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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237 鲁迅(现代)
  禀承何项意旨?抑或别开生面,另有主义?传钢等既属孔氏,数典固不敢忘祖,劝告徒
遭其面斥,隐忍至今,已成司空见惯。讵于本年六月八日该校演剧,大肆散票,招人参观,
竟有《子见南子》一出,学生抹作孔子,丑末脚色,女教员装成南子,冶艳出神,其扮子路
者,具有绿林气概。而南子所唱歌词,则《诗经》《风》《桑中》篇也,丑态百出,亵渎
备至,虽旧剧中之《大锯缸》《小寡妇上坟》,亦不是过。凡有血气,孰无祖先?敝族南北
宗六十户,居曲阜者人尚繁伙,目见耳闻,难再忍受。加以日宾犬养毅等昨日来曲,路祭林
庙,侮辱条语,竟被瞥见。幸同时伴来之张继先生立催曲阜县政府饬差揭擦,并到该校讲演
,指出谬误。乃该校训育主任李灿埒大肆恼怒,即日招集学生训话,谓犬养毅为帝国主义之
代表,张继先生为西山会议派腐化分子,孔子为古今中外之罪人。似此荒谬绝伦,任意谩骂
,士可杀不可辱,孔子在今日,应如何处治,系属全国重大问题,钧部自有权衡,传钢等不
敢过问。第对于此非法侮辱,愿以全体六十户生命负罪渎恳,迅将该校长宋还吾查明严办,
昭示大众,感盛德者,当不止敝族已也。激愤陈词,无任悚惶待命之至。除另呈蒋
主席暨内部外,谨呈
  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蒋。
 具呈孔氏六十户族人孔传钢 孔继选 孔广璃
孔宪桐 孔继伦 孔继珍
孔传均 孔广 孔昭蓉
孔传诗 孔昭清 孔昭坤
孔庆霖 孔繁蓉 孔广梅
孔昭昶 孔宪剑 孔广成
孔昭栋 孔昭槁 孔宪兰
  三 山东省立第二师范校长宋还吾答辩书还吾侮辱孔子一案,业经教育部派朱参事葆勤
及山东教育厅派张督学郁光来曲查办。所控各节是否属实,该员等自能相当报告。惟兹事原
委,还吾亦有不能已于言者,特缕析陈之。
  原呈所称:“该校常贴之标语,及游行时所呼之口号”等语。查各纪念日之群众大会均
系曲阜县党部招集,标语口号多由党部发给,如:“孔丘为中国第一罪人”“打倒孔老二”
等标语及口号,向未见闻。至“打倒旧道德”“打倒旧礼教”等标语,其他民众团体所张贴
者,容或有之,与本校无干。“打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当是本校学生
会所张贴之标语。姑无论学生会在党部指挥之下,还吾不能横加干涉。纵使还吾能干涉,办
不能谓为有辱孔门,而强使不贴。
  至云:“打倒衍圣公府输资设立之明德中学”,更属无稽。他如原呈所称:“兼以粉铅
笔涂写各处孔林孔庙,时有发见,防无可防,擦不胜擦”等语。粉铅笔等物何地蔑有,果何
所据而指控本校。继云:“人多势强,暴力堪虞”,更无事实可指,本校纵云学生人多,较
之孔氏六十户,相差何啻百倍。且赤手空拳,何得谓强,读书学生,更难称暴。本校学生平
日与社会民众,向无牴牾,又何堪虞之可言。
  至称本校演《子见南子》一剧,事诚有之。查子见南子,见于《论语》。《论语》者,
七十子后学者所记,群伦奉为圣经,历代未加删节,述者无罪,演者被控,无乃太冤乎。且
原剧见北新书局《奔流》月刊第一卷第六号,系语堂所编,流播甚广,人所共见。本校所以
排演此剧者,在使观众明了礼教与艺术之冲突,在艺术之中,认取人生真义。演时务求逼真
,扮孔子者衣深衣,冠冕旒,貌极庄严。扮南子者,古装秀雅,举止大方。扮子路者,雄冠
剑佩,颇有好勇之致。原呈所称:“学生抹作孔子,丑末脚色,女教员装成南子,淫冶出神
,其扮子路者,具有绿林气概”,真是信口胡云。若夫所唱歌词,均系三百篇旧文,亦原剧
本所有。如谓《桑中》一篇,有渎圣明,则各本《诗经》,均存而不废,能受于庭下,吟于
堂上,独不得高歌于大庭广众之中乎。原呈以《桑中》之篇,比之于《小寡妇上坟》及《大
锯缸》,是否孔氏庭训之真义,异姓不得而知也。
  又据原呈所称:犬养毅张继来本校演讲一节,系本校欢迎而来,并非秉承孔氏意旨,来
校指斥谬误。本校训育主任,招集学生训话,系校内例行之事,并非偶然。关于犬养毅来中
国之意义,应向学生说明。至谓“张继先生为西山会议派腐化份子”云云,系张氏讲演时,
所自言之。至云:“孔子为古今中外之罪人”,此类荒谬绝伦,不合逻辑之语,本校职员纵
使学识浅薄,亦不至如此不通。况本校训育主任李灿埒,系本党忠实同志,历任南京特别市
党部训练部指导科主任,绥远省党务指导委员会宣传部秘书,向来站在本党的立场上,发言
谨慎,无可疵议。山东教育厅训令第六九三号,曾谓:“训育主任李灿埒,对于党义有深切
的研究,对于工作有丰富的经验,平时与学生接近,指导学生得法,能溶化学生思想归于党
义教育之正轨,训育可谓得人矣。”该孔氏等随意诬蔑,是何居心。查犬养毅张继来曲,寓
居衍圣公府,出入皆乘八抬大轿,校人传言,每馔价至二十六元。又云馈以古玩玉器等物,
每人十数色。张继先生等一行离曲之翌日,而控还吾之呈文,即已置邮。此中线索,大可寻
味。
  总观原呈:满纸谎言,毫无实据。谓为“侮辱孔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纵使所控
属实,亦不出言论思想之范围,尽可公开讨论,无须小题大做。且“确定人民有集会结社言
论出版居住信仰之完全自由权”,载在党纲,谁敢违背?该孔传钢等,捏辞诬陷,越级呈控
,不获罪戾,而教部竟派参事来曲查办,似非民主政治之下,所应有之现象。
  又据原呈所称全体六十户云云。查六十户者,实孔氏特殊之封建组织。孔氏族人大别为
六十户,每户有户首,户首之上,有家长,家长户首处理各户之诉讼,每升堂,例陈黑红鸭
嘴棍,诉讼者,则跪述事由,口称大老爷,且动遭肉刑,俨然专制时代之小朝廷。听讼则以
情不以理,所谓情者大抵由金钱交易而来。案经判决,虽至冤屈,亦不敢诉诸公堂。曲阜县
知事,对于孔族及其所属之诉讼,向来不敢过问。家长户首又可以勒捐功名。例如捐庙员者
,每职三十千至五十千文,而勒捐之事,又层出不绝。户下孔氏,含冤忍屈,不见天日,已
有年矣。衍圣公府又有百户官职,虽异姓平民,一为百户,即杀人凶犯,亦可逍遥法外。以
致一般土劣,争出巨资,乞求是职。虽邻县邻省,认捐者亦不乏人。公府又有号丧户条帚户
等名称,尤属离奇。是等官员,大都狐假虎威,欺压良善,不仅害及户下孔氏,直害及异姓
民众,又不仅害及一县,且害及邻封。户下孔氏,受其殃咎,犹可说也!异姓民众,独何辜
欤?青天白日旗下,尚容有是制乎?
  本校设在曲阜,历任皆感困难。前校长孔祥桐以开罪同族,至被控去职,衔恨远引,发
病而死。继任校长范炳辰,莅任一年之初,被控至十数次。本省教育厅设计委员会,主将本
校迁至济宁,远避封建势力,不为无因。还吾到校以来,对于孔氏族人,向无不恭。又曾倡
议重印孔氏遗书,如《微波榭丛书》以及《仪郑堂集》等,表扬先哲之思,不为无征。本校
学生三百余人,隶曲阜县籍者将及十分之二。附属小学四百余人,除外县一二十人外,余尽
属曲卑县籍,民众学校妇女部,完全为曲阜县学生。所谓曲阜县籍之学生,孔氏子女,迨居
半数。本年经费困难万分,因曲阜县教育局取缔私塾,学生无处就学,本校附小本七班经费
,又特开两班以资收容。对于地方社会,及孔子后裔,不谓不厚。本校常年经费五六万元,
除薪俸支去半数外,余多消费于曲阜县内。学生每人每年,率各消费七八十元。曲阜县商业
,所以尚能如今者,本校不为无力。此次署名控还吾者,并非六十户户首,多系乡居之人,
对于所控各节未必知情,有无冒签假借等事,亦难确定,且有土劣混羼其中。经还吾询问:
凡孔氏稍明事理者,类未参加此事。且谓孔传钢等此种举动,实为有识者所窃笑。
  纵能尽如彼等之意,将校长查明严办,昭示大众。后来者将难乎为继,势非将本校迁移
济宁或兖州,无法办理。若然,则本校附小四百学生,将为之失学,曲阜商业,将为之萧条
矣。
  前津浦路开修时,原议以曲阜县城为车站,衍圣公府迷信风水,力加反对,遂改道离城
十八里外之姚村,至使商贾行旅,均感不便。驯至曲阜县城内社会,仍保持其中古状态,未
能进化。由今视昔,事同一例。曲卓民众何负于孔传钢等,必使常在半开化之境,不能吸收
近代之文明?即孔氏子弟亦何乐而为此,孔氏六十户中不乏开明之士,当不能坐视该孔传钢
等之胡作非为,而瞑然无睹也。
  更有进者。还吾自加入本党,信奉总理遗教,向未违背党纪。在武汉时,曾被共产党逮
捕下狱两月有余,分共之后,方被释出。原呈所谓:“言行均涉过激,绝非民党本色”云云
者,不知果何据而云然?该孔传钢等并非本党同志,所谓过激本色之意义,恐未必深晓。今
竟诬告本党同志,本党应有所以处置之法;不然效尤者接踵而起,不将从此多事乎?还吾自
在北京大学毕业之后,从事教育,历有年所。十五年秋又入广州中国国民党学术院,受五个
月之严格训练。此次任职,抱定三民主义教育宗旨,遵守上级机关法令,凡有例假,无不执
行,对于院部功令,向未违背。且北伐成功以还,中央长教育行政者,前为蔡孑民先生,今
为蒋梦麟先生,在山东则为教育厅何仙槎厅长,均系十年前林琴南所视为“覆孔孟,铲伦常
”者也。蔡先生复林琴南书,犹在《言行录》中,蒋先生主编《新教育》,何厅长著文《新
潮》,还吾在当时景佩实深,追随十年,旧志未改,至于今日,对于院部本旨所在,亦不愿
稍有出入。原呈:“钧部管持全国教育,方针所在,施行划一,对于孔子从未有鄙夷侮辱之
明文,该校长如此放纵,究系采取何种教育?禀承何项意旨?抑或别开生面,另有主义?”
云云。显系有意陷害,无所不用其极。
  还吾未尝出入孔教会之门,亦未尝至衍圣公府专诚拜谒,可谓赋性乖僻。又未尝日日读
经,当然学术不纯。而本省教厅训令第六九三号内开:“校长宋还吾态度和蔼,与教职员学
生精神融洽,作事颇具热诚,校务支配,均甚适当,对于教员之聘请,尤为尽心”云云。不
虞之誉,竟临藐躬,清夜自思,良不敢任。还吾籍隶山东旧曹州府城武县,确在北京大学毕
业,与本省教育厅何厅长不无同乡同学之嫌,所谓:“因有奥援”者,殆以此耶?但因与厅
长有同乡同学之嫌,即不得充校长,不知依据何种法典?院部有无明令?至于是否滥长,官
厅自可考查,社会亦有公论,无俟还吾喋喋矣。还吾奉职无状,得罪巨室,至使孔传钢等夤
缘权要,越级呈控,混乱法规之程序。教育无法进行,学生因之傍徨。午夜疚心,莫知所从
。本宜躬候裁处,静默无言,但恐社会不明真象,评判无所根据,故撮述大概如右。邦人君
子,其共鉴之。
  七月八日。
  四 教育部朱参事及山东教育厅会衔呈文孔传钢等以山东省立第二师范校长宋还吾侮辱
宗祖孔子呈请查办等情,饬厅查明核办,并派葆勤来鲁会同教育厅查办具报等因。奉此,遵
由职厅饬派省督学张郁光随同葆勤驰赴曲阜,实地调查,对于本案经过情形,备悉梗概。查
原呈所控各节,计有三点:一,为发布侮辱孔子标语及口号;二,为表演“孔子见南子”戏
剧;三,为该校训育主任李灿埒召集学生训话,辱骂犬养毅张继及孔子。就第一点言之,除
“打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之标语,该校学生会确曾写贴外,其他如“孔丘
为中国第一罪人”,“打倒孔老二”等标语,均查无实据。就第二点言之,“孔子见南子”
一剧,确曾表演,惟查该剧本,并非该校自撰,完全根据《奔流》月刊第一卷第六号内林语
堂所编成本,至扮演孔子脚色,衣冠端正,确非丑末。又查学生演剧之时,该校校长宋还吾
正因公在省。就第三点言之,据由学生方面调查所得,该校早晚例有训话一次,当日欢迎犬
养毅张继二先生散会后,该校训育主任于训话时,曾述及犬养氏之为人,及其来华任务,并
无辱骂张氏,更无孔子为古今中外罪人之语。再原呈署名人据查多系乡居,孔氏族人之城居
者,对于所控各节,多淡漠视之。总计调查所得情形,该校职教员学生似无故意侮辱孔子事
实,只因地居阙里,数千年来,曾无人敢在该地,对于孔子有出乎敬礼崇拜之外者,一旦编
入剧曲,摹拟容声,骇诧愤激,亦无足怪。惟对于该校校长宋还吾究应若何处分之处,职等
未敢擅拟,谨根据原呈所控各节,将调查所得情形,连同《子见南子》剧本,会衔呈复,恭
请钧部鉴核批示祗遵,实为公便。谨呈教育部部长蒋。附呈《奔流》月刊一册。参事朱葆勤
,兼山东教育厅厅长何思源。
五 济南通信
  氏族人反对,向教育部呈控该校校长宋还吾。工商部长孔祥熙亦主严办,教育部当派参
事朱葆勤来济,会同教育厅所派督学张郁光,赴曲阜调查结果,毫无实据,教厅已会同朱葆
勤会呈教部核办。十一日孔祥熙随蒋主席过济时,对此事仍主严究。教长蒋梦麟监察院长蔡
元培日前过济赴青岛时,曾有非正式表示,排演新剧,并无侮辱孔子情事,孔氏族人,不应
小题大做。究竟结果如何,须待教部处理。
八月十六日《新闻报》
六 《子见南子》案内幕
]衍圣公府陪要人大嚼
]青皮讼棍为祖宗争光
  昨接山东第二师范学生会来函,报告《子见南子》一剧讼案之内幕,虽未免有偏袒之辞
,然而亦足以见此案症结之所在,故录刊之。
  曲阜自有所谓孔氏族人孔传钢等二十一人,控告二师校长宋还吾侮辱“孔子”,经教部
派员查办以后,各报虽有刊载其消息,惟多语焉不详。盖是案病根,因二师学生,于六月八
日表演《子见南子》一剧;当时及事后,皆毫无动静。迨六月十八日,有中外名人犬养毅及
张继,联翩来曲,圣公府大排盛宴,名人去后四日,于是忽有宋校长被控之事,此中草蛇灰
线,固有迹象可寻也。至于原告廿一人等,并非六十户首,似尚不足以代表孔氏,盖此不过
青皮讼棍之流,且又未必悉皆知情。据闻幕后系孔祥藻,孔繁朴等所主使,此案始因此而扩
大。孔祥藻为曲阜之著名大青皮,孔繁朴是孔教会会长。按孔繁朴尝因广置田产,致逼兄吞
烟而死,则其人品可知,而所谓孔教会者,仅彼一人之独角戏而已。彼欲扩张孔教会势力,
非将二师迁移他处,实无良法,则此次之乘机而起,自属不可免者,故此案直可谓二师与孔
教会之争也。
  至于其拉拢青皮讼棍,不过以示势众而已。现曲阜各机关,各民众团体,均抱不平,建
设局,财政局,教育局,农民协会,妇女协会,商会,二师学生会,二师附小学生会等,俱
有宣言呈文联合驳孔传钢等,而尤以县党部对于封建势力之嚣张,愤激最甚。孔传钢等亦无
大反动力量,故此案不久即可告一段落也。
七月十八日《金钢钻》
  七 小题大做       史梯耳关于曲阜二师排演《子见南子》引起的风波的人心
,并且从来没失势过。因此,才遗留下这旧礼教和封建思想!
  历史是告诉我们,汉刘邦本是一员亭长,一个无赖棍徒,却一旦“贵为天子”,就会尊
孔;朱元璋不过一牧牛儿,一修道和尚,一天“危坐龙庭”,也会尊孔;爱新觉罗氏入主中
华,也要“存汉俗尊儒(孔)术”。这些“万岁皇爷”为什么这样志同道合呢?无非为了孔
家思想能够训练得一般“民”们不敢反抗,不好“犯上作乱”而已!我们无怪乎从前的文人
学士“八股”都做得“一百成”,却没有半点儿“活”气!
  中山哲学是“知难行易”,侧重在“知”,遗嘱又要“唤起民众”,更要一般民众都“
知”,至圣孔子却主张民只可使“由”不可使“知”,他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
不是和中山主义相违!现在革命时代,于反动封建思想还容许他残留吗?
  山东曲阜第二师范学校为了排演《子见南子》一剧,得罪了“圣裔”孔传钢等,邮呈国
府教育部控告该校校长“侮辱宗祖孔子”的罪名,惊动了国府,派员查办。我因为现在尚未
见到《奔流》上的原剧本,无从批判这幕剧是否侮辱孔子,但据二师校长说:“本校排演此
剧者,在使观众明了礼教与艺术之冲突,在艺术之中,认取人生真义”云云。夫如此,未必
有什么过火的侮辱,不过对于旧礼教或致不满而已。谈到旧礼教,这是积数千年推演而成,
并非孔子所手创,反对旧礼教不能认定是侮辱孔子,况且旧礼教桎梏人性锢蔽思想的罪恶,
已经不容我们不反对了!如果我们认清现在的时代,还要不要尊孔,要不要铲除封建思想,
要不要艺术产生,自然明白这次曲阜二师的风波是关系乎思想艺术的问题,是封建势力向思
想界艺术界的进攻!
  不过国府教育部为了这件演剧琐事,却派员查办啦,训令查复啦,未免有“小题大做”
之嫌,我想。
  一九二九,七,十八,于古都。
  七月二十六日《华北日报》副刊所载八 为“辱孔问题”答《大公报》记者 宋还吾
  本年七月二十三日的《大公报》社评,有《近日曲阜之
  辱孔问题》一文,昨天才有朋友找来给我看;看过之后,非常高兴。这个问题,在山东
虽然也引起各报的讨论,但讨论到两三次,便为别种原因而消沉了。《大公报》记者居然认
为是个问题,而且著为社论,来批评我们;我们除感佩而外,还要对于这件事相当的声明一
下,同时对于记者先生批评的几点,作简单的答复。
  我们认为孔子见南子是一件事实,因为:一,“子见南子”出于《论语》,《论语》不
是一部假书,又是七十子后学者所记,当然不是造孔子的谣言。二,孔子周游列国,意在得
位行道,揆之“三日无君则吊”,“三月无君则遑遑如也”的古义,孔子见南子,是可以成
为事实的。
  《子见南子》是一本独幕悲喜剧。戏剧是艺术的一种。艺术的定义,最简单的是:人生
的表现或再见。但没有发见的人,也表现不出什么来;没有生活经验的人,也发见不出什么
来。有了发见之后,把他所发见的意识化了,才能表现于作品之中。《子见南子》,是作者
在表现他所发见的南子的礼,与孔子的礼的不同;及周公主义,与南子主义的冲突。他所发
见的有浅深,所表现的有好坏,这是我们可以批评的。如果说:他不应该把孔子扮成剧本中
的脚色,不应该把“子见南子”这回事编成剧本,我们不应该在曲阜表演这样的一本独幕悲
喜剧:这是我们要付讨论的。
  《大公报》的记者说:“批评须有其适当之态度:即须忠实,须谨慎,不能离开理论与
史实。”这是立论的公式,不是作戏剧的公式,也不是我们演剧者所应服从的公式。
  又说:“子见南子,‘见’而已矣,成何艺术?有何人生真义?又何从发见与礼教之冲
突?”(在这里,我要附带着声明一下。我的答辩书原文是:“在礼教与艺术之间,认取人
生真义。”书手写时错误了。不过这些都无关宏颁。)“见而已矣!”
  固然!但在当时子路已经不说,孔子且曾发誓,是所谓“见”者,岂不大有文章?而且
南子曾宣言:到卫国来见寡君的,必须见寡小君。孔子又曾陪南子出游,参乘过市。再连同
南子的许多故事,辑在一块,表演起来,怎见得就不能成为艺术?艺术的表现,有作者自己
在内,与作史是不同的呵!
  孔子有孔子的人生观,南子也自有她的人生观,把这两种不同的人生观,放在一幕里表
演出来,让观众自己认识去,怎见得发见不出人生的真义?原剧所表演的南子,是尊重自我
的,享乐主义的;孔子却是一个遵守礼法的,要得位行道的。
  这两个人根本态度便不同,又怎能没有冲突?至于说:“普通界说之所谓孔教,乃宋儒
以后之事,非原始的孔教。”我要请问:原始的礼教,究是什么样子?魏晋之间,所常说的
“礼法之士”,是不是指的儒家者流?
  又说:“例以如演《子见南子》之剧,可以明艺术与人生。
  吾不知所谓艺术与人生者何若也!”上文说过:艺术是人生的表现,作者在表演人生,
观者看了之后,各随其能感的程度,而有所见于人生,又有人专门跑到剧场中去看人类。所
谓艺术与人生者就是这样,这有什么奇怪?难道说,凡所谓艺术与人生者,都应在孔教的范
畴之中么?
  记者先生又由孔学本身上观察说:“自汉以来,孔子横被帝王利用,竟成偶像化,形式
化,然其责孔子不负之。——真理所示,二千年前之先哲,初不负二千年后政治之责任。”
  我却以为不然。自汉以来,历代帝王,为什么单要利用孔子?
  最尊崇孔子的几个君主,都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尊崇孔子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孔子没有
这一套东西,后世帝王又何从利用起?他们为什么不利用老庄与荀子?一般不耕而食,不织
而衣,成为游民阶级的“士”,不都是在尊崇孔教的口号之下,产生出来的吗?历代政治权
力者所豢养的士,不都是祖述孔子的吗?他们所祖述的孔子学说,不见得都是凭空捏造的吧

  孟子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几乎被朱元璋赶出圣庙去。张宗昌因为尊
孔能收拾人心,除了认孔德成为“仁侄”之外,还刻印了十三经。封建势力善以孔子的学说
为护符,其责孔子不负之谁负之?
  又说:“孔学之真价值,初不借政治势力为之保存,反因帝王利用而教义不显。”那么
,记者先生对于我这次被告,应作何感想呢?
  记者先生说我们研究不彻底,态度不谨严。记者先生忘记我们是在表演戏剧,不是背述
史实;我们是在开游艺会,不是宣读论文。而且“自究极的意义言之”,演者在表演实人生
时,不用向他说你要谨严谨严,他自然而然地会谨严起来;因为实人生是严肃的,演者面对
着实人生时,他自会严肃起来的。同时,如果研究的不彻底,也绝对表演不好。在筹备演《
子见南子》的时候,我曾教学生到孔庙里去看孔子及子路的塑像,而且要过细地看一下。对
于《论语》,尤其是《乡党》一篇,要着实地研究一下。单为要演戏,还详细地讨论过“温
良恭俭让”五个字的意味。我们研究的固然不算怎样彻底,但已尽其最善之努力了。记者先
生还以为我们太草率么?我们应当读书十年之后,再演《子见南子》么?不必吧!记者先生
既说:“《子见南子》剧脚本,吾人未见;曲阜二师,如何演剧,更属不知。”还能说我们
研究不彻底,态度不谨严么?
  何不买一《奔流》月刊第一卷第六号看看,到曲阜实地调查一下再说呢?这样,岂不研
究的更彻底,态度更能谨严些么?
  而且我们演剧的背影是什么?曲阜的社会状况何若?一般民众的要求怎样?记者先生也
许“更属不知”吧?那末,所根据的史实是什么呢?记者先生对于孔学本身,未曾论列;何
谓礼教?何谓艺术?更少发挥。对于我个人,颇有敲打;对于我们演《子见南子》微词更多
:不知根据的什么理论?
  所谓“孔学的本身”,与“孔学的真价值”,到底是什么?
  请《大公报》的记者,具体的提出来。我们站在中华民国十八年的立场上,愿意陪着记
者先生,再重新估量估量。
  一九二九,七,二八,济南旅舍九 教育部训令第九五二号
令山东教育厅
  令行该厅查办,并加派本部参事朱葆勤,会同该厅,严行查办各在案。兹据该参事厅长
等,将查明各情,会同呈复前来。
  查该校校长宋还吾,既据该参事厅长等,会同查明,尚无侮辱孔子情事,自应免予置议
。惟该校校长以后须对学生严加训诰,并对孔子极端尊崇,以符政府纪念及尊崇孔子本旨。
除据情并将本部处理情形,呈请行政院鉴核转呈,暨指令外,合行令仰该厅知照,并转饬该
校校长遵照,此令。
  十 曲阜二师校长呈山东教育厅文八日登载教育部训令九五二号,内开“云云”。查办
以来,引咎待罪,二十余日,竟蒙教育部昭鉴下情,免予置议,感激之余,亟思图报。惟关
于训诰学生,尊崇孔子两点,尚无明文详细规定。恐再有不符政府纪念及尊崇孔子本旨,致
重罪戾,又以八月二十七日孔子诞辰纪念,为期已迫,是以未及等候教厅载令到校,提前呈
请。查孔家哲学之出发点,约略言之,不过一部《易经》。“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辩上下
,定民志。”类此乾坤定位,贵贱陈列,以明君臣之大义,以立万世之常经的宇宙观,何等
整齐。自民国肇造以来,由君主专制之政体,一变而为民主民治,由孔家哲学之观点论之,
实不啻翻天倒泽,加履首上,上下不辩,民志不定,乾坤毁灭,阴阳错乱,“乾坤毁则无以
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如此则孔家全部哲学,尚何所根据乎?此后校长对
学生,有所训诰,如不阐明孔子尊君之义,则训诰不严,难免违犯部令之罪,如阐明孔子尊
君之义,则又抵触国体,将违犯刑法第一百零三条,及第一百六十条。校长在武汉被共党逮
捕入狱,八十余日,饱尝铁窗风味,至今思之,犹觉寒心,何敢再触法网,重入囹圄。校长
效力党国,如有罪戾,应请明令处置,如无罪戾,何为故使进退维谷?校长怀刑畏法,只此
一端,已无以自处。窃谓应呈请部院,删除刑法第一百零三条,及第一百六十条,或明令解
释讲演孔子尊君之义为不抵触国体,则校长将有所遵循,能不获罪。又查尊崇孔子最显著者
莫过于祭孔典礼,民国以来,祭孔率行鞠躬礼,惟袁世凯筹备帝制时,则定为服祭天服,行
跪拜礼,张宗昌在山东时亦用跪拜礼。至曲阜孔裔告祭林庙时,自袁世凯以来,以至今日,
均系服祭天服,行跪拜礼,未尝稍改。本校设在曲阜,数年前全校师生赴孔庙参加祭孔典礼
,曾因不随同跪拜,大受孔裔斥责,几起冲突。刻距现行历八月二十七日孔子诞辰,为期不
足一月,若不预制祭天服,定行跪拜礼,倘被孔裔控告,为尊崇孔子,未能极端,则校长罪
戾加重,当何词以自解?若预制祭天服,则限于预算,款无所出,实行跪拜礼,则院部尚无
功令,冒然随同,将违背现行礼节,当然获罪。且查曲阜衍圣公府,输资设立明德中学,向
无所谓星期,每旧历庚日,则休假一日,名曰旬休,旧历朔望,例须拜孔,行三跪九叩礼,
又每逢祭孔之时,齐集庙内,执八佾舞于两阶。本校学生如不从同,则尊崇不能极端,如须
从同,是否违背院部功令。凡此种种,均请钧厅转院部,明令示遵。临呈不胜迫切待命之至
。谨呈山东省政府教育厅厅长何。山东省立第二师范校长宋还吾。七月二十八日。
十一 山东教育厅训令
  接充。此令。
十二 结  语
  有以上十一篇公私文字,已经可无须说明,明白山东曲
  阜第二师范学校演《子见南子》一案的表里。前几篇呈文(二至三),可借以见“圣裔
”告状的手段和他们在圣地的威严;中间的会呈(四),是证明控告的说诳;其次的两段记
事(五至六),则揭发此案的内幕和记载要人的主张的。待到教育部训令(九)一下,表面
上似乎已经无事,而宋校长偏还强项,提出种种问题(十),于是只得调厅,另有任用(十
一),其实就是“撤差”也矣。这即所谓“息事宁人”之举,也还是“强宗大姓”的完全胜
利也。
  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一夜,鲁迅编讫谨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八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五卷第二十四期(衍期
出版)。
  《子见南子》,独幕话剧,林语堂根据有关孔丘见卫灵公夫人南子的历史记载编写而成
。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奔流》月刊第一卷第六号。
一九三○年
柳无忌来信按语〔1〕
鲁迅谨按——
  我的《中国小说史略》,是先因为要教书糊口,这才陆续编成的,当时限于经济,所以
搜集的书籍,都不是好本子,有的改了字面,有的缺了序跋。《玉娇梨》〔2〕所见的也是
翻本,作者,著作年代,都无从查考。那时我想,倘能够得到一本明刻原本,那么,从板式
,印章,序文等,或者能够推知著作年代和作者的真姓名罢,然而这希望至今没有达到。
  这三年来不再教书,关于小说史的材料也就不去留心了。
  因此并没有什么新材料。但现在研究小说史者已经很多,并且又开辟了各种新方面,所
以现在便将柳无忌先生的信,借《语丝》公开,希望得有关于《玉娇梨》的资料的读者,惠
给有益的文字。这,大约是《语丝》也很愿意发表的。
  一九三○年,二月十九日。
  备考C:
来  信
  鲁迅先生:
  素不相识,请恕冒昧通信之罪。
  为的是关于中国小说的一件事。在你的《小说史略》中,曾讲过明代的一部言情小说:
《玉娇梨》,真如你所云,此书在中国虽不甚通行,在欧洲却颇有一时的运命。月前去访耶
鲁大学的德文系主任,讲到歌德的事。他说:歌德曾批评过一部中国的小说,颇加称道;于
是他就把校中“歌德藏书室”中的法德文译本的《玉娇梨》给我看。后来我又另在耶鲁图书
馆中找到一册英译。
  在学问方面,欧美作者关于歌德已差不多考证无遗,——独有在这一方面,讲到《玉娇
梨》的文字,尚付阙如。因此我想,倘使能将我国人所有讲及此书的材料,搜集整理一下,
公诸欧美研究歌德的学者,也许可算一点贡献,虽是十分些微的。但是苦于学问不足,在此
又无工具可用,竟无从入手。因此想到先生于中国小说,研究有素,未知能否示我一点材料
;关于原书的确切年代,作者的姓名及生活,后人对于此书的记载及批评,为帮忙查考?
  此信拟由小峰先生转上,如能公开了,引起大众的兴趣,也是件“美德”。
祝学安
  柳无忌上。十九年一月二十一日。
   E   E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一月二十日《语丝》周刊第五卷第四十五期(衍期
出版)“通讯”栏,在柳无忌来信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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