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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7 鲁迅(现代)
”,“监生陆万龄至请以忠贤配孔子”。
  〔9〕 “绑急票” 旧时盗匪把人劫走,强迫被劫者的家属在一定限期内用钱赎回,
称为“绑票”。限期很短的称为“绑急票”。
  〔10〕 “内言不出于阃” 语见《礼记·曲礼》:“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
。”阃,即妇女所居内室的门限。“男女授受不亲”,语见《孟子·离娄》。
  〔11〕 李自成(1606—1645) 陕西米脂人,明末农民起义领袖。
  他于崇祯二年(1629)起义,后被推为闯王。曾提出“均田免赋”的口号,部队纪
律严明,受到广大人民的拥护。崇祯十七年(1644)一月在西安建立大顺国。同年三月
攻入北京。后明将吴三桂勾引清兵入关,李兵败退出北京。清顺治二年(1645)在湖北
通山县九宫山被地主武装杀害。
寡 妇 主 义〔1〕
  范源廉〔2〕先生是现在许多青年所钦仰的;各人有各人的意思,我当然无从推度那些
缘由。但我个人所叹服的,是在他当前清光绪末年,首先发明了“速成师范”。一门学术而
可以速成,迂执的先生们也许要觉得离奇罢;殊不知那时中国正闹着“教育荒”,所以这正
是一宗急赈的款子。半年以后,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师资就不在少数了,还带着教育上的各种
主义,如军国民主义,尊王攘夷主义〔3〕之类。在女子教育,则那时候最时行,常常听到
嚷着的,是贤母良妻主义。
  我倒并不一定以为这主义错,愚母恶妻是谁也不希望的。
  然而现在有几个急进的人们,却以为女子也不专是家庭中物,因而很攻击中国至今还钞
了日本旧刊文来教育自己的女子的谬误。人们真容易被听惯的讹传所迷,例如近来有人说:
谁是卖国的,谁是只为子孙计的。于是许多人也都这样说。其实如果真能卖国,还该得点更
大的利,如果真为子孙计,也还算较有良心;现在的所谓谁者,大抵不过是送国,也何尝想
到子孙。这贤母良妻主义也不在例外,急进者虽然引以为病,而事实上又何尝有这么一回事
;所有的,不过是“寡妇主义”罢了。
  这“寡妇”二字,应该用纯粹的中国思想来解释,不能比附欧,美,印度或亚剌伯的;
倘要翻成洋文,也决不宜意译或神译,只能译音:Kuofuism。
  我生以前不知道怎样,我生以后,儒教却已经颇“杂”了:
  “奉母命权作道场”〔4〕者有之,“神道设教”〔5〕者有之,佩服《文昌帝君功过
格》〔6〕者又有之,我还记得那《功过格》,是给“谈人闺阃”者以很大的罚。我未出户
庭,中国也未有女学校以前不知道怎样,自从我涉足社会,中国也有了女校,却常听到读书
人谈论女学生的事,并且照例是坏事。有时实在太谬妄了,但倘若指出它的矛盾,则说的听
的都大不悦,仇恨简直是“若杀其父兄”〔7〕。这种言动,自然也许是合于“儒行”〔8
〕的罢,因为圣道广博,无所不包;或者不过是小节,不要紧的。
  我曾经也略略猜想过这些谣诼的由来:反改革的老先生:
  色情狂气味的幻想家,制造流言的名人,连常识也没有或别有作用的新闻访事和记者,
被学生赶走的校长高教员,谋做校长的教育家,跟着一犬而群吠的邑犬〔9〕……。但近来
却又发见了一种另外的,是:“寡妇”或“拟寡妇”的校长及舍监〔10〕。
  这里所谓“寡妇”,是指和丈夫死别的;所谓“拟寡妇”,是指和丈夫生离以及不得已
而抱独身主义的。
  中国的女性出而在社会上服务,是最近才有的,但家族制度未曾改革,家务依然纷繁,
一经结婚,即难于兼做别的事。于是社会上的事业,在中国,则大抵还只有教育,尤其是女
子教育,便多半落在上文所说似的独身者的掌中。这在先前,是道学先生所占据的,继而以
顽固无识等恶名失败,她们即以曾受新教育,曾往国外留学,同是女性等好招牌,起而代之
。社会上也因为她们并不与任何男性相关,又无儿女系累,可以专心于神圣的事业,便漫然
加以信托。但从此而青年女子之遭灾,就远在于往日在道学先生治下之上了。
  即使是贤母良妻,即使是东方式,对于夫和子女,也不能说可以没有爱情。爱情虽说是
天赋的东西,但倘没有相当的刺戟和运用,就不发达。譬如同是手脚,坐着不动的人将自己
的和铁匠挑夫的一比较,就非常明白。在女子,是从有了丈夫,有了情人,有了儿女,而后
真的爱情才觉醒的;否则,便潜藏着,或者宽会萎落,甚且至于变态。所以托独身者来造贤
母良妻,简直是请盲人骑瞎马上道,更何论于能否适合现代的新潮流。自然,特殊的独身的
女性,世上也并非没有,如那过去的有名的数学家Sophie Kowalewsky〔
11〕,现在的思想家Ellen Key〔12〕等;但那是一则欲望转了向,一则思想
已经透澈的。然而当学士会院以奖金表彰Kowalewsky的学术上的名誉时,她给朋
友的信里却有这样的话:“我收到各方面的贺信。运命的奇异的讥刺呀,我从来没有感到过
这样的不幸。”
  至于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上常不免发生变化,有着执拗猜
疑阴险的性质者居多。欧洲中世的教士,日本维新前的御殿女中(女内侍),中国历代的宦
官,那冷酷险狠,都超出常人许多倍。别的独身者也一样,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状也就大变
,觉得世事都无味,人物都可憎,看见有些天真欢乐的人,便生恨恶。尤其是因为压抑性欲
之故,所以于别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羡,因而妒嫉。其实这也是势所必至的事:
为社会所逼迫,表面上固不能不装作纯洁,但内心却终于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牵掣,不自主地
蠢动着缺憾之感的。
  然而学生是青年,只要不是童养媳或继母治下出身,大抵涉世不深,觉得万事都有光明
,思想言行,即与此辈正相反。此辈倘能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本来就可以了解的。然而天
下所多的是愚妇人,那里能想到这些事;始终用了她多年炼就的眼光,观察一切:见一封信
,疑心是情书了;闻一声笑,以为是怀春了;只要男人来访,就是情夫;为什么上公园呢,
总该是赴密约。被学生反对,专一运用这种策略的时候不待言,虽在平时,也不免如此。加
以中国本是流言的出产地方,“正人君子”也常以这些流言作谈资,扩势力,自造的流言尚
且奉为至宝,何况是真出于学校当局者之口的呢,自然就更有价值地传布起来了。
  我以为在古老的国度里,老于世故者和许多青年,在思想言行上,似乎有很远的距离,
倘观以一律的眼光,结果即往往谬误。譬如中国有许多坏事,各有专名,在书籍上又偏多关
于它的别名和隐语。当我编辑周刊时,所收的文稿中每有直犯这些别名和隐语的;在我,是
向来避而不用。但细一查考,作者实茫无所知,因此也坦然写出;其咎却在中国的坏事的别
名隐语太多,而我亦太有所知道,疑虑及避忌。看这些青年,仿佛中国的将来还有光明;但
再看所谓学士大夫,却又不免令人气塞。他们的文章或者古雅,但内心真是干净者有多少。
即以今年的士大夫的文言而论,章士钊呈文〔13〕中的“荒学逾闲恣为无忌”,“两性衔
接之机缄缔构”,“不受检制竟体忘形”,“谨愿者尽丧所守”等……可谓臻或黩之极致了
。但其实,被侮辱的青年学生们是不懂的;即使仿佛懂得,也大概不及我读过一些古文者的
深切地看透作者的居心。
  言归正传罢。因为人们因境遇而思想性格能有这样不同,所以在寡妇或拟寡妇所办的学
校里,正当的青年是不能生活的。青年应当天真烂漫,非如她们的阴沉,她们却以为中邪了
;青年应当有朝气,敢作为,非如她们的萎缩,她们却以为不安本分了:都有罪。只有极和
她们相宜,——说得冠冕一点罢,就是极其“婉顺”的,以她们为师法,使眼光呆滞,面肌
固定,在学校所化成的阴森的家庭里屏息而行,这才能敷衍到毕业;拜领一张纸,以证明自
己在这里被多年陶冶之余,已经失了青春的本来面目,成为精神上的“未字先寡”〔14〕
的人物,自此又要到社会上传布此道去了。
  虽然是中国,自然也有一些解放之机,虽然是中国妇女,自然也有一些自立的倾向;所
可怕的是幸而自立之后,又转而凌虐还未自立的人,正如童养媳一做婆婆,也就像她的恶姑
一样毒辣。我并非说凡在教育界的独身女子,一定都得去配一个男人,无非愿意她们能放开
思路,再去较为远大地加以思索;一面,则希望留心教育者,想到这事乃是一个女子教育上
的大问题,而有所挽救,因为我知道凡有教育学家,是决不肯说教育是没有效验的。大约中
国此后这种独身者还要逐渐增加,倘使没有善法补救,则寡妇主义教育的声势,也就要逐渐
浩大,许多女子,都要在那冷酷险狠的陶冶之下,失其活泼的青春,无法复活了。全国受过
教育的女子,无论已嫁未嫁,有夫无夫,个个心如古井,脸若严霜,自然倒也怪好看的罢,
但究竟也太不像真要人模样地生活下去了;为他帖身的使女,亲生的女儿着想,倒是还在其
次的事。
  我是不研究教育的,但这种危害,今年却因为或一机会,深切地感到了,所以就趁《妇
女周刊》〔15〕征文的机会,将我的所感说出。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日《京报》附刊《妇女周刊》周年纪念
特号。
  〔2〕 范源廉(1874—1934) 字静生,湖南湘阴人。清末曾在日本创设速
成法政、师范诸科,民国以后曾任北洋政府内务总长、教育总长、北京师范大学校长等职。
一九二五年春,因师大经费不足辞校长职,该校学生会曾发动挽留运动。作者这里说他为“
现在许多青年所钦仰”,大概即指此事。
  〔3〕 军国民主义 也叫军国主义。它主张扩充军备,使国内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教
育都为对外扩张的军事目的服务;从“明治维新”时开始,日本的资产阶级和封建势力便合
力推行军国主义的教育。
  尊王攘夷主义,在我国春秋时代称拥护周王室、排斥异族为尊王攘夷。
  它传入日本后成为一种封建性的改良主义思想:尊王,即拥护以天皇为首的中央集权政
府而削弱幕府权力;攘夷,即抵抗外来侵略。但其后即转化为对内专制,对外侵略,成为日
本帝国主义的特点之一。下文的贤母良妻主义,是当时在日本和别的国家流行的一种资产阶
级女子教育思想。
  〔4〕 “奉母命权作道场” 清代梁章钜《楹联丛话》卷一:“陆稼书先生从祀文庙
,初议时,或以先生家中曾延僧讽诵为疑。其后人出先生手书厅事一联云:‘读儒书不奉佛
教,遵母命权作道场’。议乃定。”作者引用这句话是指当时一般兼信佛教的道学家。
  〔5〕 “神道设教” 封建统治阶级利用迷信以欺骗人民的一种方法。见《周易·观
卦》:“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章士钊在任段祺瑞执政府教育总长时,曾认为这
种做法也有理由,他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十七号(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再疏解车
军义》一文中说:“故神道设教,圣人不得已而为之。”
  〔6〕 《文昌帝君功过格》 据迷信传说,晋时四川梓潼人张亚死后成神,掌管人间
功名禄籍,称为“文昌帝君”。《功过格》是一种宣传封建道德、带有浓厚迷信性质的所谓
劝善书。它将人们的言行列为十类,分别善恶,各定若干功过,要人们逐日根据自己的言行
记录功过,用这种方法劝人为善以积所谓“阴德”。《功过格》的“敬慎”类“言语过格”
中有这样一条:“谈人闺阃五十过。”
  〔7〕 “若杀其父兄” 语见《孟子·梁惠王》。
  〔8〕 “儒行” 儒家理想中的道德行为。《礼记》有《儒行》篇,详细记载孔丘回
答鲁哀公所问关于儒者道德行为的言论。
  〔9〕 邑犬 即乡里中的狗。《楚辞·九章·抽思》:“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
”这里说的“跟着一大而群吠的邑犬”,指不辨是非的盲从的人们。
  〔10〕 这里的“寡妇”或“拟寡妇”的校长及舍监,是指当时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
长杨荫榆和舍监秦竹平一类人。舍监,是当时学校里管理寄宿学生生活的职员。
  〔11〕 Sophie Kowalewsky 索菲娅·科瓦列夫斯卡雅(185
0—获得巴黎科学院的保尔丹奖金。她还写有剧本《为幸福而斗争》、小说《女虚无主义者
》等。
  〔12〕 Ellen Key 爱伦·凯(1849—1926),瑞典思想家、女
权运动者。著有《儿童之世纪》、《爱情与伦理》等。
  〔13〕 章士钊呈文 指章士钊的《停办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呈文》。
  作者所引的文句,都是呈文中污辱女学生的词语。或黩,即轻薄玩弄的意思。见《汉书
·枚乘传》:“或黩贵幸。”
  〔14〕 “未字先寡” 即在未许婚时心情就已同寡妇一样。旧时女子许婚叫“字”。
  〔15〕 《妇女周刊》 当时北京《京报》的附刊之一。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蔷薇社编
辑。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日创刊,至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共出五十期,同年十二月二
十日周年纪念特号发行后停刊。
  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1〕
一 解  题
  《语丝》五七斯上语堂〔2〕先生曾经讲起“费厄泼赖”(fair
 play)〔3〕,以为此种精神在中国最不易得,我们只好努力鼓
  励又谓不“打落水狗”,即足以补充“费厄泼赖”的意义。我不懂英文,因此也不明这
字的函义究竟怎样,如果不“打落水狗”也即这种精神之一体,则我却很想有所议论。但题
目上不直书“打落水狗”者,乃为回避触目起见,即并不一定要在头上强装“义角”〔4〕
之意。总而言之,不过说是“落水狗”未始不可打,或者简直应该打而已。
  二 论“落水狗”有三种,大都在可打之列今之论者,常将“打死老虎”与“打落水狗
”相提并论,以为都近于卑怯〔5〕。我以为“打死老虎”者,装怯作勇,颇含滑稽,虽然
不免有卑怯之嫌,却怯得令人可爱。至于“打落水狗”,则并不如此简单,当看狗之怎样,
以及如何落水而定。
  考落水原因,大概可有三种:(1)狗自己失足落水者,(2)别人打落者,(3)亲
自打落者。倘遇前二种,便即附和去打,自然过于无聊,或者竟近于卑怯;但若与狗奋战,
亲手打其落水,则虽用竹竿又在水中从而痛打之,似乎也非已甚,不得与前二者同论。
  听说刚勇的拳师,决不再打那已经倒地的敌手,这实足使我们奉为楷模。但我以为尚须
附加一事,即敌手也须是刚勇的斗士,一败之后,或自愧自悔而不再来,或尚须堂皇地来相
报复,那当然都无不可。而于狗,却不能引此为例,与对等的敌手齐观,因为无论它怎样狂
嗥,其实并不解什么“道义”;况且狗是能浮水的,一定仍要爬到岸上,倘不注意,它先就
耸身一摇,将水点洒得人们一身一脸,于是夹着尾巴逃走了。但后来性情还是如此。老实人
将它的落水认作受洗,以为必已忏悔,不再出而咬人,实在是大错而特错的事。
  总之,倘是咬人之狗,我觉得都在可打之列,无论它在岸上或在水中。
  三 论叭儿狗尤非打落水里,
又从而打之不可
  叭儿狗一名哈吧狗,南方却称为西洋狗了,但是,听说倒是中国的特产,在万国赛狗会
里常常得到金奖牌,《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狗照相上,就很有几匹是咱们中国的叭儿狗。
这也是一种国光。但是,狗和猫不是仇敌么?它却虽然是狗,又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
,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6〕似的脸来。
因此也就为阔人,太监,太太,小姐们所钟爱,种子绵绵不绝。它的事业,只是以伶俐的皮
毛获得贵人豢养,或者中外的娘儿们上街的时候,脖子上拴了细链于跟在脚后跟。
  这些就应该先行打它落水,又从而打之;如果它自坠入水,其实也不妨又从而打之,但
若是自己过于要好,自然不打亦可,然而也不必为之叹息。叭儿狗如可宽容,别的狗也大可
不必打了,因为它们虽然非常势利,但究竟还有些像狼,带着野性,不至于如此骑墙。
  以上是顺便说及的话,似乎和本题没有大关系。
  四 论不“打落水狗”是误人子弟的总之,落水狗的是否该打,第一是在看它爬上岸了
之后的态度。
  狗性总不大会改变的,假使一万年之后,或者也许要和现在不同,但我现在要说的是现
在。如果以为落水之后,十分可怜,则害人的动物,可怜者正多,便是霍乱病菌,虽然生殖
得快,那性格却何等地老实。然而医生是决不肯放过它的。
  现在的官僚和土绅士或洋绅士,只要不合自意的,便说是赤化,是共产;民国元年以前
稍不同,先是说康党,后是说革党〔7〕,甚至于到官里去告密,一面固然在保全自己的尊
荣,但也未始没有那时所谓“以人血染红顶子”〔8〕之意。可是革命终于起来了,一群臭
架子的绅士们,便立刻皇皇然若丧家之狗,将小辫子盘在头顶上。革命党也一派新气,——
绅士们先前所深恶痛绝的新气,“文明”得可以;说是“咸与维新”〔9〕了,我们是不打
落水狗的,听凭它们爬上来罢。于是它们爬上来了,伏到民国二年下半年,二次革命〔10
〕的时候,就突出来帮着袁世凯咬死了许多革命人,中国又一天一天沉入黑暗里,一直到现
在,遗老不必说,连遗少也还是那么多。这就因为先烈的好心,对于鬼蜮的慈悲,使它们繁
殖起来,而此后的明白青年,为反抗黑暗计,也就要花费更多更多的气力和生命。
  秋瑾〔11〕女士,就是死于告密的,革命后暂时称为“女侠”,现在是不大听见有人
提起了。革命一起,她的故乡就到了一个都督,——等于现在之所谓督军,——也是她的同
志:王金发〔12〕。他捉住了杀害她的谋主〔13〕,调集了告密的案卷,要为她报仇。
然而终于将那谋主释放了,据说是因为已经成了民国,大家不应该再修旧怨罢。但等到二次
革命失败后,王金发却被袁世凯的走狗枪决了,与有力的是他所释放的杀过秋瑾的谋主。
  这人现在也已“寿终正寝”了,但在那里继续跋扈出没着的也还是这一流人,所以秋瑾
的故乡也还是那样的故乡,年复一年,丝毫没有长进。从这一点看起来,生长在可为中国模
范的名城〔14〕里的杨荫榆〔15〕女士和陈西滢先生,真是洪福齐天。
  五 论塌台人物不当与“落水狗”相提并论“犯而不校”〔16〕是恕道,“以眼还眼
以牙还牙”〔17〕是直道。
  中国最多的却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但是,这其实是老实人自己讨苦吃。
  俗语说:“忠厚是无用的别名”,也许太刻薄一点罢,但仔细想来,却也觉得并非唆人
作恶之谈,乃是归纳了许多苦楚的经历之后的警句。譬如不打落水狗说,其成因大概有二:
  一是无力打;二是比例错。前者且勿论;后者的大错就又有二:一是误将塌台人物和落
水狗齐观,二是不辨塌台人物又有好有坏,于是视同一律,结果反成为纵恶。即以现在而论
,因为政局的不安定,真是此起彼伏如转轮,坏人靠着冰山,恣行无忌,一旦失足,忽而乞
怜,而曾经亲见,或亲受其噬啮的老实人,乃忽以“落水狗”视之,不但不打,甚至于还有
哀矜之意,自以为公理已伸,侠义这时正在我这鱼。殊不知它何尝真是落水,巢窟是早已造
好的了,食料是早经储足的了,并且都在租界里。虽然有时似乎受伤,其实并不,至多不过
是假装跛脚,聊以引起人们的恻隐之心,可以从容避匿罢了。他日复来,仍旧先咬老实人开
手,“投石下井”〔18〕,无所不为,寻起原因来,一部分就正因为老实人不“打落水狗
”之故。所以,要是说得苛刻一点,也就是自家掘坑自家埋,怨天尤人,全是错误的。
  六 论现在还不能一味“费厄”
  仁人们或者要问:那么,我们竟不要“费厄泼赖”么?我可以立刻回答:当然是要的,
然而尚早。这就是“请君入瓮”〔19〕法。虽然仁人们未必肯用,但我还可以言之成理。
土绅士或洋绅士们不是常常说,中国自有特别国情,外国的平等自由等等,不能适用么?我
以为这“费厄泼赖”也是其一。否则,他对你不“费厄”,你却对他去“费厄”,结果总是
自己吃亏,不但要“费厄”而不可得,并且连要不“费厄”而亦不可得。所以要“费厄”,
最好是首先看清对手,倘是些不配承受“费厄”的,大可以老实不客气;待到它也“费厄”
了,然后再与它讲“费厄”不迟。
  这似乎很有主张二重道德之嫌,但是也出于不得已,因为倘不如此,中国将不能有较好
的路。中国现在有许多二重道德,主与奴,男与女,都有不同的道德,还没有划一。要是对
“落水狗”和“落水人”独独一视同仁,实在未免太偏,太早,正如绅士们之所谓自由平等
并非不好,在中国却微嫌太早一样所以倘有人要普遍施行“费厄泼赖”精神,我以为至少须
俟所谓“落水狗”者带有人气之后。但现在自然也非绝不可行,就是,有如上文所说:要看
清对手。而且还要有等差,即“费厄”必视对手之如何而施,无论其怎样落水,为人也则帮
之,为狗也则不管之,为坏狗也则打之。一言以蔽之:“党同伐异”〔20〕而已矣。
  满心“婆理”〔21〕而满口“公理”的绅士们的名言暂且置之不论不议之列,即使真
心人所大叫的公理,在现今的中国,也还不能救助好人,甚至于反而保护坏人。因为当坏人
得志,虐待好人的时候,即使有人大叫公理,他决不听从,叫喊仅止于叫喊,好人仍然受苦
。然而偶有一时,好人或稍稍噘起,则坏人本该落水了,可是,真心的公理论者又“勿报复
”呀,“仁恕”呀,“勿以恶抗恶”呀……的大嚷起来。这一次却发生实效,并非空嚷了:
好人正以为然,而坏人于是得救。但他得救之后,无非以为占了便宜,何尝改悔;并且因为
是早已营就三窟,又善于钻谋的,所以不多时,也就依然声势赫奕,作恶又如先前一样。这
时候,公理论者自然又要大叫,但这回他却不听你了。
  但是,“疾恶太严”,“操之过急”,汉的清流和明的东林〔22〕,却正以这一点倾
败,论者也常常这样责备他们。殊不知那一面,何尝不“疾善如仇”呢?人们却不说一句话
。假使此后光明和黑暗还不能作彻底的战斗,老实人误将纵恶当作宽容,一味姑息下去,则
现在似的混沌状态,是可以无穷无尽的。
  七 论“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23〕中国人或信中医或信西医,现在较大的
城市中往往并有两种医,使他们各得其所。我以为这确是极好的事。倘能推而广之,怨声一
定还要少得多,或者天下意可以臻于郅治。例如民国的通礼是鞠躬,但若有人以为不对的,
就独使他磕头。
  民国的法律是没有笞刑的,倘有人以为肉刑好,则这人犯罪时就特别打屁股。碗筷饭菜
,是为今人而设的,有愿为燧人氏〔24〕以前之民者,就请他吃生肉;再造几千间茅屋,
将在大宅子里仰慕尧舜的高士都拉出来,给住在那里面;反对物质文明的,自然更应该不使
他衔冤坐汽车。这样一办,真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25〕,我们的耳根也就可以清净
许多罢。
  但可惜大家总不肯这样办,偏要以己律人,所以天下就多事。“费厄泼赖”尤其有流弊
,甚至于可以变成弱点,反给恶势力占便宜。例如刘百昭殴曳女师大学生〔26〕,《现代
评论》上连屁也不放,一到女师大恢复,陈西滢鼓动女大学生占据校舍时,却道“要是她们
不肯走便怎样呢?你们总不好意思用强力把她们的东西搬走了罢?”〔27〕殴而且拉,而
且搬,是有刘百昭的先例的,何以这一回独独“不好意思”?这就因为给他嗅到了女师大这
一面有些“费厄”气味之故。但这“费厄”却又变成弱点,反而给人利用了来替章士钊的“
遗泽”保镳。
八 结  末
  或者要疑我上文所言,会激起新旧,或什么两派之争,使恶感更深,或相持更烈罢。但
我敢断言,反改革者对于改革者的毒害,向来就并未放松过,手段他厉害也已经无以复加了
。只有改革者却还在睡梦里,总是吃亏,因而中国也总是没有改革,自此以后,是应该改换
些态度和方法的。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期。
  〔2〕 林语堂(1895—1976) 福建龙溪人,作家。早年留学美国、德国,
曾任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厦门大学文科主任,《语丝》撰稿人之一。当时与
鲁迅有交往,后因立场志趣日益歧异而断交。三十年代,他在上海主编《论语》、《人间世
》、《宇宙风》等杂志,以自由主义者的姿态,提倡“性灵”、“幽默”,为国民党反动统
治粉饰太平。他在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语丝》第五十七期发表《插论语丝的文体——
稳健、骂人、及费厄泼赖》一文,其中说“‘费厄泼赖’精神在中国最不易得,我们也只好
努力鼓励,中国‘泼赖’的精神就很少,更谈不到‘费厄’,惟有时所谓不肯‘下井投石’
即带有此义。骂人的人却不可没有这一样条件,能驾人,也须能挨骂。且对于失败者不应再
施攻击,因为我们所攻击的在于思想非在人,以今日之段祺瑞、章士钊为例,我们便不应再
攻击其个人。”
  〔3〕 “费厄泼赖” 英语Fair play的音译,原为体育比赛和其他竞技所
用的术语,意思是光明正大的比赛,不用不正当的手段。英国资产阶级曾有人提倡将这种精
神用于社会生活和党派斗争中,认为这是每一个资产阶级绅士应有的涵养和品德,并自称英
国是一个费厄泼赖的国度。但实际上,这不过是资产阶级用以掩盖自己的丑恶和麻痹人民群
众的一个漂亮口号。
  〔4〕 “义角” 即假角。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五十三期(一九二五年十二
月十二日)《闲话》中攻击鲁迅说:“花是人人爱好的,魔鬼是人人厌恶的。然而因为要取
好于众人,不惜在花瓣上加上颜色,在鬼头上装上义角,我们非但觉得无聊,还有些嫌它肉
麻。”
  意思是说:鲁迅的文章为读者所欢迎,是因为鲁迅为了讨好读者而假装成一个战斗者。
  〔5〕 指吴稚晖、周作人、林语堂等人。吴稚晖在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一日《京报副刊
》发表的《官欤——共产党欤——吴稚晖欤》一文中说:现在批评章士钊,“似乎是打死老
虎”。周作人在同月七日《语丝》五十六期的《失题》中则说:“打‘落水狗’(吾乡方言
,即‘打死老虎’之意)也是不大好的事。……一旦树倒猢狲散,更从哪里去找这班散了的
,况且在平地上追赶猢狲,也有点无聊卑劣。”林语堂在《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
、及费厄泼赖》一文中赞同周作人的意见,认为这正足以补充“‘费厄泼赖’的意义”。
  〔6〕 “中庸之道” 儒家学说。《论语·雍也》:“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宋代朱熹注:“中者,无过无不及之名;庸,平常也。……
  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7〕 康党 指曾经参加和赞成康有为等发动变法维新的人。革党,即革命党,指参
加和赞成反清革命的人。
  〔8〕 “以人血染红顶子” 清朝官服用不同质料和颜色的帽顶子来区分官阶的高低
,最高的一品官是用红宝石或红珊瑚珠作帽顶子。清末的官僚和绅士常用告密和捕杀革命党
人作为升官的手段,所以当时有“以人血染红顶子”的说法。
  〔9〕 “咸与维新” 语见《尚书·胤征》:“歼厥渠魁,胁从罔治,旧染污俗,咸
与维新。”原意是对一切受恶习影响的人都给以弃旧从新的机会。这里指辛亥革命时革命派
与反动势力妥协,地主官僚等乘此投机的现象。
  〔10〕 二次革命 指一九一三年七月孙中山发动的讨伐袁世凯的战争。与辛亥革命
相对而言,故称“二次革命”。在讨袁军发动之前和失败之后,袁世凯曾指使他的走狗杀害
了不少革命者。
  〔11〕 秋瑾(1879?—1907) 字璇卿,号竞雄,别号鉴湖女侠,浙江绍
兴人。一九○四年留学日本,积极参加留日学生的革命活动,先后加入光复会、同盟会。一
九○六年春回国,一九○七年在绍兴主持大通师范学堂,组织光复军,和徐锡麟准备在浙、
皖两省同时起义。徐锡麟起事失败后,她于同年七月十三日被清政府逮捕,十五日凌晨被杀
害于绍兴轩亭口。
  〔12〕 王金发(1882—1915) 浙江嵊县人,原是浙东洪门会党平阳党的
首领,后加入光复会。辛亥革命后任绍兴军政分府都督,二次革命后于一九一五年七月被袁
世凯的走狗浙江都督朱瑞杀害于杭州。
  〔13〕 谋主 据本文所述情节,是指当时绍兴的大地主章介眉。
  他在作浙江巡抚增韫的幕僚时,极力怂恿掘毁西湖边上的秋瑾墓。辛亥革命后因贪污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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