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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73 鲁迅(现代)
一直到半夜。她又好像颇有几个姘头;她曾在后门口宣布她的主张:弗轧姘头,到上海来做
啥呢?……
  不过这和我不相干。不幸的是她的主人家的后门,斜对着我的前门,所以“阿金,阿金
!”的叫起来,我总受些影响,有时是文章做不下去了,有时竟会在稿子上写一个“金”字

  更不幸的是我的进出,必须从她家的晒台下走过,而她大约是不喜欢走楼梯的,竹竿,
木板,还有别的什么,常常从晒台上直摔下来,使我走过的时候,必须十分小心,先看一看
这位阿金可在晒台上面,倘在,就得绕远些。自然,这是大半为了我的胆子小,看得自己的
性命太值钱;但我们也得想一想她的主子是外国人,被打得头破血出,固然不成问题,即使
死了,开同乡会,打电报也都没有用的,——况且我想,我也未必能够弄到开起同乡会。
  半夜以后,是别一种世界,还剩着白天脾气是不行的。有一夜,已经三点半钟了,我在
译一篇东西,还没有睡觉。忽然听得路上有人低声的在叫谁,虽然听不清楚,却并不是叫阿
金,当然也不是叫我。我想:这么迟了,还有谁来叫谁呢?
  同时也站起来,推开楼窗去看去了,却看见一个男人,望着阿金的绣阁的窗,站着。他
没有看见我。我自悔我的莽撞,正想关窗退回的时候,斜对面的小窗开处,已经现出阿金的
上半身来,并且立刻看见了我,向那男人说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用手向我一指,又一挥,
那男人便开大步跑掉了。我很不舒服,好像是自己做了甚么错事似的,书译不下去了,心里
想:以后总要少管闲事,要炼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炸弹落于侧而身不移!……
  但在阿金,却似乎毫不受什么影响,因为她仍然嘻嘻哈哈。不过这是晚快边才得到的结
论,所以我真是负疚了小半夜和一整天。这时我很感激阿金的大度,但同时又讨厌了她的大
声会议,嘻嘻哈哈了。自有阿金以来,四围的空气也变得扰动了,她就有这么大的力量。这
种扰动,我的警告是毫无效验的,她们连看也不对我看一看。有一回,邻近的洋人说了几句
洋话,她们也不理;但那洋人就奔出来了,用脚向各人乱踢,她们这才逃散,会议也收了场
。这踢的效力,大约保存了五六夜。
  此后是照常的嚷嚷;而且扰动又廓张了开去,阿金和马路对面一家烟饭店里的老女人开
始奋斗了,还有男人相帮。她的声音原是响亮的,这回就更加响亮,我觉得一定可以使二十
间门面以外的人们听见。不一会,就聚集了一大批人。论战的将近结束的时候当然要提到“
偷汉”之类,那老女人的话我没有听清楚,阿金的答复是:
  “你这老×没有人要!我可有人要呀!”
  这恐怕是实情,看客似乎大抵对她表同情,“没有人要”
  的老×战败了。这时踱来了一位洋巡捕,反背着两手,看了一会,就来把看客们赶开;
阿金赶紧迎上去,对他讲了一连串的洋话。洋巡捕注意的听完之后,微笑的说道:
  “我看你也不弱呀!”
  他并不去捉老×,又反背着手,慢慢的踱过去了。这一场巷战就算这样的结束。但是,
人间世的纠纷又并不能解决得这么干脆,那老×大约是也有一点势力的。第二天早晨,那离
阿金家不远的也是外国人家的西崽忽然向阿金家逃来。后面追着三个彪形大汉。西崽的小衫
已被撕破,大约他被他们诱出外面,又给人堵住后门,退不回去,所以只好逃到他爱人这里
来了。爱人的肘腋之下,原是可以安身立命的,伊孛生(HDIbsen)戏剧里的彼尔·?傻隆玻病常褪鞘О苤螅沼诙阍诎说娜贡撸呙吒璧拇笕宋铩5铱窗⒔鹚坪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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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过了几天,阿金就不再看见了,我猜想是被她自己的主人所回复。补了她的缺的
是一个胖胖的,脸上很有些福相和雅气的娘姨,已经二十多天,还很安静,只叫了卖唱的两
个穷人唱过一回“奇葛隆冬强”的《十八摸》〔3〕之类,那是她用“自食其力”的余闲,
享点清福,谁也没有话说的。只可惜那时又招集了一群男男女女,连阿金的爱人也在内,保
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发生巷战。但我却也叨光听到了男嗓子的上低音(barytone)的
歌声,觉得很自然,比绞死猫儿似的《毛毛雨》〔4〕要好得天差地远。
  阿金的相貌是极其平凡的。所谓平凡,就是很普通,很难记住,不到一个月,我就说不
出她究竟是怎么一副模样来了。但是我还讨厌她,想到“阿金”这两个字就讨厌;在邻近闹
嚷一下当然不会成这么深仇重怨,我的讨厌她是因为不消几日,她就摇动了我三十年来的信
念和主张。
  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5〕会安汉,木兰从军〔6〕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
7〕,西施沼吴〔8〕,杨妃乱唐〔9〕的那些古老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决不
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但向来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
,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殊不料现在阿金却以一个貌不出众,
才不惊人的娘姨,不用一个月,就在我眼前搅乱了四分之一里,假使她是一个女王,或者是
皇后,皇太后,那么,其影响也就可以推见了:足够闹出大大的乱子来。
  昔者孔子“五十而知天命”〔10〕,我却为了区区一个阿金,连对于人事也从新疑惑
起来了,虽然圣人和凡人不能相比,但也可见阿金的伟力,和我的满不行。我不想将我的文
章的退步,归罪于阿金的嚷嚷,而且以上的一通议论,也很近于迁怒,但是,近几时我最讨
厌阿金,仿佛她塞住了我的一条路,却是的确的。
  愿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国女性的标本。
  十二月二十一日。
  〔1〕 本篇写成时未能发表(参看本书《附记》),后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日
上海《海燕》月刊第二期。
  〔2〕 彼尔·干德 挪威易卜生的诗剧《彼尔·干德》的主角,是一个想像丰富、意
志薄弱的人物,最后在他爱人给他唱催眠曲时死去。
  〔3〕 《十八摸》 旧时流行的一种猥亵小调。
  〔4〕 《毛毛雨》 黎锦晖作的歌曲,曾流行于一九三○年前后。
  〔5〕 昭君出塞 昭君,即王昭君,名嫱,汉元帝宫女。竟宁元年(前33)被遣出
塞“和亲”,嫁与匈奴呼韩邪单于(见《汉书·匈奴传》)。
  〔6〕 木兰从军 北朝民间叙事诗《木兰诗》中的故事,写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
(见《乐府诗集·鼓角横吹曲》)。
  〔7〕 妲己亡殷 妲己,殷纣王的妃子,周武王灭殷时被杀。《史记·殷本纪》:“
帝纣……好酒淫乐,嬖于妇人,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武王伐殷时,在《太誓》中有“
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等语,后来一些文人就把殷亡的责任归罪于妲己。
  〔8〕 西施沼吴 西施,春秋时越国的美女。越王勾践为吴所败,把她献给吴王夫差
。后来吴王昏乱失政,破灭于越(见《吴越春秋》)。
  “沼吴”,语出《左传》哀公元年,当勾践战败向吴求和时,伍员谏夫差拒和,不听,
伍员“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
  〔9〕 杨妃乱唐 杨妃,即唐玄宗的妃子杨玉环。她的堂兄杨国忠因她得宠而骄奢跋
扈,败坏朝政。天宝十四年(755)安禄山以诛国忠为名,起兵反唐,玄宗奔蜀,至马嵬
驿,将士杀国忠,玄宗令将杨妃缢死。
  〔10〕 “五十而知天命” 孔丘的话,见《论语·为政》。据朱熹《集注》:“天
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赋于物者,乃事物所以当然之故也。”
论俗人应避雅人〔1〕
  这是看了些杂志,偶然想到的——浊世少见“雅人”,少有“韵事”。但是,没有浊到
彻底的时候,雅人却也并非全没有,不过因为“伤雅”的人们多,也累得他们“雅”不彻底
了。
  道学先生是躬行“仁恕”的,但遇见不仁不恕的人们,他就也不能仁恕。所以朱子是大
贤,而做官的时候,不能不给无告的官妓吃板子〔2〕。新月社的作家们是最憎恶骂人的,
但遇见骂人的人,就害得他们不能不骂〔3〕。林语堂先生是佩服“费厄泼赖”的〔4〕,
但在杭州赏菊,遇见“口里含一枝苏俄香烟,手里夹一本什么斯基的译本”的青年,他就不
能不“假作无精打彩,愁眉不展,忧国忧家”(详见《论语》五十五期)的样子〔5〕,面
目全非了。
  优良的人物,有时候是要靠别种人来比较,衬托的,例如上等与下等,好与坏,雅与俗
,小器与大度之类。没有别人,即无以显出这一面之优,所谓“相反而实相成”〔6〕者,
就是这。但又须别人凑趣,至少是知趣,即使不能帮闲,也至少不可说破,逼得好人们再也
好不下去。例如曹孟德是“尚通餐”〔7〕的,但祢正平天天上门来骂他,他也只好生起气
来,送给黄祖去“借刀杀人”了。〔8〕祢正平真是“咎由自取”。
  所谓“雅人”,原不是一天雅到晚的,即使睡的是珠罗帐,吃的是香稻米,但那根本的
睡觉和吃饭,和俗人究竟也没有什么大不同;就是肚子里盘算些挣钱固位之法,自然也不能
绝无其事。但他的出众之处,是在有时又忽然能够“雅”。倘使揭穿了这谜底,便是所谓“
杀风景”,也就是俗人,而且带累了雅人,使他雅不下去,“未能免俗”了。若无此辈,何
至于此呢?所以错处总归在俗人这方面。
  譬如罢,有两位知县在这里,他们自然都是整天的办公事,审案子的,但如果其中之一
,能够偶然的去看梅花,那就要算是一位雅官,应该加以恭维,天地之间这才会有雅人,会
有韵事。如果你不恭维,还可以;一皱眉,就俗;敢开玩笑,那就把好事情都搅坏了。然而
世间也偏有狂夫俗子;记得在一部中国的什么古“幽默”书里〔9〕,有一首“轻薄子”咏
知县老爷公余探梅的七绝——  红帽哼兮黑帽呵,风流太守看梅花。
    梅花低首开言道:小底梅花接老爷。
  这真是恶作剧,将韵事闹得一塌胡涂。而且他替梅花所说的话,也不合式,它这时应该
一声不响的,一说,就“伤雅”,会累得“老爷”不便再雅,只好立刻还俗,赏吃板子,至
少是给一种什么罪案的。为什么呢?就因为你俗,再不能以雅道相处了。
  小心谨慎的人,偶然遇见仁人君子或雅人学者时,倘不会帮闲凑趣,就须远远避开,愈
远愈妙。假如不然,即不免要碰着和他们口头大不相同的脸孔和手段。晦气的时候,还会弄
到卢布学说〔10〕的老套,大吃其亏。只给你“口里含一枝苏俄香烟,手里夹一本什么斯
基的译本”,倒还不打紧,——然而险矣。
  大家都知道“贤者避世”〔11〕,我以为现在的俗人却要避雅,这也是一种“明哲保
身”。
  十二月二十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日《太白》半月刊第二卷第一期,署名且。
  〔2〕 朱子 即朱熹。他给官妓吃板子一事,见宋代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天
台营妓严蕊……色艺冠一时……唐与正守台日,酒边尝命赋红白桃花……与正赏之双缣……
其后朱晦庵(按即朱熹)以使节行部至台,欲摭与正之罪,遂指其尝与蕊为滥,系狱月余,
蕊虽备受褂楚,而一语不及唐,然犹不免受杖,移籍绍兴,且复就越置狱鞫之,久不得其情
……于是再痛杖之,仍系于狱。两月之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
  〔3〕 指梁实秋等对作者的谩骂攻击。梁实秋在发表于《新月》第二卷第八号(一九
二九年十月)的(“不满于现状”,便怎样呢?》一文中说:“有一种人,只是一味的‘不
满于现状’,今天说这里有毛病,明天说那里有毛病,有数不清的毛病,于是也有无穷尽的
杂感,等到有些个人开了药方,他格外的不满:这一副药太冷,那一到药太热,这一副药太
猛,那—副药太慢。把所有的药方都褒贬得一文不值,都挖苦得不留余地,好像惟恐一旦现
状令他满意起来,他就没有杂感可作的样子。”又说:“‘不满于现状’,便怎样呢?我们
要的是积极的一个诊断,使得现状渐趋(或突变)于良善。现状如此之令人不满,有心的人
恐怕不忍得再专事嘲骂只图一时口快笔快了罢?”参看《三闲集·新月社批评家的任务》。
  〔4〕 林语堂(1895—1976) 福建龙溪人,作家。早年留学美国德国,回
国后任北京大学等校教授,三十年代在上海主编《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等杂志
,提倡所谓性灵幽默文学。“费厄泼赖”,英语Fair play的音译,意译为公正的
比赛,原为体育比赛和其他竞技所用的术语,意思是光明正大的比赛,不要用不正当的手段
。英国资产阶级曾有人提倡将这种精神用于社会生活和党派斗争。一九二五年十二月林语堂
在《语丝》第五十七期发表《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及费厄泼赖》一文,提倡所
谓“费厄泼赖”精神。参看《坟·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及其有关注释。
  〔5〕 林语堂在《论语》第五十五期(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六日)
  《游杭再记》中说:“见有二青年,口里含一支苏俄香烟,手里夹一本什么斯基的译本
,于是防他们看见我‘有闲’赏菊,又加一亡国罪状,乃假作无精打采,愁眉不展,忧国忧
家似的只是走错路而并非在赏菊的样子走出来。”
  〔6〕 “相反而实相成” 语出《汉书·艺文志》:“其言虽殊,譬犹水火,相灭亦
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
  〔7〕 曹孟德(155—220) 曹操,字孟德,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县)人。东
汉末官至丞相,封魏王,子曹丕称帝后追尊为武帝。他处世待人,一般比较放达,不拘小节
。通餐,即此意。
  〔8〕 祢正平(173—198) 即祢衡,字正平,平原般(今山东临邑)人,汉
末文学家。据《后汉书·祢衡传》,祢衡屡次辱骂曹操,曹操想杀他而有所顾忌,就将他遣
送与荆州刺史刘表;后因侮慢刘表又被送与江夏太守黄祖,终于为黄祖所杀。
  〔9〕 古“幽默”书 清代倪鸿的《桐阴清话》卷一载有这首诗,其中“低首”作“
忽地”。
  〔10〕 卢布学说 指反动派诬蔑进步文化工作者受苏俄收买,接受卢布津贴的谣言
。参看《二心集·序言》。
  〔11〕 “贤者避世” 孔丘的话,见《论语·宪问》。据朱熹《集注》,“避世”
是“天下无道而隐”的意思。
  212鲁迅全集·且介亭杂文
附  记
  第一篇《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是应日本的改造社之托而写的,原是日文,即于是年
三月,登在《改造》〔1〕上,改题为《火,王道,监狱》。记得中国北方,曾有一种期刊
译载过这三篇,但在南方,却只有林语堂,邵洵美,章克标三位所主编的杂志《人言》上,
曾用这为攻击作者之具,其详见于《准风月谈》的后记中,兹不赘。
  《草鞋脚》是现代中国作家的短篇小说集,应伊罗生(HDIsaacs)〔2〕先生?校晌液兔┒芟壬〕觯友≡瘢氤捎⑽牡摹5两窈孟窕姑挥谐霭妗?
  《答曹聚仁先生信》原是我们的私人通信,不料竟在《社会月报》〔3〕上登出来了,
这一登可是祸事非小,我就成为“替杨邨人氏打开场锣鼓,谁说鲁迅先生器量窄小呢”了。
有八月三十一日《大晚报》副刊《火炬》〔4〕上的文章为证——
        ——读《社会月报》八月号
  “中国人是善于调和的民族”——这话我从前还不
  大相信,因为那时我年纪还轻,阅历不到,我自己是不大肯调和的,我就以为别人也和
我一样的不肯调和。
    这观念后来也稍稍改正了。那是我有一个亲戚,
  在我故乡两个军阀的政权争夺战中做了牺牲,我那时对于某军阀虽无好感,却因亲戚之
故也感着一种同仇敌忾,及至后来两军阀到了上海又很快的调和了,彼此过从颇密,我不觉
为之呆然,觉得我们亲戚假使仅仅是为着他的“政友”而死,他真是白死了。
    后来又听得广东A君告诉我在两广战争后战
  士们白骨在野碧血还腥的时候,两军主持的太太在香港寓楼时常一道打牌,亲翱逾常,
这更使我大彻大悟。
    现在,我们更明白了,这是当然的事,不单是
  军阀战争如此,帝国主义的分赃战争也作如是观。老百姓整千整万地做了炮灰,各国资
本家却可以聚首一堂举着香槟相视而笑。什么“军阀主义”“民主主义”都成了骗人的话。
    然而这是指那些军阀资本家们“无原则的争
  斗”,若夫真理追求者的“有原则的争斗”应该不是这样!
    最近这几年,青年们追随着思想界的领袖们之
  后做了许多惨淡的努力,有的为着这还牺牲了宝贵的生命。个人的生命是可宝贵的,但
一代的真理更可宝贵,生命牺牲了而真理昭然于天下,这死是值得的,就是不可以太打浑了
水,把人家弄得不明不白。
    后者的例子可求之于《社会月报》。这月刊真可
  以说是当今最完备的“杂”志了。而最“杂”得有趣的是题为“大众语特辑”的八月号
。读者试念念这一期的目录罢,第一位打开场锣鼓的是鲁迅先生(关于大众语的意见),而
“压轴子”的是《赤区归来记》作者杨邨人氏。就是健忘的读者想也记得鲁迅先生和杨邨人
氏有过不小的一点“原则上”的争执罢。鲁迅先生似乎还“嘘”过杨邨人氏,然而他却可以
替杨邨人氏打开场锣鼓,谁说鲁迅先生器量窄小呢?
    苦的只是读者,读了鲁迅先生的信,我们知道
  “汉字和大众不两立”,我们知道应把“交通繁盛言语混杂的地方”的“‘大众语’的
雏形,它的字汇和语法输进穷乡僻壤去”。我们知道“先驱者的任务”是在给大众许多话“
发表更明确的意思”,同时“明白更精确的意义”;我们知道现在所能实行的是以“进步的
”思想写“向大众语去的作品”。但读了最后杨邨人氏的文章,才知道向大众去根本是一条
死路,那里在水灾与敌人围攻之下,破产无余,……“维持已经困难,建设更不要空谈。”
还是“归”到都会里“来”扬起小资产阶级文学之旗更靠得住。
    于是,我们所得的知识前后相销,昏昏沉沉,莫
  明其妙。
    这恐怕也表示中国民族善于调和吧,但是太调
  和了,使人疑心思想上的争斗也渐渐没有原则了。变成“戟门坝上的儿戏”了。照这样
的阵容看,有些人真死的不明不白。
    关于开锣以后“压轴”以前的那些“中间作
  家”的文章特别是大众语问题的一些宏论,本想略抒鄙见,但这只好改日再谈了。
  关于这一案,我到十一月《答〈戏〉周刊编者信》里,这才回答了几句。
  《门外文谈》是用了“华圉”的笔名,向《自由谈》〔5〕投稿的,每天登一节。但不
知道为什么,第一节被删去了末一行,第十节开头又被删去了二百余字,现仍补足,并用黑
点为记。
  《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是写给《太白》〔6〕的,登出来时,后半篇都不见了,我看
这是“中央宣传部书报检查委员会”的政绩。那时有人看了《太白》上的这一篇,当面问我
道:“你在说什么呀?”现仍补足,并用黑点为记,使读者可以知道我其实是在说什么。
  《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也是写给《太白》的。凡是对于求神拜佛,略有不敬之处,
都被删除,可见这时我们的“上峰”正在主张求神拜佛。现仍补足,并用黑点为记,聊以存
一时之风尚耳。
  《脸谱臆测》是写给《生生月刊》〔7〕的,奉官谕:不准发表。
  我当初很觉得奇怪,待到领回原稿,看见用红铅笔打着杠子的处所,才明白原来是因为
得罪了“第三种人”老爷们了。现仍加上黑杠子,以代红杠子,且以警戒新作家。
  《答〈戏〉周刊编者信》的末尾,是对于绍伯先生那篇《调和》的答复。听说当时我们
有一位姓沈的“战友”〔8〕看了就呵呵大笑道:“这老头子又发牢骚了!”“头子”而“
老”,“牢骚”而“又”,恐怕真也滑稽得很。然而我自己,是认真的。
  不过向《戏》周刊编者去“发牢骚”,别人也许会觉得奇怪。然而并不,因为编者之一
是田汉〔9〕同志,而田汉同志也就是绍伯先生。
  《中国文坛上的鬼魅》是写给《现代中国》(China 英文转译,载在德文和法文
的《国际文学》上。
  《病后杂谈》是向《文学》〔10〕的投稿,共五段;待到四卷二号上登了出来时,只
剩下第一段了。后有一位作家,根据了这一段评论我道:鲁迅是赞成生病的。他竟毫不想到
检查官的删削。可见文艺上的暗杀政策,有时也还有一些效力的。
  《病后杂谈之余》也是向《文学》的投稿,但不知道为什么,检查官这回却古里古怪了
,不说不准登,也不说可登,也不动贵手删削,就是一个支支吾吾。发行人没有法,来找我
自己删改了一些,然而听说还是不行,终于由发行人执笔,检查官动口,再删一通,这才能
在四卷三号上登出。题目必须改为《病后余谈》,小注“关于舒愤懑”这一句也不准有;改
动的两处,我都注在本文之下,删掉的五处,则仍以黑点为记,读者试一想这些讳忌,是会
觉得很有趣的。只有不准说“言行一致”云云,也许莫明其妙,现在我应该指明,这是因为
又触犯了“第三种人”了。
  《阿金》是写给《漫画生活》〔11〕的;然而不但不准登载,听说还送到南京中央宣
传会里去了。这真是不过一篇漫谈,毫无深意,怎么会惹出这样大问题来的呢,自己总是参
不透。后来索回原稿,先看见第一页上有两颗紫色印,一大一小,文曰“抽去”,大约小的
是上海印,大的是首都印,然则必须“抽去”,已无疑义了。再看下去,就又发见了许多红
杠子,现在改为黑杠,仍留在本文的旁边。
  看了杠子,有几处是可以悟出道理来的。例如“主子是外国人”,“炸弹”,“巷战”
之类,自然也以不提为是。但是我总不懂为什么不能说我死了“未必能够弄到开起同乡会”
的缘由,莫非官意是以为我死了会开同乡会的么?
  我们活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三十日,编讫记。
  〔1〕 《改造》 日本的一种综合性月刊,一九一九年创刊,一九五五年出至第三十
六卷第二期停刊。日本东京改造出版社印行。
  〔2〕 伊罗生 美国人,曾任上海出版的中英文合印的刊物《中国论坛》(每月发行
一期或两期)的编辑。
  〔3〕 《社会月报》 综合性期刊,陈灵犀主编,一九三四年六月创刊,一九三五年
九月停刊,上海社会出版社发行。
  〔4〕 《大晚报》 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二日在上海创刊,创办人张竹平。起初接受政
学系的津贴,一九三五年为国民党财阀孔祥熙收买,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停刊。副刊《
火炬》由国民党复兴社特务崔万秋编辑。
  〔5〕 《自由谈》 上海《申报》副刊之一,一九一一年八月创刊。
  原以刊载鸳鸯蝴蝶派作品为主,一九三二年十二月革新后,先后由黎烈文、张梓生主编
。从一九三三年一月起,鲁迅常在该刊发表文章。
  〔6〕 《太白》 小品文半月刊,陈望道主编,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日创刊,次年九
月五日出至第二卷第十二期停刊,上海生活书店发行。
  〔7〕 《生生月刊》 文艺杂志,李辉英、朱怯园编辑,一九三五年二月创刊,只出
一期,上海图画书局发行。
  〔8〕 姓沈的“战友” 指沈端先,即夏衍,浙江杭州人,文学家、戏剧家,中国左
翼作家联盟领导人之一。
  〔9〕 田汉(1898—1968) 字寿昌,湖南长沙人,戏剧家,曾创办话剧团
体南国社,后为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领导人之一。
  〔10〕 《文学》 月刊,先后由郑振铎、傅东华、王统照编辑,一九三三年七月创
刊,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停刊,上海生活书店发行。
  〔11〕 《漫画生活》 刊载漫画和杂文的月刊,吴朗西、黄士英等编辑,一九三四
年九月创刊,上海美术生活杂志社发行。
且介亭杂文二集
  本书收作者一九三五年所作杂文四十八篇,
  一九三五年末经作者亲自编定,一九三七年七月由上海三闲书屋初版。
序  言
  昨天编完了去年的文字,取发表于日报的短论以外者,谓之《且介亭杂文》;今天再来
编今年的,因为除做了几篇《文学论坛》〔1〕,没有多写短文,便都收录在这里面,算是
《二集》。
  过年本来没有什么深意义,随便那天都好,明年的元旦,决不会和今年的除夕就不同,
不过给人事借此时时算有一个段落,结束一点事情,倒也便利的。倘不是想到了已经年终,
我的两年以来的杂文,也许还不会集成这一本。
  编完以后,也没有什么大感想。要感的感过了,要写的也写过了,例如“以华制华”〔
2〕之说罢,我在前年的《自由谈》上发表时,曾大受傅公红蓼之流的攻击,今年才又有人
提出来,却是风平浪静。一定要到得“不幸而吾言中”,这才大家默默无言,然而为时已晚
,是彼此都大可悲哀的。我宁可如邵洵美〔3〕辈的《人言》之所说:“意气多于议论,捏
造多于实证。”
  我有时决不想在言论界求得胜利,因为我的言论有时是枭鸣,报告着大不吉利事,我的
言中,是大家会有不幸的。在今年,为了内心的冷静和外力的迫压,我几乎不谈国事了,偶
尔触着的几篇,如《什么是讽刺》,如《从帮忙到扯淡》,也无一不被禁止。别的作者的遭
遇,大约也是如此的罢,而天下太平,直到华北自治〔4〕,才见有新闻记者恳求保护正当
的舆论〔5〕。我的不正当的舆论,却如国土一样,仍在日即于沦亡,但是我不想求保护,
因为这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单将这些文字,过而存之,聊作今年笔墨的记念罢。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鲁迅记于上海之且介亭。
  〔1〕 《文学论坛》 《文学》月刊的一个专栏,自第二卷第一号(一九三四年一月
)开始,至第六卷第六号(一九三六年六月)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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