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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95 鲁迅(现代)
  当印造凯绥·珂勒惠支(Kaethe Kollwitz)所作版画的选集时,曾请
史沫德黎(ADSmedley)〔2〕女士做一篇序。自以为这请得非常合适,因为她们?┰焓兜摹2痪米隼戳耍直谱琶┒芟壬氤觯忠训窃谘〖稀F渲杏姓庋奈淖郑?
  “许多年来,凯绥·珂勒惠支——她从没有一次利
  用过赠授给她的头衔〔3〕——作了大量的画稿,速写,铅笔作的和钢笔作的速写,木
刻,铜刻。把这些来研究,就表示着有二大主题支配着,她早年的主题是反抗,而晚年的是
母爱,母性的保障,救济,以及死。而笼照于她所有的作品之上的,是受难的,悲剧的,以
及保护被压迫者深切热情的意识。
  “有一次我问她:‘从前你用反抗的主题,但是现在你好像很有点抛不开死这观念。这
是为什么呢?’用了深有所苦的语调,她回答道,‘也许因为我是一天一天老了!’……”
  我那时看到这里,就想了一想。算起来:她用“死”来做画材的时候,是一九一○年顷
;这时她不过四十三四岁。我今年的这“想了一想”,当然和年纪有关,但回忆十余年前,
对于死却还没有感到这么深切。大约我们的生死久已被人们随意处置,认为无足重轻,所以
自己也看得随随便便,不像欧洲人那样的认真了。有些外国人说,中国人最怕死。这其实是
不确的,——但自然,每不免模模胡胡的死掉则有之。
  大家所相信的死后的状态,更助成了对于死的随便。谁都知道,我们中国人是相信有鬼
(近时或谓之“灵魂”)的,既有鬼,则死掉之后,虽然已不是人,却还不失为鬼,总还不
算是一无所有。不过设想中的做鬼的久暂,却因其人的生前的贫富而不同。穷人们是大抵以
为死后就去轮回〔4〕的,根源出于佛教。佛教所说的轮回,当然手续繁重,并不这么简单
,但穷人往往无学,所以不明白。这就是使死罪犯人绑赴法场时,大叫“二十年后又是一条
好汉”,面无惧色的原因。况且相传鬼的衣服,是和临终时一样的,穷人无好衣裳,做了鬼
也决不怎么体面,实在远不如立刻投胎,化为赤条条的婴儿的上算。我们曾见谁家生了小孩
,胎里就穿着叫化子或是游泳家的衣服的么?从来没有。这就好,从新来过。也许有人要问
,既然相信轮回,那就说不定来生会堕入更穷苦的景况,或者简直是畜生道,更加可怕了。
但我看他们是并不这样想的,他们确信自己并未造出该入畜生道的罪孽,他们从来没有能堕
畜生道的地位,权势和金钱。
  然而有着地位,权势和金钱的人,却又并不觉得该堕畜生道;他们倒一面化为居士,准
备成佛,一面自然也主张读经复古,兼做圣贤。他们像活着时候的超出人理一样,自以为死
后也超出了轮回的。至于小有金钱的人,则虽然也不觉得该受轮回,但此外也别无雄才大略
,只豫备安心做鬼。所以年纪一到五十上下,就给自己寻葬地,合寿材,又烧纸锭,先在冥
中存储,生下子孙,每年可吃羹饭。这实在比做人还享福。假使我现在已经是鬼,在阳间又
有好子孙,那么,又何必零星卖稿,或向北新书局〔5〕去算账呢,只要很闲适的躺在楠木
或阴沉木的棺材里,逢年逢节,就自有一桌盛馔和一堆国币摆在眼前了,岂不快哉!
  就大体而言,除极富贵者和冥律无关外,大抵穷人利于立即投胎,小康者利于长久做鬼
。小康者的甘心做鬼,是因为鬼的生活(这两字大有语病,但我想不出适当的名词来),就
是他还未过厌的人的生活的连续。阴间当然也有主宰者,而且极其严厉,公平,但对于他独
独颇肯通融,也会收点礼物,恰如人间的好官一样。
  有一批人是随随便便,就是临终也恐怕不大想到的,我向来正是这随便党里的一个。三
十年前学医的时候,曾经研究过灵魂的有无,结果是不知道;又研究过死亡是否苦痛,结果
是不一律,后来也不再深究,忘记了。近十年中,有时也为了朋友的死,写点文章,不过好
像并不想到自己。这两年来病特别多,一病也比较的长久,这才往往记起了年龄,自然,一
面也为了有些作者们笔下的好意的或是恶意的不断的提示。
  从去年起,每当病后休养,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的事情:做
什么文章,翻译或印行什么书籍。想定之后,就结束道:就是这样罢——但要赶快做。这“
要赶快做”的想头,是为先前所没有的,就因为在不知不觉中,记得了自己的年龄。却从来
没有直接的想到“死”。
  直到今年的大病,这才分明的引起关于死的豫想来。原先是仍如每次的生病一样,一任
着日本的S医师〔6〕的诊治的。
  他虽不是肺病专家,然而年纪大,经验多,从习医的时期说,是我的前辈,又极熟识,
肯说话。自然,医师对于病人,纵使怎样熟识,说话是还是有限度的,但是他至少已经给了
我两三回警告,不过我仍然不以为意,也没有转告别人。大约实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险了
的缘故罢,几个朋友暗自协商定局,请了美国的D医师〔7〕来诊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
的欧洲的肺病专家,经过打诊,听诊之后,虽然誉我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然而
也宣告了我的就要灭亡;并且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这判决使善感的朋友
们下泪。我也没有请他开方,因为我想,他的医学从欧洲学来,一定没有学过给死了五年的
病人开方的法子。然而D医师的诊断却实在是极准确的,后来我照了一张用X光透视的胸像
,所见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诊断相同。
  我并不怎么介意于他的宣告,但也受了些影响,日夜躺着,无力谈话,无力看书。连报
纸也拿不动,又未曾炼到“心如古井”,就只好想,而从此竟有时要想到“死”了。不过所
想的也并非“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或者怎样久住在楠木棺材里之类,而是临终之前的
琐事。在这时候,我才确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无鬼的。我只想到过写遗嘱,以为我倘曾贵
为宫保〔8〕,富有千万,儿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写好遗嘱了,现在却谁也不提起
。但是,我也留下一张罢。当时好像很想定了一些,都是写给亲属的,其中有的是: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
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
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但这仪式并未举行,遗嘱也没有写,不过默默的躺着,有时还发生更切迫的思想:原来
这样就算是在死下去,倒也并不苦痛;但是,临终的一刹那,也许并不这样的罢;然而,一
世只有一次,无论怎样,总是受得了的……。后来,却有了转机,好起来了。到现在,我想
,这些大约并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真的要死,是连这些想头也未必有的,但究竟如何
,我也不知道。
  九月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2〕 史沫德黎(1890—1950) 通译史沫特莱,美国革命女作家、记者。
一九二八年来中国,一九二九年底开始与作者交往。著有自传体长篇小说《大地的女儿》和
介绍朱德革命经历的报告文学《伟大的道路》等。这里所说的“一篇序”,题为《凯绥·珂
勒惠支——民众的艺术家》。
  〔3〕 一九一八年德国十一月革命成立共和国以后,德国政府文化与教育部曾授予凯
绥·珂勒惠支以教授称号,普鲁士艺术学院聘请她为院士,又授予她“艺术大师”的荣誉称
号,享有领取终身年金的权利。
  〔4〕 轮回 佛家语。佛教宣扬众生各依所作善恶业因,在所谓天、人、阿修罗(印
度神话中的一种恶神)、地狱、饿鬼、畜生六道中不断循环转化。《心地观经》:“有情轮
回生六道,犹如车轮无始终。”
  〔5〕 北新书局 当时上海的一家书店,李小峰主持,曾出版过鲁迅著译多种。因拖
欠版税问题,鲁迅于一九二九年八月曾委托律师与之交涉。
  〔6〕 S医师 即须藤五百三,日本退职军医,当时在上海行医。
  〔7〕 D医师 即托马斯·邓恩(Thomas Dunn),美籍德国人。
  当时在上海行医,曾由史沫特莱介绍为作者看病。
  〔8〕 宫保 即太子太保、少保的通称,一般都是授予大臣的加衔,以表示荣宠。清
末邮传大臣、大买办盛宣怀曾被授为“太子少保”,他死后其亲属曾因争夺遗产而引起诉讼

女  吊〔1〕
  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2〕说的罢:“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这对
于我们绍兴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欢听到,或引用这两句话。但其实,是并不的确的;这地
方,无论为那一样都可以用。
  不过一般的绍兴人,并不像上海的“前进作家”那样憎恶报复,却也是事实。单就文艺
而言,他们就在戏剧上创造了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这就是
“女吊”。我以为绍兴有两种特色的鬼,一种是表现对于死的无可奈何,而且随随便便的“
无常”〔3〕,我已经在《朝华夕拾》里得了绍介给全国读者的光荣了,这回就轮到别一种

  “女吊”也许是方言,翻成普通的白话,只好说是“女性的吊死鬼”。其实,在平时,
说起“吊死鬼”,就已经含有“女性的”的意思的,因为投缳而死者,向来以妇人女子为最
多。有一种蜘蛛,用一枝丝挂下自己的身体,悬在空中,《尔雅》〔4〕上已谓之“蚬,缢
女”,可见在周朝或汉朝,自经的已经大抵是女性了,所以那时不称它为男性的“缢夫”或
中性的“缢者”。不过一到做“大戏”或“目连戏”的时候,我们便能在看客的嘴里听到“
女吊”的称呼。也叫作“吊神”。横死的鬼魂而得到“神”的尊号的,我还没有发见过第二
位,则其受民众之爱戴也可想。但为什么这时独要称她“女吊”呢?
  很容易解:因为在戏台上,也要有“男吊”出现了。
  我所知道的是四十年前的绍兴,那时没有达官显宦,所以未闻有专门为人(堂会?)的
演剧。凡做戏,总带着一点社戏性,供着神位,是看戏的主体,人们去看,不过叨光。但“
大戏”或“目连戏”所邀请的看客,范围可较广了,自然请神,而又请鬼,尤其是横死的怨
鬼。所以仪式就更紧张,更严肃。一请怨鬼,仪式就格外紧张严肃,我觉得这道理是很有趣
的。
  也许我在别处已经写过。“大戏”和“目连”〔5〕,虽然同是演给神,人,鬼看的戏
文,但两者又很不同。不同之点:一在演员,前者是专门的戏子,后者则是临时集合的 A
maNteur〔6〕——农民和工人;一在剧本,前者有许多种,后者却好歹总只演一本?赌苛饶讣恰贰H欢〉摹捌痖洹保屑涞墓砘晔笔背鱿郑粘〉暮萌松欤袢寺涞赜
橇秸叨家谎摹?
  当没有开场之前,就可看出这并非普通的社戏,为的是台两旁早已挂满了纸帽,就是高
长虹〔7〕之所谓“纸糊的假冠”,是给神道和鬼魂戴的。所以凡内行人,缓缓的吃过夜饭
,喝过茶,闲闲而去,只要看挂着的帽子,就能知道什么鬼神已经出现。因为这戏开场较早
,“起殇”在太阳落尽时候,所以饭后去看,一定是做了好一会了,但都不是精彩的部分。
“起殇”者,绍兴人现已大抵误解为“起丧”,以为就是召鬼,其实是专限于横死者的。《
九歌》〔8〕中的《国殇》云:“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当然连战死者在内
。明社垂绝,越人起义而死者不少,至清被称为叛贼,我们就这样的一同招待他们的英灵。
在薄暮中,十几匹马,站在台下了;戏子扮好一个鬼王,蓝面鳞纹,手执钢叉,还得有十几
名鬼卒,则普通的孩子都可以应募。我在十余岁时候,就曾经充过这样的义勇鬼,爬上台去
,说明志愿,他们就给在脸上涂上几笔彩色,交付一柄钢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拥上马
,疾驰到野外的许多无主孤坟之处,环绕三匝,下马大叫,将钢叉用力的连连刺在坟墓上,
然后拔叉驰回,上了前台,一同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在台板上。我们的责任,这就算
完结,洗脸下台,可以回家了,但倘被父母所知,往往不免挨一顿竹河(这是绍兴打孩子的
最普通的东西),一以罚其带着鬼气,二以贺其没有跌死,但我却幸而从来没有被觉察,也
许是因为得了恶鬼保佑的缘故罢。
  这一种仪式,就是说,种种孤魂厉鬼,已经跟着鬼王和鬼卒,前来和我们一同看戏了,
但人们用不着担心,他们深知道理,这一夜决不丝毫作怪。于是戏文也接着开场,徐徐进行
,人事之中,夹以出鬼:火烧鬼,淹死鬼,科场鬼(死在考场里的),虎伤鬼……孩子们也
可以自由去扮,但这种没出息鬼,愿意去扮的并不多,看客也不将它当作一回事。一到“跳
吊”时分——“跳”是动词,意义和“跳加官”〔9〕之“跳”同——情形的松紧可就大不
相同了。台上吹起悲凉的喇叭来,中央的横梁上,原有一团布,也在这时放下,长约戏台高
度的五分之二。看客们都屏着气,台上就闯出一个不穿衣裤,只有一条犊鼻褌〔10〕,面
施几笔粉墨的男人,他就是“男吊”。一登台,径奔悬布,像蜘蛛的死守着蛛丝,也如结网
,在这上面钻,挂。他用布吊着各处:腰,胁,胯下,肘弯,腿弯,后项窝……一共七七四
十九处。最后才是脖子,但是并不真套进去的,两手扳着布,将颈子一伸,就跳下,走掉了
。这“男吊”最不易跳,演目连戏时,独有这一个脚色须特请专门的戏子。那时的老年人告
诉我,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也许会招出真的“男吊”来。所以后台上一定要扮一个王
灵官〔11〕,一手捏诀,一手执鞭,目不转睛的看着一面照见前台的镜子。倘镜中见有两
个,那么,一个就是真鬼了,他得立刻跳出去,用鞭将假鬼打落台下。假鬼一落台,就该跑
到河边,洗去粉墨,挤在人丛中看戏,然后慢慢的回家。
  倘打得慢,他就会在戏台上吊死;洗得慢,真鬼也还会认识,跟住他。这挤在人丛中看
自己们所做的戏,就如要人下野而念佛,或出洋游历一样,也正是一种缺少不得的过渡仪式

  这之后,就是“跳女吊”。自然先有悲凉的喇叭;少顷,门幕一掀,她出场了。大红衫
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弯弯曲曲的走一个全台,内行人
说:这是走了一个“心”字。为什么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她何以要穿红衫
。看王充的《论衡》〔12〕,知道汉朝的鬼的颜色是红的,但再看后来的文字和图画,却
又并无一定颜色,而在戏文里,穿红的则只有这“吊神”。意思是很容易了然的;因为她投
缳之际,准备作厉鬼以复仇,红色较有阳气,易于和生人相接近,……绍兴的妇女,至今还
偶有搽粉穿红之后,这才上吊的。自然,自杀是卑怯的行为,鬼魂报仇更不合于科学,但那
些都是愚妇人,连字也不认识,敢请“前进”的文学家和“战斗”的勇士们不要十分生气罢
。我真怕你们要变呆鸟。
  她将披着的头发向后一抖,人这才看清了脸孔: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
的眼眶,猩红的嘴唇。听说浙东的有几府的戏文里,吊神又拖着几寸长的假舌头,但在绍兴
没有。不是我袒护故乡,我以为还是没有好;那么,比起现在将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时式打扮
来,可以说是更彻底,更可爱。不过下嘴角应该略略向上,使嘴巴成为三角形:这也不是丑
模样。假使半夜之后,在薄暗中,远处隐约着一位这样的粉面朱唇,就是现在的我,也许会
跑过去看看的,但自然,却未必就被诱惑得上吊。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
似怒,终于发出悲哀的声音,慢慢地唱道:
  “奴奴本身杨家女〔13〕,
    呵呀,苦呀,天哪!……”
  下文我不知道了。就是这一句,也还是刚从克士〔14〕那里听来的。但那大略,是说
后来去做童养媳,备受虐待,终于弄到投缳。唱完就听到远处的哭声,这也是一个女人,在
衔冤悲泣,准备自杀。她万分惊喜,要去“讨替代”了,却不料突然跳出“男吊”来,主张
应该他去讨。他们由争论而至动武,女的当然不敌,幸而王灵官虽然脸相并不漂亮,却是热
烈的女权拥护家,就在危急之际出现,一鞭把男吊打死,放女的独去活动了。老年人告诉我
说:古时候,是男女一样的要上吊的,自从王灵官打死了男吊神,才少有男人上吊;而且古
时候,是身上有七七四十九处,都可以吊死的,自从王灵官打死了男吊神,致命处才只在脖
子上。中国的鬼有些奇怪,好像是做鬼之后,也还是要死的,那时的名称,绍兴叫作“鬼里
鬼”。但男吊既然早被王灵官打死,为什么现在“跳吊”,还会引出真的来呢?我不懂这道
理,问问老年人,他们也讲说不明白。
  而且中国的鬼还有一种坏脾气,就是“讨替代”,这才完全是利己主义;倘不然,是可
以十分坦然的和他们相处的。习俗相沿,虽女吊不免,她有时也单是“讨替代”,忘记了复
仇。
  绍兴煮饭,多用铁锅,烧的是柴或草,烟煤一厚,火力就不灵了,因此我们就常在地上
看见刮下的锅煤。但一定是散乱的,凡村姑乡妇,谁也决不肯省些力,把锅子伏在地面上,
团团一刮,使烟煤落成一个黑圈子。这是因为吊神诱人的圈套,就用煤圈炼成的缘故。散掉
烟煤,正是消极的抵制,不过为的是反对“讨替代”,并非因为怕她去报仇。被压迫者即使
没有报复的毒心,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这才
赠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旧恶”〔15〕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这些人
面东西的秘密。
  九月十九——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十月五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2〕 王思任(1574—1646) 字季重,浙江山阴(今绍兴)人,明末官九
江佥事。弘光元年(1645)清兵破南京,明朝宰相马士英逃往浙江,王思任在骂他的信
中说:“叛兵至则束手无措,强敌来则缩颈先逃……且欲求奔吾越;夫越乃报仇雪耻之国,
非藏垢纳污之地也。”
  鲁王监国于绍兴,思任曾为礼部尚书,不久,绍兴城破,绝食而死。著有《文饭小品》
等。
  〔3〕 “无常” 佛家语。原指世间一切事物都在变异灭坏的过程中;后引申为死的
意思,也用以称迷信传说中的“勾魂使者”。
  〔4〕 《尔雅》 我国最早的解释词义的专著,大概由汉初学者缀辑周汉著作而成。
“蚬,缢女”,见《尔雅·释虫》。
  〔5〕 “大戏”和“目连” 都是绍兴的地方戏。清代范寅《越谚》卷中说:“班子
:唱戏成(班)者,有文班、武班之别。文专唱和,名高调班;武演战斗,名乱弹班。”
又说:“万(按此处读‘木’)
  莲班:此专唱万莲一出戏者,百姓为之。”高调班和乱弹班就是大戏;万莲班就是目莲
戏。大戏和目莲戏所演的《目莲救母》,内容繁简不一,但开场和收场,以及鬼魂的出现则
都相同。参看《朝花夕拾·无常》和《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第十节。
  〔6〕 Amateur 英语(源出拉丁语):业余从事文艺、科学或体育运动的人
;这里用作业余演员的意思。
  〔7〕 高长虹在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狂飙周刊》第五期上发表的《1925北京
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攻击鲁迅说:“实际的反抗者(按指女师大学生)从哭声中被迫出校
后……鲁迅遂戴其纸糊的权威者的假冠入于心身交病之状况矣!”参看《华盖集续编·所谓
“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
  〔8〕 《九歌》 我国古代楚国人民祭神的歌词。计十一篇,相传为屈原所作。《国
殇》是对阵亡将士的颂歌。
  〔9〕 “跳加官” 旧时在戏剧开场演出以前,常由演员一人戴面具(即“加官脸”
),穿袍执笏,手里拿着写有“天官赐福”、“指日高升”等吉利话的条幅,在场上回旋舞
蹈,称为跳加官。
  〔10〕 犊鼻褌 原出《史记·司马相如传》,据南朝宋裴笥《集解》引三国吴韦昭
说:“今三尺布作,形如犊鼻。”这里是指绍兴一带称为牛头裤的一种短裤。
  〔11〕 王灵官 相传是北宋末年的方士;明宣宗时封为隆恩真君。据《明史·礼志
》:“隆恩真君者……玉枢火府天将王灵官也。”后来道观中都奉为镇山门之神。
  〔12〕 王充(27—约97) 字仲任,会稽上虞(今浙江上虞)人,东汉思想家
和散文家。《论衡》是他的论文集,今存八十四篇。《论衡·订鬼篇》说:“鬼,阳气也,
时藏时见。阳气赤,故世人尽见鬼,其色纯朱。”
  〔13〕 杨家女 应为良家女。据目连戏的故事说:她幼年时父母双亡,婶母将她领
给杨家做童养媳,后又被婆婆卖入妓院,终于自缢身死。在目连戏中,她的唱词是:“奴奴
本是良家女,将奴卖入勾栏里;生前受不过王婆气,将奴逼死勾栏里。阿呀,苦呀,天哪!
将奴逼死勾栏里。”
  〔14〕 克士 周建人的笔名。周建人,字乔峰,作者的三弟。生物学家,当时任商
务印书馆编辑。
  〔15〕 “犯而勿校” 语出《论语·泰伯》,原作“犯而不校”。校,计较的意思
。“勿念旧恶”,语出《论语·公冶长》,原作“不念旧恶”。
  “立此存照”(三)〔1〕
晓  角
  饱暖了的白人要搔痒的娱乐,但菲洲食人蛮俗和野兽影片已经看厌,我们黄脸低鼻的中
国人就被搬上银幕来了。于是有所谓“辱华影片”事件,我们的爱国者,往往勃发了义愤。
  五六年前罢,因为《月宫盗宝》这片子,和范朋克〔2〕大闹了一通,弄得不欢而散。
但好像彼此到底都没有想到那片子上其实是蒙古王子,和我们不相干,而故事是出于《天方
夜谈》〔3〕的,也怪不得只是演员非导演的范朋克。
  不过我在这里,也并无替范朋克叫屈的意思。
  今年所提起的《上海快车》事件,却比《盗宝》案切实得多了。我情愿做一回“文剪公
”,因为事情和文章都有意思,太删节了怕会索然无味。首先,是九月二十日上海《大公报
》内《大公俱乐部》上所载的,萧运先生的《冯史丹堡〔4〕过沪再志》:
  的贵宾,那便是派拉蒙公司的名导演约瑟夫·冯史丹堡(Josef von Ste
rnberg),当一些人在热烈地欢迎他的时候,同时有许多人在向他攻击,因为他是辱
华片《上海快车》(Shanghai Express)的导演人,他对于我国曾有过重
大的侮蔑。这是令人难忘的一回事!
  “说起《上海快车》,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上海正当一二八战事之后,一般人的敌忾心
理还很敏锐,所以当这部歪曲了事实的好莱坞出品在上海出现时,大家不由都一致发出愤慨
的呼声,像昙花一现地,这部影片只映了两天,便永远在我国人眼前消灭了。到了五年后的
今日,这部片子的导演人还不能避免舆论的谴责。说不定经过了这回教训之后,冯史丹堡会
明白,无理侮蔑他人是不值得的。
  “拍《上海快车》的时候,冯史丹堡对于中国,可以说一点印象没有,中国是怎样的,
他从来不晓得,所以他可以替自己辩护,这回侮辱中国,并非有意如此。但是现在,他到过
中国了,他看过中国了,如果回好莱坞之后,他再会制出《上海快车》那样作品,那才不可
恕呢。他在上海时对人说他对中国的印象很好,希望他这是真话。”(下略。)
  但是,究竟如何?不幸的是也是这天的《大公报》,而在《戏剧与电影》上,登有弃扬
先生的《艺人访问记》,云:
  “以《上海快车》一片引起了中国人注意的导演人
  约瑟夫·冯史登堡氏,无疑,从这次的旅华后,一定会获得他的第二部所谓辱华的题材
的。
  “‘中国人没有自知,《上海快车》所描写的,从此次的来华,益给了我不少证实……
’不像一般来华的访问者,一到中国就改变了他原有的论调;冯史登堡氏确有着这样一种隽
然的艺术家风度,这是很值得我们的敬佩的。”
  (中略。)
  “没有极正面去抗议《上海快车》这作品,只把他在美时和已来华后,对中日的感想来
问了。
  “不立刻置答,继而莞然地说:
  “‘在美时和已来华后,并没有什么不同,东方风味确然两样,日本的风景很好,中国
的北平亦好,上海似乎太繁华了,苏州太旧,神秘的情调,确实是有的。许多访问者都以《
上海快车》事来质问我,实际上,不必掩饰是确有其事的。现在是更留得了一个真切的印象

  ……我不带摄影机,但我的眼睛,是不会叫我忘记这一些的。’使我想起了数年前南京
中山路,为了招待外宾而把茅棚拆除的故事。……”
  原来他不但并不改悔,倒更加坚决了,怎样想着,便怎么说出,真有日耳曼人的好的一
面的蛮风,我同意记者之所说:“值得我们的敬佩”。
  我们应该有“自知”之明,也该有知人之明:我们要知道他并不把中国的“舆论的谴责
”放在心里,我们要知道中国的舆论究有多大的权威。
  “但是现在,他到过中国了,看过中国了”,“他在上海时对人说他对中国的印象很好
”,据《访问记》,也确是“真话”。不过他说“好”的是北平,是地方,不是中国人,中
国的地方,从他们看来,和人们已经几乎并无关系了。
  况且我们其实也并无什么好的人事给他看。我看过关于冯史丹堡的文章,就去翻阅前一
天的,十九日的报纸,也没有什么体面事,现在就剪两条电报在这里:
  “(北平十八日中央社电)平九一八纪念日,警宪
  戒备极严,晨六时起,保安侦缉两队全体出动,在各学校公共场所冲要街巷等处配置一
切,严加监视,所有军警,并停止休息一日。全市空气颇呈紧张,但在平安中渡过。”
  “(天津十八日下午十一时专电)本日傍晚,丰台日军突将二十九军驻防该处之冯治安
部包围,勒令缴械,入夜尚在相持中。日军已自北平增兵赴丰台,详况不明。查月来日方迭
请宋哲元部将冯部撤退,宋迄未允。”
  跳下一天,二十日的报上的电报:
  “(丰台十九日同盟社电)十八日之丰台事件,于十九日上午九时半圆满解决,同时日
本军解除包围形势,集合于车站前大坪,中国军亦同样整列该处,互释误会。”
  再下一天,二十一日报上的电报:
  “(北平二十日中央社电)丰台中日军误会解决后,双方当局为避免今后再发生同样事
件,经详细研商,决将两军调至较远之地方,故我军原驻丰台之二营五连,已调驻丰台迤南
之赵家村,驻丰日军附近,已无我军踪迹矣。”
  我不知道现在冯史丹堡在那里,倘还在中国,也许要错认今年为“误会年”,十八日为
“学生造反日”的罢。
  其实,中国人是并非“没有自知”之明的,缺点只在有些人安于“自欺”,由此并想“
欺人”。譬如病人,患着浮肿,而讳疾忌医,但愿别人胡涂,误认他为肥胖。妄想既久,时
而自己也觉得好像肥胖,并非浮肿;即使还是浮肿,也是一种特别的好浮肿,与众不同。如
果有人,当面指明:这非肥胖,而是浮肿,且并不“好”,病而已矣。那么,他就失望,含
羞,于是成怒,骂指明者,以为昏妄。然而还想吓他,骗他,又希望他畏惧主人的愤怒和骂
詈,惴惴的再看一遍,细寻佳处,改口说这的确是肥胖。于是他得到安慰,高高兴兴,放心
的浮肿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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