乎也还不妨做
“一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的诗,因为以歌德为例,也还没有到“忏悔”的时候。
  临末,则我对于胡君的“悲哀的青年,我对于他们只有不可思议的眼泪!”“我还想多
写几句,我对于悲哀的青年底不可思议的泪已盈眶了”这一类话,实在不明白“其意何居”
。批评文艺,万不能以眼泪的多少来定是非。文艺界可以收到创作家的眼泪,而沾了批评家
的眼泪却是污点。胡君的眼泪的确洒得非其地,非其时,未免万分可惜了。
  起稿已完,才看见《青光》上的一段文章〔11〕,说近人用先生和君,含有尊敬和小
觑的差别意见。我在这文章里正用君,但初意却不过贪图少写一个字,并非有什么《春秋》
笔法〔12〕。现在声明于此,却反而多写了许多字了。
  十一月十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七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 关于胡梦华对《蕙的风》的批评,一九二二年八月汪静之的新诗集《蕙的风》
出版后,胡梦华在《时事新报·学灯》(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四日)发表《读了〈蕙的风〉
以后》,攻击其中一些爱情诗是“堕落轻薄”的作品,“有不道德的嫌疑”。接着,章洪熙
(即章衣萍)在《民国日报》副刊《觉悟》(同年十月三十日)发表《〈蕙的风〉与道德问
题》,加以批驳。胡梦华又在《觉悟》(同年十一月三日)发表《悲哀的青年——答章鸿熙
君》进行答辩,内有“我对于悲哀的青年底不可思议的泪已盈眶了”等语。胡梦华,安徽绩
溪人,当时南京东南大学学生。汪静之,安徽绩溪人,诗人。作品有《蕙的风》、《寂寞的
国》等。
  〔3〕 《金瓶梅》 长篇小说,明代兰陵笑笑生(姓名不详)作,一百回。它广泛地
反映了封建社会末期的社会生活,但其中有许多淫秽的描写。
  〔4〕 锻炼周纳 罗织罪名,陷人于法的意思。《汉书·路温舒传》:“上奏畏却,
则锻炼而周内之。”晋代晋灼注:“精熟周悉,致之法中也。”
  〔5〕 “授受不亲” 语见《孟子·离娄》:“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6〕 《礼记》 儒家经典之一,秦汉以前各种礼仪论著的选辑,相传为西汉戴圣编
纂。
  〔7〕 释迎牟尼(约前565—前486) 佛教创始人。姓乔答摩,名悉达多,印
度释迦族人。释迦牟尼,意即释迦族的圣人。
  〔8〕 “风马牛” 互不相干的意思。语见《左传》僖公四年:
  “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
  〔9〕 “绮语戒” 佛家的禁戒之一。凡佛家认为“邪淫不正”的言词,都称“绮语
”,在禁戒之列。
  〔10〕 歌德 德国诗人、学者。参看本卷第22页注〔34〕。他的文学作品有《
浮士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等。雪利,通译雪莱,英国诗人。参看本卷《坟·摩罗诗力
说》第六节及注〔58〕。
  〔11〕 《青光》 上海《时事新报》副刊之一。“一段文章”,指一九二二年十一
月十一日《青光》所载一夫的《君与先生》。
  〔12〕 《春秋》笔法 《春秋》是春秋时期鲁国史书,相传为孔丘所修。过去的经
学家认为它每用一字,都隐含“褒”“贬”的“微言大义”,称为“春秋笔法”。
即 小 见 大〔1〕
  北京大学的反对讲义收费风潮〔2〕,芒硝火焰似的起来,又芒硝火焰似的消灭了,其
间就是开除了一个学生冯省三。
  这事很奇特,一回风潮的起灭,竟只关于一个人。倘使诚然如此,则一个人的魄力何其
太大,而许多人的魄力又何其太无呢。
  现在讲义费已经取消,学生是得胜了,然而并没有听得有谁为那做了这次的牺牲者祝福。
  即小见大,我于是竟悟出一件长久不解的事来,就是:三贝子花园里面,有谋刺良弼和
袁世凯而死的四烈士坟〔3〕,其中有三块墓碑,何以直到民国十一年还没有人去刻一个字

  凡有牺牲在祭坛前沥血之后,所留给大家的,实在只有“散胙”〔4〕这一件事了。
  十一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八日《晨报副刊》。
  〔2〕 北京大学的反对讲义收费风潮 一九二二年十月,北京大学部分学生反对学校
征收讲义费,发生风潮。该校评议会议决开除学生冯省三一名。其实冯省三只是风潮发生后
临时参加的,并非真正的主持者。按冯省三,山东人,当时北京大学预科法文班学生。
  〔3〕 四烈士坟 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六日,革命党人杨禹昌、张先培、黄之萌三人炸
袁世凯,未成被杀;同年一月二十六日,彭家珍炸清禁卫军协统兼训练大臣良弼,功成身死
。后来民国政府将他们合葬于北京三贝子花园(旧址在今北京动物园内),称为四烈士墓。
  〔4〕 “散胙” 旧时祭祀以后,散发祭祀所用的肉。
一九二四年
望 勿“纠 正”〔1〕
  汪原放〔2〕君已经成了古人了,他的标点和校正小说,虽然不免小谬误,但大体是有
功于作者和读者的。谁料流弊却无穷,一班效颦〔3〕的便随手拉一部书,你也标点,我也
标点,你也作序,我也作序,他也校改,这也校改,又不肯好好的做,结果只是糟蹋了书。
  《花月痕》〔4〕本不必当作宝贝书,但有人要标点付印,自然是各随各便。这书最初
是木刻的,后有排印本;最后是石印,错字很多,现在通行的多是这一种。至于新标点本,
则陶乐勤〔5〕君序云,“本书所取的原本,虽属佳品,可是错误尚多。余虽都加以纠正,
然失检之处,势必难免。……”我只有错字很多的石印本,偶然对比了第二十五回中的三四
叶,便觉得还是石印本好,因为陶君于石印本的错字多未纠正,而石印本的不错字儿却多纠
歪了。
  “钗黛直是个子虚乌有,算不得什么。……”
  这“直是个”就是“简直是一个”之意,而纠正本却改作“真是个”,便和原意很不相
同了。
  “秋痕头上包着绉帕……突见痴珠,便含笑低声说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实何
苦呢?’“……痴珠笑道,‘往后再商量罢。’……”
  他们俩虽然都沦落,但其时却没有什么大悲哀,所以还都笑。而纠正本却将两个“笑”
字都改成“哭”字了。教他们一见就哭,看眼泪似乎太不值钱,况且“含哭”也不成话。
  我因此想到一种要求,就是印书本是美事,但若自己于意义不甚了然时,不可便以为是
错的,而奋然“加以纠正”,不如“过而存之”,或者倒是并不错。
  我因此又起了一个疑问,就是有些人攻击译本小说“看不懂”,但他们看中国人自作的
旧小说,当真看得懂么?
  一月二十八日。
  这一篇短文发表之后,曾记得有一回遇见胡适之先生,谈到汪先生的事,知道他很康健
。胡先生还以为我那“成了古人”云云,是说他做过许多工作,已足以表见于世的意思。这
实在使我“诚惶诚恐”,因为我本意实不如此,直白地说,就是说已经“死掉了”。可是直
到那时候,我才知这先前所听到的竟是一种毫无根据的谣言。
  现在我在此敬向汪先生谢我的粗疏之罪,并且将旧文的第一句订正,改为:“汪原放君
未经成了古人了。”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四日,身热头痛之际,书。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八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 汪原放(1897—1980) 安徽绩溪人。“五四”以后曾标点《红楼梦
》,《水浒传》等小说,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
  〔3〕 效颦 《庄子·天运》:“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
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
而不知颦之所以美。”后来把拙劣的模仿叫做效颦。
  〔4〕 《花月痕》 长篇小说,清末魏秀仁(子安)作,五十二回。内容系描写文士
、妓女的故事。
  〔5〕 陶乐勤 江苏山人。他标点的《花月痕》一九二三年上海梁溪图书馆出版。
呐 喊
  本书收作者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二年所作小说十五篇。一九二三年八月由北京新潮社初
版,列为该社《文艺丛书》之一。一九二六年十月第三次印刷时起,改由北京北新书局出版
,列为作者所编的《乌合丛书》之一。一九三○年第十三次印刷时,由作者抽去其中的《不
周山》一篇(后改名为《补天》,收入《故事新编》)。
自  序〔1〕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
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
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
由。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
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
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
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
,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2〕,……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
重一日的亡故了。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
要到N进K学堂〔3〕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
法。
  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4〕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
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5〕,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
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
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6〕,算学,地理,
历史,绘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
〔7〕之类了。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
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
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8〕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
  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9〕里了
。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
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学的方法,现在又有了怎样
的进步了,总之那时是用了电影,来显示微生物的形状的,因此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
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
俄战争〔10〕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
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
一个绑在中国,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
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
举的人们。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
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
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
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
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
志了〔11〕,此外又邀集了必须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
新的生命”的意思,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
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
  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
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
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
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
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
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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