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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22 鲁迅(现代)
布施,捐助的。
  其实近于真正的人道,说的人还不很多,并且说了还要犯罪。若论皮毛,却总算略有进
步了。这回虽然是一场恶战,也居然没有“食肉寝皮”,没有“夷其社稷”〔4〕,而且新
兴了十八个小国〔5〕。就是德国对待比国,都说残暴绝伦,但看比国的公布,也只是囚徒
不给饮食,村长挨了打骂,平民送上战线之类。这些事情,在我们中国自己对自己也常有,
算得什么希奇?
  人类尚未长成,人道自然也尚未长成,但总在那里发荣滋长。我们如果问问良心,觉得
一样滋长,便什么都不必忧愁;将来总要走同一的路。看罢,他们是战胜军国主义的,他们
的评论家还是自己责备自己,有许多不满。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能够载着不自满的人类,向
人道前进。
  多有不自满的人的种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
  多有只知责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种族,祸哉祸哉!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2〕 治外法权 这里是指过去帝国主义国家通过不平等条约在中国享有的“领事裁
判权”。根据这种特权,居留中国的外国侨民不受中国法律的管辖,他们在中国犯了罪或成
为民事诉讼的被告时,只受本国的领事或由其本国所设立的法庭依照他们的法律审判。它保
护帝国主义分子和外国不法侨民在中国进行罪恶活动。
  〔3〕 庚子赔款 一九○○年(庚子),德、法、俄等八个帝国主义国家联合发动侵
略中国的战争,一九○一年(辛丑),强迫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其中规定
:中国向八国赔款银四亿五千万两,年息四厘,分三十九年还清,本息共计九亿八千多万两
。这笔赔款通称“庚子赔款”。
  〔4〕 社稷 古代我国帝王或诸侯在都城设立的祭祀社神(土神)和稷神(谷神)的
庙,旧时用作国家政权的代称。
  〔5〕 新兴了十八个小国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及战后重建或新建的国家,有:塞尔
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王国(一九二九年改名南斯拉夫)、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
陶宛、波兰、捷克斯拉夫、芬兰、冰岛、奥地利、匈牙利、白俄罗斯、乌克兰、摩尔达维亚
、格鲁吉亚、阿塞拜疆、亚美尼亚、汉志、远东共和国等。它们有的后来又并入其他国家。
六十二 恨恨而死〔1〕
  古来很有几位恨恨而死的人物。他们一面说些“怀才不遇”“天道宁论”〔2〕的话,
一面有钱的便狂嫖滥赌,没钱的便喝几十碗酒,——因为不平的缘故,于是后来就恨恨而死
了。
  我们应该趁他们活着的时候问他:诸公!您知道北京离昆仑山几里,弱水〔3〕去黄河
几丈么?火药除了做鞭爆,罗盘除了看风水,还有什么用处么?棉花是红的还是白的?谷子
是长在树上,还是长在草上?桑间濮上〔4〕如何情形,自由恋爱怎样态度?您在半夜里可
忽然觉得有些羞,清早上可居然有点悔么?四斤的担,您能挑么?三里的道,您能跑么?
  他们如果细细的想,慢慢的悔了,这便很有些希望。万一越发不平,越发愤怒,那便“
爱莫能助”。——于是他们终于恨恨而死了。
  中国现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还是改造的引线,但必须先改造了
自己,再改造社会,改造世界;万不可单是不平。至于愤恨,却几乎全无用处。
  愤恨只是恨恨而死的根苗,古人有过许多,我们不要蹈他们的覆辙。
  我们更不要借了“天下无公理,无人道”这些话,遮盖自暴自弃的行为,自称“恨人”
,一副恨恨而死的脸孔,其实并不恨恨而死。
   K   K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2〕 “天道宁论” 语见梁朝江淹《恨赋》:“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
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
  〔3〕 弱水 即额济纳河,在甘肃省西北部。
  〔4〕 桑间濮上 桑间,在濮水上,春秋时卫国的地方。相传当时附近男女常在这里
聚会。《汉书·地理志》:“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台,声色生焉。”
  六十三 “与幼者”〔1〕做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后两日,在有岛武郎《著作
集》里看到《与幼者》〔2〕这一篇小说,觉得很有许多好的话。
  “时间不住的移过去。你们的父亲的我,到那时候,怎样映在你们(眼)里,那是不能
想像的了。大约像我在现在,嗤笑可怜那过去的时代一般,你们也要嗤笑可怜我的古老的心
思,也未可知的。我为你们计,但愿这样子。你们若不是毫不客气的拿我做一个踏脚,超越
了我,向着高的远的地方进去,那便是错的。
  “人间很寂寞。我单能这样说了就算么?你们和我,像尝过血的兽一样,尝过爱了。去
罢,为要将我的周围从寂寞中救出,竭力做事罢。我爱过你们,而且永远爱着。这并不是说
,要从你们受父亲的报酬,我对于‘教我学会了爱你们的你们’的要水,只是受取我的感谢
罢了……像吃尽了亲的死尸,贮着力量的小狮子一样,刚强勇猛,舍了我,踏到人生上去就
是了。
  “我的一生就令怎样失败,怎样胜不了诱惑;但无论如何,使你们从我的足迹上寻不出
不纯的东西的事,是要做的,是一定做的。你们该从我的倒毙的所在,跨出新的脚步去。但
那里走,怎么走的事,你们也可以从我的足迹上探索出来。
  “幼者呵!将又不幸又幸福的你们的父母的祝福,浸在胸中,上人生的旅路罢。前途很
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
  “走罢!勇猛着!幼者呵!”
  有岛氏是白桦派〔3〕,是一个觉醒的,所以有这等话;但里面也免不了带些眷恋凄怆
的气息。
  这也是时代的关系。将来便不特没有解放的话,并且不起解放的心,更没有什么眷恋和
凄怆;只有爱依然存在。——但是对于一切幼者的爱。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2〕 有岛武郎(1878—1923) 日本小说家。著作有《有岛武郎著作集》
。《与幼者》见《著作集》第七辑,鲁迅曾译为中文,题为《与幼小者》,收入《现代日本
小说集》中。
  〔3〕 白桦派 近代日本的一个文学派别,以一九一○年创刊《白桦》杂志而得名。
他们标榜新现想主义和人道主义。有岛武郎是其重要成员。
六十四 有无相通〔1〕
  南北的官僚虽然打仗,南北的人民却很要好,一心一意的在那里“有无相通”。
  北方人可怜南方人太文弱,便教给他们许多拳脚:什么“八卦拳”“太极拳”,什么“
洪家”“侠家”,什么“阴截腿”
  “抱桩腿”“谭腿”“截脚”,什么“新武术”“旧武术”,什么“实为尽美尽善之体
育”,“强国保种尽在于斯”。
  南方人也可怜北方人太简单了,便送上许多文章:什么“……梦”“……魂”“……痕
”“……影”“……泪”,什么“外史”“趣史”“秽史”“秘史”,什么“黑幕”“现形
”,什么“淌牌”“吊膀”“拆白”〔2〕,什么“噫嘻卿卿我我”“呜呼燕燕莺莺”“吁
嗟风风雨雨”,“耐阿是勒浪覅面孔哉!”〔3〕直隶山东的侠客们,勇士们呵!诸公有这
许多筋力,大可以做一点神圣的劳作;江苏浙江湖南的才子们,名士们呵!
  诸公有这许多文才,大可以译几叶有用的新书。我们改良点自己,保全些别人;想些互
助的方法,收了互害的局面罢!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2〕 “淌牌” 又作淌白,指女流氓或私娼。吊膀,意为调情。
  拆白,用异性引诱等手段诈骗财物的流氓行为。这些都是旧时上海一带的俗语。
  〔3〕 “耐阿是勒浪覅面孔哉” 苏州方言,意思是:“你是不是在不要脸呢!”耐
,你;阿是,是否;勒浪,在。
  六十五 暴君的臣民〔1〕从前看见清朝几件重案的记载,“臣工”〔2〕拟罪很严重
,“圣上”常常减轻,便心里想:大约因为要博仁厚的美名,所以玩这些花样罢了。后来细
想,殊不尽然。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
望。
  中国不要提了罢。在外国举一个例:小事件则如Gogol的剧本《按察使》〔3〕,
众人都禁止他,俄皇却准开演;大事件则如巡抚想放耶稣,众人却要求将他钉上十字架〔4
〕。
  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
的苦”做赏玩,做慰安。
  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
  从“幸免”里又选出牺牲,供给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谁也不明白。死的说
“阿呀”,活的高兴着。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2〕 “臣工” 群臣百官。
  〔3〕 Gogol 果戈理。参看本卷第102页注〔18〕。《按察使》,今译《
钦差大臣》,作于一人三四年至一八三六年间。
  〔4〕 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故事,据《新约全书》记载,耶稣在耶路撒冷传道时,为
门徒犹大所出卖,被捕后解交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彼拉多。彼拉多因耶稣无罪,想释放他,
但遭到祭司长、文士和民间长老们的反对,结果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六十六 生命的路〔1〕
  想到人类的灭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们的灭亡,却并非寂寞悲哀的事。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赋与人们的不调和还很多,人们自己萎缩堕落退步的也还很多,然而生命决不因此
回头。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的渴仰
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
  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该永远有路。
  人类总不会寂寞,因为生命是进步的,是乐天的。
  昨天,我对我的朋友L〔2〕说,“一个人死了,在死者自身和他的眷属是悲惨的事,
但在一村一镇的人看起来不算什么;就是一省一国一种……”
  L很不高兴,说,“这是Natur(自然)的话,不是人们的话。你应该小心些。”
  我想,他的话也不错。
   K   K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2〕 这里和下文的“L”,最初发表时都作“鲁迅”。
一九二一年
智识即罪恶〔1〕
  我本来是一个四平八稳,给小酒馆打杂,混一口安稳饭吃的人,不幸认得几个字,受了
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想求起智识来了。
  那时我在乡下,很为猪羊不平;心里想,虽然苦,倘也如牛马一样,可以有一件别的用
,那就免得专以卖肉见长了。
  然而猪羊满脸呆气,终生胡涂,实在除了保持现状之外,没有别的法。所以,诚然,智
识是要紧的!
  于是我跑到北京,拜老师,求智识。地球是圆的。元质〔2〕有七十多种。x+y=z
。闻所未闻,虽然难,却也以为是人所应该知道的事。
  有一天,看见一种日报,却又将我的确信打破了。报上有一位虚无哲学家说:智识是罪
恶,赃物〔3〕……。虚无哲学,多大的权威呵,而说道智识是罪恶。我的智识虽然少,而
确实是智识,这倒反而坑了我了。我于是请教老师去。
  老师道:“呸,你懒得用功,便胡说,走!”
  我想:“老师贪图束莽罢。智识倒也还不如没有的稳当,可惜粘在我脑里,立刻抛不去
,我赶快忘了他罢。”
  然而迟了。因为这一夜里,我已经死了。
  半夜,我躺在公寓的床上,忽而走进两个东西来,一个“活无常”,一个“死有分”〔
4〕。但我却并不诧异,因为他们正如城隍庙里塑着的一般。然而跟在后面的两个怪物,却
使我吓得失声,因为并非牛头马面〔5〕,而却是羊面猪头!我便悟到,牛马还太聪明,犯
了罪,换上这诸公了,这可见智识是罪恶……。我没有想完,猪头便用嘴将我一拱,我于是
立刻跌入阴府里,用不着久等烧车马。
  到过阴间的前辈先生多说,阴府的大门是有匾额和对联的,我留心看时,却没有,只见
大堂上坐着一位阎罗王。希奇,他便是我的隔壁的大富豪朱朗翁。大约钱是身外之物,带不
到阴间的,所以一死便成为清白鬼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又做了大官。他只穿一件极俭朴的爱
国布的龙袍,但那龙颜却比活的时候胖得多了。
  “你有智识么?”朗翁脸上毫无表情的问。
  “没……”我是记得虚无哲学家的话的,所以这样答。
  “说没有便是有——带去!”
  我刚想:阴府里的道理真奇怪……却又被羊角一叉,跌出阎罗殿去了。
  其时跌在一坐城池里,其中都是青砖绿门的房屋,门顶上大抵是洋灰做的两个所谓狮子
,门外面都挂一块招牌。倘在阳间,每一所机关外总挂五六块牌,这里却只一块,足见地皮
的宽裕了。这瞬息间,我又被一位手执钢叉的猪头夜叉用鼻子拱进一间屋子里去,外面有牌
额是:
  “油豆滑跌小地狱”
  进得里面,却是一望无边的平地,满铺了白豆拌着桐油。
  只见无数的人在这上面跌倒又起来,起来又跌倒。我也接连的摔了十二交,头上长出许
多疙瘩来。但也有竟在门口坐着躺着,不想爬起,虽然浸得油汪汪的,却毫无一个疙瘩的人
,可惜我去问他,他们都瞠着眼不说话。我不知道他们是不听见呢还是不懂,不愿意说呢还
是无话可谈。
  我于是跌上前去,去问那些正在乱跌的人们。其中的一个道:
  “这就是罚智识的,因为智识是罪恶,赃物……。我们还算是轻的呢。你在阳间的时候
,怎么不昏一点?……”他气喘吁吁的断续的说。
  “现在昏起来罢。”
  “迟了。”
  “我听得人说,西医有使人昏睡的药,去请他注射去,好么?”
  “不成,我正因为知道医药,所以在这里跌,连针也没有了。”
  “那么……有专给人打吗啡针的,听说多是识的人……我寻他们去。”
  在这谈话时,我们本已滑跌了几百交了。我一失望,便更不留神,忽然将头撞在白豆稀
薄的地面上。地面很硬,跌势又重,我于是胡里胡涂的发了昏……
  阿!自由!我忽而在平野上了,后面是那城,前面望得见公寓。我仍然胡里胡涂的走,
一面想:我的妻和儿子,一定已经上京了,他们正围着我的死尸哭呢。我于是扑向我的躯壳
去,便直坐起来,他们吓跑了,后来竭力说明,他们才了然,都高兴得大叫道:你还阳了,
呵呀,我的老天爷哪……
  我这样胡里胡涂的想时,忽然活过来了……
  没有我的妻和儿子在身边,只有一个灯在桌上,我觉得自己睡在公寓里。间壁的一位学
生已经从戏园回来,正哼着“先帝爷唉唉唉”〔6〕哩,可见时候是不早了。
  这还阳还得太冷静,简直不像还阳,我想,莫非先前也并没有死么?
  倘若并没死,那么,朱朗翁也就并没有做阎罗王。
  解决这问题,用智识究竟还怕是罪恶,我们还是用感情来决一决罢。
  十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三日《晨报副刊》的“开心话”栏,署名
风声。
  〔2〕 元质 即元素。
  〔3〕 智识是罪恶 是朱谦之所宣扬的虚无哲学的一个观点。他在一九二一年五月十
九日《京报》副刊《青年之友》上发表的《教育上的反智主义》一文中说:“知识就是赃物
……由知识私有制所发生的罪恶看来,知识最赃物,即就知识本身的道理说,也只是赃物,
故我反对知识,是反对知识本身,而废止知识私有制的方法,也只有简直取消知识,因为知
识是赃物,所以知识的所有者,无论为何形式,都不过盗贼罢了。”又说:“知识就是罪恶
——知识发达一步,罪恶也跟他前进一步。因为知识是反于淳朴的真情,故自有了知识,而
浇淳散朴,天下始大乱。什么道德哪!政治哪!制度文物哪!这些人造的反自然的圈套,何
一不从知识发生出来,可见知识是罪恶的原因,为大乱的根源。”按朱谦之,福建闽侯人,
当时北京大学哲学系学生。
  〔4〕 “活无常”和“死有分”,都是迷信传说地狱中的勾魂使者。
  〔5〕 牛头马面 都是佛经传说地狱中的狱卒。
  〔6〕 “先帝爷” 传统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的唱词:“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先帝爷,指刘备。
事实胜于雄辩〔1〕
  西哲说:事实胜于雄辩。我当初很以为然,现在才知道在我们中国,是不适用的。
  去年我在青云阁的一个铺子里买过一双鞋,今年破了,又到原铺子去照样的买一双。
  一个胖伙计,拿出一双鞋来,那鞋头又尖又浅了。
  我将一只旧式的和一只新式的都排在柜上,说道:
  “这不一样……”
  “一样,没有错。”
  “这……”
  “一样,您瞧!”
  我于是买了尖头鞋走了。
  我顺便有一句话奉告我们中国的某爱国大家,您说,攻击本国的缺点,是拾某国人的唾
余的,试在中国上,加上我们二字,看看通不通。
  现在我敬谨加上了,看过了,然而通的。
  您瞧!            十一月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四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一九二二年
估《学 衡》〔1〕
  我在二月四日的《晨报副刊》〔2〕上看见式芬先生的杂感〔3〕,很诧异天下竟有这
样拘迂的老先生,竟不知世故到这地步,还来同《学衡》〔4〕诸公谈学理。夫所谓《学衡
》者,据我看来,实不过聚在“聚宝之门”〔5〕左近的几个假古董所放的假毫光;虽然自
称为“衡”,而本身的称星尚且未曾钉好,更何论于他所衡的轻重的是非。所以,决用不着
较准,只要估一估就明白了。
  《弁言》〔6〕说,“籀绎之作必趋雅音以崇文”,“籀绎”如此,述作可知。夫文者
,即使不能“载道”,却也应该“达意”,而不幸诸公虽然张皇国学,笔下却未免欠亨,不
能自了,何以“衡”人。这实在是一个大缺点。看罢,诸公怎么说:
  《弁言》云,“杂志迩例弁以宣言”,按宣言即布告,而弁者,周人戴在头上的瓜皮小
帽一般的帽子,明明是顶上的东西,所以“弁言”就是序,异于“杂志迩例”的宣言,并为
一谈,太汗漫了。《评提倡新文化者》文中说,“或操笔以待。
  每一新书出版。必为之序。以尽其领袖后进之责。顾亭林曰。
  人之患在好为人序。〔7〕其此之谓乎。故语彼等以学问之标准与良知。犹语商贾以道
德。娼妓以贞操也。”原来做一篇序“以尽其领袖后进之责”,便有这样的大罪案。然而诸
公又何以也“突而弁兮”〔8〕的“言”了起来呢?照前文推论,那便是我的质问,却正是
“语商贾以道德。娼妓以贞操也”了。
  《中国提倡社会主义之商榷》中说,“凡理想学说之发生。
  皆有其历史上之背影。决非悬空虚构。造乌托之邦。作无病之呻者也。”查“英吉之利
”的摩耳〔9〕,并未做Pia of Uto,虽曰之乎者也,欲罢不能,但别寻古典,
也非难事,又何必当中加楦呢。于古未闻“睹史之陀”,在今不云“宁古之塔”,奇句如此
,真可谓“有病之呻”了。
  《国学摭谭》中说,“虽三皇寥廓而无极。五帝"|绅先生难言之。”人而能“寥廓”,
已属奇闻,而第二句尤为费解,不知是三皇之事,五帝和"|绅先生皆难言之,抑是五帝之事
,"|绅先生也难言之呢?推度情理,当从后说,然而太史公所谓“"|绅先生难言之”〔10
〕者,乃指“百家言黄帝”而并不指五帝,所以翻开《史记》,便是赫然的一篇《五帝本纪
》,又何尝“难言之”。难道太史公在汉朝,竟应该算是下等社会中人么?
  《记白鹿洞谈虎》中说,“诸父老能健谈。谈多称虎。当其摹示抉噬之状。闻者鲜不色
变。退而记之。亦资诙噱之类也。”姑不论其“能”“健”“谈”“称”,床上安床,“抉
噬之状”,终于未记,而“变色”的事,但“资诙噱”,也可谓太远于事情。倘使但“资诙
噱”,则先前的闻而色变者,简直是呆子了。记又云,“伥者。新鬼而膏虎牙者也。”刚做
新鬼,便“膏虎牙”,实在可悯。那么,虎不但食人,而且也食鬼了。这是古来未知的新发
见。
  《渔丈人行》的起首道:“楚王无道杀伍奢。覆巢之下无完家。”这“无完家”虽比“
无完卵”新奇,但未免颇有语病。
  假如“家”就是鸟巢,那便犯了复,而且“之下”二字没有着落,倘说是人家,则掉下
来的鸟巢未免太沉重了。除了大鹏金翅鸟(出《说岳全传》),断没有这样的大巢,能够压
破彼等的房子。倘说是因为押韵,不得不然,那我敢说:这是“挂脚韵”〔11〕。押韵至
于如此,则翻开《诗韵合璧》〔12〕的“六麻”来,写道“无完蛇”“无完瓜”“无完叉
”,都无所不可的。
  还有《浙江采集植物游记》,连题目都不通了。采集有所务,并非漫游,所以古人作记
,务与游不并举,地与游才相连。匡庐〔13〕峨眉,山也,则曰纪游,采硫访碑,务也,
则曰日记。虽说采集时候,也兼游览,但这应该包举在主要的事务里,一列举便不“古”了
。例如这记中也说起吃饭睡觉的事,而题目不可作《浙江采集植物游食眠记》。
  以上不过随手拾来的事,毛举起来,更要费笔费墨费时费力,犯不上,中止了。因此诸
公的说理,便没有指正的必要,文且未亨,理将安托,穷乡僻壤的中学生的成绩,恐怕也不
至于此的了。
  总之,诸公掊击新文化而张皇旧学问,倘不自相矛盾,倒也不失其为一种主张。可惜的
是于旧学并无门径,并主张也还不配。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在国粹的知己,则国粹更要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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