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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79 鲁迅(现代)
  〔9〕 打棚 上海方言,开玩笑的意思。
驵田诚一墓记〔1〕
  君以一九三○年三月至沪,出纳图书,既勤且谨,兼修绘事,斐然有成。中遭艰巨,笃
行靡改,扶危济急,公私两全。越三三年七月,因病归国休养,方期再造,展其英才,而药
石无灵,终以不起,年仅二十有八。呜呼,昊天难测,蕙荃早摧,晔晔青春,永门必玄壤,
忝居友列,衔哀记焉。
  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二日,会稽鲁迅撰。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驵田诚一(1905—1934),日本人,内山书店职员。参看本书《后记》。
弄堂生意古今谈〔1〕
  “薏米杏仁莲心粥!”
  “玫瑰白糖伦教糕!”
  “虾肉馄饨面!”
  “五香茶叶蛋!”
  这是四五年前,闸北一带弄堂内外叫卖零食的声音,假使当时记录了下来,从早到夜,
恐怕总可以有二三十样。居民似乎也真会化零钱,吃零食,时时给他们一点生意,因为叫声
也时时中止,可见是在招呼主顾了。而且那些口号也真漂亮,不知道他是从“晚明文选”或
“晚明小品”里找过词汇的呢,还是怎么的,实在使我似的初到上海的乡下人,一听到就有
馋涎欲滴之概,“薏米杏仁”而又“莲心粥”,这是新鲜到连先前的梦里也没有想到的。但
对于靠笔墨为生的人们,却有一点害处,假使你还没有练到“心如古井”,就可以被闹得整
天整夜写不出什么东西来。
  现在是大不相同了。马路边上的小饭店,正午傍晚,先前为长衫朋友所占领的,近来已
经大抵是“寄沉痛于幽闲”〔2〕;老主顾呢,坐到黄包车夫的老巢的粗点心店里面去了。
至于车夫,那自然只好退到马路边沿饿肚子,或者幸而还能够咬侉饼。弄堂里的叫卖声,说
也奇怪,竟也和古代判若天渊,卖零食的当然还有,但不过是橄榄或馄饨,却很少遇见那些
“香艳肉感”的“艺术”的玩意了。嚷嚷呢,自然仍旧是嚷嚷的,只要上海市民存在一日,
嚷嚷是大约决不会停止的。然而现在却切实了不少:麻油,豆腐,润发的刨花,晒衣的竹竿
;方法也有改进,或者一个人卖袜,独自作歌赞叹着袜的牢靠。或者两个人共同卖布,交互
唱歌颂扬着布的便宜。但大概是一直唱着进来,直达弄底,又一直唱着回去,走出弄外,停
下来做交易的时候,是很少的。
  偶然也有高雅的货色:果物和花。不过这是并不打算卖给中国人的,所以他用洋话:
  “Ringo,Banana,Appulu-u,Appulu-u-u!”〔3〕
“Hana 呀 Hana-a-a!Ha-a-na-a-a!”〔4〕也不大有洋人买

  间或有算命的瞎子,化缘的和尚进弄来,几乎是专攻娘姨们的,倒还是他们比较的有生
意,有时算一命,有时卖掉一张黄纸的鬼画符。但到今年,好像生意也清淡了,于是前天竟
出现了大布置的化缘。先只听得一片鼓钹和铁索声,我正想做“超现实主义”的语录体诗〔
5〕,这么一来,诗思被闹跑了,寻声看去,原来是一个和尚用铁钩钩在前胸的皮上,钩柄
系有一丈多长的铁索,在地上拖着走进弄里来,别的两个和尚打着鼓和钹。但是,那些娘姨
们,却都把门一关,躲得一个也不见了。这位苦行的高僧,竟连一个铜子也拖不去。
  事后,我探了探她们的意见,那回答是:“看这样子,两角钱是打发不走的。”
  独唱,对唱,大布置,苦肉计,在上海都已经赚不到大钱,一面固然足征洋场上的“人
心浇薄”,但一面也可见只好去“复兴农村”〔6〕了,唔。
  四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五月上海《漫画生活》月刊第九期,署名康郁。
  〔2〕 “寄沉痛于幽闲” 这是林语堂的话。周作人的《五秩自寿诗》于《人间世》
创刊号(一九三四年四月)发表后,林语堂随即在四月二十六日《申报·自由谈》发表了《
周作人诗读法》一文,其中说:“昨得周先生与《人间世》稿,内附短简云:‘……得刘大
杰先生来信,谓读拙诗不禁凄然泪下,此种看法,吾甚佩服。’吾复周先生信,虽无存稿,
大意如下:‘……此诗自是如此看法,寄沉痛于幽闲,但世间俗人太多,外间颇有訾议,听
之可也。’”
  〔3〕 Ringo 日语“林檎”(苹果)的语音。Banana,日语“香蕉”的
语音。Appulu,日语外来词“苹果”的语音。
  〔4〕 Hana,日语“花”的语音。
  〔5〕 “超现实主义”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开始流行于西欧的一种反现实主义的文艺
流派。语录体,我国古代一种记录传道、授业时的问答口语而不重修饰的文体。这里是对林
语堂的讽刺,当时林语堂提倡脱离现实的“幽默”、“性灵”文学和语录体诗文。
  〔6〕 “复兴农村” 一九三三年五月间国民党政府成立了农村复兴委员会,发起所
谓农村复兴运动。这是国民党政府用来掩盖他们对农村的剥削和缓和农民的反抗斗争的一个
政治骗局。
不应该那么写〔1〕
  凡是有志于创作的青年,第一个想到的问题,大概总是“应该怎样写?”现在市场上陈
列着的“小说作法”,“小说法程”之类,就是专掏这类青年的腰包的。然而,好像没有效
,从“小说作法”学出来的作者,我们至今还没有听到过。有些青年是设法去问已经出名的
作者,那些答案,还很少见有什么发表,但结果是不难推想而知的:不得要领。这也难怪,
因为创作是并没有什么秘诀,能够交头接耳,一句话就传授给别一个的,倘不然,只要有这
秘诀,就真可以登广告,收学费,开一个三天包成文豪学校了。以中国之大,或者也许会有
罢,但是,这其实是骗子。
  在不难推想而知的种种答案中,大概总该有一个是“多看大作家的作品”。这恐怕也很
不能满文学青年的意,因为太宽泛,茫无边际——然而倒是切实的。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
,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
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写”的。
  这“不应该那么写”,如何知道呢?惠列赛耶夫〔2〕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答
复着这问题——
  “应该这么写,必须从大作家们的完成了的作品去
  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在
这里,简直好像艺术家在对我们用实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对我们这样说——‘
你看——哪,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这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在这里,还得加些渲
染,使形象更加显豁些。’”
  这确是极有益处的学习法,而我们中国却偏偏缺少这样的教材。近几年来,石印的手稿
是有一些了,但大抵是学者的著述或日记。也许是因为向来崇尚“一挥而就”,“文不加点
”的缘故罢,又大抵是全本干干净净,看不出苦心删改的痕迹来。取材于外国呢,则即使精
通文字,也无法搜罗名作的初版以至改定版的各种本子的。
  读书人家的子弟熟悉笔墨,木匠的孩子会玩斧凿,兵家儿早识刀枪,没有这样的环境和
遗产,是中国的文学青年的先天的不幸。
  在没奈何中,想了一个补救法:新闻上的记事,拙劣的小说,那事件,是也有可以写成
一部文艺作品的,不过那记事,那小说,却并非文艺——这就是“不应该这样写”的标本。
只是和“应该那样写”,却无从比较了。
  四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六月《文学》月刊第四卷第六号“文学论坛”栏,
署名洛。
  〔2〕 惠列赛耶夫(BDBDBepecaeK,1867—1945) 一译魏烈萨?颍樟骷遥难缆奂摇?
  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1〕新近的上海的报纸,报告着因为日本的汤岛〔2〕,孔子的
圣庙落成了,湖南省主席何键〔3〕将军就寄赠了一幅向来珍藏的孔子的画像。老实说,中
国的一般的人民,关于孔子是怎样的相貌,倒几乎是毫无所知的。自古以来,虽然每一县一
定有圣庙,即文庙,但那里面大抵并没有圣像。凡是绘画,或者雕塑应该崇敬的人物时,一
般是以大于常人为原则的,但一到最应崇敬的人物,例如孔夫子那样的圣人,却好像连形象
也成为亵冫卖,反不如没有的好。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孔夫子没有留下照相来,自然不能
明白真正的相貌,文献中虽然偶有记载,但是胡说白道也说不定。若是从新雕塑的话,则除
了任凭雕塑者的空想而外,毫无办法,更加放心不下。于是儒者们也终于只好采取“全部,
或全无”的勃兰特〔4〕式的态度了。
  然而倘是画像,却也会间或遇见的。我曾经见过三次:一次是《孔子家语》〔5〕里的
插画;一次是梁启超〔6〕氏亡命日本时,作为横滨出版的《清议报》上的卷头画,从日本
倒输入中国来的;还有一次是刻在汉朝墓石上的孔子见老子的画像。说起从这些图画上所得
的孔夫子的模样的印象来,则这位先生是一位很瘦的老头子,身穿大袖口的长袍子,腰带上
插着一把剑,或者腋下挟着一枝杖,然而从来不笑,非常威风凛凛的。假使在他的旁边侍坐
,那就一定得把腰骨挺的笔直,经过两三点钟,就骨节酸痛,倘是平常人,大约总不免急于
逃走的了。
  后来我曾到山东旅行。在为道路的不平所苦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我们的孔夫子。一想起
那具有俨然道貌的圣人,先前便是坐着简陋的车子,颠颠簸簸,在这些地方奔忙的事来,颇
有滑稽之感。这种感想,自然是不好的,要而言之,颇近于不敬,倘是孔子之徒,恐怕是决
不应该发生的。但在那时候,怀着我似的不规矩的心情的青年,可是多得很。
  我出世的时候是清朝的末年,孔夫子已经有了“大成至圣文宣王”〔7〕这一个阔得可
怕的头衔,不消说,正是圣道支配了全国的时代。政府对于读书的人们,使读一定的书,即
四书和五经〔8〕;使遵守一定的注释;使写一定的文章,即所谓“八股文”〔9〕;并且
使发一定的议论。然而这些千篇一律的儒者们,倘是四方的大地,那是很知道的,但一到圆
形的地球,却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和四书上并无记载的法兰西和英吉利打仗而失败了。不知
道为了觉得与其拜着孔夫子而死,倒不如保存自己们之为得计呢,还是为了什么,总而言之
,这回是拚命尊孔的政府和官僚先就动摇起来,用官帑大翻起洋鬼子的书籍来了。属于科学
上的古典之作的,则有侯失勒的《谈天》,雷侠儿的《地学浅释》,代那的《金石识别》〔
10〕,到现在也还作为那时的遗物,间或躺在旧书铺子里。
  然而一定有反动。清末之所谓儒者的结晶,也是代表的大学士徐桐〔11〕氏出现了。
他不但连算学也斥为洋鬼子的学问;他虽然承认世界上有法兰西和英吉利这些国度,但西班
牙和葡萄牙的存在,是决不相信的,他主张这是法国和英国常常来讨利益,连自己也不好意
思了,所以随便胡诌出来的国名。他又是一九○○年的有名的义和团的幕后的发动者,也是
指挥者。但是义和团完全失败,徐桐氏也自杀了。政府就又以为外国的政治法律和学问技术
颇有可取之处了。我的渴望到日本去留学,也就在那时候。达了目的,入学的地方,是嘉纳
先生所设立的东京的弘文学院〔12〕;在这里,三泽力太郎先生教我水是养气和轻气所合
成,山内繁雄先生教我贝壳里的什么地方其名为“外套”。这是有一天的事情。学监大久保
先生集合起大家来,说:因为你们都是孔子之徒,今天到御茶之水〔13〕的孔庙里去行礼
罢!我大吃了一惊。现在还记得那时心里想,正因为绝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所以到日本
来的,然而又是拜么?一时觉得很奇怪。而且发生这样感觉的,我想决不止我一个人。
  但是,孔夫子在本国的不遇,也并不是始于二十世纪的。
  孟子批评他为“圣之时者也”〔14〕,倘翻成现代语,除了“摩登圣人”实在也没有
别的法。为他自己计,这固然是没有危险的尊号,但也不是十分值得欢迎的头衔。不过在实
际上,却也许并不这样子。孔夫子的做定了“摩登圣人”是死了以后的事,活着的时候却是
颇吃苦头的。跑来跑去,虽然曾经贵为鲁国的警视总监〔15〕,而又立刻下野,失业了;
并且为权臣所轻蔑,为野人所嘲弄,甚至于为暴民所包围,饿扁了肚子。
  弟子虽然收了三千名,中用的却只有七十二,然而真可以相信的又只有一个人。有一天
,孔夫子愤慨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16〕从这消极的打算上
,就可以窥见那消息。然而连这一位由,后来也因为和敌人战斗,被击断了冠缨,但真不愧
为由呀,到这时候也还不忘记从夫子听来的教训,说道“君子死,冠不免”〔17〕,一面
系着冠缨,一面被人砍成肉酱了。连唯一可信的弟子也已经失掉,孔子自然是非常悲痛的,
据说他一听到这信息,就吩咐去倒掉厨房里
的肉酱云。〔18〕
  孔夫子到死了以后,我以为可以说是运气比较的好一点。
  因为他不会噜苏了,种种的权势者便用种种的白粉给他来化妆,一直抬到吓人的高度。
但比起后来输入的释迦牟尼〔19〕来,却实在可怜得很。诚然,每一县固然都有圣庙即文
庙,可是一副寂寞的冷落的样子,一般的庶民,是决不去参拜的,要去,则是佛寺,或者是
神庙。若向老百姓们问孔夫子是什么人,他们自然回答是圣人,然而这不过是权势者的留声
机。他们也敬惜字纸,然而这是因为倘不敬惜字纸,会遭雷殛的迷信的缘故;南京的夫子庙
固然是热闹的地方,然而这是因为另有各种玩耍和茶店的缘故。虽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
贼子惧〔20〕,然而现在的人们,却几乎谁也不知道一个笔伐了的乱臣贼子的名字。说到
乱臣贼子,大概以为是曹操,但那并非圣人所教,却是写了小说和剧本的无名作家所教的。
  总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
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然而对于圣庙,那些权势者也不过一时的热心。因为尊孔
的时候已经怀着别样的目的,所以目的一达,这器具就无用,如果不达呢,那可更加无用了
。在三四十年以前,凡有企图获得权势的人,就是希望做官的人,都是读“四书”和“五经
”,做“八股”,别一些人就将这些书籍和文章,统名之为“敲门砖”。这就是说,文官考
试一及第,这些东西也就同时被忘却,恰如敲门时所用的砖头一样,门一开,这砖头也就被
抛掉了。孔子这人,其实是自从死了以后,也总是当着“敲门砖”的差使的。
  一看最近的例子,就更加明白。从二十世纪的开始以来,孔夫子的运气是很坏的,但到
袁世凯〔21〕时代,却又被从新记得,不但恢复了祭典,还新做了古怪的祭服,使奉祀的
人们穿起来。跟着这事而出现的便是帝制。然而那一道门终于没有敲开,袁氏在门外死掉了
。余剩的是北洋军阀,当觉得渐近末路时,也用它来敲过另外的幸福之门。盘据着江苏和浙
江,在路上随便砍杀百姓的孙传芳〔22〕将军,一面复兴了投壶之礼;钻进山东,连自己
也数不清金钱和兵丁和姨太太的数目了的张宗昌〔23〕将军,则重刻了《十三经》,而且
把圣道看作可以由肉体关系来传染的花柳病一样的东西,拿一个孔子后裔的谁来做了自己的
女婿。然而幸福之门,却仍然对谁也没有开。
  这三个人,都把孔夫子当作砖头用,但是时代不同了,所以都明明白白的失败了。岂但
自己失败而已呢,还带累孔子也更加陷入了悲境。他们都是连字也不大认识的人物,然而偏
要大谈什么《十三经》之类,所以使人们觉得滑稽;言行也太不一致了,就更加令人讨厌。
既已厌恶和尚,恨及袈裟,而孔夫子之被利用为或一目的的器具,也从新看得格外清楚起来
,于是要打倒他的欲望,也就越加旺盛。所以把孔子装饰得十分尊严时,就一定有找他缺点
的论文和作品出现。即使是孔夫子,缺点总也有的,在平时谁也不理会,因为圣人也是人,
本是可以原谅的。然而如果圣人之徒出来胡说一通,以为圣人是这样,是那样,所以你也非
这样不可的话,人们可就禁不住要笑起来了。五六年前,曾经因为公演了《子见南子》〔2
4〕这剧本,引起过问题,在那个剧本里,有孔夫子登场,以圣人而论,固然不免略有欠稳
重和呆头呆脑的地方,然而作为一个人,倒是可爱的好人物。但是圣裔们非常愤慨,把问题
一直闹到官厅里去了。因为公演的地点,恰巧是孔夫子的故乡,在那地方,圣裔们繁殖得非
常多,成着使释迦牟尼和苏格拉第〔25〕都自愧弗如的特权阶级。然而,那也许又正是使
那里的非圣裔的青年们,不禁特地要演《子见南子》的原因罢。
  中国的一般的民众,尤其是所谓愚民,虽称孔子为圣人,却不觉得他是圣人;对于他,
是恭谨的,却不亲密。但我想,能像中国的愚民那样,懂得孔夫子的,恐怕世界上是再也没
有的了。不错,孔夫子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的方法,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
想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这就是“礼不下庶人”〔26〕。成为权势者们
的圣人,终于变了“敲门砖”,实在也叫不得冤枉。和民众并无关系,是不能说的,但倘说
毫无亲密之处,我以为怕要算是非常客气的说法了。不去亲近那毫不亲密的圣人,正是当然
的事,什么时候都可以,试去穿了破衣,赤着脚,走上大成殿去看看罢,恐怕会像误进上海
的上等影戏院或者头等电车一样,立刻要受斥逐的。谁都知道这是大人老爷们的物事,虽是
“愚民”,却还没有愚到这步田地的。
  四月二十九日。
   C   C
  〔1〕 本篇是作者用日文写的,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六月号日本《改造》月刊。中
译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七月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杂文》月刊第二号,题为《孔夫子在现
代中国》。参看本书《后记》。
  〔2〕 汤岛 东京的街名,建有日本最大的孔庙“汤岛圣堂”。该庙于一九二三年被
烧毁,一九三五年四月重建落成时国民党政府曾派代表专程前往“参谒”。
  〔3〕 何键(1887—1956) 字芸樵,湖南醴陵人,国民党军阀。
  当时任国民党湖南省政府主席。
  〔4〕 勃兰特 易卜生的诗剧《勃兰特》中的人物。“全部,或全无”,是他所信奉
的一句格言。
  〔5〕 《孔子家语》 原书二十七卷,久佚,今本为三国魏王肃所辑,十卷。内容是
关于孔子言行的记载,大都辑自《论语》、《左传》、《国语》、《礼记》等书。
  〔6〕 梁启超(1873—1929) 号任公,广东新会人,清末维新运动领导人
之一。戊戌政变后逃亡日本。《清议报》是他在日本横滨发行的旬刊,一八九八年十二月创
刊;内容鼓吹君主立宪、保皇反后(保救光绪皇帝,反对那拉太后),一九○一年十二月出
至一百期停刊。
  〔7〕 “大成至圣文宣王” 唐开元二十七年(739)追谥孔子为“文宣王”,元
大德十一年(1307)又加谥为“大成至圣文宣王”。
  〔8〕 四书 指《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北宋时程颢、程颐特别
推崇《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南宋朱熹又将这两篇和《论语》《孟子》合在一
起,撰写《四书章句集注》,自此便有了“四书”这个名称。五经,即《诗经》、《尚书》
、《礼记》、《周易》、《春秋》的合称,汉武帝时始有此称。
  〔9〕 “八股文” 明清科举考试制度所规定的一种公式化的文体,它用“四书”、
“五经”中的文句命题,每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
分构成。后四部分是主体,每一部分有两股相比偶的文字,合共八股,所以叫做八股文。
  〔10〕 侯失勒(FDWDHerschel,1792—1871) 通译赫歇耳,
英国天文学家、物理学家。《谈天》的中译本共十八卷,附表一卷,出版于一八五九年。雷
侠儿(CDLyell,1797—1875),通译赖尔,英国地质学家。《地学浅释》?闹幸氡竟踩司恚霭嬗谝话似咭荒辍4牵ǎ蔇DDDana,1813—1895)?ㄒ氲つ桑拦刂恃Ъ摇⒖笪镅Ъ摇!督鹗侗稹返闹幸氡竟彩恚奖恚霭嬗谝话
似咭荒辍?
  〔11〕 徐桐(1819—1900) 汉军正蓝旗人,清末顽固派官僚。光绪间官
至大学士。他反对维新变法,出于维护清朝统治的目的,他又曾利用义和团势力,围攻外国
使馆。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时自缢死。
  〔12〕 弘文学院 一所专门为中国留学生设立的学习日语和基础课的预备学校。校
址在东京牛搡区西五轩町。创办人为嘉纳治五郎(1860—1938),学监为大久保高
明。
  〔13〕 御茶之水 日本东京的地名。汤岛圣堂即在御茶之水车站附近。
  〔14〕 “圣之时者也” 语见《孟子·万章》。
  〔15〕 警视总监 日本主管警察工作的最高长官。孔丘曾一度任鲁国的司寇,掌管
刑狱,相当于日本的这一官职。
  〔16〕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等句,见《论语·公冶长》。桴,用竹木编的筏子
。由,孔子的弟子仲由,即子路。
  〔17〕 “君子死,冠不免” 语见《左传》哀公十五年:“石乞、盂敌子路,以
戈击之,断缨。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
  〔18〕 关于孔丘因子路战死而倒掉肉酱的事,见《孔子家语·子贡问》:“子路…
…仕于卫,卫有蒯聩之难……既而卫使至,曰:‘子路死焉。’夫子哭之于中庭……进使者
而问故,使者曰:‘醢之矣。’遂令左右皆覆醢,曰:‘吾何忍食此!’”
  〔19〕 释迦牟尼(Sakyamuni,约前565—前486) 原古印度北部
迦毗罗卫国净饭王的儿子,后出家修道,成为佛教创始人。佛教于西汉末年开始传入我国。
  〔20〕 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语出《孟子·滕文公》。
  〔21〕 袁世凯 参看本卷第128页注〔3〕。他曾于一九一四年二月通令全国“
祭孔”,公布《崇圣典例》,同年九月二十八日他率领各部总长和一批文武官员,穿着新制
的古祭服,在北京孔庙举行祀孔典礼。
  〔22〕 孙传芳(1885—1935) 山东历城人,北洋直系军阀。当他盘踞东
南五省时,为了提倡复古,于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在南京举行投壶古礼。投壶,古代宴会时
的一种娱乐,宾主依次投矢壶中,负者饮酒。《礼记·投壶》孔颖达注引郑玄的话,说投壶
是“主人与客燕饮讲论才艺之礼”。
  〔23〕 张宗昌(1881—1932) 山东掖县人,北洋奉系军阀。一九二五年
他任山东督军时提倡尊孔读经。
  〔24〕 《子见南子》 林语堂作的独幕剧,发表于《奔流》第一卷第六期(一九二
八年十一月)。一九二九年山东曲阜第二师范学校学生排演此剧时,当地孔氏族人以“公然
侮辱宗祖孔子”为由,联名向国民党政府教育部提出控告,结果该校校长被调职。参看《集
外集拾遗补编·关于〈子见南子〉》。
  〔25〕 苏格拉第(Sokrates,前469—前399) 古希腊哲学家,保
守的奴隶主贵族的思想代表。
  〔26〕 “礼不下庶人” 语见《礼记·曲礼》。
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文
有怎样的区别?〔1〕
——答文学社问
  这试题很难解答。
  因为唐代传奇,是至今还有标本可见的,但现在之所谓六朝小说,我们所依据的只是从
《新唐书艺文志》〔2〕以至清《四库书目》〔3〕的判定,有许多种,在六朝当时,却并
不视为小说。例如《汉武故事》,《西京杂记》,《搜神记》,《续齐谐记》〔4〕等,直
至刘颁的《唐书经籍志》〔5〕,还属于史部起居注和杂传类里的。那时还相信神仙和鬼神
,并不以为虚造,所以所记虽有仙凡和幽明之殊,却都是史的一类。
  况且从晋到隋的书目,现在一种也不存在了,我们已无从知道那时所视为小说的是什么
,有怎样的形式和内容。现存的惟一最早的目录只有《隋书经籍志》〔6〕,修者自谓“远
览马史班书,近观王阮志录”,也许尚存王俭〔7〕《今书七志》,阮孝绪〔8〕《七录》
的痕迹罢,但所录小说二十五种中,现存的却只有《燕丹子》〔9〕和刘义庆撰《世说》合
刘孝标注〔10〕两种了。
  此外,则《郭子》,《笑林》,殷芸《小说》,《水饰》〔11〕,及当时以为隋代已
亡的《青史子》,《语林》〔12〕等,还能在唐宋类书里遇见一点遗文。
  单从上述这些材料来看,武断的说起来,则六朝人小说,是没有记叙神仙或鬼怪的,所
写的几乎都是人事;文笔是简洁的;材料是笑柄,谈资;但好像很排斥虚构,例如《世说新
语》说裴启《语林》记谢安语不实,〔13〕谢安一说,这书即大损声价云云,就是。
  唐代传奇文可就大两样了:神仙人鬼妖物,都可以随便驱使;文笔是精细,曲折的,至
于被崇尚简古者所诟病;所叙的事,也大抵具有首尾和波澜,不止一点断片的谈柄;而且作
者往往故意显示着这事迹的虚构,以见他想象的才能了。
  但六朝人也并非不能想象和描写,不过他不用于小说,这类文章,那时也不谓之小说。
例如阮籍的《大人先生传》,陶潜的《桃花源记》〔14〕,其实倒和后来的唐代传奇文相
近;就是嵇康的《圣贤高士传赞》〔15〕(今仅有辑本),葛洪的《神仙传》〔16〕,
也可以看作唐人传奇文的祖师的。李公佐作《南柯太守传》,李肇为之赞〔17〕,这就是
嵇康的《高士传》法;陈鸿《长恨传》置白居易的长歌之前〔18〕,元稹的《传》既
录《会真诗》,又举李公垂《歌》之名作结〔19〕,也令人不能不想到《桃花源记》

  至于他们之所以著作,那是无论六朝或唐人,都是有所为的。《隋书经籍志》抄《汉书
艺文志》〔20〕说,以著录小说,比之“询于刍荛”,就是以为虽然小说,也有所为的明
证。不过在实际上,这有所为的范围却缩小了。晋人尚清谈,讲标格,常以寥寥数言,立致
通显,所以那时的小说,多是记载畸行隽语的《世说》一类,其实是借口舌取名位的入门书
。唐以诗文取士,但也看社会上的名声,所以士子入京应试,也须豫先干谒名公,呈献诗文
,冀其称誉,这诗文叫作“行卷”。
  诗文既滥,人不欲观,有的就用传奇文,来希图一新耳目,获得特效了,于是那时的传
奇文,也就和“敲门砖”很有关系。
  但自然,只被风气所推,无所为而作者,却也并非没有的。
  五月三日。
  〔1〕 本篇最初印入《文学百题》一书。
  文学社,即《文学》月刊社。《文学》月刊,傅东华、郑振铎编,一九三三年七月创刊
,一九三六年七月第七卷起由王统照接编,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停刊,上海生活书店出版。该
社曾拟定有关文学的问题一百个,分别约人撰稿,编成《文学百题》,于一九三五年七月由
生活书店出版。
  〔2〕 《新唐书·艺文志》 《新唐书》系宋代欧阳修等撰。其中《艺文志》四卷,
是古代到唐代的书籍的目录。
  〔3〕 《四库书目》 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和《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参看本卷
第59页注〔11〕、第139页注〔3〕。
  〔4〕 《汉武故事》 一卷,相传为汉代班固或南朝齐王俭著,所记多系关于汉武帝
的传说。《西京杂记》,六卷,相传为汉代刘歆或晋代葛洪所著,所记都是汉武帝时杂事。
《搜神记》,二十卷,相传为晋代干宝著,内容都是神怪故事。《续齐谐记》,一卷,南朝
梁吴均著,内容也是神怪故事。(按“齐谐”出于《庄子·逍遥游》:“齐谐者,志怪者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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