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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81 鲁迅(现代)
打趣插科,这才能不失其为清客。也就是说,清客,还要有清客的本领的,虽然是有骨气者
所不屑为,却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例如李渔的《一家言》〔7〕,袁枚的《随园诗话》
〔8〕,就不是每个帮闲都做得出来的。必须有帮闲之志,又有帮闲之才,这才是真正的帮
闲。如果有其志而无其才,乱点古书,重抄笑话,吹拍名士,拉扯趣闻,而居然不顾脸皮,
大摆架子,反自以为得意,——自然也还有人以为有趣,——但按其实,却不过“扯淡”而
已。
  帮闲的盛世是帮忙,到末代就只剩了这扯淡。
  六月六日。
  〔1〕 本篇写成时未能刊出,后来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九月《杂文》月刊第三号。参看
本书《后记》。
  〔2〕 “帮闲文学” 作者一九三二年曾在《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后收入《集外
集拾遗》)的讲演中说:“那些会念书会下棋会画画的人,陪主人念念书,下下棋,画几笔
画,这叫做帮闲,也就是篾片!
  所以帮闲文学又名篾片文学。”
  〔3〕 屈原(约前340—约前278) 名平,字原,又字灵均,战国后期楚国诗
人,楚怀王时官左徒,主张修明政治,联齐抗秦,但不见容于贵族集团而屡遭迫害,后被顷
襄王放逐到沅、湘流域,终于投江而死。《离骚》是他被放逐后的作品。
  〔4〕 宋玉 战国后期楚国诗人,顷襄王时任大夫,著有《九辩》等。《史记·屈原
贾生列传》中说他与唐勒、景差等“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
谏”。
  〔5〕 “俳优蓄之” 语见《汉书·严助传》:“朔(东方朔)、皋(枚皋)不根持
论,上颇俳优蓄之。”
  〔6〕 司马相如(约前179—前117) 字长卿,蜀郡成都人,汉代辞赋家。《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说他“称病闲居,不慕官爵”。又说:“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
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
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
,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无他书。’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忠奏其书,
天子异之。”
  〔7〕 李渔(1611—约1679) 号笠翁,浙江兰溪人,清初戏曲作家。《一
家言》,又名《闲情偶寄》,是他的诗文杂著,共六卷。
  〔8〕 袁枚(1716—1798) 字子才,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清代诗人。
曾任江宁知县,辞官后筑随园于江宁城西小仓山,自号随园。
  著有《小仓山房全集》,其中收《随园诗话》十五卷,补遗十卷。
  《中国小说史略》日本译本序〔1〕听到了拙著《中国小说史略》的日本译《支那小说
史》已经到了出版的机运,非常之高兴,但因此又感到自己的衰退了。
  回忆起来,大约四五年前罢,增田涉〔2〕君几乎每天到寓斋来商量这一本书,有时也
纵谈当时文坛的情形,很为愉快。那时候,我是还有这样的余暇,而且也有再加研究的野心
的。但光阴如驶,近来却连一妻一子,也将为累,至于收集书籍之类,更成为身外的长物了
。改订《小说史略》的机缘,恐怕也未必有。所以恰如准备辍笔的老人,见了自己的全集的
印成而高兴一样,我也因而高兴的罢。
  然而,积习好像也还是难忘的。关于小说史的事情,有时也还加以注意,说起较大的事
来,则有今年已成故人的马廉〔3〕教授,于去年翻印了“清平山堂”残本,使宋人话本的
材料更加丰富;郑振铎〔4〕教授又证明了《西游记》中的《西游记》是吴承恩《西游记》
的摘录,而并非祖本,这是可以订正拙著第十六篇的所说的,那精确的论文,就收录在《
偻集》里。还有一件,是《金瓶梅词话》被发见于北平〔5〕,为通行至今的同书的祖本,
文章虽比现行本粗率,对话却全用山东的方言所写,确切的证明了这决非江苏人王世贞所作
的书。
  但我却并不改订,目睹其不完不备,置之不问,而只对于日本译的出版,自在高兴了。
但愿什么时候,还有补这懒惰之过的时机。
  这一本书,不消说,是一本有着寂寞的运命的书。然而增田君排除困难,加以翻译,赛
棱社主三上於菟吉氏不顾利害,给它出版,这是和将这寂寞的书带到书斋里去的读者诸君,
我都真心感谢的。
  一九三五年六月九日灯下,鲁迅。
  〔1〕 本篇最初印入《中国小说史略》日译本。该书于一九三五年由日本东京赛棱社
出版。参看本书《后记》。
  〔2〕 增田涉(1903—1977) 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家。一九三一年他在上
海时,常到鲁迅家中商谈翻译《中国小说史略》的事。著有《鲁迅的印象》、《中国文学史
研究》等。
  〔3〕 马廉(1893—1935) 字隅卿,浙江鄞县人,古典小说研究家。曾任
北京孔德学校总务长及北京大学教授。他在一九三四年影印的“清平山堂”残本,是在他的
故乡发现的,题为《雨窗欹枕集》,共话本十二篇(原订三册:《雨窗集上》五篇,《欹枕
集上》二篇;《欹枕集下》五篇;其中有五篇残缺)。据他考证,《雨窗集》、《欹枕集》
等书题,或系藏书人所题;其版心刻字情形,与一九二九年以北平古今小品书籍印行会名义
影印的日本内阁文库所藏《清平山堂话本》十五篇相同。清平山堂是明代洪~F的书斋;洪~F
(约当16世纪),字子美,浙江钱塘(今杭州)人。
  〔4〕 郑振铎(1898—1958) 笔名西谛,福建长乐人,作家、文学史家。
曾任燕京大学、暨南大学教授。《偻集》是他的文学论文集,分上下二卷,一九三四年生
活书店出版。考证《西游记》的论文题为《西游记的演化》,收入该书卷上。
  〔5〕 《金瓶梅词话》发见于北平 一九三二年北平文友堂在山西介休县发现了一部
明万历间刻印的《金瓶梅词话》,卷首有“万历丁巳(1617)季冬东吴弄珠客”和欣欣
子的序文各一篇。是现在所见的《金瓶梅》最早的刻本。这部小说以前的通行本有明代崇祯
间的“新刻绣像原本”和清代康熙间“张竹坡评本”。相传为明代太仓人王世贞所作,但欣
欣子的序文则说是“兰陵笑笑生”作。按兰陵,即今山东峄县。
“题未定”草〔1〕

  极平常的豫想,也往往会给实验打破。我向来总以为翻译比创作容易,因为至少是无须
构想。但到真的一译,就会遇着难关,譬如一个名词或动词,写不出,创作时候可以回避,
翻译上却不成,也还得想,一直弄到头昏眼花,好像在脑子里面摸一个急于要开箱子的钥匙
,却没有。严又陵〔2〕说,“一名之立,旬月踌蹰”,是他的经验之谈,的的确确的。
  新近就因为豫想的不对,自己找了一个苦吃。《世界文库》〔3〕的编者要我译果戈理
的《死魂灵》,没有细想,一口答应了。这书我不过曾经草草的看过一遍,觉得写法平直,
没有现代作品的希奇古怪,那时的人们还在蜡烛光下跳舞,可见也不会有什么摩登名词,为
中国所未有,非译者来闭门生造不可的。我最怕新花样的名词,譬如电灯,其实也不算新花
样了,一个电灯的另件,我叫得出六样:花线,灯泡,灯罩,沙袋,扑落〔4〕,开关。但
这是上海话,那后三个,在别处怕就行不通。《一天的工作》里有一篇短篇〔5〕,讲到铁
厂,后来有一位在北方铁厂里的读者给我一封信,说其中的机件名目,没有一个能够使他知
道实物是什么的。呜呼,——这里只好呜呼了——其实这些名目,大半乃是十九世纪末我在
江南学习挖矿时,得之老师的传授。不知是古今异时,还是南北异地之故呢,隔膜了。在青
年文学家靠它修养的《庄子》和《文选》或者明人小品里,也找不出那些名目来。没有法子
。“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最没有弊病的是莫如不沾手。
  可恨我还太自大,竟又小觑了《死魂灵》,以为这倒不算什么,担当回来,真的又要翻
译了。于是“苦”字上头。仔细一读,不错,写法的确不过平铺直叙,但到处是刺,有的明
白,有的却隐藏,要感得到;虽然重译,也得竭力保存它的锋头。里面确没有电灯和汽车,
然而十九世纪上半期的菜单,赌具,服装,也都是陌生家伙。这就势必至于字典不离手,冷
汗不离身,一面也自然只好怪自己语学程度的不够格。
  但这一杯偶然自大了一下的罚酒是应该喝干的:硬着头皮译下去。到得烦厌,疲倦了的
时候,就随便拉本新出的杂志来翻翻,算是休息。这是我的老脾气,休息之中,也略含幸灾
乐祸之意,其意若曰:这回是轮到我舒舒服服的来看你们在闹什么花样了。
  好像华盖运还没有交完,仍旧不得舒服。拉到手的是《文学》四卷六号,一翻开来,卷
头就有一幅红印的大广告,其中说是下一号里,要有我的散文了,题目叫作“未定”。往回
一想,编辑先生的确曾经给我一封信,叫我寄一点文章,但我最怕的正是所谓做文章,不答
。文章而至于要做,其苦可知。不答者,即答曰不做之意。不料一面又登出广告来了,情同
绑票,令我为难。但同时又想到这也许还是自己错,我曾经发表过,我的文章,不是涌出,
乃是挤出来的〔6〕。他大约正抓住了这弱点,在用挤出法;而且我遇见编辑先生们时,也
间或觉得他们有想挤之状,令人寒心。先前如果说:“我的文章,是挤也挤不出来的”,那
恐怕要安全得多了,我佩服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少谈自己,以及有些文豪们的专讲别人。
  但是,积习还未尽除,稿费又究竟可以换米,写一点也还不算什么“冤沉海底”。笔,
是有点古怪的,它有编辑先生一样的“挤”的本领。袖手坐着,想打盹,笔一在手,面前放
一张稿子纸,就往往会莫名其妙的写出些什么来。自然,要好,可不见得。

  还是翻译《死魂灵》的事情。躲在书房里,是只有这类事情的。动笔之前,就先得解决
一个问题:竭力使它归化,还是尽量保存洋气呢?日本文的译者上田进〔7〕君,是主张用
前一法的。他以为讽刺传品的翻译,第一当求其易懂,愈易懂,效力也愈广大。所以他的译
文,有时就化一句为数句,很近于解释。我的意见却两样的。只求易懂,不如创作,或者改
作,将事改为中国事,人也化为中国人。如果还是翻译,那么,首先的目的,就在博览外国
的作品,不但移情,也要益智,至少是知道何地何时,有这等事,和旅行外国,是很相像的
:它必须有异国情调,就是所谓洋气。其实世界上也不会有完全归化的译文,倘有,就是貌
合神离,从严辨别起来,它算不得翻译。凡是翻译,必须兼顾着两面,一当然力求其易解,
一则保存着原作的丰姿,但这保存,却又常常和易懂相矛盾:看不惯了。不过它原是洋鬼子
,当然谁也看不惯,为比较的顺眼起见,只能改换他的衣裳,却不该削低他的鼻子,剜掉他
的眼睛。我是不主张削鼻剜眼的,所以有些地方,仍然宁可译得不顺口。只是文句的组织,
无须科学理论似的精密了,就随随便便,但副词的“地”字,却还是使用的,因为我觉得现
在看惯了这字的读者已经很不少。
  然而“幸乎不幸乎”,我竟因此发见我的新职业了:做西崽〔8〕。
  还是当作休息的翻杂志,这回是在《人间世》二十八期上遇见了林语堂先生的大文,摘
录会损精神,还是抄一段——
  “……今人一味仿效西洋,自称摩登,甚至不问中
  国文法,必欲仿效英文,分‘历史地’为形容词,‘历史地的’为状词,以模仿英文之
historic-al-ly,拖一西洋辫子,然则‘快来’何不因‘快’字是状词而改
为‘快地的来’?此类把戏,只是洋场孽少怪相,谈文学虽不足,当西崽颇有才。此种流风
,其弊在奴,救之之道,在于思。”(《今文八弊》中)
  其实是“地”字之类的采用,并非一定从高等华人所擅长的英文而来的。“英文”“英
文”,一笑一笑。况且看上文的反问语气,似乎“一味仿效西洋”的“今人”,实际上也并
不将“快来”改为“快地的来”,这仅是作者的虚构,所以助成其名文,殆即所谓“保得自
身为主,则圆通自在,大畅无比”之例了。不过不切实,倘是“自称摩登”的“今人”所说
,就是“其弊在浮”。
  倘使我至今还住在故乡,看了这一段文章,是懂得,相信的。我们那里只有几个洋教堂
,里面想必各有几位西崽,然而很难得遇见。要研究西崽,只能用自己做标本,虽不过“颇
”,也够合用了。又是“幸乎不幸乎”,后来竟到了上海,上海住着许多洋人,因此有着许
多西崽,因此也给了我许多相见的机会;不但相见,我还得了和他们中的几位谈天的光荣。
不错,他们懂洋话,所懂的大抵是“英文”,“英文”,然而这是他们的吃饭家伙,专用于
服事洋东家的,他们决不将洋辫子拖进中国话里来,自然更没有捣乱中国文法的意思,有时
也用几个音译字,如“那摩温”,“土司”〔9〕之类,但这也是向来用惯的话,并非标新
立异,来表示自己的摩登的。他们倒是国粹家,一有余闲,拉皮胡,唱《探母》〔10〕;
上工穿制服,下工换华装,间或请假出游,有钱的就是缎鞋绸衫子。不过要戴草帽,眼镜也
不用玳瑁边的老样式,倘用华洋的“门户之见”看起来,这两样却不免是缺点。
  又倘使我要另找职业,能说英文,我可真的肯去做西崽的,因为我以为用工作换钱,西
崽和华仆在人格上也并无高下,正如用劳力在外资工厂或华资工厂换得工资,或用学费在外
国大学或中国大学取得资格,都没有卑贱和清高之分一样。西崽之可厌不在他的职业,而在
他的“西崽相”。这里之所谓“相”,非说相貌,乃是“诚于中而形于外”的,包括着“形
式”和“内容”而言。这“相”,是觉得洋人势力,高于群华人,自己懂洋话,近洋人,所
以也高于群华人;但自己又系出黄帝,有古文明,深通华情,胜洋鬼子,所以也胜于势力高
于群华人的洋人,因此也更胜于还在洋人之下的群华人。租界上的中国巡捕,也常常有这一
种“相”。
  倚徙华洋之间,往来主奴之界,这就是现在洋场上的“西崽相”。但又并不是骑墙,因
为他是流动的,较为“圆通自在”,所以也自得其乐,除非你扫了他的兴头。

  由前所说,“西崽相”就该和他的职业有关了,但又不全和职业相关,一部份却来自未
有西崽以前的传统。所以这一种相,有时是连清高的士大夫也不能免的。“事大”〔11〕
,历史上有过的,“自大”,事实上也常有的;“事大”和“自大”,虽然不相容,但因“
事大”而“自大”,却又为实际上所常见——他足以傲视一切连“事大”也不配的人们。有
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野叟曝言》中,那“居一人之下,在众人之上”的文素臣〔12〕,
就是这标本。他是崇华,抑夷,其实却是“满崽”;古之“满崽”,正犹今之“西崽”也。
  所以虽是我们读书人,自以为胜西崽远甚,而洗伐未净,说话一多,也常常会露出尾巴
来的。再抄一段名文在这里——
  “……其在文学,今日绍介波兰诗人,明日绍介捷
  克文豪,而对于已经闻名之英美法德文人,反厌为陈腐,不欲深察,求一究竟。此与妇
女新装求入时一样,总是媚字一字不是,自叹女儿身,事人以颜色,其苦不堪言。
  此种流风,其弊在浮,救之之道,在于学。”(《今文八
弊》中)〔13〕
  但是,这种“新装”的开始,想起来却长久了,“绍介波兰诗人”,还在三十年前,始
于我的《摩罗诗力说》。那时满清宰华,汉民受制,中国境遇,颇类波兰,读其诗歌,即易
于心心相印,不但无事大之意,也不存献媚之心。后来上海的《小说月报》〔14〕,还曾
为弱小民族作品出过专号,这种风气,现在是衰歇了,即偶有存者,也不过一脉的余波。但
生长于民国的幸福的青年,是不知道的,至于附势奴才,拜金崽子,当然更不会知道。但即
使现在绍介波兰诗人,捷克文豪,怎么便是“媚”呢?他们就没有“已经闻名”的文人吗?
况且“已经闻名”,是谁闻其“名”,又何从而“闻”的呢?诚然,“英美法德”,在中国
有宣教师,在中国现有或曾有租界,几处有驻军,几处有军舰,商人多,用西崽也多,至于
使一般人仅知有“大英”,“花旗”,“法兰西”和“茄门”〔15〕,而不知世界上还有
波兰和捷克。但世界文学史,是用了文学的眼睛看,而不用势利眼睛看的,所以文学无须用
金钱和枪炮作掩护,波兰捷克,虽然未曾加入八国联军来打过北京,那文学却在,不过有一
些人,并未“已经闻名”而已。外国的文人,要在中国闻名,靠作品似乎是不够的,他反要
得到轻薄。
  所以一样的没有打过中国的国度的文学,如希腊的史诗,印度的寓言,亚剌伯的《天方
夜谈》,西班牙的《堂·吉诃德》〔16〕,纵使在别国“已经闻名”,不下于“英美法德
文人”的作品,在中国却被忘记了,他们或则国度已灭,或则无能,再也用不着“媚”字。
  对于这情形,我看可以先把上章所引的林语堂先生的训
词移到这里来的——
  “此种流风,其弊在奴,救之之道,在于思。”
  不过后两句不合用,既然“奴”了,“思”亦何益,思来思去,不过“奴”得巧妙一点
而已。中国宁可有未“思”的西崽,将来的文学倒较为有望。
  但“已经闻名的英美法德文人”,在中国却确是不遇的。
  中国的立学校来学这四国语,为时已久〔17〕,开初虽不过意在养成使馆的译员,但
后来却展开,盛大了。学德语盛于清末的改革军操,学法语盛于民国的“勤工俭学”〔18
〕。学英语最早,一为了商务,二为了海军,而学英语的人数也最多,为学英语而作的教科
书和参考书也最多,由英语起家的学士文人也不少。然而海军不过将军舰送人,绍介“已经
闻名”的司各德,迭更斯,狄福,斯惠夫德……的,竟是只知汉文的林纾〔19〕,连绍介
最大的“已经闻名”的莎士比亚的几篇剧本的,也有待于并不专攻英文的田汉〔20〕。这
缘故,可真是非“在于思”则不可了。
  然而现在又到了“今日绍介波兰诗人,明日绍介捷克文豪”的危机,弱国文人,将闻名
于中国,英美法德的文风,竟还不能和他们的财力武力,深入现在的文林,“狗逐尾巴”者
既没有恒心,志在高山的又不屑动手,但见山林映以电灯,语录夹些洋话,“对于已经闻名
之英美法德文人”,真不知要待何人,至何时,这才来“求一究竟”。那些文人的作品,当
然也是好极了的,然甲则曰不佞望洋而兴叹,乙则曰汝辈何不潜心而探求。旧笑话云:昔有
孝子,遇其父病,闻股肉可疗,而自怕痛,执刀出门,执途人臂,悍然割之,途人惊拒,孝
子谓曰,割股疗父,乃是大孝,汝竟惊拒,岂是人哉!〔21〕是好比方;林先生云:“说
法虽乖,功效实同”,是好辩解。
  六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十月《文学》月刊第五卷第一号。
  〔2〕 严又陵(1853—1921) 名复,字又陵,又字几道,福建闽侯(今福
州)人,清末启蒙思想家、翻译家。他在《天演论》的“译例言”中说及“定名之难”:“
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我罪我知,是存明哲。”
  〔3〕 《世界文库》 郑振铎编辑,一九三五年五月创刊,上海生活书店发行,每月
发行一册,内容分中国古典文学及外国名著翻译两部分。该刊于第一年印出十二册后,第二
年起以《世界文库》的总名改出单行本。鲁迅所译的《死魂灵》第一部在印单行本前曾连载
于该刊第一年第一至第六册。
  〔4〕 沙袋 旧式电灯为调节灯头悬挂高低而装置的瓷瓶,内贮沙子,故俗称沙袋。
扑落,英语Plug的音译,今称插头或插销。
  〔5〕 指略悉珂所作的《铁的静寂》。《一天的工作》,鲁迅翻译的苏联短篇小说集
,内收作家十人的作品十篇(其中二篇系瞿秋白译,署名文尹),一九三三年三月上海良友
图书印刷公司出版。
  〔6〕 关于文章是挤出来的,作者曾在《华盖集·并非闲话(三)》中说:“至于已
经印过的那些,那是被挤出来的。这‘挤’字是挤牛乳之‘挤’;这‘挤牛乳’是专来说明
‘挤’字的,并非故意将我的作品比作牛乳,希冀装在玻璃瓶里,送进什么‘艺术之宫’。

  〔7〕 上田进(1907—1947) 日本翻译家。曾将俄罗斯文学和苏联文学多
种译成日文。
  〔8〕 西崽 旧时对西洋人雇用的中国男仆的蔑称。林语堂在《人间世》第二十八期
(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日)发表的《今文八弊(中)》一文中说:“(三)卖洋铁罐,西崽
口吻——今人既赶时髦,生怕落伍,于是标新立异,竞角摩登。……譬如医道,以西洋爱克
斯光与中国阴阳五行之说相较,……倘加以深究,其中自有是非可言,……
  说法虽乖,功效实同。……一入门户之见,便失了自主,苦痛难言,保得自身为主,则
圆通自在,大畅无比。”下面就紧接着这里所引的一段文字。
  〔9〕 “那摩温” 即英语Number one的音译,意为第一号,当时上海用
以称工头。“土司”,即英语Toast的音译,意为烤面包片。
  〔10〕 《探母》 即京剧《四郎探母》。演的是北宋杨家将故事。
  〔11〕 “事大” 服事大国的意思。语出《孟子·梁惠王》:“齐宣王问曰:‘交
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
  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
  〔12〕 文素臣 小说《野叟曝言》中的主角,官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
相。这里说他“崇华,抑夷”,是因为书中有关于他“征苗”、“平倭”的描写。这书写的
是明代中叶的事,说他是“满崽”,似有误。
  〔13〕 这一段引文见于《今文八弊(中)》之二“随行随失,狗逐尾巴”一节中。
  〔14〕 《小说月报》 一九一○年创刊于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内容是刊载文言
小说和旧诗词笔记等,为“鸳鸯蝴蝶派”的主要刊物。
  一九二一年一月第十二卷第一号起,先后由沈雁冰、郑振铎主编,经过改革,成为新文
学运动的重要阵地之一。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出至第二十二卷第十二号停刊。一九二一年十月
该刊第十二卷第十号曾出版“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增刊,刊有鲁迅、沈雁冰等译的波兰、
捷克等国的文学作品和介绍这些国家的文学情况的文章。
  〔15〕 “花旗” 旧时我国一些地方对美国的俗称;“茄门”,英语German
的音译,通译日耳曼,指德国。
  〔16〕 《天方夜谈》 现译《一千零一夜》,阿拉伯古代民间故事集。《堂·吉诃
德》,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长篇小说。
  〔17〕 清同治元年(1862)在北京设立了培养译员的学校,称“京师同文馆”
,属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初设英文馆,次年添设法文、俄文馆,后又设德文、日文馆。
  〔18〕 “勤工俭学” 一九一四年蔡元培等成立勤工俭学会,号召青年到法国“勤
劳作工,节俭求学”;当时赴法求学的人不少。该会于一九二一年停办。
  〔19〕 林纾(1852—1924) 字琴南,号畏庐,福建闽县(今福州)人。
他曾据别人口述,以文言文翻译欧美文学作品一百多种,英国的如司各德(WDScott?保罚罚薄保福常玻┑摹度隹搜方俸笥⑿勐浴罚ń褚搿栋埠铡罚梗ǎ肈Dic
kens,1812—1870)的《块肉余生述》(今译《大卫·科波菲尔》),狄福(
DDDefoe,约1660—1731)的《鲁滨孙飘流记》,斯惠夫特(JDSwift
,1667—1745)的《海外轩渠录》(今译《格列佛游记》)等。
  〔20〕 田汉 参看本卷第214页注〔9〕。他曾在一九二一年翻译莎士比亚的剧
本《罗蜜欧与朱丽叶》和《哈孟雷特》,由中华书局印行。
  〔21〕 这则笑话见于清初石成金所著《传家宝》的《笑得好》初集,题为《割股》。
名人和名言〔1〕
  《太白》〔2〕二卷七期上有一篇南山先生的《保守文言的第三道策》〔3〕,他举出
:第一道是说“要做白话由于文言做不通”,第二道是说“要白话做好,先须文言弄通”。
十年之后,才来了太炎先生的第三道,“他以为你们说文言难,白话更难。
  理由是现在的口头语,有许多是古语,非深通小学就不知道现在口头语的某音,就是古
代的某音,不知道就是古代的某字,就要写错。……”
  太炎〔4〕先生的话是极不错的。现在的口头语,并非一朝一夕,从天而降的语言,里
面当然有许多是古语,既有古语,当然会有许多曾见于古书,如果做白话的人,要每字都到
《说文解字》里去找本字,那的确比做任用借字的文言要难到不知多少倍。然而自从提倡白
话以来,主张者却没有一个以为写白话的主旨,是在从“小学”里寻出本字来的,我们就用
约定俗成的借字。诚然,如太炎先生说:“乍见熟人而相寒暄曰‘好呀’,‘呀’即‘乎’
字;应人之称曰‘是唉’,‘唉’即‘也’字。”但我们即使知道了这两字,也不用“好乎
”或“是也”,还是用“好呀”或“是唉”。因为白话是写给现代的人们看,并非写给商周
秦汉的鬼看的,起古人于地下,看了不懂,我们也毫不畏缩。所以太炎先生的第三道策,其
实是文不对题的。这缘故,是因为先生把他所专长的小学,用得范围太广了。
  我们的知识很有限,谁都愿意听听名人的指点,但这时就来了一个问题:听博识家的话
好,还是听专门家的话好呢?
  解答似乎很容易:都好。自然都好;但我由历听了两家的种种指点以后,却觉得必须有
相当的警戒。因为是:博识家的话多浅,专门家的话多悖的。
  博识家的话多浅,意义自明,惟专门家的话多悖的事,还得加一点申说。他们的悖,未
必悖在讲述他们的专门,是悖在倚专家之名,来论他所专门以外的事。社会上崇敬名人,于
是以为名人的话就是名言,却忘记了他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种学问或事业。名人被崇奉所诱惑
,也忘记了自己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种学问或事业,渐以为一切无不胜人,无所不谈,于是乎
就悖起来了。其实,专门家除了他的专长之外,许多见识是往往不及博识家或常识者的。太
炎先生是革命的先觉,小学的大师,倘谈文献,讲《说文》,当然娓娓可听,但一到攻击现
在的白话,便牛头不对马嘴,即其一例。还有江亢虎〔5〕博士,是先前以讲社会主义出名
的名人,他的社会主义到底怎么样呢,我不知道。只是今年忘其所以,谈到小学,说“‘德
’之古字为‘’,从‘’从‘心’,‘’即直觉之意”,却真不知道悖到那里去了,
他竟连那上半并不是曲直的直字这一点都不明白〔6〕。这种解释,却须听太炎先生了。
  不过在社会上,大概总以为名人的话就是名言,既是名人,也就无所不通,无所不晓。
所以译一本欧洲史,就请英国话说得漂亮的名人校阅,编一本经济学,又乞古文做得好的名
人题签;学界的名人绍介医生,说他“术擅岐黄”〔7〕,商界的名人称赞画家,说他“精
研六法”〔8〕。……
  这也是一种现在的通病。德国的细胞病理学家维尔晓(Virchow)〔9〕,是医
学界的泰斗,举国皆知的名人,在医学史上的位置,是极为重要的,然而他不相信进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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