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鲁迅全集

_171 鲁迅(现代)
  这真是天大的本领!那死似的镇静,又将我的气闷打破了。
  我放下书,合了眼睛,躺着想想学这本领的方法,以为这和“君子远庖厨也”的法子是
大两样的,因为这时是君子自己也亲到了庖厨里。瞑想的结果,拟定了两手太极拳。一,是
对于世事要“浮光掠影”,随时忘却,不甚了然,仿佛有些关心,却又并不恳切;二,是对
于现实要“蔽聪塞明”,麻木冷静,不受感触,先由努力,后成自然。第一种的名称不大好
听,第二种却也是却病延年的要诀,连古之儒者也并不讳言的。这都是大道。还有一种轻捷
的小道,是:彼此说谎,自欺欺人。
  有些事情,换一句话说就不大合式,所以君子憎恶俗人的“道破”。其实,“君子远庖
厨也”就是自欺欺人的办法:君子非吃牛肉不可,然而他慈悲,不忍见牛的临死的觳觫,于
是走开,等到烧成牛排,然后慢慢的来咀嚼。牛排是决不会“觳觫”的了,也就和慈悲不再
有冲突,于是他心安理得,天趣盎然,剔剔牙齿,摸摸肚子,“万物皆备于我矣”〔31〕
了。彼此说谎也决不是伤雅的事情,东坡先生在黄州,有客来,就要客谈鬼,客说没有,东
坡道:“姑妄言之!”〔32〕至今还算是一件韵事。
  撒一点小谎,可以解无聊,也可以消闷气;到后来,忘却了真,相信了谎。也就心安理
得,天趣盎然了起来。永乐的硬做皇帝,一部分士大夫是颇以为不大好的。尤其是对于他的
惨杀建文的忠臣。和景清一同被杀的还有铁铉〔33〕,景清剥皮,铁铉油炸,他的两个女
儿则发付了教坊,叫她们做婊子。这更使士大夫不舒服,但有人说,后来二女献诗于原问官
,被永乐所知,赦出,嫁给士人了。〔34〕这真是“曲终奏雅”〔35〕,令人如释重负
,觉得天皇毕竟圣明,好人也终于得救。她虽然做过官妓,然而究竟是一位能诗的才女,她
父亲又是大忠臣,为夫的士人,当然也不算辱没。但是,必须“浮光掠影”到这里为止,想
不得下去。一想,就要想到永乐的上谕〔36〕,有些是凶残猥亵,将张献忠祭梓潼神的“
咱老子姓张,你也姓张,咱老子和你联了宗罢。尚飨!”的名文〔37〕,和他的比起来,
真是高华典雅,配登西洋的上等杂志,那就会觉得永乐皇帝决不像一位爱才怜弱的明君。
  况且那时的教坊是怎样的处所?罪人的妻女在那里是并非静候嫖客的,据永乐定法,还
要她们“转营”,这就是每座兵营里都去几天,目的是在使她们为多数男性所凌辱,生出“
小龟子”和“淫贱材儿”来!所以,现在成了问题的“守节”,在那时,其实是只准“良民
”专利的特典。在这样的治下,这样的地狱里,做一首诗就能超生的么?
  我这回从杭世骏的《订讹类编》〔38〕(续补卷上)里,这才确切的知道了这佳话的
欺骗。他说:
  “……考铁长女诗,乃吴人范昌期《题老妓卷》作
  也。诗云:‘教坊落籍洗铅华,一片春心对落花。旧曲听来空有恨,故园归去却无家。
云鬟半馨临青镜,雨泪频弹湿绛纱。安得江州司马在,尊前重为赋琵琶。’昌期,字鸣凤;
诗见张士瀹《国朝文纂》。同时杜琼用嘉亦有次韵诗,题曰《无题》,则其非铁氏作明矣。
次女诗所谓‘春来雨露深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其论尤为不伦。宗正睦木挈论革除事,
谓建文流落西南诸诗,皆好事伪作,则铁女之诗可知。……”
  《国朝文纂》〔39〕我没有见过,铁氏次女的诗,杭世骏也并未寻出根底,但我以为
他的话是可信的,——虽然他败坏了口口相传的韵事。况且一则他也是一个认真的考证学者
,二则我觉得凡是得到大杀风景的结果的考证,往往比表面说得好听,玩得有趣的东西近真

  首先将范昌期的诗嫁给铁氏长女,聊以自欺欺人的是谁呢?我也不知道。但“浮光掠影
”的一看,倒也罢了,一经杭世骏道破,再去看时,就很明白的知道了确是咏老妓之作,那
第一句就不像现任官妓的口吻。不过中国的有一些士大夫,总爱无中生有,移花接木的造出
故事来,他们不但歌颂升平,还粉饰黑暗。关于铁氏二女的撒谎,尚其小焉者耳,大至胡元
杀掠,满清焚屠之际,也还会有人单单捧出什么烈女绝命,难妇题壁的诗词来,这个艳传,
那个步韵,比对于华屋丘墟,生民涂炭之惨的大事情还起劲。到底是刻了一本集,连自己们
都附进去,而韵事也就完结了。
  我在写着这些的时候,病是要算已经好了的了,用不着写遗书。但我想在这里趁便拜托
我的相识的朋友,将来我死掉之后,即使在中国还有追悼的可能,也千万不要给我开追悼会
或者出什么记念册。因为这不过是活人的讲演或挽联的斗法场,为了造语惊人,对仗工稳起
见,有些文豪们是简直不恤于胡说八道的。结果至多也不过印成一本书,即使有谁看了,于
我死人,于读者活人,都无益处,就是对于作者,其实也并无益处,挽联做得好,也不过挽
联做得好而已。
  现在的意见,我以为倘有购买那些纸墨白布的闲钱,还不如选几部明人,清人或今人的
野史或笔记来印印,倒是于大家很有益处的。但是要认真,用点工夫,标点不要错。
  十二月十一日。
   C   C
  〔1〕 本篇第一节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二月《文学》月刊第四卷第二号,其他三节
都被国民党检查官删去,参看本书《附记》。
  〔2〕 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二十五史》(即原来的《二十四史》加上《新元史》)
,共精装九大册;上海书报合作社出版的《二十六史》(上述的《二十五史》加上《清史稿
》),共精装二十大册。又上海中华书局印行的《四部备要》(经、史、子、集四部古籍三
三六种)原订二千五百册,也有精装本,合订一百册。
  〔3〕 《世说新语》 南朝宋刘义庆撰,共三卷。内容是记述东汉至东晋间一般文士
名流的言谈、风貌、轶事等。
  〔4〕 阮嗣宗(210—263) 名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三国
魏诗人,曾为从事中郎。《晋书·阮籍传》载:“籍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
求为步兵校尉。”《三国志·魏书·阮籍传》注引《魏氏春秋》:“(籍)闻步兵校尉缺,
厨多美酒,营人善酿酒,求为校尉。”《世说新语·任诞》也有类此记载。
  〔5〕 陶渊明(约372—427) 一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
,晋代诗人。《晋书·陶潜传》载:“陶潜……为彭泽令。在县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
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娥,乃使一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娥。”按《宋书·隐逸
传》及《南史·隐逸传》,“一顷五十亩”均作“二顷五十亩”。下文提到的“采菊东篱下

  “饥来驱我去”等诗句,分别见于陶潜的《饮酒》、《乞食》两诗。
  〔6〕 “站在云端里呐喊” 这原是林语堂说的话,他在《人间世》半月刊第十三期
(一九三四年十月五日)《怎样洗炼白话入文》一文中说:“今日既无人能用一二十字说明
大众语是何物,又无人能写一二百字模范大众语,给我们见识见识,只管在云端呐喊,宜乎
其为大众之谜也”。
  〔7〕 王夷甫(256—311) 名衍,晋代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
  《晋书·王戎传》:“衍疾郭(按即王衍妻郭氏)之贪鄙,故口未尝言钱。
  郭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使不得行。衍晨起见钱,谓婢曰:‘举阿堵物却!’”又说
:“衍虽居宰辅之重,不以经国为念,而思自全之计。说东海王越曰:‘中国已乱,当赖方
伯,宜得文武兼资以任之。’乃以弟澄为荆州,族弟敦为青州。因谓澄、敦曰:‘荆州有江
、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为三窟矣。’识者鄙之。……
  衍以太尉为太傅军司。及越薨,众共推为元帅。……俄而举军为石勒所破,勒呼王公,
与之相见……衍自说少不豫事,欲求自免,因劝勒称尊号。勒怒曰:‘君名盖四海,身居重
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使人夜排墙填
杀之。”
  〔8〕 “杭育杭育派” 参看本卷第107页注〔33〕。
  〔9〕 “敦伦” 意即性交。清代袁枚在《答杨笠湖书》中说:
  “李刚主自负不欺之学,日记云:昨夜与老妻‘敦伦’一次。至今传为笑谈。”按李光
e(1659—1733)字刚主,清代经学家。
  〔10〕 “登徒子” 宋玉曾作有《登徒子好色赋》,后来就称好色的人为登徒子。
按宋玉文中所说的登徒子,是楚国的一个大夫,姓登徒。
  〔11〕 “S蹱隅跃清池” 《世说新语·排调》载:“郝隆为桓公(按即桓温)南?尉氯栈幔魇荒苷叻>迫B〕跻圆荒苁芊#纫勘时阕饕痪湓疲骸
甋蹱隅跃清池。’桓问:‘S蹱隅是何物?’答曰:‘蛮名鱼为S蹱隅。’桓公曰:‘作诗何
以作蛮语?’隆曰:
  ‘千里投公,始得蛮府参军,那得不作蛮语也?’”
  〔12〕 《蜀碧》 清代彭遵泗著,共四卷。内容是记述张献忠在四川时的事迹,书
前有作者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作的自序,说明全书是他根据幼年所闻张献忠遗事及
杂采他人的记载而成。
  〔13〕 蜀宾 许钦文的笔名。据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一日《鲁迅日记》:“晚钦文来
,并赠《蜀碧》一部二本。”
  〔14〕 《蜀龟鉴》 清代刘景伯著,共八卷。内容杂录明季遗闻,与《蜀碧》大致
相似。
  〔15〕 张献忠(1606—1646) 延安柳树涧(今陕西定边东)人,明末农
民起义领袖。崇祯三年(1630)起义,转战陕西、河南等地。崇祯十七年(1644)
入川,在成都建立大西国。清顺治三年(1646)出川途中,在川北盐亭界为清兵所害。
旧史书中常有关于他杀人的夸大记载。
  〔16〕 孙可望(?—1660) 陕西米脂人,张献忠的养子及部将。
  张败死后,他率部从四川转往贵州、云南。永历五年(1651)他向南明永历帝求封
为秦王,后遣兵送永历帝到贵州安隆所(改名为安龙府),自己则驻在贵阳,定朝仪,设官
制;最后投降清朝。
  〔17〕 屈大均(1630—1696) 字翁山,广东番禺人,明末文学家,清兵
入广州前后曾参加抗清活动,失败后一度削发为僧。著有《翁山文外》、《翁山诗外》、《
广东新语》等。《安龙逸史》,清朝禁毁书籍之一,作者署名沧洲渔隐(据《禁书总目》,
又一本署名溪上樵隐),被列入“军机处奉准全毁书”中。一九一六年吴兴刘氏嘉业堂刻本
《安龙逸史》,分上下二卷,题屈大均撰;但内容与《残明纪事》(不署作者,也是军机处
奉准全毁书之一)相同,字句小异。
  〔18〕 景清 真宁(今甘肃正宁)人,建文帝(朱允吧)时官御史大夫。据《明史
·景清传》载,成祖(朱棣)登位,他佯为归顺,后以谋刺成祖,磔死。他被剥皮事,见谷
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壬午殉难》:“八月望日早朝,清绯衣入。……朝毕,出御门,清奋
跃而前,将犯驾。文皇急命左右收之,得所佩剑。清知志不得遂,乃起植立粻骂。
  抉其齿,且抉且骂,含血直*e御袍。乃命剥其皮,草椟之,械系长安门。”
  〔19〕 “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语见《孟子·梁惠王》。
  〔20〕 看书的好姿势 《论语》第二十八期(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一日)载有黄嘉音
作的一组画,题为《介绍几个读论语的好姿势》,共六图,其中之一为“游蛟伏地式”,画
的是一人伏在地上看书。作者在这里顺笔给以讽刺。
  〔21〕 袁中郎(1568—1610) 名宏道,字中郎,湖广公安(今属湖北)
人,明代文学家。他与兄宗道,弟中道,反对文学上的拟古主义,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
套”,世称“公安派”。当时林语堂、周作人等提倡“公安派”文章,借明人小品以宣扬所
谓“闲适”、“性灵”。《广庄》是袁中郎仿《庄子》文体谈道家思想的作品,并七篇,后
收入《袁中郎全集》。
  〔22〕 谭嗣同(1865—1898) 字复生,湖南浏阳人,清末维新运动的重
要人物,戊戌政变中牺牲的“六君子”之一。“闭门投辖思张俭”,原作“望门投止思张俭
”,是他被害前所作七绝《狱中题壁》的第一句。张俭,后汉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人,
灵帝时官东部督邮。
  《后汉书·党锢列传》载:他的仇家“上书告俭与同郡二十四人为党,于是刊章讨捕。
俭得亡命,困迫遁走,望门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闭门投辖”是汉代陈遵
好客的故事,见《汉书·游侠列传》。)
  〔23〕 秋瑾(1879?—1907) 字璇卿,号竞雄,别署鉴湖女侠,浙江绍
兴人,反清革命团体光复会主要人物之一。一九○七年七月,她因筹划起义事泄,被清政府
逮捕,十五日(夏历六月初六)被害于绍兴城内轩亭口。陈去病在《鉴湖女侠秋瑾传》中叙
述秋瑾受审时的情形说:“有见之者,谓初终无所供,惟于刑庭书‘秋雨秋风愁杀人’句而
已。”
  〔24〕 吴兴刘氏嘉业堂 我国著名的私人藏书楼,在浙江吴兴南浔镇,藏书达六十
万卷,并自行雕版印书,刻有《嘉业堂丛书》、《求恕斋丛书》等。创办人刘承干(188
2—1963),字贞一,号翰怡,浙江吴兴人。
  〔25〕 蔡显(约1697—1767) 字笠夫,江苏华亭(今上海松江)人。《
清代文字狱档》第二辑收有“蔡显《闲渔闲闲录》案”,此案发生于乾隆三十二年(176
7),据当时的奏折称:蔡显系雍正时举人,年七十一岁,自号闲渔;所著《闲闲录》一书
,语含诽谤,意多悖逆。
  后来的结果是蔡显被“斩决”,他的儿子“斩监候秋后处决”,门人等分别“杖流”及
“发伊犁等处充当苦差”。《闲渔闲闲录》,九卷,是一部杂录朝典、时事、诗句的杂记,
刘氏嘉业堂刻本于一九一五年印行。
  〔26〕 缺着末笔 从唐代开始的一种避讳方法,即在书写或镌刻本朝皇帝或尊长的
名字时省略最末一笔。刘承干对“厨”字缺末笔,是避清废帝溥仪的讳。
  〔27〕 风终幽,雅终《召捌》 《诗经》计分“国风”、“小雅”、“大雅”、“
颂”四类。《豳》列于“国风”的最后,共七篇。据《诗序》称:这些都是关于周公“遭变
故”、“救乱”、“东征”的诗。《召捌》是“大雅”的最后一篇,据《诗序》称:“《召
捌》,凡伯(周大夫)刺幽王大坏也。”
  〔28〕 体元表正 “体元”,见《春秋》隐公元年:“元年,春,王正月。”晋代
杜预注:“凡人君即位,欲其体元以居正,故不言一年一月也。”据唐代孔颖达疏:“元正
实是始长之义,但因名以广之。元者:
  气之本也,善之长也;人君执大本,长庶物,欲其与元同体,故年称元年。”“表正”
,见《书经·仲虺之诰》:“表正万邦。”汉代孔安国注:
  “仪表天下,法正万国。”
  〔29〕 关于张献忠之死,史书上的说法不一。据《明史·张献忠传》载:清顺治三
年(1646)清肃亲王豪格进兵四川,“献忠尽焚成都宫殿庐舍,夷其城,率众出川北,
……会我大清兵至汉中,……至盐亭界,大雾。献忠晓行,猝遇我兵于凤凰坡,中矢坠马,
蒲伏积薪下。
  于是我兵擒献忠出,斩之。”但《明史纪事本末·张献忠之乱》说他是“以病死于蜀中
”。
  〔30〕 “春秋笔法” 《春秋》是春秋时期鲁国的编年史,相传为孔丘所修。过去
的经学家认为它每用一字,都隐含“褒”“贬”的“微言大义”,称为“春秋笔法”。
  〔31〕 “万物皆备于我矣” 孟轲的话。语见《孟子·尽心》。
  〔32〕 东坡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属四
川)人,宋代文学家。神宗初年曾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被贬黄州。他要客谈鬼的事,见宋代
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卷一:“子瞻在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
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使说
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去。”
  〔33〕 铁铉(1366—1402) 字鼎石,河南邓州(今邓县)人。明建文帝
时任山东参政,燕王朱棣(即后来的永乐帝)起兵夺位,他在济南屡破燕王兵,升兵部尚书
。燕王登位后被处死。据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壬午殉难》载:“铁铉被执至京陛见,背
立庭中,正言不屈,令一顾不可得。割其耳鼻,竟不肯顾……遂寸磔之,至死,犹喃喃骂不
绝。文皇(永乐)乃令舁大镬至,纳油数斛,熬之,投铉尸,顷刻成煤炭。”
  〔34〕 关于铁铉两个女儿入教坊的事,据明代王鏊的《震泽纪闻》载:“铉有二女
,入教坊数月,终不受辱。有铉同官至,二女为诗以献。文皇曰:‘彼终不屈乎?’乃赦出
之,皆适士人。”教坊,唐代开始设立的掌管教练女乐的机构。后来封建统治者常把罪犯的
妻女罚入教坊,实际上是一种官妓。
  〔35〕 “曲终奏雅” 语见《汉书·司马相如传》:“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
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
  〔36〕 永乐的上谕 参看本书《病后杂谈之余》第一节。
  〔37〕 张献忠祭梓潼神文见于《蜀碧》卷三和《蜀龟鉴》卷三,原文如下:“咱老
子姓张,你也姓张,为甚吓咱老子?咱与你联了宗罢。
  尚享。”(两书中个别字稍有不同)梓潼神,据《明史·礼志四》,梓潼帝君姓张名亚
子,晋时人。
  〔38〕 杭世骏(1696—1773) 字大宗,浙江仁和(今余杭)人,清代考
据家。乾隆时官御史。著有《订讹类编》、《道古堂诗文集》等。
  《订讹类编》,六卷,又《续补》二卷,是一部考订古籍真伪异同的书。
  下面的引文是杭世骏照录钱谦益《列朝诗集》闰集卷四中的话。据《列朝诗集》:“其
论”作“其语”,“好事”作“好事者”。
  〔39〕 《国朝文纂》 明代诗文的汇编。据《明史·艺文志》“集类”三“总集类
”载:“王栋《国朝文纂》四十卷”,又“张士瀹《明文纂》五十卷”。
病后杂谈之余〔1〕
  ——关于“舒愤懑”

  我常说明朝永乐皇帝的凶残,远在张献忠之上,是受了宋端仪的《立斋闲录》〔2〕的
影响的。那时我还是满洲治下的一个拖着辫子的十四五岁的少年,但已经看过记载张献忠怎
样屠杀蜀人的《蜀碧》,痛恨着这“流贼”的凶残。后来又偶然在破书堆里发见了一本不全
的《立斋闲录》,还是明抄本,我就在那书上看见了永乐的上谕,于是我的憎恨就移到永乐
身上去了。
  那时我毫无什么历史知识,这憎恨转移的原因是极简单的,只以为流贼尚可,皇帝却不
该,还是“礼不下庶人”〔3〕的传统思想。至于《立斋闲录》,好像是一部少见的书,作
者是明人,而明朝已有抄本,那刻本之少就可想。记得《汇刻书目》〔4〕说是在明代的一
部什么丛书中,但这丛书我至今没有见;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它放在“存目”里,那
么,《四库全书》里也是没有的,我家并不是藏书家,我真不解怎么会有这明抄本。这书我
一直保存着,直到十多年前,因为肚子饿得慌了,才和别的两本明抄和一部明刻的《宫闺秘
典》〔5〕去卖给以藏书家和学者出名的傅某〔6〕,他使我跑了三四趟之后,才说一总给
我八块钱,我赌气不卖,抱回来了,又藏在北平的寓里;但久已没有人照管,不知道现在究
竟怎样了。
  那一本书,还是四十年前看的,对于永乐的憎恨虽然还在,书的内容却早已模模胡胡,
所以在前几天写《病后杂谈》时,举不出一句永乐上谕的实例。我也很想看一看《永乐实录
》〔7〕,但在上海又如何能够;来青阁有残本在寄售,十本,实价却是一百六十元,也决
不是我辈书架上的书。又是一个偶然:昨天在《安徽丛书》〔8〕第三集中看见了清俞正燮
(1775—1840)《癸巳类稿》〔9〕的改定本,那《除乐户丐户籍及女乐考附古事
》里,却引有永乐皇帝的上谕,是根据王世贞《合艹州史料》〔10〕中的《南京法司所记
》的,虽然不多,又未必是精粹,但也足够“略见一斑”,和献忠流贼的作品相比较了。
摘录于下——
  “永乐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教坊司于右顺门口奏:齐
  泰〔11〕姊及外甥媳妇,又黄子澄妹四个妇人,每一日一夜,二十余条汉子看守着,
年少的都有身孕,除生子令做小龟子,又有三岁女子,奏请圣旨。奉钦依:由他。不的到长
大便是个淫贱材儿?”
    “铁铉妻杨氏年三十五,送教坊司;茅大芳妻
  张氏年五十六,送教坊司。张氏病故,教坊司安政于奉天门奏。奉圣旨:分付上元县抬
出门去,着狗吃了!钦此!”
  君臣之间的问答,竟是这等口吻,不见旧记,恐怕是万想不到的罢。但其实,这也仅仅
是一时的一例。自有历史以来,中国人是一向被同族和异族屠戮,奴隶,敲掠,刑辱,压迫
下来的,非人类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过,每一考查,真教人觉得不像活在人间。俞正
燮看过野史,正是一个因此觉得义愤填膺的人,所以他在记载清朝的解放惰民丐户,罢教坊
,停女乐〔12〕的故事之后,作一结语道——
  “自三代至明,惟宇文周武帝,唐高祖,后晋高祖,
  金,元,及明景帝,于法宽假之,而尚存其旧。余皆视为固然。本朝尽去其籍,而天地
为之廓清矣。汉儒歌颂朝廷功德,自云‘舒愤懑’〔13〕,除乐户之事,诚可云舒愤懑者
:故列古语琐事之实,有关因革者如此。”
  这一段结语,有两事使我吃惊。第一事,是宽假奴隶的皇帝中,汉人居很少数。但我疑
心俞正燮还是考之未详,例如金元,是并非厚待奴隶的,只因那时连中国的蓄奴的主人也成
了奴隶,从征服者看来,并无高下,即所谓“一视同仁”,于是就好像对于先前的奴隶加以
宽假了。第二事,就是这自有历史以来的虐政,竟必待满洲的清才来廓清,使考史的儒生,
为之拍案称快,自比于汉儒的“舒愤懑”——就是明末清初的才子们之所谓“不亦快哉!”
〔14〕然而解放乐户却是真的,但又并未“廓清”,例如绍兴的惰民,直到民国革命之初
,他们还是不与良民通婚,去给大户服役,不过已有报酬,这一点,恐怕是和解放之前大不
相同的了。革命之后,我久不回到绍兴去了,不知道他们怎样,推想起来,大约和三十年前
是不会有什么两样的。

  但俞正燮的歌颂清朝功德,却不能不说是当然的事。他生于乾隆四十年,到他壮年以至
晚年的时候,·文·字·狱·的·血·迹·剩·下·的·就·只·有“·功·德”·了。那
时的禁书,我想他都未必看见。现在不说别的,单看雍正乾隆两朝的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
,就足够令人惊心动魄。·全·毁,·抽·毁,·剜·去·之·类·也·且·不·说,最阴
险的是删改了古书的内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库全书》,是许多人颂为一代之盛业的,但他
们却不但捣乱了古书的格式,还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内廷,还颁之文风较盛之处,
使天下士子阅读,·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
曾·经嘉庆道光以来,珍重宋元版本的风气逐渐旺盛,也没有悟出乾隆皇帝的“圣虑”,影
宋元本或校宋元本的书籍很有些出版了,这就使那时的阴谋露了马脚。最初启示了我的是《
琳琅秘室丛书》里的两部《茅亭客话》〔15〕,一是校宋本,一是四库本,同是一种书,
而两本的文章却常有不同,而且一定是关于“华夷”的处所。这一定是四库本删改了的;现
在连影宋本的《茅亭客话》也已出版,更足据为铁证,不过倘不和四库本对读,也无从知道
那时的阴谋。《琳琅秘室丛书》我是在图书馆里看的,自己没有,现在去买起来又嫌太贵,
因此也举不出实例来。但还有比较容易的法子在。
  新近陆续出版的《四部丛刊续编》〔16〕自然应该说是一部新的古董书,但其中却保
存着满清暗杀中国著作的案卷。例如宋洪迈的《容斋随笔》至《五笔》〔17〕是影宋刊本
和明活字本,据张元济〔18〕跋,其中有三条就为清代刻本中所没有。所删的是怎样内容
的文章呢?为惜纸墨计,现在只摘录一条《容斋三笔》卷三里的《北狄俘虏之苦》在这里—

  “元魏破江陵,尽以所俘士民为奴,无分贵贱,盖
  北方夷俗皆然也。自靖康之后,陷于金虏者,帝子王孙,官门仕族之家,尽没为奴婢,
使供作务。每人一月支稗子五斗,令自舂为米,得一斗八升,用为疰粮;岁支麻五把,令缉
为裘。此外更无一钱一帛之入。男子不能缉者,则终岁裸体。虏或哀之,则使执爨,虽时负
火得暖气,然才出外取柴归,再坐火边,皮肉即脱落,不日辄死。惟喜有手艺,如医人绣工
之类,寻常只团坐地上,以败席或芦藉衬之,遇客至开筵,引能乐者使奏技,酒阑客散,各
复其初,依旧环坐刺绣:任其生死,视如草芥。
  ……”
  清朝不惟自掩其凶残,还要替金人来掩饰他们的凶残。据此一条,可见俞正燮入金朝于
仁君之列,是不确的了,他们不过是一扫宋朝的主奴之分,一律都作为奴隶,而自己则是主
子。但是,这校勘,是用清朝的书坊刻本的,不知道四库本是否也如此。要更确凿,还有一
部也是《四部丛刊续编》里的影旧抄本宋晁说之《嵩山文集》〔19〕在这里,卷末就有单
将《负薪对》一篇和四库本相对比,以见一斑的实证,现在摘录几条在下面,大抵非删则改
,语意全非,仿佛宋臣晁说之,已在对金人战栗,嗫嚅不吐,深怕得罪似的了——
 旧抄本
 金贼以我疆埸之臣无状,
  斥堠不明,遂豕突河北,
    蛇结河东。
 犯孔子春秋之大禁,
 以百骑却虏枭将,
 彼金贼虽非人类,而犬豕
  亦有掉瓦怖恐之号,顾
    弗之惧哉!
   我取而歼焉可也。
 太宗时,女真困于契丹之
  三栅,控告乞援,亦卑
  恭甚矣。不谓敢眦睨中
    国之地于今日也。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