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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80 鲁迅(现代)
  〔5〕 刘颁(887—946) 字耀远,涿州归义(今河北雄县)人,后晋时官至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所监修的《唐书》,通称《旧唐书》,共二百卷。其中《经籍志》二
卷,是从古代到唐代书籍的目录,内容较《新唐书·艺文志》简略。
  〔6〕 《隋书·经籍志》 《隋书》,唐代魏征等撰。其中“十志”部分,题长孙无
忌撰。《经籍志》,四卷,是继《汉书·艺文志》后又一部古代文献总录,除著录当时所存
的著作以外,还附载一些已亡佚的书,并论述学术的源流。它采用经史子集四部的图书分类
法,一直沿用到清代。“远览马《史》班《书》,近观王阮《志》《录》;挹其风流体制,
削其浮杂鄙俚,离其疏远,合其近密;约文绪义,凡五十五篇。”是《隋书·经籍志》引论
中的话。
  〔7〕 王俭(452—489) 字仲宝,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目录学家。他
在南朝宋明帝时任秘书丞,依刘歆《七略》撰《七志》四十卷,记录古今图书,分经典、诸
子、文翰、军书、阴阳、术艺、图谱七类,道、佛附见。此书已失传。
  〔8〕 阮孝绪(479—536) 字士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
  南朝梁目录学家。《七录》是他所辑录的古今书籍的目录,共十二卷,分内外两篇:内
篇为经典、记传、子兵、文集、技术五录;外篇为佛法、仙道二录。现仅存序言和分类总目
,载在唐释道宣编撰的《广弘明集》一书中。
  〔9〕 《燕丹子》 《隋书·经籍志》著录一卷,不著撰人。内容是关于战国燕太子
丹的故事,大都系辑录古书中有关燕丹和荆轲的文字而成。
  〔10〕 刘义庆(403—444) 彭城(今江苏徐州)人,文学家。南朝宋武帝
刘裕的侄子,袭爵为临川王,曾任南兖州刺史。所撰《世说》,即《世说新语》,参看本卷
第173页注〔3〕。刘孝标(462—521),名峻,平原(今属山东)人,南朝梁文
学家。他为《世说新语》所作注释,征引广博,为世所重。
  〔11〕 《郭子》 东晋郭澄之著,《隋书·经籍志》著录三卷。
  《笑林》,三国魏邯郸淳著,《隋书·经籍志》著录三卷。殷芸(471—529),
字灌蔬,陈郡长平(今河南西华)人,南朝梁文学家。所著《小说》,《隋书·经籍志》著
录十卷。《水饰》,隋杜宝著,《隋书·经籍志》著录一卷,不著撰人。这四种书唐以后失
传,鲁迅《古小说钩沉》中各有辑本。
  〔12〕 《青史子》 周青史子著,《汉书·艺文志》著录五十七篇,《隋书·经籍
志》中已无此书。《语林》,东晋裴启著,《隋书·经籍志》子部小说类附注:“《语林》
十卷,东晋处士裴启撰,亡。”这两种书鲁迅《古小说钩沉》中各有辑本。
  〔13〕 关于裴启《语林》记谢安语不实一事见《世说新语·轻诋》:“庾道季(和
)诧谢公(安)曰:‘裴郎(启)云,谢安谓裴郎乃可不恶,何得为复饮酒?裴郎又云,谢
安目支道林,如九方皋之相马,略其玄黄,取其俊逸。’谢公云:‘都无此二语,裴自为此
解耳。’庾意甚不以为好。因陈东亭(王颁)《经酒垆下赋》,读毕都不下赏裁,直云:‘
君乃复作裴氏学。’于此《语林》遂废。今时有者,皆是先写,无复谢语。”
  〔14〕 阮籍 参看本卷第173页注〔4〕。《大人先生传》见于清严可均辑的《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卷四十六。陶潜,参看本卷第173页注〔5〕。《桃花源记
》是他的一首五言古诗《桃花源诗并记》的前记部分。
  〔15〕 嵇康(223—262) 字叔夜,谯国○(今安徽宿县)人,三国魏诗人
。他的《圣贤高士传赞》一书,据其兄嵇喜所作《嵇康传》说:
  “撰录上古以来圣贤隐逸遁心遗名者,集为传赞,自混沌至于管宁,凡百一十有九人。
”清代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及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都有此书辑本

  〔16〕 葛洪(约283—363) 字稚川,东晋丹阳句容(今属江苏)人。好神
仙导养及炼丹之术,著有《抱朴子》等。《神仙传》,十卷,记古代传说中八十四个神仙的
故事。
  〔17〕 李公佐(约770—约850) 字颛蒙,陇西(今甘肃东南)
  人,唐代小说家。《南柯太守传》是他所作的传奇小说,篇末有“前华州参军李肇”的
赞四句。李肇,唐文学家。唐宪宗时任左司郎中,翰林学士。著有《翰林志》、《唐国史补
》等。
  〔18〕 陈鸿 字大亮,唐德宗时人,小说家。《长恨传》是他所作的传奇小说,篇
末说:“乐天因为《长恨歌》……歌既成,使鸿传焉。”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太原(今属山西)人,唐代诗人。
  〔19〕 元稹(779—831) 字微之,河南河内(今河南洛阳)人,唐代诗人
。《传》是他所作传奇小说,其中说:“河南元稹亦续生(张生)《会真诗》三十韵。
”结末又说:“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
《歌》以传之。崔氏小名,公垂以命篇。”李公垂(772—846),名绅,无
锡(今属江苏)人,唐代诗人。
  〔20〕 《汉书·艺文志》 《汉书》,东汉班固等撰,其中《艺文志》一卷,是古
代到汉代的书籍的目录。它在“小说十五家”的篇目之后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
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
刍荛狂夫之议也。”《隋书·经籍志》也在子部小说类的篇目之后说:“小说者,街谈巷语
之说也。《传》载舆人之诵,《诗》美询于刍荛。”“询于刍荛”一语,见于《诗经·大雅
·板》:“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刍荛,即砍柴的人;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向民间采访。
什么是“讽刺”?〔1〕
——答文学社问
  我想:一个作者,用了精炼的,或者简直有些夸张的笔墨——但自然也必须是艺术的地
——写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实来,这被写的一群人,就称这作品为“讽刺”。
  “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所以它不是“"I造
”,也不是“诬蔑”;既不是“揭发阴私”,又不是专记骇人听闻的所谓“奇闻”或“怪现
状”。它所写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见的,平时是谁都不以为奇的,而且自然是谁都毫不
注意的。不过这事情在那时却已经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但这么行下来了
,习惯了,虽在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觉得奇怪;现在给它特别一提,就动人。譬如罢,洋
服青年拜佛,现在是平常事,道学先生发怒,更是平常事,只消几分钟,这事迹就过去,消
灭了。但“讽刺”却是正在这时候照下来的一张相,一个撅着屁股,一个皱着眉心,不但自
己和别人看起来有些不很雅观,连自己看见也觉得不很雅观;而且流传开去,对于后日的大
讲科学和高谈养性,也不免有些妨害。倘说,所照的并非真实,是不行的,因为这时有目共
睹,谁也会觉得确有这等事;但又不好意思承认这是真实,失了自己的尊严。于是挖空心思
,给起了一个名目,叫作“讽刺”。其意若曰:它偏要提出这等事,可见也不是好货。
  有意的偏要提出这等事,而且加以精炼,甚至于夸张,却确是“讽刺”的本领。同一事
件,在拉杂的非艺术的记录中,是不成为讽刺,谁也不大会受感动的。例如新闻记事,就记
忆所及,今年就见过两件事。其一,是一个青年,冒充了军官,向各处招摇撞骗,后来破获
了,他就写忏悔书,说是不过借此谋生,并无他意。其二,是一个窃贼招引学生,教授偷窃
之法,家长知道,把自己的子弟禁在家里了,他还上门来逞凶。较可注意的事件,报上是往
往有些特别的批评文字的,但对于这两件,却至今没有说过什么话,可见是看得很平常,以
为不足介意的了。然而这材料,假如到了斯惠夫德(JDSwift)〔2〕或果戈理(ND
Gogol)的手里,我看是准可以成为出色的讽刺作品的。在或一时代的社会里,事情越
平常,就越普遍,也就愈合于作讽刺。
  讽刺作者虽然大抵为被讽刺者所憎恨,但他却常常是善意的,他的讽刺,在希望他们改
善,并非要捺这一群到水底里。然而待到同群中有讽刺作者出现的时候,这一群却已是不可
收拾,更非笔墨所能救了,所以这努力大抵是徒劳的,而且还适得其反,实际上不过表现了
这一群的缺点以至恶德,而对于敌对的别一群,倒反成为有益。我想:从别一群看来,感受
是和被讽刺的那一群不同的,他们会觉得“暴露”更多于“讽刺”。
  如果貌似讽刺的作品,而毫无善意,也毫无热情,只使读者觉得一切世事,一无足取,
也一无可为,那就并非讽刺了,这便是所谓“冷嘲”。
  五月三日。
   C   C
  〔1〕 本篇写成时未能刊出,后来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九月《杂文》月刊第三号。参看
本书《后记》。
  〔2〕 斯惠夫德(1667—1745) 通译斯威夫特,英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
《格列佛游记》等。
论“人言可畏”〔1〕
  “人言可畏”是电影明星阮玲玉〔2〕自杀之后,发见于她的遗书中的话。这哄动一时
的事件,经过了一通空论,已经渐渐冷落了,只要《玲玉香消记》一停演,就如去年的艾霞
〔3〕自杀事件一样,完全烟消火灭。她们的死,不过像在无边的人海里添了几粒盐,虽然
使扯淡的嘴巴们觉得有些味道,但不久也还是淡,淡,淡。
  这句话,开初是也曾惹起一点小风波的。有评论者,说是使她自杀之咎,可见也在日报
记事对于她的诉讼事件的张扬;不久就有一位记者公开的反驳,以为现在的报纸的地位,舆
论的威信,可怜极了,那里还有丝毫主宰谁的运命的力量,况且那些记载,大抵采自经官的
事实,绝非捏造的谣言,旧报具在,可以复按。所以阮玲玉的死,和新闻记者是毫无关系的

  这都可以算是真实话。然而——也不尽然。
  现在的报章之不能像个报章,是真的;评论的不能逞心而谈,失了威力,也是真的,明
眼人决不会过分的责备新闻记者。但是,新闻的威力其实是并未全盘坠地的,它对甲无损,
对乙却会有伤;对强者它是弱者,但对更弱者它却还是强者,所以有时虽然吞声忍气,有时
仍可以耀武扬威。于是阮玲玉之流,就成了发扬余威的好材料了,因为她颇有名,却无力。
小市民总爱听人们的丑闻,尤其是有些熟识的人的丑闻。上海的街头巷尾的老虔婆,一知道
近邻的阿二嫂家有野男人出入,津津乐道,但如果对她讲甘肃的谁在偷汉,新疆的谁在再嫁
,她就不要听了。阮玲玉正在现身银幕,是一个大家认识的人,因此她更是给报章凑热闹的
好材料,至少也可以增加一点销场。读者看了这些,有的想:“我虽然没有阮玲玉那么漂亮
,却比她正经”;有的想:“我虽然不及阮玲玉的有本领,却比她出身高”;连自杀了之后
,也还可以给人想:
  “我虽然没有阮玲玉的技艺,却比她有勇气,因为我没有自杀”。化几个铜元就发见了
自己的优胜,那当然是很上算的。
  但靠演艺为生的人,一遇到公众发生了上述的前两种的感想,她就够走到末路了。所以
我们且不要高谈什么连自己也并不了然的社会组织或意志强弱的滥调,先来设身处地的想一
想罢,那么,大概就会知道阮玲玉的以为“人言可畏”,是真的,或人的以为她的自杀,和
新闻记事有关,也是真的。
  但新闻记者的辩解,以为记载大抵采自经官的事实,却也是真的。上海的有些介乎大报
和小报之间的报章,那社会新闻,几乎大半是官司已经吃到公安局或工部局去了的案件。
  但有一点坏习气,是偏要加上些描写,对于女性,尤喜欢加上些描写;这种案件,是不
会有名公巨卿在内的,因此也更不妨加上些描写。案中的男人的年纪和相貌,是大抵写得老
实的,一遇到女人,可就要发挥才藻了,不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就是“豆蔻年华,
玲珑可爱”。一个女孩儿跑掉了,自奔或被诱还不可知,才子就断定道,“小姑独宿,不惯
无郎”,你怎么知道?一个村妇再醮了两回,原是穷乡僻壤的常事,一到才子的笔下,就又
赐以大字的题目道,“奇淫不减武则天”,这程度你又怎么知道?这些轻薄句子,加之村姑
,大约是并无什么影响的,她不识字,她的关系人也未必看报。但对于一个智识者,尤其是
对于一个出到社会上了的女性,却足够使她受伤,更不必说故意张扬,特别渲染的文字了。
然而中国的习惯,这些句子是摇笔即来,不假思索的,这时不但不会想到这也是玩弄着女性
,并且也不会想到自己乃是人民的喉舌。但是,无论你怎么描写,在强者是毫不要紧的,只
消一封信,就会有正误或道歉接着登出来,不过无拳无勇如阮玲玉,可就正做了吃苦的材料
了,她被额外的画上一脸花,没法洗刷。叫她奋斗吗?她没有机关报,怎么奋斗;有冤无头
,有怨无主,和谁奋斗呢?我们又可以设身处地的想一想,那么,大概就又知她的以为“人
言可畏”,是真的,或人的以为她的自杀,和新闻记事有关,也是真的。
  然而,先前已经说过,现在的报章的失了力量,却也是真的,不过我以为还没有到达如
记者先生所自谦,竟至一钱不值,毫无责任的时候。因为它对于更弱者如阮玲玉一流人,也
还有左右她命运的若干力量的,这也就是说,它还能为恶,自然也还能为善。“有闻必录”
或“并无能力”的话,都不是向上的负责的记者所该采用的口头禅,因为在实际上,并不如
此,——它是有选择的,有作用的。
  至于阮玲玉的自杀,我并不想为她辩护。我是不赞成自杀,自己也不豫备自杀的。但我
的不豫备自杀,不是不屑,却因为不能。凡有谁自杀了,现在是总要受一通强毅的评论家的
呵斥,阮玲玉当然也不在例外。然而我想,自杀其实是不很容易,决没有我们不豫备自杀的
人们所渺视的那么轻而易举的。倘有谁以为容易么,那么,你倒试试看!
  自然,能试的勇者恐怕也多得很,不过他不屑,因为他有对于社会的伟大的任务。那不
消说,更加是好极了,但我希望大家都有一本笔记簿,写下所尽的伟大的任务来,到得有了
曾孙的时候,拿出来算一算,看看怎么样。
  五月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日《太白》半月刊第二卷第五期,署名赵
令仪。
  〔2〕 阮玲玉 参看本卷第288页注〔7〕。
  〔3〕 艾霞 当时的电影演员,于一九三四年二月间自杀。
再论“文人相轻”〔1〕
  今年的所谓“文人相轻”,不但是混淆黑白的口号,掩护着文坛的昏暗,也在给有一些
人“挂着羊头卖狗肉”的。
  真的“各以所长,相轻所短”的能有多少呢!我们在近凡年所遇见的,有的是“以其所
短,轻人所短”。例如白话文中,有些是该屈难读的,确是一种“短”,于是有人提了小品
或语录,向这一点昂然进攻了,但不久就露出尾巴来,暴露了他连对于自己所提倡的文章,
也常常点着破句〔2〕,“短”得很。有的却简直是“以其所短,轻人所长”了。例如轻蔑
“杂文”的人,不但他所用的也是“杂文”,而他的“杂文”,比起他所轻蔑的别的“杂文
”来,还拙劣到不能相提并论〔3〕。
  那些高谈阔论,不过是契诃夫(ADChekhov)所指出的登了不识羞的顶颠,傲?幼乓磺小玻础常磺嵴呤俏薷:退潜冉系模邮裁吹胤健跋唷逼穑肯衷谖街跋唷保
涫凳歉且谎铮苛苏狻跋唷保彩恰拔娜恕绷恕H欢八ぁ蹦兀?
  况且现在文坛上的纠纷,其实也并不是为了文笔的短长。
  文学的修养,决不能使人变成木石,所以文人还是人,既然还是人,他心里就仍然有是
非,有爱憎;但又因为是文人,他的是非就愈分明,爱憎也愈热烈。从圣贤一直敬到骗子屠
夫,从美人香草一直受到麻疯病菌的文人,在这世界上是找不到的,遇见所是和所爱的,他
就拥抱,遇见所非和所憎的,他就反拨。如果第三者不以为然了,可以指出他所非的其实是
“是”,他所憎的其实该爱来,单用了笼统的“文人相轻”这一句空话,是不能抹杀的,世
间还没有这种便宜事。一有文人,就有纠纷,但到后来,谁是谁非,孰存孰亡,都无不明明
白白。因为还有一些读者,他的是非爱憎,是比和事老的评论家还要清楚的。
  然而,又有人来恐吓了。他说,你不怕么?古之嵇康,在柳树下打铁,钟会来看他,他
不客气,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于是得罪了钟文人,后来被他在司马懿面前
搬是非,送命了〔5〕。所以你无论遇见谁,应该赶紧打拱作揖,让坐献茶,连称“久仰久
仰”才是。这自然也许未必全无好处,但做文人做到这地步,不是很有些近乎婊子了么?况
且这位恐吓家的举例,其实也是不对的,嵇康的送命,并非为了他是傲慢的文人,大半倒因
为他是曹家的女婿,即使钟会不去搬是非,也总有人去搬是非的,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
夫”者是也。
  不过我在这里,并非主张文人应该傲慢,或不妨傲慢,只是说,文人不应该随和;而且
文人也不会随和,会随和的,只有和事老。但这不随和,却又并非回避,只是唱着所是,颂
着所爱,而不管所非和所憎;他得像热烈地主张着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着所非,像热烈地
拥抱着所爱一样,更热烈地拥抱着所憎——恰如赫尔库来斯(Hercules)的紧抱了
巨人安太乌斯(Antaeus)一样,因为要折断他的肋骨〔6〕。
  五月五日。
   C   C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六月《文学》月刊第四卷第六号“文学论坛”栏,
署名隼。
  〔2〕 指林语堂。他在《论语》第二十六期(一九三三年十月)的《论语录体之用》
一文中说:“吾恶白话之文,而喜文言之白,故提倡语录体。……盖语录简练可如文言,质
朴可如白话,有白话之爽利,无白话之噜*諣。……白话文之病,噜哩噜*諣。”但他在《新
语林》创刊号(一九三四年七月)的《论个人笔调》一文中,却将引文“有时过客题诗,山
门系马;竟日高人看竹,方丈留鸾。”错点为:“有时过客题诗山门,系马竟日;高人看竹
,方丈留鸾。”
  〔3〕 指林希隽,参看本书《徐懋庸作〈打杂集〉序》及其注〔5〕。
  〔4〕 这句话见于契诃夫的遗著《随笔》。
  〔5〕 关于钟会访嵇康事,见《晋书·嵇康传》:“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
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钟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
。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会以此憾之。
  及是,言于文帝曰:‘……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
’帝既昵听信会,遂并害之。”钟会(225—264),字士季,颍川长社(今河南长葛
)人。司马昭的重要谋士。魏常道乡公景元三年(262)拜镇西将军,次年统兵伐蜀,蜀
平后谋反,被杀。文中司马懿应为司马昭。
  〔6〕 赫尔库来斯紧抱巨人安太乌斯 据古希腊神话:赫尔库来斯是主神宙斯的儿子
,神勇有力。安太乌斯是地神盖娅的儿子,他只要靠着地面,就力大无穷。在一次搏斗中,
赫尔库来斯把安太乌斯紧紧抱起,使他脱离地面,而扼死了他。
  《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专辑》序〔1〕木刻的图画,原是中国早先就有的东西。唐末的
佛像,纸牌,以至后来的小说绣像,启蒙小图,我们至今还能够看见实物。而且由此明白:
它本来就是大众的,也就是“俗”的。
  明人曾用之于诗笺,近乎雅了,然而归结是有文人学士在它全体上用大笔一挥,证明了
这其实不过是践踏。
  近五年来骤然兴起的木刻,虽然不能说和古文化无关,但决不是葬中枯骨,换了新装,
它乃是作者和社会大众的内心的一致的要求,所以仅有若干青年们的一副铁笔和几块木板,
便能发展得如此蓬蓬勃勃。它所表现的是艺术学徒的热诚,因此也常常是现代社会的魂魄。
实绩具在,说它“雅”,固然是不可的,但指为“俗”,却又断乎不能。这之前,有木刻了
,却未曾有过这境界。
  这就是所以为新兴木刻的缘故,也是所以为大众所支持的原因。血脉相通,当然不会被
漠视的。所以木刻不但淆乱了雅俗之辨而已,实在还有更光明,更伟大的事业在它的前面。
  曾被看作高尚的风景和静物画,在新的木刻上是减少了,然而看起出品来,这二者反显
着较优的成绩。因为中国旧画,两者最多,耳濡目染,不觉见其久经摄取的所长了,而现在
最需要的,也是作者最着力的人物和故事画,却仍然不免有些逊色,平常的器具和形态,也
间有不合实际的。由这事实,一面固足见古文化之裨助着后来,也束缚着后来,但一面也可
见入“俗”之不易了。
  这选集,是聚全国出品的精粹的第一本。但这是开始,不是成功,是几个前哨的进行,
愿此后更有无尽的旌旗蔽空的大队。
  一九三五年六月四日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天津《文地》月刊第一卷第一期,目录署名
鲁迅,文末署名何干。
  同期所载该刊编者唐诃《哀鲁迅先生》一文中说:“《全国木刻联展专辑》,选好四十
几幅画……在金肇野君寓中存放。不幸去年十二月运动(按指一二九运动)的时候,他犯爱
国罪被捕入狱,这些作品也因之而失散。仅存的,只鲁迅先生亲笔所写序文的刻版,算是这
一次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遗留下的唯一的纪念品!”《文地》所刊本文,即据这刻版排印的

  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唐诃等以平津木刻研究会名义主办,于一九三五年元旦起开始作
巡回展览,曾在北平、济南、上海等地展出。
文坛三户〔1〕
  二十年来,中国已经有了一些作家,多少作品,而且至今还没有完结,所以有个“文坛
”,是毫无可疑的。不过搬出去开博览会,却还得顾虑一下。
  因为文字的难,学校的少,我们的作家里面,恐怕未必有村姑变成的才女,牧童化出的
文豪。古时候听说有过一面看牛牧羊,一面读经,终于成了学者的人的,但现在恐怕未必有
。——我说了两回“恐怕未必”,倘真有例外的天才,尚希鉴原为幸。要之,凡有弄弄笔墨
的人们,他先前总有一点凭借:不是祖遗的正在少下去的钱,就是父积的还在多起来的钱。
要不然,他就无缘读书识字。现在虽然有了识字运动,我也不相信能够由此运出作家来。所
以这文坛,从阴暗这方面看起来,暂时大约还要被两大类子弟,就是“破落户”和“暴发户
”所占据。
  已非暴发,又未破落的,自然也颇有出些著作的人,但这并非第三种,不近于甲,即近
于乙的,至于掏腰包印书,仗奁资出版者,那是文坛上的捐班,更不在本论范围之内。所以
要说专仗笔墨的作者,首先还得求之于破落户中。他先世也许暴发过,但现在是文雅胜于算
盘,家景大不如意了,然而又因此看见世态的炎凉,人生的苦乐,于是真的有些抚今追昔,
“缠绵悱恻”起来。一叹天时不良,二叹地理可恶,三叹自己无能。但这无能又并非真无能
,乃是自己不屑有能,所以这无能的高尚,倒远在有能之上。你们剑拔弩张,汗流浃背,到
底做成了些什么呢?惟我的颓唐相,是“十年一觉扬州梦”〔2〕惟我的破衣上,是“襟上
杭州旧酒痕”〔3〕,连懒态和污渍,也都有历史的甚深意义的。可惜俗人不懂得,于是他
们的杰作上,就大抵放射着一种特别的神彩,是:“顾影自怜”。
  暴发户作家的作品,表面上和破落户的并无不同。因为他意在用墨水洗去铜臭,这才爬
上一向为破落户所主宰的文坛来,以自附于“风雅之林”,又并不想另树一帜,因此也决不
标新立异。但仔细一看,却是属于别一本户口册上的;他究竟显得浅薄,而且装腔,学样。
房里会有断句的诸子,看不懂;案头也会有石印的骈文,读不断。也会嚷“襟上杭州旧酒痕
”呀,但一面又怕别人疑心他穿破衣,总得设法表示他所穿的乃是笔挺的洋服或簇新的绸衫
;也会说“十年一觉扬州梦”的,但其实倒是并不挥霍的好品行,因为暴发户之于金钱,觉
得比懒态和污渍更有历史的甚深的意义。破落户的颓唐,是掉下来的悲声,暴发户的做作的
颓唐,却是“爬上去”的手段。所以那些作品,即使摹拟到和破落户的杰作几乎相同,但一
定还差一尘:他其实并不“顾影自怜”,倒在“沾沾自喜”。
  这“沾沾自喜”的神情,从破落户的眼睛看来,就是所谓“小家子相”,也就是所谓“
俗”。风雅的定律,一个人离开“本色”,是就要“俗”的。不识字人不算俗,他要掉文,
又掉不对,就俗;富家儿郎也不算俗,他要做诗,又做不好,就俗了。这在文坛上,向来为
破落户所鄙弃。
  然而破落户到了破落不堪的时候,这两户却有时可以交融起来的。如果谁有在找“词汇
”的《文选》,大可以查一查,我记得里面就有一篇弹文,所弹的乃是一个败落的世家,把
女儿嫁给了暴发而冒充世家的满家子〔4〕:这就足见两户的怎样反拨,也怎样的联合了。
文坛上自然也有这现象;但在作品上的影响,却不过使暴发户增添一些得意之色,破落户则
对于“俗”变为谦和,向别方面大谈其风雅而已:并不怎么大。
  暴发户爬上文坛,固然未能免俗,历时既久,一面持筹握算,一面诵诗读书,数代以后
,就雅起来,待到藏书日多,藏钱日少的时候,便有做真的破落户文学的资格了。然而时势
的飞速的变化,有时能不给他这许多修养的工夫,于是暴发不久,破落随之,既“沾沾自喜
”,也“顾影自怜”,但却又失去了“沾沽自喜”的确信,可又还没有配得“顾影自怜”的
风姿,仅存无聊,连古之所谓雅俗也说不上了。向来无定名,我姑且名之为“破落暴发户”
罢。这一户,此后是恐怕要多起来的。但还要有变化:向积极方面走,是恶少;向消极方面
走,是瘪三。
  使中国的文学有起色的人,在这三户之外。
  六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七月《文学》月刊第五卷第一号“文学论坛”栏,
署名干。
  〔2〕 “十年一觉扬州梦” 唐代诗人杜牧《遣怀》一诗中的句子。
  〔3〕 “襟上杭州旧酒痕” 唐代诗人白居易《故衫》一诗中的句子。
  〔4〕 即《文选》卷四十“弹事”类所录南朝梁沈约《奏弹王源》一文。文中说:“
风闻东海王源嫁女与富阳满氏……托姻结好,唯利是求,玷辱流辈,莫斯为甚……岂有六卿
之胄,纳女于管库之人……宜禒以明科,黜之流伍。”
从帮忙到扯淡〔1〕
  “帮闲文学”〔2〕曾经算是一个恶毒的贬辞,——但其实是误解的。
  《诗经》是后来的一部经,但春秋时代,其中的有几篇就用之于侑酒;屈原〔3〕是“
楚辞”的开山老祖,而他的《离骚》,却只是不得帮忙的不平。到得宋玉〔4〕,就现有的
作品看起来,他已经毫无不平,是一位纯粹的清客了。然而《诗经》是经,也是伟大的文学
作品;屈原宋玉,在文学史上还是重要的作家。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究竟有文采。
  中国的开国的雄主,是把“帮忙”和“帮闲”分开来的,前者参与国家大事,作为重臣
,后者却不过叫他献诗作赋,“俳优蓄之”〔5〕,只在弄臣之例。不满于后者的待遇的是
司马相如〔6〕,他常常称病,不到武帝面前去献殷勤,却暗暗的作了关于封禅的文章,藏
在家里,以见他也有计画大典——帮忙的本领,可惜等到大家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寿终正
寝”了。然而虽然并未实际上参与封禅的大典,司马相如在文学史上也还是很重要的作家。
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究竟有文采。
  但到文雅的庸主时,“帮忙”和“帮闲”的可就混起来了,所谓国家的柱石,也常是柔
媚的词臣,我们在南朝的几个末代时,可以找出这实例。然而主虽然“庸”,却不“陋”,
所以那些帮闲者,文采却究竟还有的,他们的作品,有些也至今不灭。
  谁说“帮闲文学”是一个恶毒的贬辞呢?
  就是权门的清客,他也得会下几盘棋,写一笔字,画画儿,识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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