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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8 鲁迅(现代)
贿、平毁秋墓等罪被王金发逮捕,他用“捐献”田产等手段获释。脱身后到北京任袁世凯总
统府的秘书,一九一三年二次革命失败后,他“捐献”的田产即由袁世凯下令发还,不久他
又参与朱瑞杀害王金发的谋划。按秋瑾案的告密者是绍兴劣绅胡道南,他在一九○八年被革
命党人处死。
  〔14〕 模范的名城 指无锡。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七期(一九二五
年八月二十二日)发表的《闲话》中说:“无锡是中国的模范县”。
  〔15〕 杨荫榆(?—1938) 江苏无锡人,曾留学美国,一九二四年任北京女
子师范大学校长。她依附北洋军阀,压迫学生,是当时推行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奴化教育
的代表人物之一。
  〔16〕 “犯而不校” 这是孔丘弟子曾参的话,见《论语·泰伯》。
  〔17〕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摩西的话,见《旧约·申命记》: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
  〔18〕 “投石下井” 俗作“落井下石”,语出唐代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
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
也。”林语堂在《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及费厄泼赖》一文中说:“不肯下井投
石即带有费厄泼赖之意”。
  〔19〕 “请君入瓮” 是唐朝酷吏周兴的故事,见《资治通鉴》卷二○四则天后天
授二年:“或告文昌右丞周兴与丘神崔通谋,太后命来俊臣鞫之,俊臣与兴方推事对食,谓
兴曰:‘囚多不承,当为何法?’兴曰:‘此甚易耳!取大瓮,以炭四周炙之,令囚入中,
何事不承!’俊臣乃索大瓮,火围如兴法,因起谓兴曰:‘有内状推兄,请兄入此瓮!’兴
惶恐叩头服罪。”
  〔20〕 “党同伐异” 语见《后汉书·党锢传序》。意思是纠合同伙,攻击异己。
陈西滢曾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三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二日)的《闲话》中用此
语影射攻击鲁迅:“中国人是没有是非的。……凡是同党,什么都是好的,凡是异党,什么
都是坏的。”同时又标榜他们自己:“在‘党同伐异’的社会里,有人非但攻击公认的仇敌
,还要大胆的批评自己的朋友。”
  〔21〕 “婆理” 对“公理”而言,陈西滢等人在女师大风潮中,竭力为杨荫榆辩
护,后又组织“教育界公理维持会”,反对女师大复校。
  这里所说的“绅士们”,即指他们。参看《华盖集·“公理”的把戏》。
  〔22〕 清流 指东汉末年的太学生郭泰、贾彪和大臣李膺、陈蕃等人。他们联合起
来批评朝政,暴露宦官集团的罪恶,于汉桓帝延熹九年(166)为宦官所诬陷,以结党为
乱的罪名遭受捕杀,十余年间,先后四次被杀戮、充军和禁锢的达七八百人,史称“党锢之
祸”。东林,指明末的东林党。主要人物有顾宪成、高攀龙等。他们聚集在无锡东林书院讲
学,议论时政,批评人物,对舆论影响很大。在朝的一部分比较正直的官吏,也和他们互通
声色,形成了一个以上层知识分子为主的政治集团。明天启五年(1625)他们为宦官魏
忠贤所屠杀,被害者数百人。
  〔23〕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语见朱熹在《中庸》第十三章的注文。
  〔24〕 燧人氏 我国传说中最早钻木取火的人,远古的“三皇”
  之一。
  〔25〕 “求仁得仁又何怨” 语见《论语·述而》。
  〔26〕 刘百昭 湖南武冈人,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一九二五年八
月,章士钊解散女师大,另立女子大学,派刘百昭前往筹办,刘于二十二日雇用流氓女丐殴
打女师大学生,并将她们强拉出校。
  〔27〕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女师大学生斗争胜利,宣告复校,仍回原址上课。这时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四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九日)发表的《闲话》中
,说了这里所引的话,鼓动女子大学学生占据校舍,破坏女师大复校。
写在《坟》后面
  在听到我的杂文已经印成一半的消息的时候,我曾经写了几行题记,寄往北京去。当时
想到便写,写完便寄,到现在还不满二十天,早已记不清说了些甚么了。今夜周围是这么寂
静,屋后面的山脚下腾起野烧的微光;南普陀寺〔1〕还在做牵丝傀儡戏,时时传来锣鼓声
,每一间隔中,就更加显得寂静。电灯自然是辉煌着,但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
的心,我似乎有些后悔印行我的杂文了。我很奇怪我的后悔;这在我是不大遇到的,到如今
,我还没有深知道所谓悔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这心情也随即逝去,杂文当然仍在印行,
只为想驱逐自己目下的哀愁,我还要说几句话。
  记得先已说过:这不过是我的生活中的一点陈迹。如果我的过往,也可以算作生活,那
么,也就可以说,我也曾工作过了。但我并无喷泉一般的思想,伟大华美的文章,既没有主
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不过我曾经尝得,失望无论大小,是一种苦味,所以
几年以来,有人希望我动动笔的,只要意见不很相反,我的力量能够支撑,就总要勉力写几
句东西,给来者一些极微末的欢喜。人生多苦辛,而人们有时却极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
一点笔墨,给多尝些孤独的悲哀呢?于是除小说杂感之外,逐渐又有了长长短短的杂文十多
篇。其间自然也有为卖钱而作的,这回就都混在一处。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就这样地用去了
,也就是做了这样的工作。然而我至今终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比方做土工的罢,做
着做着,而不明白是在筑台呢还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台,也无非要将自己从那上面
跌下来或者显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当然不过是埋掉自己。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
,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过如此,但也为我所十分甘愿的。
  然而这大约也不过是一句话。当呼吸还在时,只要是自己的,我有时却也喜欢将陈迹收
存起来,明知不值一文,总不能绝无眷恋,集杂文而名之曰《坟》,究竟还是一种取巧的掩
饰。刘伶〔2〕喝得酒气熏天,使人荷锸跟在后面,道:死便埋我。虽然自以为放达,其实
是只能骗骗极端老实人的。
  所以这书的印行,在自己就是这么一回事。至于对别人,记得在先也已说过,还有愿使
偏爱我的文字的主顾得到一点喜欢;憎恶我的文字的东西得到一点呕吐,——我自己知道,
我并不大度,那些东西因我的文字而呕吐,我也很高兴的。别的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倘若
硬要说出好处来,那么,其中所介绍的几个诗人的事,或者还不妨一看;最末的论“费厄泼
赖”这一篇,也许可供参考罢,因为这虽然不是我的血所写,却是见了我的同辈和比我年幼
的青年们的血而写的。
  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有时批评说,我的文字是说真话的。这其实是过誉,那原因就因
为他偏爱。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大约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
算完。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
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
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
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也行。但现在我并不。因为,我还没有这样勇敢,那原因就是
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还有一种小缘故,先前也曾屡次声明,就是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
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
点缺陷,到我自己厌倦了,要脱掉了的时候为止。
  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中国大概很
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罢,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
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
  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
在寻求。在寻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而憎恨我的东西如
所谓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铄,所以我说话常不免含胡,中止,心里想:对于偏爱我的读者
的赠献,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个“无所有”。我的译著的印本,最初,印一次是一千,后来
加五百,近时是二千至四千,每一增加,我自然是愿意的,因为能赚钱,但也伴着哀愁,伯
于读者有害,因此作文就时常更谨慎,更踌躇。有人以为我信笔写来,直抒胸臆,其实是不
尽然的,我的顾忌并不少。我自己早知道毕竟不是什么战士了,而且也不能算前驱,就有这
么多的顾忌和回忆。还记得三四年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我手
里,那钱上还带着体温。这体温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写文字时,还常使我怕毒害了这类
的青年,迟疑不敢下笔。我毫无顾忌地说话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罢。但也偶尔想,其实
倒还是毫无顾忌地说话,对得起这样的青年。但至今也还没有决心这样做。
  今天所要说的话也不过是这些,然而比较的却可以算得真实。此外,还有一点余文。
  记得初提倡白话的时候,是得到各方面剧烈的攻击的。后来白话渐渐通行了,势不可遏
,有些人便一转而引为自己之功,美其名曰“新文化运动”。又有些人便主张白话不妨作通
俗之用;又有些人却道白话要做得好,仍须看古书。前一类早已二次转舵,又反过来嘲骂“
新文化”了;后二类是不得已的调和派,只希图多留几天僵尸,到现在还不少。我曾在杂感
上掊击过的。
  新近看见一种上海出版的期刊〔3〕,也说起要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而举例为证的人
名中,其一却是我。这实在使我打了一个寒噤。别人我不论,若是自己,则曾经看过许多旧
书,是的确的,为了教书,至今也还在看。因此耳满目染,影响到所做的白话上,常不免流
露出它的字句,体格来。但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
人气闷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4〕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
。孔孟的书我读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大半也因为懒惰罢,往往自己宽解
,以为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
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当开首改革文章的时候,
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作者,是当然的,只能这样,也需要这样。他的任务,是在有些警觉之后
,喊出一种新声;又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但
仍应该和光阴偕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
。跟着起来便该不同了,倘非天纵之圣,积习当然也不能顿然荡除,但总得更有新气象。
  以文字论,就不必更在旧书里讨生活,却将活人的唇舌作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语言
,更加有生气。至于对于现在人民的语言的穷乏欠缺,如何救济,使他丰富起来,那也是一
个很大的问题,或者也须在旧文中取得若干资料,以供使役,但这并不在我现在所要说的范
围以内,姑且不论。
  我以为我倘十分努力,大概也还能够博采口语,来改革我的文章。但因为懒而且忙,至
今没有做。我常疑心这和读了古书很有些关系,因为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
心里也常有,能否忽而奋勉,是毫无把握的。我常常诅咒我的这思想,也希望不再见于后来
的青年。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5〕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
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古人说,不读书便成愚人,那自然也不错的。然
而世界却正由愚人造成,聪明人决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国的聪明人。现在呢,思想上且
不说,便是文辞,许多青年作者又在古文,诗词中摘些好看而难懂的字面,作为变戏法的手
巾,来装满自己的作品了。我不知这和劝读古文说可有相关,但正在复古,也就是新文艺的
试行自杀,是显而易见的。
  不幸我的古文和白话合成的杂集,又恰在此时出版了,也许又要给读者若干毒害。只是
在自己,却还不能毅然决然将他毁灭,还想借此暂时看看逝去的生活的余痕。惟愿偏爱我的
作品的读者也不过将这当作一种纪念,知道这小小的丘陇中,无非埋着曾经活过的躯壳。待
再经若干岁月,又当化为烟埃,并纪念也从人间消去,而我的事也就完毕了。上午也正在看
古文,记起了几句陆士衡的吊曹孟德文〔6〕,便拉来给我
的这一篇作结——
    既睎古以遗累,信简礼而薄葬。
    彼裘绂于何有,贻尘谤于后王。
    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
    览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
  一九二六,一一,一一,夜。鲁迅。
  〔1〕 南普陀寺 在厦门大学附近。该寺建于唐代开元年间,原名普照寺。
  〔2〕 刘伶 字伯伦,晋代沛国(今安徽宿县)人。《晋书·刘伶传》中说,他“常
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曰:死便埋我。”
  〔3〕 指当时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一般》月刊。关于“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的议
论,见该刊一九二六年十一月第一卷第三号所载明石(朱光潜)《雨天的书》一文,其中说
:“想做好白语文,读若干上品的文言文或且十分必要。现在白话文作者当推胡适之、吴稚
晖、周作人、鲁迅诸先生,而这几位先生的白话文都有得力于古文的处所(他们自己也许不
承认)。”
  〔4〕 庄周(约前369—前286) 战国时宋国人,道家学派代表人物之一,著
作有《庄子》一书。韩非(前280—前233),战国末期韩国人,先秦法家学派代表人
物之一,著作有《韩非子》一书。
  〔5〕 见《青年必读书》,发表在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京报副刊》,后收入《
华盖集》。
  〔6〕 陆机(261—303) 字士衡,奚郡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晋代文学家
。他的吊曹孟德(曹操)文,题为《吊魏武帝文》,是他在晋朝王室的藏书阁中看到了曹操
的《遗令》而作的。曹操在《遗令》中说,他死后不要照古代的繁礼厚葬,葬礼应该简单些
;遗物中的裘(皮衣)绂(印绶)不要分;妓乐仍留在铜雀台按时上祭作乐。陆机这篇吊文
,对曹操临死时仍然眷恋这些表示了一种感慨。
热 风 
  本书收作者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四年所作杂文四十一篇。一九二五年十一月由北京北新
书局初版。
题  记
  现在有谁经过西长安街一带的,总可以看见几个衣履破碎的穷苦孩子叫卖报纸。记得三
四年前,在他们身上偶而还剩有制服模样的残余;再早,就更体面,简直是童子军〔1〕的
拟态。
  那是中华民国八年,即西历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对于山东问题〔2〕的示威
运动以后,因为当时散传单的是童子军,不知怎的竟惹了投机家的注意,童子军式的卖报孩
子就出现了。其年十二月,日本公使小幡酉吉抗议排日运动〔3〕,情形和今年大致相同;
只是我们的卖报孩子却穿破了第一身新衣以后,便不再做,只见得年不如年地显出穷苦。
  我在《新青年》的《随感录》〔4〕中做些短评,还在这前一年,因为所评论的多是小
问题,所以无可道,原因也大都忘却了。但就现在的文字看起来,除几条泛论之外,有的是
对于扶乩,静坐,打拳而发的;有的是对于所谓“保存国粹”而发的;有的是对于那时旧官
僚的以经验自豪而发的;有的是对于上海《时报》的讽刺画而发的〔5〕。记得当时的《新
青年》,是正在四面受敌之中,我所对付的不过一小部分;其他大事,则本志具在,无须我
多言。
  五四运动之后,我没有写什么文字,现在已经说不清是不做,还是散失消灭的了。但那
时革新运动,表面上却颇有些成功,于是主张革新的也就蓬蓬勃勃,而且有许多还就是在先
讥笑,嘲骂《新青年》的人们,但他们却是另起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目:新文化运动。这也
就是后来又将这名目反套在《新青年》身上,而又加以嘲骂讥笑的,正如笑骂白话文的人,
往往自称最得风气之先,早经主张过白话文一样。
  再后,更无可道了。只记得一九二一年中的一篇是对于所谓“虚无哲学”而发的;更后
一年则大抵对于上海之所谓“国学家”而发,不知怎的那时忽而有许多人都自命为国学家了

  自《新青年》出版以来,一切应之而嘲骂改革,后来又赞成改革,后来又嘲骂改革者,
现在拟态的制服早已破碎,显出自身的本相来了,真所谓“事实胜于雄辩”,又何待于纸笔
喉舌的批评。所以我的应时的浅薄的文字,也应该置之不顾,一任其消灭的;但几个朋友却
以为现状和那时并没有大两样,也还可以存留,给我编辑起来了。这正是我所悲哀的。我以
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
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
  但如果凡我所写,的确都是冷的呢?则它的生命原来就没有,更谈不到中国的病证究竟
如何。然而,无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讽刺相去本不及一张纸,对于周围的感受和反应,又大概
是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6〕的;我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太寒冽了,我自说我的话,所
以反而称之曰《热风》。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之夜,鲁迅。
   K   K
  〔1〕 童子军 资产阶级对在学少年儿童进行军事化训练的一种组织。由英国军官贝
登堡于一九○八年创立,不久即流行于各资本主义国家。一九一二年中国开始有这种组织。
五四运动期间,有童子军参加散发传单等活动。
  〔2〕 山东问题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帝国主义国家于一九一九年一月召开分赃
的“巴黎和会”,中国虽作为战胜国被邀参加,但会议在英、美、法等帝国主义操纵下,公
然决议将战败的德国根据一八九八年中德《胶澳租界条约》在我国山东攫取的各种特权,完
全让与日本,而北洋政府竟准备在和约上签字。消息传来,举国愤怒。北京学生在五月四日
首先罢课,集会游行,反对巴黎和会决议,要求惩办亲日派官僚。北京学生的这次斗争,成
为伟大的五四运动的开端。
  〔3〕 小幡酉吉抗议排日运动 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爆发后,中国各地爱国群众纷纷
开展抵制日货运动。日本驻福州领事馆为破坏这个运动,于十一月十五日派出日本浪人和便
衣警察,殴打表演爱国新剧的学生。次日,又打死打伤学生和市民多人,造成引起全国公愤
的福州惨案。日本驻华公使小幡酉吉反而于十二月五日向中国政府外交部提出“抗议”,硬
说“事件责任全在中国”,要求取缔中国人民的反帝爱国运动。小幡酉吉前此曾任日本驻中
国的参赞,一九一五年帮助日本公使日置益和袁世凯订立所谓“二十一条”的条约。
  〔4〕 《随感录》 《新青年》从一九一八年四月第四卷第四号起,发表关于社会和
文化的短评,总题为《随感录》。起初各篇都只标明次第数码,没有单独的篇名,从第五十
六篇起才在总题之下有各篇的题目。作者在《新青年》发表这种短评,是从一九一八年九月
第五卷第三号的《随感录二十五》开始,到一九一九年十一月该刊第六卷第六号的《六十六
 生命的路》为止,共二十七篇,后全部收在本书中。
  〔5〕 这里说的上海《时报》,应为上海《时事新报》,参看本书《随感录四十六》
及其注〔3〕。
  〔6〕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北宋僧人道原《传灯录·蒙山道明》:“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南宋岳珂《侨史·记龙眠海会图》又有“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话。
一九一八年
随感录二十五〔1〕
  我一直从前曾见严又陵〔2〕在一本什么书上发过议论,书名和原文都忘记了。大意是
:“在北京道上,看见许多孩子,辗转于车轮马足之间,很怕把他们碰死了,又想起他们将
来怎样得了,很是害怕。”其实别的地方,也都如此,不过车马多少不同罢了。现在到了北
京,这情形还未改变,我也时时发起这样的忧虑;一面又佩服严又陵究竟是“做”过赫胥黎
《天演论》〔3〕的,的确与众不同:是一个十九世纪末年中国感觉锐敏的人。
  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的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转得大了
,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
  所以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看二十多岁的青年,——他们
大抵有了孩子,尊为爹爹了,——便可以推测他儿子孙子,晓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国的情
形。
  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
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
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中国娶妻早是福气,儿子多也是福气。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气的材料,并非将来的
“人”的萌芽,所以随便辗转,没人管他,因为无论如何,数目和材料的资格,总还存在。
即使偶尔送进学堂,然而社会和家庭的习惯,尊长和伴侣的脾气,却多与教育反背,仍然使
他与新时代不合。大了以后,幸而生存,也不过“仍旧贯如之何”〔4〕,照例是制造孩子
的家伙,不是“人”的父亲,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最看不起女人的奥国人华宁该尔(Otto Weininger)〔5〕曾把女人分
成两大类:一是“母妇”,一是“娼妇”。照这分法,男人便也可以分作“父男”和“嫖男
”两类了。但这父男一类,却又可以分成两种: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第一
种只会生,不会教,还带点嫖男的气息。第二种是生了孩子,还要想怎样教育,才能使这生
下来的孩子,将来成一个完全的人。
  前清末年,某省初开师范学堂的时候,有一位老先生听了,很为诧异,便发愤说,“师
何以还须受教,如此看来,还该有父范学堂了!”这位老先生,便以为父的资格,只要能生

  能生这件事,自然便会,何须受教呢。却不知中国现在,正须父范学堂;这位先生便须
编入初等第一年级。
  因为我们中国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人”之父!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五日北京《新青年》第五卷第三号,署名唐
俟。
  〔2〕 严又陵(1858—1921) 名复,字又陵,又字几道,福建闽侯(今属
福州)人,清末启蒙思想家、翻译家。一八七七年(清光绪三年)被派往英国学习海军,一
八七九年回国后,曾任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等职。甲午(1894)中日战争中国失败后,
他主张变法维新,致力于西方自然科学和资产阶级社会科学思想的介绍,先后翻译了英国赫
胥黎(T.H.Huxley)的《天演论》,亚当·斯密(A.Smith)
  的《原富》,法国孟德斯鸠(C.L.Montesquieu)的《法意》等书,对
当时中国思想界影响很大。但他在戊戌政变以后,政治上日趋保守,一九一五年参加“筹安
会”,拥护袁世凯称帝。鲁迅这里提到的一段话,见于严译孟德斯鸠《法意》第十八卷第二
十五章的译者按语中,原文是:“吾每行都会街巷中,见数十百小儿,蹒跚蹀躞于车轮马足
间,辄为芒背,非虑其倾跌也,念三十年后,国民为如何众耳。呜呼,支那真不易为之国也
!”
  〔3〕 这里所说“做”《天演论》,是说严复翻译《天演论》,不是完全忠实地依照
原文的意思。当时严复自己也把他的工作叫做“达颁”,而不称为翻译。他在该书的《译例
言》中说:“词句之间,时有所操到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倍本文。题曰达
颁,不云笔译”《天演论》,严复于一八九五年翻译的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论文
》前两篇的题名,一八九八年由湖北沔阳卢氏木刻印行。
  〔4〕 “仍旧贯如之何” 语见《论语·先进》:“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
贯,如之何?何必改作!’”
  〔5〕 华宁该尔(1880—1903) 奥地利人,仇视女性主义者。他在一九○
三年出版的《性与性格》一书中,力图证明妇女的地位应该低于男子。
三 十 三〔1〕
  现在有一班好讲鬼话的人,最恨科学,因为科学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许
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讲鬼话的人的对头。于是讲鬼话的人,便须想一个方法排除他。
  其中最巧妙的是捣乱。先把科学东扯西拉,羼进鬼话,弄得是非不明,连科学也带了妖
气:例如一位大官〔2〕做的卫生哲
学,里面说——
  “吾人初生之一点,实自脐始,故人之根本在脐。……
  故脐下腹部最为重要,道书所以称之曰丹田。”
  用植物来比人,根须是胃,脐却只是一个蒂,离了便罢,有什么重要。但这还不过比喻
奇怪罢了,尤其可怕的是——“精神能影响于血液,昔日德国科布博士发明霍乱(虎列拉)
病菌,有某某二博士反对之,取其所培养之病菌,一口吞入,而竟不病。”
  据我所晓得的,是Koch博士〔3〕发见(查出了前人未知的事物叫发见,创出了前
人未知的器具和方法才叫发明)了真虎列拉菌;别人也发见了一种,Koch说他不是,把
他的菌吞了,后来没有病,便证明了那人所发见的,的确不是病菌。如今颠倒转来,当作“
精神能改造肉体”的例证,岂不危险已极么?
  捣乱得更凶的,是一位神童做的《三千大千世界图说》〔4〕。
  他拿了儒,道士,和尚,耶教的糟粕,乱作一团,又密密的插入鬼话。他说能看见天上
地下的情形,他看见的“地球星”,虽与我们所晓得的无甚出入,一到别的星系,可是五花
八门了。因为他有天眼通〔5〕,所以本领在科学家之上。他先说
道——
  “今科学家之发明,欲观天文则用天文镜……然犹不能持此以观天堂地狱也。究之学问
之道如大海然,万不可入海饮一滴水,即自足也。”
  他虽然也分不出发见和发明的不同,论学问却颇有理。但学问的大海,究竟怎样情形呢
?他说——“赤精天……有毒火坑,以水晶盖压之。若遇某星球将坏之时,即去某星球之水
晶盖,则毒火大发,焚毁民物。”
  “众星……大约分为三种,曰恒星,行星,流星。……
  据西学家言,恒星有三十五千万,以小子视之,不下七千万万也。……行星共计一百千
万大系。……流星之多,倍于行星。……其绕日者,约三十三年一周,每秒能行六十五里。

  “日面纯为大火。……因其热力极大,人不能生,故太阳星君居焉。”
  其余怪话还多;但讲天堂的远不及六朝方士的《十洲记》〔6〕,讲地狱的也不过钞袭
《玉历钞传》〔7〕。这神童算是糟了!另外还有感慨的话,说科学害了人。上面一篇“嗣
汉六十二代天师正一真人张元旭”的序文,尤为单刀直入,明明白白道出——“自拳匪假托
鬼神,致招联军之祸,几至国亡种灭,识者痛心疾首,固已极矣。又适值欧化东渐,专讲物
质文明之秋,遂本科学家世界无帝神管辖,人身无魂魄轮回之说,奉为国是,俾播印于人人
脑髓中,自是而人心之敬畏绝矣。敬畏绝而道德无根柢以发生矣!放僻邪侈,肆无忌惮,争
权夺利,日相战杀,其祸将有甚于拳匪者!
  ……”
  这简直说是万恶都由科学,道德全靠鬼话;而且与其科学,不如拳匪〔8〕了。从前的
排斥外来学术和思想,大抵专靠皇帝;自六朝至唐宋,凡攻击佛教的人,往往说他不拜君父
,近乎造反。现在没有皇帝了,却寻出一个“道德”的大帽子,看他何等利害。不提防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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