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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77 鲁迅(现代)
  一九三五年三月五日鲁迅记于上海。
  〔1〕 本篇最初印入《活中国的姿态》。
  《活中国的姿态》,日本内山完造著,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东京学艺书院出版;有尤炳圻
的中文译本,书名改为《一个日本人的中国观》,一九三六年八月开明书店出版。本篇原以
日文写成,由作者自译为中文,参看本书《后记》。
  内山完造(1885—1959) 日本人。一九一三年来华,先经营药品,后在上海
开设内山书店,经售日文书籍。一九二七年十月与鲁迅结识后常有交往,一九四五年回国。
  〔2〕 《支那人气质》 长期旅居中国的美国传教士斯密斯(ADHDSmith,1
845—1932)著,日本有爱江保译本,一八九六年东京博文馆出版。参看《华盖集续
编·马上支日记(七月二日)》。
  〔3〕 指日本安冈秀夫著《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一九二六年四月东京聚芳阁
出版)一书中对中国人的随意诬蔑。该书《耽享乐而淫风炽盛》一篇中甚至说:“彼国人的
嗜笋……也许是因为那挺然翘然的姿势,引起想像来的罢。”参看《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
记(七月二日、四日)》。
  〔4〕 “亲善”、“提携” 一九三五年一月日本外相广田弘毅在议会发表“中日亲
善”、“经济提携”的演说,以欺骗中日人民,蒋介石即就此发表谈话:“此次日本广田外
相在其议会所发表对我国之演词,吾人认为亦具诚意,吾国朝野对此当有深刻之认识……制
裁一切冲动及反日行为。”在这以前,一九三四年五月间日本公使有吉明已经与黄郛在上海
进行“中日亲善”谈判;六月间有吉明又到南京见汪精卫,商谈“中日提携”问题。
“寻开心”〔1〕
  我有时候想到,忠厚老实的读者或研究者,遇见有两种人的文意,他是会吃冤枉苦头的
。一种,是古里古怪的诗和尼采式的短句,以及几年前的所谓未来派的作品。这些大概是用
怪字面,生句子,没意思的硬连起来的,还加上好几行很长的点线。作者本来就是乱写,自
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认真的读者却以为里面有着深意,用心的来研究它,结果是到底莫
名其妙,只好怪自己浅薄。假如你去请教作者本人罢,他一定不加解释,只是鄙夷的对你笑
一笑。这笑,也就愈见其深。
  还有一种,是作者原不过“寻开心”,说的时候本来不当真,说过也就忘记了。当然和
先前的主张会冲突,当然在同一篇文章里自己也会冲突。但是你应该知道作者原以为作文和
吃饭不同,不必认真的。你若认真的看,只能怪自己傻。最近的例子就是悍膂先生的研究语
堂先生为什么会称赞《野叟曝言》〔2〕。不错,这一部书是道学先生的悖慢淫毒心理的结
晶,和“性灵”缘分浅得很,引了例子比较起来,当然会显出这称赞的出人意外。但其实,
恐怕语堂先生之憎“方巾气”,谈“性灵”,讲“潇洒”〔3〕,也不过对老实人“寻开心
”而已,何尝真知道“方巾气”之类是怎么一回事;也许简直连他所称赞的《野叟曝言》也
并没有怎么看。所以用本书和他那别的主张来比较研究,是永久不会懂的。自然,两面非常
不同,这很清楚,但怎么竟至于称赞起来了呢,也还是一个“不可解”。我的意思是以为有
些事情万不要想得太深,想得太忠厚,太老实,我们只要知道语堂先生那时正在崇拜袁中郎
,而袁中郎也曾有过称赞《金瓶梅》的事实,就什么骇异之意也没有了。
  还有一个例子。如读经,在广东,听说是从燕塘军官学校提倡起来的;去年,就有官定
的小学校用的《经训读本》出版,〔4〕给五年级用的第一课,却就是“孔子谓曾子曰:身
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那么,“为国捐躯”是“孝之终”么?并
不然,第三课还有“模范”,是乐正子春述曾子闻诸夫子之说云:“天之所生,地之所养,
无人为大。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不辱其身,可谓全矣。故君
子顷步而弗敢忘孝也。……”
  还有一个最近的例子,就在三月七日的《中华日报》上。
  那地方记的有“北平大学教授兼女子文理学院文史系主任李季谷氏”赞成《一十宣言》
〔5〕原则的谈话,末尾道:“为复兴民族之立场言,教育部应统令设法标榜岳武穆,文天
祥,方孝孺等有气节之名臣勇将,俾一般高官戎将有所法式云”。
  凡这些,都是以不大十分研究为是的。如果想到“全而归之”和将来的临阵冲突,或者
查查岳武穆们的事实,看究竟是怎样的结果,“复兴民族”了没有,那你一定会被捉弄得发
昏,其实也就是自寻烦恼。语堂先生在暨南大学讲演道:
  “……做人要正正经经,不好走入邪道,……一走入邪道,……
  一定失业,……然而,作文,要幽默,和做人不同,要玩玩笑笑,寻开心,……”(据
《芒种》本)〔6〕这虽然听去似乎有些奇特,但其实是很可以启发人的神智的:这“玩玩
笑笑,寻开心”,就是开开中国许多古怪现象的锁的钥匙。
  三月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四月五日《太白》半月刊第二卷第二期,署名杜德
机。
  〔2〕 林语堂在《论语》半月刊第四十期(一九三四年五月一日)
  发表的《语录体举例》中说:“近读《野叟曝言》,知是白话上等文字,见过数段,直
可作修辞学上之妙语举例。”次年一月他又在《人间世》半月刊第十九期的《新年附录:一
九三四年我所爱读的书籍》中举了三本书,第一本即为《野叟曝言》,说它“增加我对儒道
的认识。儒道有什么好处此书可以见到”。不久悍膂(聂绀弩)就在《太白》半月刊第一卷
第十二期(一九三五年三月五日)《谈野叟曝言》一文中,列举该书的“最方巾气”、“不
是性灵”、“否认思想自由”、“心灵不健全”、“白中之文”五点,以为“《野叟曝言》
处处和林语堂先生底主张相反,为甚么林先生还要再三推荐呢?”《野叟曝言》,清代夏敬
渠所著的长篇小说。
  〔3〕 讲“潇洒” 林语堂在《文饭小品》月刊创刊号(一九三五年二月)发表的《
说潇洒》一文中说:“人品与文学同是一种道理。讲潇洒,就是讲骨气,讲性灵,讲才华。

  〔4〕 广东军阀陈济棠于一九三三年间通令全省学校恢复读经,燕塘军事政治学校首
先实行;后来又成立经书编审委员会,编成中小学读本。小学的《经训读本》共二册,广东
省政府教育厅编辑,一九三四年九月商务印书馆出版,供五、六年级之用。这里所引的《读
本》中的课文,“身体发肤”等句,见《孝经·开宗明义章》;“天之所生”等句,见《礼
记·祭义》。
  〔5〕 《一十宣言》 指一九三五年一月十日王新命、何炳松等十教授所发表的“中
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其中说:“在文化的领域中,我们看不见现在的中国了……要使
中国能在文化的领域中抬头,要使中国的政治、社会和思想都具有中国的特征,必须从事于
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李季谷(1895—1968),即李宗武,浙江绍兴人。
  〔6〕 这是林语堂在暨南大学的讲演《做文与做人》中的话,见《芒种》半月刊创刊
号所载曹聚仁的《我和林语堂先生往还的终始》一文。按这篇讲稿曾发表于《论语》半月刊
第五十七期(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但其中并无这里所引的话。《芒种》,刊载杂文、
小品文的半月刊,徐懋庸、曹聚仁主编,一九三五年三月五日创刊,同年十月终刊。
非有复译不可〔1〕
  好像有人说过,去年是“翻译年”〔2〕;其实何尝有什么了不起的翻译,不过又给翻
译暂时洗去了恶名却是真的。
  可怜得很,还只译了几个短篇小说到中国来,创作家就出现了,说它是媒婆,而创作是
处女。〔3〕在男女交际自由的时候,谁还喜欢和媒婆周旋呢,当然没落。后来是译了一点
文学理论到中国来,但“批评家”幽默家之流又出现了,说是“硬译”,“死译”,“好像
看地图”〔4〕,幽默家还从他自己的脑子里,造出可笑的例子来〔5〕,使读者们“开心
”,学者和大师们的话是不会错的,“开心”也总比正经省力,于是乎翻译的脸上就被他们
画上了一条粉。
  但怎么又来了“翻译年”呢,在并无什么了不起的翻译的时候?不是夸大和开心,它本
身就太轻飘飘,禁不起风吹雨打的缘故么?
  于是有些人又记起了翻译,试来译几篇。但这就又是“批评家”的材料了,其实,正名
定分,他是应该叫作“唠叨家”的,是创作家和批评家以外的一种,要说得好听,也可以谓
之“第三种”。他像后街的老虔婆一样,并不大声,却在那里唠叨,说是莫非世界上的名著
都译完了吗,你们只在译别人已经译过的,有的还译过了七八次。
  记得中国先前,有过一种风气,遇见外国——大抵是日本——有一部书出版,想来当为
中国人所要看的,便往往有人在报上登出广告来,说“已在开译,请万勿重译为幸”。他看
得译书好像订婚,自己首先套上约婚戒指了,别人便莫作非分之想。自然,译本是未必一定
出版的,倒是暗中解约的居多;不过别人却也因此不敢译,新妇就在闺中老掉。这种广告,
现在是久不看见了,但我们今年的唠叨家,却正继承着这一派的正统。他看得翻译好像结婚
,有人译过了,第二个便不该再来碰一下,否则,就仿佛引诱了有夫之妇似的,他要来唠叨
,当然罗,是维持风化。但在这唠叨里,他不也活活的画出了自己的猥琐的嘴脸了么?
  前几年,翻译的失了一般读者的信用,学者和大师们的曲说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在翻译
本身也有一个原因,就是常有胡乱动笔的译本。不过要击退这些乱译,诬赖,开心,唠叨,
都没有用处,唯一的好方法是又来一回复译,还不行,就再来一回。譬如赛跑,至少总得有
两个人,如果不许有第二人入场,则先在的一个永远是第一名,无论他怎样蹩脚。所以讥笑
复译的,虽然表面上好像关心翻译界,其实是在毒害翻译界,比诬赖,开心的更有害,因为
他更阴柔。
  而且复译还不止是击退乱译而已,即使已有好译本,复译也还是必要的。曾有文言译本
的,现在当改译白话,不必说了。即使先出的白话译本已很可观,但倘使后来的译者自己觉
得可以译得更好,就不妨再来译一遍,无须客气,更不必管那些无聊的唠叨。取旧译的长处
,再加上自己的新心得,这才会成功一种近于完全的定本。但因言语跟着时代的变化,将来
还可以有新的复译本的,七八次何足为奇,何况中国其实也并没有译过七八次的作品。如果
已经有,中国的新文艺倒也许不至于现在似的沉滞了。
  三月十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四月上海《文学》月刊第四卷第四号“文学论坛”
栏,署名庚。
  〔2〕 “翻译年” 当系一九三五年。《文学》第四卷第一号(一九三五年一月)“
文学论坛”栏载有《今年该是什么年》一文,其中说:
  “过去的一年是‘杂志年’,这好像大家都已承认了。今年该是什么年呢?记得也早已
有人预测过——不,祝愿过——该是‘翻译年’。”
  〔3〕 郭沫若在一九二一年二月《民铎》月刊第二卷第五号发表致该刊编者李石岑的
信中说:“我觉得国内人士只注重媒婆,而不注重处子;只注重翻译,而不注重产生。”认
为“处子应当尊重,媒婆应当稍加遏抑。”
  〔4〕 指梁实秋。他在《新月》第二卷第六、七号合刊(一九二九年九月)发表的《
论鲁迅先生的“硬译”》一文中,指摘鲁迅的翻译是“硬译”、“死译”,并说:“读这样
的书,就如同看地图一般,要伸着手指来寻找句法的线索位置。”参看《二心集·“硬译”
与“文学的阶级性”》。
  〔5〕 指刘半农。他在《中国文法通论》的《四版附言》中,故意将《论语·学而》
中的“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句,按欧化句法排列成几种句式,加以嘲笑
。参看《花边文学·玩笑只当它玩笑(上)》。
论 讽 刺〔1〕
  我们常不免有一种先入之见,看见讽刺作品,就觉得这不是文学上的正路,因为我们先
就以为讽刺并不是美德。但我们走到交际场中去,就往往可以看见这样的事实,是两位胖胖
的先生,彼此弯腰拱手,满面油晃晃的正在开始他们的
扳谈——
  “贵姓?……”
  “敝姓钱。”
  “哦,久仰久仰!还没有请教台甫……”
  “草字阔亭。”
  “高雅高雅。贵处是……?”
  “就是上海……”
  “哦哦,那好极了,这真是……”
  谁觉得奇怪呢?但若写在小说里,人们可就会另眼相看了,恐怕大概要被算作讽刺。有
好些直写事实的作者,就这样的被蒙上了“讽刺家”——很难说是好是坏——的头衔。例如
在中国,则《金瓶梅》写蔡御史的自谦和恭维西门庆道:
  “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还有《儒林外史》写范举人因为守孝
,连象牙筷也不肯用,但吃饭时,他却“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圆子送在嘴里”,和这相
似的情形是现在还可以遇见的;在外国,则如近来已被中国读者所注意了的果戈理的作品,
他那《外套》〔2〕(韦素园译,在《未名丛刊》中)里的大小官吏,《鼻子》〔3〕(许
遐译,在《译文》中)里的绅士,医生,闲人们之类的典型,是虽在中国的现在,也还可以
遇见的。这分明是事实,而且是很广泛的事实,但我们皆谓之讽刺。
  人大抵愿意有名,活的时候做自传,死了想有人分讣文,做行实,甚而至于还“宣付国
史馆立传”。人也并不全不自知其丑,然而他不愿意改正,只希望随时消掉,不留痕迹,剩
下的单是美点,如曾经施粥赈饥之类,却不是全般。“高雅高雅”,他其实何尝不知道有些
肉麻,不过他又知道说过就完,“本传”里决不会有,于是也就放心的“高雅”下去。如果
有人记了下来,不给它消灭,他可要不高兴了。于是乎挖空心思的来一个反攻,说这些乃是
“讽刺”,向作者抹一脸泥,来掩藏自己的真相。但我们也每不免来不及思索,跟着说,“
这些乃是讽刺呀!”上当真可是不浅得很。
  同一例子的还有所谓“骂人”。假如你到四马路去,看见雉妓在拖住人,倘大声说:“
野鸡在拉客”,那就会被她骂你是“骂人”。骂人是恶德,于是你先就被判定在坏的一方面
了;你坏,对方可就好。但事实呢,却的确是“野鸡在拉客”,不过只可心里知道,说不得
,在万不得已时,也只能说“姑娘勒浪〔4〕做生意”,恰如对于那些弯腰拱手之辈,做起
文章来,是要改作“谦以待人,虚以接物”的。——这才不是骂人,这才不是讽刺。
  其实,现在的所谓讽刺作品,大抵倒是写实。非写实决不能成为所谓“讽刺”;非写实
的讽刺,即使能有这样的东西,也不过是造谣和诬蔑而已。
  三月十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四月《文学》月刊第四卷第四号“文学论坛”栏,
署名敖。
  〔2〕 《外套》 中篇小说,韦素园译,《未名丛刊》之一。一九二六年九月出版。
  〔3〕 《鼻子》 中篇小说,鲁迅译,最初发表于《译文》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四
年九月),署名许遐。后收入《译丛补》。
  〔4〕 勒浪 上海方言,“在”的意思。
从“别字”说开去〔1〕
  自从议论写别字〔2〕以至现在的提倡手头字〔3〕,其间的经过,恐怕也有一年多了
,我记得自己并没有说什么话。这些事情,我是不反对的,但也不热心,因为我以为方块字
本身就是一个死症,吃点人参,或者想一点什么方法,固然也许可以拖延一下,然而到底是
无可挽救的,所以一向就不大注意这回事。
  前几天在《自由谈》上看见陈友琴〔4〕先生的《活字与死字》,才又记起了旧事来。
他在那里提到北大招考,投考生写了误字,“刘半农教授作打油诗去嘲弄他,固然不应该”
,但我“曲为之辩,亦大可不必”。那投考生的误字,是以“倡明”为“昌明”,刘教授的
打油诗,是解“倡”为“娼妓”,我的杂感,是说“倡”不必一定作“娼妓”解,自信还未
必是“曲”说;至于“大可不必”之评,那是极有意思的,一个人的言行,从别人看来,“
大可不必”之点多得很,要不然,全国的人们就好像是一个了。
  我还没有明目张胆的提倡过写别字,假如我在做国文教员,学生写了错字,我是要给他
改正的,但一面也知道这不过是治标之法。至于去年的指摘刘教授,却和保护别字微有不同
。(一)我以为既是学者或教授,年龄至少和学生差十年,不但饭菜多吃了万来碗了,就是
每天认一个字,也就要比学生多识三千六百个,比较的高明,是应该的,在考卷里发见几个
错字,“大可不必”飘飘然生优越之感,好像得了什么宝贝一样。况且(二)现在的学校,
科目繁多,和先前专攻八股的私塾,大不相同了,纵使文字不及从前,正也毫不足怪,先前
的不写错字的书生,他知道五洲的所在,原质的名目吗?
  自然,如果精通科学,又擅文章,那也很不坏,但这不能含含胡胡,责之一般的学生,
假使他要学的是工程,那么,他只要能筑堤造路,治河导淮就尽够了,写“昌明”为“倡明
”,误“留学”为“流学”,堤防决不会因此就倒塌的。如果说,别国的学生对于本国的文
字,决不致闹出这样的大笑话,那自然可以归罪于中国学生的偏偏不肯学,但也可以归咎于
先生的不善教,要不然,那就只能如我所说:方块字本身就是一个死症。
  改白话以至提倡手头字,其实也不过一点樟脑针,不能起死回生的,但这就又受着缠不
清的障害,至今没有完。还记得提倡白话的时候,保守者对于改革者的第一弹,是说改革者
不识字,不通文,所以主张用白话。对于这些打着古文旗子的敌军,是就用古书作“法宝”
,这才打退的,以毒攻毒,反而证明了反对白话者自己的不识字,不通文。要不然,这古文
旗子恐怕至今还不倒下。去年曹聚仁先生为别字辩护,战法也是搬古书,弄得文人学士之自
以为识得“正字”者,哭笑不得,因为那所谓“正字”就有许多是别字。这确是轰毁旧营垒
的利器。现在已经不大有人来辩文的白不白——但“寻开心”者除外——字的别不别了,因
为这会引到今文《尚书》〔5〕,骨甲文字〔6〕去,麻烦得很。这就是改革者的胜利——
至于这改革的损益,自然又作别论。
  陈友琴先生的《死字和活字》,便是在这决战之后,重整阵容的最稳的方法,他已经不
想从根本上斤斤计较字的错不错,即别不别了。他只问字的活不活;不活,就算错。他引了
一段何仲英先生的《中国文字学大纲》来做自己的代
表〔7〕——
  “……古人用通借,也是写别字,也是不该。不过积古相沿,一向通行,到如今没有法
子强人改正。假使个个字都能够改正,是《易经》里所说的‘爸父之蛊’。纵使不能,岂可
在古人写的别字以外再加许多别字呢?古人写的别字,通行到如今,全国相同,所以还可以
解得。今人若添写许多别字,各处用各处的方音去写,别省别县的人,就不能懂得了,后来
全国的文字,必定彼此不同,这不是一种大障碍吗?……”
  这头几句,恕我老实的说罢,是有些可笑的。假如我们先不问有没有法子强人改正,自
己先来改正一部古书试试罢,第一个问题是拿什么做“正字”,《说文》,金文,〔8〕骨
甲文,还是简直用陈先生的所谓“活字”呢?纵使大家愿意依,主张者自己先就没法改,不
能“爸父之蛊”〔9〕。所以陈先生的代表的接着的主张是已经错定了的,就一任他错下去
,但是错不得添,以免将来破坏文字的统一。是非不谈,专论利害,也并不算坏,但直白的
说起来,却只是维持现状说而已。
  维持现状说是任何时候都有的,赞成者也不会少,然而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效,因为在实
际上决定做不到。假使古时候用此法,就没有今之现状,今用此法,也就没有将来的现状,
直至辽远的将来,一切都和太古无异。以文字论,则未有文字之时,就不会象形以造“文”
,更不会孳乳而成“字”,〔10〕篆决不解散而为隶,隶更不简单化为现在之所谓“真书
”〔11〕。
  文化的改革如长江大河的流行,无法遏止,假使能够遏止,那就成为死水,纵不干涸,
也必腐败的。当然,在流行时,倘无弊害,岂不更是非常之好?然而在实际上,却断没有这
样的事。回复故道的事是没有的,一定有迁移;维持现状的事也是没有的,一定有改变。有
百利而无一弊的事也是没有的,只可权大小。况且我们的方块字,古人写了别字,今人也写
别字,可见要写别字的病根,是在方块字本身的,别字病将与方块字本身并存,除了改革这
方块字之外,实在并没有救济的十全好方法。
  复古是难了,何先生也承认。不过现状却也维持不下去,因为我们现在一般读书人之所
谓“正字”,其实不过是前清取士的规定,一切指示,都在薄薄的三本所谓“翰苑分书”的
《字学举隅》〔12〕中,但二十年来,在不声不响中又有了一点改变。从古讫今,什么都
在改变,但必须在不声不响中,倘一道破,就一定有窒碍,维持现状说来了,复古说也来了
。这些说头自然也无效。但一时不失其为一种窒碍却也是真的,它能够使一部分的有志于改
革者迟疑一下子,从招潮者变为乘潮者。
  我在这里,要说的只是维持现状说听去好像很稳健,但实际上却是行不通的,史实在不
断的证明着它只是一种“并无其事”:仅在这一些。
  三月二十一日。
   C   C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日上海《芒种》半月刊第一卷第四期,署
名旅隼。
  〔2〕 议论写别字 一九三三年十月,刘半农在《论语》第二十六期发表的《阅卷杂
诗(六首)》,对当年北京大学招考时学生在国文试卷中所写的别字大加嘲弄。鲁迅在同年
十月十六日《申报·自由谈》发表《“感旧”以后(下)》(后收入《准风月谈》),对刘
的这种态度进行了批评;接着曹聚仁就“别字”问题在十月二十二日、二十八日《申报·自
由谈》发表了《谈“别字”》和《再张目一下——续谈别字》两篇文章。
  〔3〕 提倡手头字 一九三五年初,一部分文化教育界人士及杂志社曾发起推行手头
字运动,主张将手头字正式用于出版物,并发表了第一期推行的三百个字。据他们发表的《
推行手头字缘起》说,手头字是“手头上大家都这么写,可是书本上并不这么印”的字。
  〔4〕 陈友琴 安徽南陵人。当时是上海务本女子中学教员。他的《活字与死字》发
表于一九三五年三月十六日、十八日、十九日的《申报·自由谈》。
  〔5〕 今文《尚书》 《尚书》是我国上古历史文件和部分追记古代事迹著作的汇编
,有今文、古文之别:今文《尚书》系汉初伏胜所传,欧阳氏及大小夏侯氏所习,以汉代当
时通行的隶书抄写;古文《尚书》传为汉代孔安国在孔子宅壁中所得,用秦汉以前的古文字
书写(后来流传的古文《尚书》,相传为东晋梅赜伪造)。据《汉书·艺文志》称:“刘向
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文字异者七百有余。”
  〔6〕 骨甲文字 即甲骨文,又称“卜辞”,殷商时代在龟甲和兽骨上所刻记载占卜
情况的文字,一八九九年始于河南安阳(殷代故都)发现,是我国目前所见最早的文字。
  〔7〕 陈友琴在《活字与死字》一文中说:“所谓‘活字’者,就是大多数认识文字
的人所公认的字……识字太多的朋友,搬出许多奇字僻字古字,与实际运用文字的需要全不
相干,我对于这一类的字,一概谥以佳号曰‘死字’。”最后又说:“我觉得我们的同行何
仲英先生(按陈、何当时都是教员)的话,可以做我的代表。”《中国文字学大纲》,一九
二二年二月商务印书馆出版。
  〔8〕 《说文》 《说文解字》的略称。东汉许慎撰,我国第一部系统介绍汉字形、
音、义的著作。金文,又称“钟鼎文”,是殷、周到汉代青铜器上铸刻的记事文字。
  〔9〕 “爸父之蛊” 语见《周易·蛊》初六:“爸父之蛊,有子,考无咎。”三国
时魏国王弼注:“爸父之事,能承先轨,堪其任者也。”
  后称儿子能完成父亲所未竟的事业,因而掩盖了父亲的过错为“爸蛊”。
  〔10〕 关于“文”和“字”的这一解释,原出《说文解字·序目》中,原文是:“
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
。”
  〔11〕 关于篆、隶、“真书”(楷书),参看本卷第105页注〔16〕。
  〔12〕 《字学举隅》 清代龙启瑞编,是一部“辨正通俗文字”的书,分“辨似、
正灼、摘误”三类。此书刻本的字体,系由翰林二十余人分写而成,故称“翰苑分书”。
  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1〕爱伦堡(IliaEhrenburg)〔2〕论法国
的上流社会文学家之后,他说,此外也还有一些不同的人们:“教授们无声无息地在他们的
书房里工作着,实验X光线疗法的医生死在他们的职务上,奋身去救自己的伙伴的渔夫悄然
沉没在大洋里面。
  ……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
  这末两句,真也好像说着现在的中国。然而中国是还有更其甚的呢。手头没有书,说不
清见于那里的了,也许是已经汉译了的日本箭内亘〔3〕氏的著作罢,他曾经一一记述了宋
代的人民怎样为蒙古人所淫杀,俘获,践踏和奴使。然而南宋的小朝廷却仍旧向残山剩水间
的黎民施威,在残山剩水间行乐;逃到那里,气焰和奢华就跟到那里,颓靡和贪婪也跟到那
里。“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若要富,跟着行在卖酒醋。”〔4〕这是当时的百姓提取
了朝政的精华的结语。
  人民在欺骗和压制之下,失了力量,哑了声音,至多也不过有几句民谣。“天下有道,
则庶人不议。”〔5〕就是秦始皇隋炀帝,他会自承无道么?百姓就只好永远箝口结舌,相
率被杀,被奴。这情形一直继续下来,谁也忘记了开口,但也许不能开口。即以前清末年而
论,大事件不可谓不多了:雅片战争,中法战争,中日战争,戊戌政变,义和拳变,八国联
军,以至民元革命。然而我们没有一部像样的历史的著作,更不必说文学作品了。“莫谈国
事”,是我们做小民的本分。
  我们的学者〔6〕也曾说过:要征服中国,必须征服中国民族的心。其实,中国民族的
心,有些是早给我们的圣君贤相武将帮闲之辈征服了的。近如东三省被占之后,听说北平富
户,就不愿意关外的难民来租房子,因为怕他们付不出房租。在南方呢,恐怕义军的消息,
未必能及鞭毙土匪,蒸骨验尸,阮玲玉〔7〕自杀,姚锦屏化男〔8〕的能够耸动大家的耳
目罢?“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
  但是,不知道是人民进步了,还是时代太近,还未湮没的缘故,我却见过几种说述关于
东三省被占的事情的小说。这《八月的乡村》,即是很好的一部,虽然有些近乎短篇的连续
,结构和描写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毁灭》〔9〕,然而严肃,紧张,作者的
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
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凡有人心的
读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
  “要征服中国民族,必须征服中国民族的心!”但这书却于“心的征服”有碍。心的征
服,先要中国人自己代办。宋曾以道学替金元治心,明曾以党狱替满清箝口。这书当然不容
于满洲帝国〔10〕,但我看也因此当然不容于中华民国。这事情很快的就会得到实证。如
果事实证明了我的推测并没有错,那也就证明了这是一部很好的书。
  好书为什么倒会不容于中华民国呢?那当然,上面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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