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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21 鲁迅(现代)
  我想种族的延长,——便是生命的连续,——的确是生物界事业里的一大部分。何以要
延长呢?不消说是想进化了。
  但进化的途中总须新陈代谢。所以新的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壮,旧的也应
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进化的路。
  老的让开道,催促着,奖励着,让他们走去。路上有深渊,便用那个死壤平了,让他们
走去。
  少的感谢他们填了深渊,给自己走去;老的也感谢他们从我填平的深渊上走去。——远
了远了。
  明白这事,便从幼到壮到老到死,都欢欢喜喜的过去;而且一步一步,多是超过祖先的
新人。
  这是生物界正当开阔的路!人类的祖先,都已这样做了。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二号,署名俟。
  〔2〕 “逸兴遄飞” 语见唐代王勃《滕王阁序》。
  〔3〕 一甲一名 明、清时代科举考试的殿试(皇帝亲自主持的考试),分三甲录取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录取三名(状元、榜眼、探花)。一甲一名,即第一等第一名,也就
是“状元”。这里指第一。
五 十 三〔1〕
  上海盛德坛扶乩〔2〕,由“孟圣”主坛;在北京便有城隍白知降坛,说他是“邪鬼”
。盛德坛后来却又有什么真人下降,谕别人不得擅自扶乩。
  北京议员王讷提议推行新武术〔3〕,以“强国强种”;中华武士会〔4〕便率领了一
班天罡拳阴截腿之流,大分冤单,说他“抑制暴弃祖性相传之国粹”。
  绿帜社提倡“爱世语”,专门崇拜“柴圣”,说别种国际语(如Ido等)是冒牌的〔
5〕。
  上海有一种单行的《泼克》〔6〕,又有一种报上增刊的《泼克》;后来增刊《泼克》
登广告声明要将送错的单行《泼克》的信件撕破。
  上海有许多“美术家”;其中的一个美术家,不知如何散了伙,便在《泼克》上大骂别
的美术家“盲目盲心”,不知道新艺术真艺术。
  以上五种同业的内讧,究竟是什么原因,局外人本来不得而知。但总觉现在时势不很太
平,无论新的旧的,都各各起哄:扶乩打拳那些鬼画符的东西,倒也罢了;学几句世界语,
画几笔花,也是高雅的事,难道也要同行嫉S盃,必须声明鱼目混珠,雷击火焚么?
  我对于那“美术家”的内讧又格外失望。我于美术虽然全是门外汉,但很望中国有新兴
美术出现。现在上海那班美术家所做的,是否算得美术,原是难说;但他们既然自称美术家
,即使幼稚,也可以希望长成:所以我期望有个美术家的幼虫,不要是似是而非的木叶蝶〔
7〕。如今见了他们两方面的成绩,不免令我对于中国美术前途发生一种怀疑。
  画《泼克》的美术家说他们盲目盲心,所研究的只是十九世纪的美术,不晓得有新艺术
真艺术。我看这些美术家的作品,不是剥制的鹿〔8〕,便是畸形的美人,的确不甚高明,
恐怕连十“八”世纪,也未必有这类绘画:说到底,只好算是中国的所谓美术罢了。但那一
位画《泼克》的美术家的批评,却又不甚可解:研究十九世纪的美术,何以便是盲目盲心?
十九世纪以后的新艺术真艺术,又是怎样?我听人说:后期印象派(Postimpres
sionism)〔9〕的绘画,在今日总还不算十分陈旧;其中的大人物如Cézann
e与Van Gogh等,也是十九世纪后半的人,最迟的到一九○六年也故去了。二十世
纪才是十九年初头,好像还没有新派兴起。立方派(Cubism)〔10〕未来派(Fu
turism)〔11〕的主张,虽然新奇,却尚未能确立基础;而且在中国,又怕未必能
够理解。在那《泼克》上面,也未见有这一派的绘画;不知那《泼克》美术家的所谓新艺术
真艺术,究竟是指着什么?现在的中国美术家诚然心盲目盲,但其弊却不在单研究十九世纪
的美术,——因为据我看来,他们并不研究什么世纪的美术,——所以那《泼克》美术家的
话,实在令人难解。
  《泼克》美术家满口说新艺术真艺术,想必自己懂得这新艺术真艺术的了。但我看他所
画的讽刺画,多是攻击新文艺新思想的。——这是二十世纪的美术么?这是新艺术真艺术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三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三号。
  〔2〕 盛德坛扶乩 一九一七年十月十二日,俞复、陆费逵等在上海设盛德坛扶乩。
据《灵学丛志》第一卷第一期载,那天“圣贤仙佛同降”,“推定孟圣主坛”。又该刊第一
卷第十期载有盛德坛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九日扶乩的情况,伪称梓潼、关圣、孚佑三帝君“会
议一切”,谓各地乩坛“大加增多”,“甚为可怪”,特谕示“各地不得争效遗误”云云。
  〔3〕 王讷 山东安邱人,曾任山东省教育会会长、众议院议员。
  他提出的“推广中华新武术建议案”,于一九一七年三月二十二日经众议院通过。
  〔4〕 中华武士会 当时天津、北京等地的一个拳术组织。
  〔5〕 绿帜社 当时以传播世界语为宗旨的团体。“爱世语”(Es-perant
o),通称世界语。“柴圣”,当时一些世界语学者对柴门霍夫的尊称。柴门霍夫(L.Z
amenhof,1859—1917),波兰人。一八八七年创造了世界语,著作有《第
一读本》、《世界语初基》等。Ido,是法国库都拉(L.Couturat,1868
—1915)、丹麦耶思柏森(O.Jespersen,1860—1943)等人所创
造的另一种世界语。
  〔6〕 指《上海泼克》,画刊,沈泊尘编,一九一八年九月出刊,同年十二月停刊。
该刊第四期(一九一八年十二月)载有抱一的讽刺画《目盲心盲之美术家》,附有如下的文
字说明:“近来上海之研究美术者多矣,然其斤斤讨论者,皆系十九世纪之美术也,纵有新
艺术在其目前,亦不能见,盖若辈非盲于目即盲于心也。”
  〔7〕 木叶蝶 蝶的一种,颜色与枯叶相似,休息时两翅合拢,看去就像一片枯叶。
  〔8〕 剥制的鹿 剥取鹿皮制成的鹿的标本。这里是指徒具形式没有生命的东西。
  〔9〕 印象派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形成于欧洲的一种画派。它反对学院派的保守思想
和表现手法,在绘画技法上进行革新,探求光和色的表现效果,强调表现作者瞬间的“印象
”。后期印象派则认为绘画的目的在于探索形、色、节奏和空间,漠视对事物形态的忠实描
写,主张以色彩的配合来表现它的体积。它是形式主义艺术的一种流派。下文的Cézan
ne,即塞尚(1839—1906),法国画家;Van Gogh,即梵高(1853
—1890),荷兰画家。他们都是后期印象派的主要代表人物。
  〔10〕 立方派 即立体派,二十世纪初形成于法国的一种画派。
  它反对客观地描绘事物,主张用几何图形(立方体、球体、圆锥体、三角形)作为造型
艺术的基础。作品构图怪诞。它是资产阶级艺术家漠视现实,走向极端形式主义的一种表现

  〔11〕 未来派 二十世纪初形成于意大利的一种画派。它的主要特点在于表现现代
机械文明的飞快的速度和激烈的运动,在画面上为了特别强调时间的感觉而破坏了现实的形
象,形式离奇,难于理解。它是资产阶级艺术家对于机械物质文明的一种狂热的表现。
五 十 四〔1〕
  中国社会上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自油松片以至电灯,自独轮车以至飞
机,自镖枪以至机关炮,自不许“妄谈法理”以至护法〔2〕,自“食肉寝皮”〔3〕的吃
人思想以至人道主义,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4〕,都摩肩挨背的存在。
  这许多事物挤在一处,正如我辈约了燧人氏以前的古人,拼开饭店一般,即使竭力调和
,也只能煮个半熟;伙计们既不会同心,生意也自然不能兴旺,——店铺总要倒闭。
  黄郛氏做的《欧战之教训与中国之将来》〔5〕中,有一段话,说得很透澈:
  “七年以来,朝野有识之士,每腐心于政教之改良,不注意于习俗之转移;庸讵知旧染
不去,新运不生:事理如此,无可勉强者也。外人之评我者,谓中国人有一种先天的保守性
,即或迫于时势,各种制度有改革之必要时,而彼之所谓改革者,决不将旧日制度完全废止
,乃在旧制度之上,更添加一层新制度。试览前清之兵制变迁史,可以知吾言之不谬焉。最
初命八旗兵驻防各地,以充守备之任;及年月既久,旗兵已腐败不堪用,洪秀全起,不得已
,征募湘淮两军以应急:从此旗兵绿营,并肩存在,遂变成二重兵制。甲午战后,知绿营兵
力又不可恃,乃复编练新式军队:于是并前二者而变成三重兵制矣。今旗兵虽已消灭,而变
面换形之绿营,依然存在,总是二重兵制也。从可知吾国人之无澈底改革能力,实属不可掩
之事实。他若贺阳历新年者,复贺阴历新年;奉民国正朔者,仍存宣统年号。一察社会各方
面,兼无往而非二重制。即今日政局之所以不宁,是非之所以无定者,简括言之,实亦不过
一种‘二重思想’在其间作祟而已。”
  此外如既许信仰自由,却又特别尊孔〔6〕;既自命“胜朝遗老”〔7〕,却又在民国
拿钱;既说是应该革新,却又主张复古:四面八方几乎都是二三重以至多重的事物,每重又
各各自相矛盾。一切人便都在这矛盾中间,互相抱怨着过活,谁也没有好处。
  要想进步,要想太平,总得连根的拔去了“二重思想”。
  因为世界虽然不小,但彷徨的人种,是终竟寻不出位置的。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三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三号,署名唐俟。
  〔2〕 “妄谈法理” 辛亥革命后,袁世凯窃夺了政权,当时的革命党人以《中华民
国临时约法》为根据,大谈“民国的法理”,企图借此约束袁世凯独裁专制的行动。而袁世
凯则声称不许他们“妄谈法理”,并下令废止《临时约法》和解散国会。后来段祺瑞任北洋
政府国务总理时,对《临时约法》和国会,也采取了与袁世凯同样的手段。护法,指一九一
七年七月至一九一八年四月间,孙中山领导的维护《临时约法》,恢复国会的运动。
  〔3〕 “食肉寝皮” 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晋国州绰对齐庄公说:“然二子
者,譬于禽兽,臣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按“二子”指齐国的殖绰和郭最,他们曾被州绰
俘虏过。
  〔4〕 美育代宗教 是蔡元培所提出的主张。他曾著有《以美育代宗教说》一文,载
《新青年》第三卷第六号(一九一七年八月)。
  〔5〕 黄郛(1880—1936) 浙江绍兴人,政学系的政客,亲日派分子。历
任北洋政府外交总长、代理国务总理,国民党政府外交部长、行政院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
委员长等职。《欧战之教训与中国之将来》一书,是他的反动面目尚未充分暴露时写的,一
九一八年十二月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这里所引的一段文字,见于该书第三编。
  〔6〕 既许信仰自由却又特别尊孔 一九一三年八月一日,孔教会会长陈焕章在给参
、众两院的《请定孔教为国教请愿书》中说:“焕章等内审诸夏之国情,外考列邦之成宪,
迫得请愿贵院,于宪法上明定孔教为国教,并许信教自由”。
  〔7〕 “胜朝遗老” 这里指清朝遗老。胜朝,即已被推翻的前一个朝代。
  五十六 “来 了”〔1〕近来时常听得人说,“过激主义〔2〕来了”;报纸上也时
常写着,“过激主义来了”。
  于是有几文钱的人,很不高兴。官员也着忙,要防华工〔3〕,要留心俄国人;连警察
厅也向所属发出了严查“有无过激党设立机关”的公事。
  着忙是无怪的,严查也无怪的;但先要问:什么是过激主义呢?
  这是他们没有说明,我也无从知道,我虽然不知道,却敢说一句话:“过激主义”不会
来,不必怕他;只有“来了”
  是要来的,应该怕的。
  我们中国人,决不能被洋货的什么主义引动,有抹杀他扑灭他的力量。军国民主义么,
我们何尝会同别人打仗;无抵抗主义么,我们却是主战参战〔4〕的;自由主义么,我们连
发表思想都要犯罪,讲几句话也为难;人道主义么,我们人身还可以买卖呢。
  所以无论什么主义,全扰乱不了中国;从古到今的扰乱,也不听说因为什么主义。试举
目前的例,便如陕西学界的布告〔5〕,湖南灾民的布告〔6〕,何等可怕,与比利时公布
的德兵苛酷情形,俄国别党宣布的列宁政府残暴情形,比较起来,他们简直是太平天下了。
德国还说是军国主义,列宁不消说还是过激主义哩!
  这便是“来了”来了。来的如果是主义,主义达了还会罢;倘若单是“来了”,他便来
不完,来不尽,来的怎样也不可知。
  民国成立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小县城里,早已挂过白旗。
  有一日,忽然见许多男女,纷纷乱逃:城里的逃到乡下,乡下的逃进城里。问他们什么
事,他们答道,“他们说要来了。”
  可见大家都单怕“来了”,同我一样。那时还只有“多数主义”〔7〕,没有“过激主
义”哩。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2〕 “过激立义” 日本资产阶级对布尔什维主义的诽谤性的译称;当时中国反动
派也沿用这个词进行反共宣传。
  〔3〕 华工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北洋政府曾派遣二十余万人参加协约国对同盟国的
战争,实际上只从事修路运输等劳动,故称华工。
  十月革命后,中国北洋政府为防止侨居俄国的华工回国传播革命思想,曾经内阁议决,
通电东北、蒙古、新疆等地边防官吏对他们严格检查、防范。
  〔4〕 主战参战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协约国方面的日本嗾使中国参战,想借此加
紧对中国的控制;段祺瑞的北洋政府则企图以参战为名,换取日本帝国主义的援助和支持,
以维护其反动统治。一九一七年八月十四日,中国政府对德国宣战。
  〔5〕 陕西学界的布告 指一九一九年三月,陕西旅京学生联合会控诉陕西军阀陈树
藩纵使兵匪残杀无辜人民的暴行的《秦劫痛语》,其中列举兵匪所用的酷刑有曝尸烈日、酷
吊、戴肉镯子、煮人肉等。
  (见一九一九年四月一日北京《晨报》)
  〔6〕 湖南灾民的布告 指一九一九年一月,湖南人民控诉张敬尧暴虐统治的《湘民
血泪》,其中列举了张敬尧纵兵奸淫掳掠、惨杀无辜等罪行。(见一九一九年一月六日上海
《时报》)
  〔7〕 “多数主义” 这里仅是人数众多的意思,与“布尔什维(多数)主义”含义
不同。参看本书《随感录三十八》。
  五十七 现在的屠杀者〔1〕高雅的人说,“白话鄙俚浅陋,不值识者一哂之者也。”
  中国不识字的人,单会讲话,“鄙俚浅陋”,不必说了。
  “因为自己不通,所以提倡白话,以自文其陋”如我辈的人,正是“鄙俚浅陋”,也不
在话下了。最可叹的是几位雅人,也还不能如《镜花缘》〔2〕里说的君子国的酒保一般,
满口“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菜要一碟乎,两碟乎”的终日高雅,却只能在呻吟古文时,显
出高古品格;一到讲话,便依然是“鄙俚浅陋”的白话了。四万万中国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
,竟至总共“不值一哂”,真是可怜煞人。
  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现代人,吸着现在的空气,却偏要勒派朽腐
的名教,僵死的语言,侮蔑尽现在,这都是“现在的屠杀者”。杀了“现在”,也便杀了“
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2〕 《镜花缘》 长篇小说,清代李汝珍著,一百回。这里所引酒保的话,见于该
书第二十三回《说酸话酒保咬文》。“君子国”应为淑士国。
五十八 人心很古〔1〕
  慷慨激昂的人说,“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国粹将亡,此吾所为仰天扼腕切齿三叹息者
也!”
  我初听这话,也曾大吃一惊;后来翻翻旧书,偶然看见《史记》《赵世家》〔2〕里面
记着公子成反对主父改胡服〔3〕的一段话:
  “臣闻中国者,盖聪明徇智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
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能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
今王舍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佛学者,离中国,故臣愿王图
之也。”
  这不是与现在阻抑革新的人的话,丝毫无异么?后来又在《北史》〔4〕里看见记周静
帝的司马后的话:
  “后性尤妒忌,后宫莫敢进御。尉迟迥女孙有美色,先在宫中,帝于仁寿宫见而悦之,
因得幸。后伺帝听朝,阴杀之。上大怒,单骑从苑中出,不由径路,入山谷间三十余里;高
锴杨素等追及,扣马谏,帝太息曰,‘吾贵为天子,不得自由。’”
  这又不是与现在信口主张自由和反对自由的人,对于自由所下的解释,丝毫无异么?别
的例证,想必还多,我见闻狭隘,不能多举了。但即此看来,已可见虽然经过了这许多年,
意见还是一样。现在的人心,实在古得很呢。
  中国人倘能努力再古一点,也未必不能有古到三皇五帝〔5〕以前的希望,可惜时时遇
着新潮流新空气激荡着,没有工夫了。
  在现存的旧民族中,最合中国式理想的,总要推锡兰岛的Vedda族〔6〕。他们和
外界毫无交涉,也不受别民族的影响,还是原始的状态,真不愧所谓“羲皇上人”〔7〕。
  但听说他们人口年年减少,现在快要没有了:这实在是一件万分可惜的事。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2〕 《史记》 汉代司马迁著,一百三十卷。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世家,是该
书中传记的一体,主要记叙王侯的事迹。
  〔3〕 公子成反对主父改胡服 主父即战国时赵国国君武灵王。
  公元前三○七年(赵武灵王十九年),他推行军事改革,改穿匈奴族服装,学习骑射。
这一措施,曾遭到公子成的反对。
  〔4〕 《北史》 唐代李延寿撰,一百卷。记载我国南北朝时代北方国家魏、齐、周
和隋的历史。这里所引的应为隋文帝独孤后的事,见该书卷十四《后妃列传》。
  〔5〕 三皇五帝 我国传说中的上古帝王。一般以燧人、伏羲、神农为三皇,黄帝、
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为五帝。
  〔6〕 Vedda族 味达族,锡兰岛上的一个种族,他们住在山林里,大都过着狩
猎生活。
  〔7〕 羲皇上人 指伏羲氏(羲皇)以前的人。晋代陶潜《与子俨等疏》:“五六月
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原意是指想像中的上古时代过着闲适生活
的人们。这里引用,是就所谓“羲皇上人”的原始的次态说的。
五十九 “圣武”〔1〕
  我前回已经说过“什么主义都与中国无干”的话了;今天忽然又有些意见,便再写在下
面:
  我想,我们中国本不是发生新主义的地方,也没有容纳新主义的处所,即使偶然有些外
来思想,也立刻变了颜色,而且许多论者反要以此自豪。我们只要留心译本上的序跋,以及
各样对于外国事情的批评议论,便能发见我们和别人的思想中间,的确还隔着几重铁壁。他
们是说家庭问题的,我们却以为他鼓吹打仗;他们是写社会缺点的,我们却说他讲笑话;他
们以为好的,我们说来却是坏的。若再留心看看别国的国民性格,国民文学,再翻一本文人
的评传,便更能明白别国著作里写出的性情,作者的思想,几乎全不是中国所有。
  所以不会了解,不会同情,不会感应;甚至彼我间的是非爱憎,也免不了得到一个相反
的结果。
  新主义宣传者是放火人么,也须别人有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是弹琴人么,别人的心
上也须有弦索,才会出声;是发声器么,别人也必须是发声器,才会共鸣。中国人都有些不
很像,所以不会相干。
  几位读者怕要生气,说,“中国时常有将性命去殉他主义的人,中华民国以来,也因为
主义上死了多少烈士,你何以一笔抹杀?吓!”这话也是真的。我们从旧的外来思想说罢,
六朝的确有许多焚身的和尚〔2〕,唐朝也有过砍下臂膊布施无赖的和尚〔3〕;从新的说
罢,自然也有过几个人的。然而与中国历史,仍不相干。因为历史结帐,不能像数学一般精
密,写下许多小数,却只能学粗人算帐的四舍五入法门,记一笔整数。
  中国历史的整数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思想主义在内。这整数只是两种物质,——是刀与
火,“来了”便是他的总名。
  火从北来便逃向南,刀从前来便退向后,一大堆流水帐簿,只有这一个模型。倘嫌“来
了”的名称不很庄严,“刀与火”也触目,我们也可以别想花样,奉献一个谥法,称作“圣
武”〔4〕便好看了。
  古时候,秦始皇帝〔5〕很阔气,刘邦和项羽都看见了;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
也!”羽说,“彼可取而代也!”〔6〕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说的“如此”。“
如此”的程度,虽有不同,可是谁也想取;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所有“彼”
与“丈夫”的心中,便都是这“圣武”的产生所,受纳所。
  何谓“如此”?说起来话长;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
子女,玉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却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
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大丈夫“如此”之后,欲望没有衰,身体却疲敝了;而且觉得暗中有一个黑影——死—
—到了身边了。于是无法,只好求神仙。这在中国,也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也
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求了一通神仙,终于没有见,忽然有些疑惑了。于是要造坟,来保存死尸,想用自己的
尸体,永远占据着一块地面。
  这在中国,也要算一种没奈何的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也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现在的外来思想,无论如何,总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气息,互助共存的气息,在我们这
单有“我”,单想“取彼”,单要由我喝尽了一切空间时间的酒的思想界上,实没有插足的
余地。
  因此,只须防那“来了”便够了。看看别国,抗拒这“来了”的便是有主义的人民。他
们因为所信的主义,牺牲了别的一切,用骨肉碰钝了锋刃,血液浇灭了烟焰。在刀光火色衰
微中,看出一种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纪的曙光。
  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2〕 六朝焚身的和尚,据梁朝慧皎《高僧传》卷十二《忘身》第六记载:有宋蒲坂
释法羽“……服香油,以布缠体,诵《舍身品》竟,以火自僚”。此外该书记载焚身的和尚
还有慧绍、僧瑜、慧益、僧庆、法光、昙弘等多人。
  〔3〕 唐朝砍下臂膊布施的和尚,据唐代道宣《续高僧传》卷三十九《普圆传》记载
:“……有恶人从圆乞头,将斩与之,又不肯取。
  又复乞眼,即欲剜施。便从索手,遂以绳系腕著树,齐肘斩而与之。”
  〔4〕 “圣武” 原为对皇朝武功的颂词。这里含讽刺意味。
  〔5〕 秦始皇帝(前259—前210) 姓嬴名政,战国时秦国的国君,于公元前
二二一年建立了我国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
  〔6〕 刘邦(前247—前195) 字季,沛(今江苏沛县)人,秦末农民起义领
袖之一。于秦二世元年(前209)起兵反秦,在亡秦灭楚后建立了西汉王朝。庙号高祖。
据《史记·高祖本纪》载:“高祖常繇(徭)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
,大丈夫当如此也!’”
  项羽(前232—前202),名籍,下相(今江苏宿县)人,秦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
。于秦二世元年起兵反秦,秦亡后自立为西楚霸王。公元前二○二年为刘邦所败。据《史记
·项羽本纪》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六十一 不 满〔1〕
  欧战才了的时候,中国很抱着许多希望,因此现在也发出许多悲观绝望的声音,说“世
界上没有人道”,“人道这句话是骗人的”。有几位评论家,还引用了他们外国论者自己责
备自己的文字,来证明所谓文明人者,比野蛮尤其野蛮。
  这诚然是痛快淋漓的话,但要问:照我们的意见,怎样才算有人道呢?那答话,想来大
约是“收回治外法权〔2〕,收回租界,退还庚子赔款〔3〕……”现在都很渺茫,实在不
合人道。
  但又要问:我们中国的人道怎么样?那答话,想来只能“……”。对于人道只能“……
”的人的头上,决不会掉下人道来。因为人道是要各人竭力挣来,培植,保养的,不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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