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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213 鲁迅(现代)
,任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她依附北洋政府,推行封建奴化教育,肆意压迫学生,激
起进步师生的强烈反对,一九二五年八月,北洋政府被迫将她免职。
  〔3〕 杨荫榆于一九二五年八月一日,率领军警入校,殴打学生,截断电话线,关闭
伙房,并强行解散四个班级。
  〔4〕 杨氏致书学生家长 指一九二五年八月五日杨荫榆以女师大名义向学生家长发
出启事,其中说:“兹为正本清源之计,将大学预科甲、乙两部,高师国文系三年级及大学
教育预科一年级四班先行解散,然后分别调查,另行改组,……奉上调查表两纸,希贵家长
转告学生OOO严加考虑,择一填写,……如逾期不交者,作为不愿再入学校论”。(据一九?迥臧嗽铝铡冻勘ā繁ǖ迹?
  〔5〕 六个教员宣言 应为七教员。指鲁迅与马裕藻、沈尹默、李泰潜、钱玄同、沈
兼士、周作人等七教员联名发表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参看《集外集拾遗
补编》。
  〔6〕 杨荫榆的这些话见一九二五年八月五日《晨报》所载《杨荫榆昨晚有辞职说》
的报导:“风潮内幕,现已暴露,前如北大教员OO诸人之宣言,近如中央公园开会所谓‘市
民’对于该校学生之演说,加本人以英日帝国主义之罪名,实不愿受。”按,“市民”之演
说,指八月二日李石曾、易培基等在北京各大学及女师大招待各界代表的会上以京师市民代
表身份所作的发言。
  〔7〕 杨荫榆请警厅派警的信 见一九二五年八月四日《京报》的报导。
  〔8〕 “学笈重洋,教鞭十载” 这是杨荫榆《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中的话。见一
九二五年五月二十日《晨报》的报导。原文“载”作“稔”。
  〔9〕 “对于学生品性学业,务求注重实际” 见一九二五年八月四日《京报》所载
《杨荫榆启事》。
一九二六年
  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1〕中山先生逝世后无论几周年,本用不着什么纪念的文章。
  只要这先前未曾有的中华民国存在,就是他的丰碑,就是他的纪念。
  凡是自承为民国的国民,谁有不记得创造民国的战士,而且是第一人的?但我们大多数
的国民实在特别沉静,真是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而况吐露他们的热力和热情。因此就更应该
纪念了;因此也更可见那时革命有怎样的艰难,更足以加增这纪念的意义。
  记得去年逝世后不很久,甚至于就有几个论客说些风凉话〔2〕。是憎恶中华民国呢,
是所谓“责备贤者”〔3〕呢,是卖弄自己的聪明呢,我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中山先生
的一生历史具在,站出世间来就是革命,失败了还是革命;中华民国成立之后,也没有满足
过,没有安逸过,仍然继续着进向近于完全的革命的工作。直到临终之际,他说道:革命尚
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那时新闻上有一条琐载,不下于他一生革命事业地感动过我,据说当西医已经束手的时
候,有人主张服中国药了;但中山先生不赞成,以为中国的药品固然也有有效的,诊断的知
识却缺如。不能诊断,如何用药?毋须服。〔4〕人当濒危之际,大抵是什么也肯尝试的,
而他对于自己的生命,也仍有这样分明的理智和坚定的意志。
  他是一个全体,永远的革命者。无论所做的那一件,全都是革命。无论后人如何吹求他
,冷落他,他终于全都是革命。
  为什么呢?托洛斯基〔5〕曾经说明过什么是革命艺术。是:
  即使主题不谈革命,而有从革命所发生的新事物藏在里面的意识一贯着者是;否则,即
使以革命为主题,也不是革命艺术。中山先生逝世已经一年了,“革命尚未成功”〔6〕,
仅在这样的环境中作一个纪念。然而这纪念所显示,也还是他终于永远带领着新的革命者前
行,一同努力于进向近于完全的革命的工作。
  三月十日晨。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二日北京《国民新报》的“孙中山先生逝世
周年纪念特刊”。
  中山先生 孙中山(1866—1925),名文,字逸仙,广东香山(今中山县)人
。我国伟大的民主革命家。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二日在北京病逝。
  〔2〕 几个论客说些风凉话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日《晨报》所载署名“赤心”的《中
山……》一文中说:“孙文死后,什么‘中山省’、‘中山县’、‘中山公园’等等名称,
闹得头昏脑痛,……索性把‘中华民国’改为‘中山民国’,……‘亚细亚洲’改称‘中山
洲’,……
  ‘国民党’改称‘中山党’,最干脆,最切当。”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三日《晨报》所载
梁启超答记者问《孙文之价值》中,也诬蔑孙中山先生一生“为目的而不择手段”,“无从
判断他的真价值”。
  〔3〕 “责备贤者” 语出《新唐书g太宗本纪》:“春秋之法,常责备于贤者。”
  〔4〕 关于孙中山不服中药的新闻琐载,见一九二五年二月五日《京报》刊登的《孙
中山先生昨日病况》。
  〔5〕 托洛斯基 通译托洛茨基。参看本卷第195页注〔24〕。鲁迅所说的这段
话,见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
  〔6〕 “革命尚未成功” 见孙中山《遗嘱》。
《何 典》题 记〔1〕
  《何典》的出世,至少也该有四十七年了,有光绪五年的《申报馆书目续集》〔2〕可
证。我知道那名目,却只在前两三年,向来也曾访求,但到底得不到。现在半农〔3〕加以
校点,先示我印成的样本,这实在使我很喜欢。只是必须写一点序,却正如阿Q之画圆圈,
我的手不免有些发抖。我是最不擅长于此道的,虽然老朋友的事,也还是不会捧场,写出洋
洋大文,俾于书,于店,于人,有什么涓埃之助。
  我看了样本,以为校勘有时稍迂,空格令人气闷〔4〕,半农的士大夫气似乎还太多。
至于书呢?那是,谈鬼物正像人间,用新典一如古典。三家村的达人穿了赤膊大衫向大成至
圣先师拱手,甚而至于翻筋斗,吓得“子曰店”的老板昏厥过去;但到站直之后,究竟都还
是长衫朋友。不过这一个筋斗,在那时,敢于翻的人的魄力,可总要算是极大的了。
  成语和死古典又不同,多是现世相的神髓,随手拈掇,自然使文字分外精神,又即从成
语中,另外抽出思绪:既然从世相的种子出,开的也一定是世相的花。于是作者便在死的鬼
画符的鬼打墙中,展示了活的人间相,或者也可以说是将活的人间相,都看作了死的鬼画符
和鬼打墙。便是信口开河的地方,也常能令人仿佛有会于心,禁不住不很为难的苦笑。
  够了。并非博士般角色〔5〕,何敢开头?难违旧友的面情,又该动手。应酬不免,圆
滑有方;只作短文,庶无大过云尔。
  中华民国十五年五月二十五日,鲁迅谨撰。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二六年六月北新书局出版的《何典》。
  《何典》,一部运用方言俗谚写成的带有讽刺而流于油滑的章回体小说,共十回,清光
绪四年(1878)上海申报馆出版。编著者“过路人”,原名张南庄,清代上海人;评者
“缠夹二先生”,原名陈得仁,清未长洲(今江苏吴县)人。
  〔2〕 《申报馆书目续集》 一八七九年上海申报馆印行,其中有关于《何典》一书
的提要。
  〔3〕 半农 刘复(1891—1934),号半农,江苏江阴人。曾参加《新青年
》编辑工作,是新文学运动初期重要作家之一。后留学法国,研究语音学,曾任北京大学教
授、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院长等职。著有诗集《扬鞭集》、《瓦釜集》、《半农杂文》等

  〔4〕 《何典》标点本出版时,刘半农将书中一些内容粗俗的文字删去,代以空格。
后来此书再版时恢复了原样,因此刘半农在《关于〈何典〉的再版》中说:“‘空格令人气
闷’这句话,现在已成过去”。
  〔5〕 博士般角色 指胡适。鲁迅在《华盖集续编g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中?担骸白鲂蛑荒芡坪手薄?
《十二个》后记〔1〕
  俄国在一九一七年三月的革命〔2〕,算不得一个大风暴;到十月,才是一个大风暴,
怒吼着,震荡着,枯朽的都拉杂崩坏,连乐师画家都茫然失措,诗人也沉默了。
  就诗人而言,他们因为禁不起这连底的大变动,或者脱出国界,便死亡,如安得列夫〔
3〕;或者在德法做侨民,如梅垒什珂夫斯奇,巴理芒德〔4〕;或者虽然并未脱走,却比
较的失了生动,如阿尔志跋绥夫〔5〕。但也有还是生动的,如勃留梭夫和戈理奇,勃洛克
〔6〕。
  但是,俄国诗坛上先前那样盛大的象征派〔7〕的衰退,却并不只是革命之赐;从一九
一一年以来,外受未来派〔8〕的袭击,内有实感派,神秘底虚无派,集合底主我派们的分
离,就已跨进了崩溃时期了。至于十月的大革命,那自然,也是额外的一个沉重的打击。
  梅垒什珂夫斯奇们既然作了侨民,就常以痛骂苏俄为事;别的作家虽然还有创作,然而
不过是写些“什么”,颜色很黯淡,衰弱了。象征派诗人中,收获最多的,就只有勃洛克。
  勃洛克名亚历山大,早就有一篇很简单的自叙传——进了彼得堡大学的言语科。一九○
四年才作《美的女人之歌》这抒情诗,一九○七年又出抒情诗两本,曰《意外的欢喜》,曰
《雪的假面》。抒情悲剧《小游览所的主人》,《广场的王》,《未知之女》,不过才脱稿
。现在担当着《梭罗忒亚卢拿》〔9〕的批评栏,也和别的几种新闻杂志关系着。”
  此后,他的著作还很多:《报复》,《文集》,《黄金时代》,《从心中涌出》,《夕
照是烧尽了》,《水已经睡着》,《运命之歌》。当革命时,将最强烈的刺戟给与俄国诗坛
的,是《十二个》。
  他死时是四十二岁,在一九二一年。
  从一九○四年发表了最初的象征诗集《美的女人之歌》起,勃洛克便被称为现代都会诗
人的第一人了。他之为都会诗人的特色,是在用空想,即诗底幻想的眼,照见都会中的日常
生活,将那朦胧的印象,加以象征化。将精气吹入所描写的事象里,使它苏生;也就是在庸
俗的生活,尘嚣的市街中,发见诗歌底要素。所以勃洛克所擅长者,是在取卑俗,热闹,杂
沓的材料,造成一篇神秘底写实的诗歌。
  中国没有这样的都会诗人。我们有馆阁诗人,山林诗人,花月诗人……;没有都会诗人。
  能在杂沓的都会里看见诗者,也将在动摇的革命中看见诗。所以勃洛克做出《十二个》
,而且因此“在十月革命的舞台上登场了”〔10〕。但他的能上革命的舞台,也不只因为
他是都会诗人;乃是,如托罗兹基言,因为他“向着我们这边突进了。突进而受伤了”。
  《十二个》于是便成了十月革命的重要作品,还要永久地流传。
  旧的诗人沉默,失措,逃走了,新的诗人还未弹他的奇颖的琴。勃洛克独在革命的俄国
中,倾听“咆哮狞猛,吐着长太息的破坏的音乐”。他听到黑夜白雪间的风,老女人的哀怨
,教士和富翁和太太的彷徨,会议中的讲嫖钱,复仇的歌和枪声,卡基卡〔11〕的血。然
而他又听到癞皮狗似的旧世界:他向着革命这边突进了。
  然而他究竟不是新兴的革命诗人,于是虽然突进,却终于受伤,他在十二个之前,看见
了戴着白玫瑰花圈的耶稣基督〔12〕。
  但这正是俄国十月革命“时代的最重要的作品”。
  呼唤血和火的,咏叹酒和女人的,赏味幽林和秋月的,都要真的神往的心,否则一样是
空洞。人多是“生命之川”之中的一滴,承着过去,向着未来,倘不是真的特出到异乎寻常
的,便都不免并含着向前和反顾。诗《十二个》里就可以看见这样的心:他向前,所以向革
命突进了,然而反顾,于是受伤。
  篇末出现的耶稣基督,仿佛可有两种的解释:一是他也赞同,一是还须靠他得救。但无
论如何,总还以后解为近是。
  故十月革命中的这大作品《十二个》,也还不是革命的诗。
  然而也不是空洞的。
  这诗的体式在中国很异样;但我以为很能表现着俄国那时(!)的神情;细看起来,也
许会感到那大震撼,大咆哮的气息。可惜翻译最不易。我们曾经有过一篇从英文的重译本〔
13〕;因为还不妨有一种别译,胡成才〔14〕君便又从原文译出了。不过诗是只能有一
篇的,即使以俄文改写俄文,尚且决不可能,更何况用了别一国的文字。然而我们也只能如
此。至于意义,却是先由伊发尔〔15〕先生校勘过的;后来,我和韦素园君又酌改了几个
字。
  前面的《勃洛克论》是我译添的,是《文学与革命》(Litera-tura i 
Revolutzia)的第三章,从茂森唯士〔16〕氏的日本文译本重译;韦素园君〔
17〕又给对校原文,增改了许多。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大概还以为托罗兹基是一个喑呜叱咤的革命家和武人,但看他这篇
,便知道他也是一个深解文艺的批评者。他在俄国,所得的俸钱,还是稿费多。但倘若不深
知他们文坛的情形,似乎不易懂;我的翻译的拙涩,自然也是一个重大的原因。
  书面和卷中的四张画,是玛修丁(V.Masiutin)〔18〕所作的。他是版画
的名家。这几幅画,即曾被称为艺术底版画的典型;原本是木刻。卷头的勃洛克的画像,也
不凡,但是从《新俄罗斯文学的曙光期》〔19〕转载的,不知道是谁作。
  俄国版画的兴盛,先前是因为照相版的衰颓和革命中没有细致的纸张,倘要插图,自然
只得应用笔路分明的线画。然而只要人民有活气,这也就发达起来,在一九二二年弗罗连斯
〔20〕的万国书籍展览会中,就得了非常的赞美了。
  一九二六年七月二十一日,鲁迅记于北京。
    D    D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二六年八月北新书局出版的中译本《十二个》。
  《十二个》,长诗,苏联勃洛克于一九一八年作,胡译,《未名丛
刊》
  〔2〕 俄国在一九一七年三月的革命 指一九一七年三月十二日(俄历二月二十七日
)推翻沙皇专制制度的俄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一般称为“二月革命”。
  〔3〕 安得列夫(Q.^._UeRMMN,1871—1919) 通译安德烈夫,俄国作?摇J赂锩罅魍龉狻V行∷怠逗斓男Α罚绫尽锻侵小返取?
  〔4〕 梅垒什珂夫斯奇 参看本卷第108页注〔16〕。巴理芒德(n.E.,18
67—1942),通译巴尔蒙特,俄国诗人。十月革命后流亡国外。
  〔5〕 阿尔志跋绥夫(X.l._RerdHGMN,1878—1927) 俄国作家。一九?鹞迥旮锩О芎蟪晌欠现饕逭撸赂锩罅魍龉狻?
  著有长篇小说《沙宁》,中篇小说《工人绥惠略夫》等。
  〔6〕 勃留梭夫(G.m.GRPITN,1873—1924) 苏联诗人。早期受象征主
义影响,十月革命后积极参加社会、文化活动。著有《镰刀和锤子》、《列宁》、《给俄罗
斯》等。戈理奇,通译高尔基。参看本卷第受象征主义影响,十月革命时倾向革命。著有《
祖国》、《俄罗斯颂》、《十二个》等。
  〔7〕 象征派 十九世纪末叶在法国兴起的颓废主义文艺思潮中的一个流派。它认为
现实世界是虚幻的、痛苦的,而“另一世界”是真的、美的、永恒的。要求文艺创作用一种
恍惚迷离的“意象”,即所谓“象征”,来暗示“另一世界”。这一流派第一次世界大战前
影响欧洲各国。俄国象征派代表人物有梅垒什珂夫斯基、勃留梭夫等。
  〔8〕 未来派 参看本卷第268页注〔4〕。
  〔9〕 《梭罗忒亚卢拿》 现译《金羊毛》,俄国象征派杂志。
  〔10〕 这一句以及后文“向着我们这边突进了。突进而受伤了”,“咆哮狞猛,吐
着长太息的破坏的音乐”,“时代的最重要的作品”等引文,均见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

  〔11〕 卡基卡 《十二个》中的人物,酒馆的妓女。
  〔12〕 戴着白玫瑰花圈的耶稣基督 指《十二个》结尾描写的拿着旗帜、戴着花圈
,走在十二个赤卫军前面的耶稣基督形象。
  〔13〕 指饶了一译的《十二个》,载《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四期(一九二二年四
月),是从美国杂志《活时代》一九二○年五月号转译的。
  〔14〕 胡成才 即胡,浙江龙游人。一九二四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俄文系。
  〔15〕 伊发尔 参看本卷第205页注〔116〕。
  〔16〕 茂森唯士(1895—1973) 日本的苏联问题研究者。
  〔17〕 韦素园 参看本卷第107页注〔15〕。
  〔18〕 玛修丁(B.GHIPVJU) 苏联版画家。后流亡德国。
  〔19〕 《新俄罗斯文学的曙光期》 日本拔曙梦所作关于苏联早期文学的论著。有
画室(冯雪峰)译本。
  〔20〕 弗罗连斯 通译佛罗伦萨,意大利中部城市。
  《争自由的波浪》小引〔1〕俄国大改革之后,我就看见些游览者的各种评论。或者说
贵人怎样惨苦,简直不像人间;或者说平民究竟抬了头,后来一定有希望。或褒或贬,结论
往往正相反。我想,这大概都是对的。贵人自然总要较为苦恼,平民也自然比先前抬了头。
  游览的人各照自己的倾向,说了一面的话。近来虽听说俄国怎样善于宣传,但在北京的
报纸上,所见的却相反,大抵是要竭力写出内部的黑暗和残酷来。这一定是很足使礼教之邦
的人民惊心动魄的罢。但倘若读过专制时代的俄国所产生的文章,就会明白即使那些话全是
真的,也毫不足怪。俄皇的皮鞭和绞架,拷问和西伯利亚,是不能造出对于怨敌也极仁爱的
人民的。
  以前的俄国的英雄们,实在以种种方式用了他们的血,使同志感奋,使好心肠人堕泪,
使刽子手有功,使闲汉得消遣。
  总是有益于人们,尤其是有益于暴君,酷吏,闲人们的时候多;餍足他们的凶心,供给
他们的谈助。将这些写在纸上,血色早已轻淡得远了;如但兼珂〔2〕的慷慨,托尔斯多〔
3〕的慈悲,是多么柔和的心。但当时还是不准印行。这做文章,这不准印,也还是使凶心
得餍足,谈助得加添。英雄的血,始终是无味的国土里的人生的盐,而且大抵是给闲人们作
生活的盐,这倒实在是很可诧异的。
  这书里面的梭斐亚〔4〕的人格还要使人感动,戈理基笔下的人生〔5〕也还活跃着,
但大半也都要成为流水帐簿罢。然而翻翻过去的血的流水帐簿,原也未始不能够推见将来,
只要不将那帐目来作消遣。
  有些人到现在还在为俄国的上等人鸣不平,以为革命的光明的标语,实际倒成了黑暗。
这恐怕也是真的。改革的标语一定是较光明的;做这书中所收的几篇文章的时代,改革者大
概就很想普给一切人们以一律的光明。但他们被拷问,被幽禁,被流放,被杀戮了。要给,
也不能。这已经都写在帐上,一翻就明白。假使遏绝革新,屠戮改革者的人物,改革后也就
同浴改革的光明,那所处的倒是最稳妥的地位。然而已经都写在帐上了,因此用血的方式,
到后来便不同,先前似的时代在他们已经过去。
  中国是否会有平民的时代,自然无从断定。然而,总之,平民总未必会舍命改革以后,
倒给上等人安排鱼翅席,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上等人从来就没有给他们安排过杂合面。只要
翻翻这一本书,大略便明白别人的自由是怎样挣来的前因,并且看看后果,即使将来地位失
坠,也就不至于妄鸣不平,较之失意而学佛,切实得多多了。所以,我想,这几篇文章在中
国还是很有好处的。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四日风雨之夜,鲁迅记于厦门。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一月一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一一二期,并同时印
入《争自由的波浪》一书。
  《争自由的波浪》,俄国小说和散文集。原名《专制国家之自由语》,英译本改名《大
心》。董秋芳从英译本转译,一九二七年一月北京北新书局出版,为《未名丛刊》之一。内
收高尔基《争自由的波浪》、《人的生命》,但兼珂《大心》,列夫g托尔斯泰《尼古拉之?鳌返人钠∷担涣蟹騡托尔斯泰《致瑞典和平会的一封信》和未署名的《在教堂里》、《梭
斐亚g卑罗夫斯凯娅的生命的片断》等三篇散文。
  〔2〕 但兼珂(B.i.^MSJRTNJ]FEHU]MUYT,1844—1936) 通译聂米罗?妗で湛疲砉∷导遥恕R痪哦荒炅魍龉狻K谛∷怠洞笮摹分忻栊戳艘桓龈
九馐艿闹种制哿韬颓瑁中锼溉倘琛⒖砗耆拾木瘛?
  〔3〕 托尔斯多 即列夫g托尔斯泰。他在《尼古拉之棍》、《致瑞典和平会的一封?拧分薪衣读松郴实谋┡巴持魏偷酃饕宓暮谜奖拘裕止拇怠拔闵甭尽薄ⅰ鞍忝堑牧诰
印钡戎髡拧?
  〔4〕 梭斐亚(C.Q.lMRTNIYH\,1853—1881) 又译苏菲亚g别罗夫斯?ㄦ6砉褚獾沉斓既酥弧R虿渭影瞪鄙郴恃抢酱蠖溃徊队龊Α?
  〔5〕 戈理基笔下的人生 指高尔基早期作品《争自由的波浪》和《人的生命》中所
反映的俄国人民反对奴役、要求自由解放的斗争生活。
一九二七年
老调子已经唱完〔1〕
  ——二月十九日在香港青年会讲离奇,其实是并不奇怪的。
  凡老的,旧的,都已经完了!这也应该如此。虽然这一句话实在对不起一般老前辈,可
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
  中国人有一种矛盾思想,即是:要子孙生存,而自己也想活得很长久,永远不死;及至
知道没法可想,非死不可了,却希望自己的尸身永远不腐烂。但是,想一想罢,如果从有人
类以来的人们都不死,地面上早已挤得密密的,现在的我们早已无地可容了;如果从有人类
以来的人们的尸身都不烂,岂不是地面上的死尸早已堆得比鱼店里的鱼还要多,连掘井,造
房子的空地都没有了么?所以,我想,凡是老的,旧的,实在倒不如高高兴兴的死去的好。
  在文学上,也一样,凡是老的和旧的,都已经唱完,或将要唱完。举一个最近的例来说
,就是俄国。他们当俄皇专制的时代,有许多作家很同情于民众,叫出许多惨痛的声音,后
来他们又看见民众有缺点,便失望起来,不很能怎样歌唱,待到革命以后,文学上便没有什
么大作品了。只有几个旧文学家跑到外国去,作了几篇作品,但也不见得出色,因为他们已
经失掉了先前的环境了,不再能照先前似的开口。
  在这时候,他们的本国是应该有新的声音出现的,但是我们还没有很听到。我想,他们
将来是一定要有声音的。因为俄国是活的,虽然暂时没有声音,但他究竟有改造环境的能力
,所以将来一定也会有新的声音出现。
  再说欧美的几个国度罢。他们的文艺是早有些老旧了,待到世界大战时候,才发生了一
种战争文学。战争一完结,环境也改变了,老调子无从再唱,所以现在文学上也有些寂寞。
将来的情形如何,我们实在不能豫测。但我相信,他们是一定也会有新的声音的。
  现在来想一想我们中国是怎样。中国的文章是最没有变化的,调子是最老的,里面的思
想是最旧的。但是,很奇怪,却和别国不一样。那些老调子,还是没有唱完。
  这是什么缘故呢?有人说,我们中国是有一种“特别国情”〔2〕。——中国人是否真
是这样“特别”,我是不知道,不过我听得有人说,中国人是这样。——倘使这话是真的,
那么,据我看来,这所以特别的原因,大概有两样。
  第一,是因为中国人没记性,因为没记性,所以昨天听过的话,今天忘记了,明天再听
到,还是觉得很新鲜。做事也是如此,昨天做坏了的事,今天忘记了,明天做起来,也还是
“仍旧贯”〔3〕的老调子。
  第二,是个人的老调子还未唱完,国家却已经灭亡了好几次了。何以呢?我想,凡有老
旧的调子,一到有一个时候,是都应该唱完的,凡是有良心,有觉悟的人,到一个时候,自
然知道老调子不该再唱,将它抛弃。但是,一般以自己为中心的人们,却决不肯以民众为主
体,而专图自己的便利,总是三翻四复的唱不完。于是,自己的老调子固然唱不完,而国家
却已被唱完了。
  宋朝的读书人讲道学,讲理学〔4〕,尊孔子,千篇一律。虽然有几个革新的人们,如
王安石〔5〕等等,行过新法,但不得大家的赞同,失败了。从此大家又唱老调子,和社会
没有关系的老调子,一直到宋朝的灭亡。
  宋朝唱完了,进来做皇帝的是蒙古人——元朝。那么,宋朝的老调子也该随着宋朝完结
了罢,不,元朝人起初虽然看不起中国人〔6〕,后来却觉得我们的老调子,倒也新奇,渐
渐生了羡慕,因此元人也跟着唱起我们的调子来了,一直到灭亡。
  这个时候,起来的是明太祖。元朝的老调子,到此应该唱完了罢,可是也还没有唱完。
明太祖又觉得还有些意趣,就又教大家接着唱下去。什么八股咧,道学咧,和社会,百姓都
不相干,就只向着那条过去的旧路走,一直到明亡。
  清朝又是外国人。中国的老调子,在新来的外国主人的眼里又见得新鲜了,于是又唱下
去。还是八股,考试,做古文,看古书。但是清朝完结,已经有十六年了,这是大家都知道
的。
  他们到后来,倒也略略有些觉悟,曾经想从外国学一点新法来补救,然而已经太迟,来
不及了。
  老调子将中国唱完,完了好几次,而它却仍然可以唱下去。因此就发生一点小议论。有
人说:“可见中国的老调子实在好,正不妨唱下去。试看元朝的蒙古人,清朝的满洲人,不
是都被我们同化了么?照此看来,则将来无论何国,中国都会这样地将他们同化的。”原来
我们中国就如生着传染病的病人一般,自己生了病,还会将病传到别人身上去,这倒是一种
特别的本领。
  殊不知这种意见,在现在是非常错误的。我们为甚么能够同化蒙古人和满洲人呢?是因
为他们的文化比我们的低得多。
  倘使别人的文化和我们的相敌或更进步,那结果便要大不相同了。他们倘比我们更聪明
,这时候,我们不但不能同化他们,反要被他们利用了我们的腐败文化,来治理我们这腐败
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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