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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70 鲁迅(现代)
。我记得有一个外国旅行者还曾经看得酸心,她说,他们竟不知道现在在祖国等候他们的,
却已经是绞架。
  不错,是绞架。但绞架还不算坏,简简单单的只用绞索套住了颈子,这是属于优待的。
而且也并非个个走上了绞架,他们之中的一些人,还有一条路,是使劲的拉住了那颈子套上
了绞索的朋友的脚。这就是用事实来证明他内心的忏悔,能忏悔的人,精神是极其崇高的。

  从此而不知忏悔的共产主义者,在中国就成了该杀的罪人。而且这罪人,却又给了别人
无穷的便利;他们成为商品,可以卖钱,给人添出职业来了。而且学校的风潮,恋爱的纠纷
,也总有一面被指为共产党,就是罪人,因此极容易的得到解决。如果有谁和有钱的诗人辩
论,那诗人的最后的结论是:共产党反对资产阶级,我有钱,他反对我,所以他是共产党。
于是诗神就坐了金的坦克车,凯旋了。
  但是,革命青年的血,却浇灌了革命文学的萌芽,在文学方面,倒比先前更其增加了革
命性。政府里很有些从外国学来,或在本国学得的富于智识的青年,他们自然是觉得的,最
先用的是极普通的手段:禁止书报,压迫作者,终于是杀戮作者,五个左翼青年作家〔3〕
就做了这示威的牺牲。然而这事件又并没有公表,他们很知道,这事是可以做,却不可以说
的。古人也早经说过,“以马上得天下,不能以马上治之。”〔4〕所以要剿灭革命文学,
还得用文学的武器。
  作为这武器而出现的,是所谓“民族文学”〔5〕。他们研究了世界上各人种的脸色,
决定了脸色一致的人种,就得取同一的行为,所以黄色的无产阶级,不该和黄色的有产阶级
斗争,却该和白色的无产阶级斗争。他们还想到了成吉思汗,作为理想的标本,描写他的孙
子拔都汗,怎样率领了许多黄色的民族,侵入斡罗斯,将他们的文化摧残,贵族和平民都做
了奴隶。
  中国人跟了蒙古的可汗去打仗,其实是不能算中国民族的光荣的,但为了扑灭斡罗斯,
他们不能不这样做,因为我们的权力者,现在已经明白了古之斡罗斯,即今之苏联,他们的
主义,是决不能增加自己的权力,财富和姨太太的了。然而,现在的拔都汗是谁呢?
  一九三一年九月,日本占据了东三省,这确是中国人将要跟着别人去毁坏苏联的序曲,
民族主义文学家们可以满足的了。但一般的民众却以为目前的失去东三省,比将来的毁坏苏
联还紧要,他们激昂了起来。于是民族主义文学家也只好顺风转舵,改为对于这事件的啼哭
,叫喊了。许多热心的青年们往南京去请愿,要求出兵;然而这须经过极辛苦的试验,火车
不准坐,露宿了几日,才给他们坐到南京,有许多是只好用自己的脚走。到得南京,却不料
就遇到一大队曾经训练过的“民众”,手里是棍子,皮鞭,手枪,迎头一顿打,使他们只好
脸上或身上肿起几块,当作结果,垂头丧气的回家,有些人还从此找不到,有的是在水里淹
死了,据报上说,那是他们自己掉下去的。〔6〕民族主义文学家们的啼哭也从此收了场,
他们的影子也看不见了,他们已经完成了送丧的任务。这正和上海的葬式行列是一样的,出
去的时候,有杂乱的乐队,有唱歌似的哭声,但那目的是在将悲哀埋掉,不再记忆起来;目
的一达,大家走散,再也不会成什么行列的了。

  但是,革命文学是没有动摇的,还发达起来,读者们也更加相信了。
  于是别一方面,就出现了所谓“第三种人”,是当然决非左翼,但又不是右翼,超然于
左右之外的人物。他们以为文学是永久的,政治的现象是暂时的,所以文学不能和政治相关
,一相关,就失去它的永久性,中国将从此没有伟大的作品。不过他们,忠实于文学的“第
三种人”,也写不出伟大的作品。为什么呢?是因为左翼批评家不懂得文学,为邪说所迷,
对于他们的好作品,都加以严酷而不正确的批评,打击得他们写不出来了。所以左翼批评家
,是中国文学的刽子
手。〔7〕
  至于对于政府的禁止刊物,杀戮作家呢,他们不谈,因为这是属于政治的,一谈,就失
去他们的作品的永久性了;况且禁压,或杀戮“中国文学的刽子手”之流,倒正是“第三种
人”的永久的文学,伟大的作品的保护者。
  这一种微弱的假惺惺的哭诉,虽然也是一种武器,但那力量自然是很小的,革命文学并
不为它所击退。“民族主义文学”已经自灭,“第三种文学”又站不起来,这时候,只好又
来一次真的武器了。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上海的艺华影片公司突然被一群人们所袭击,捣毁得一塌胡涂了。
他们是极有组织的,吹一声哨,动手,又一声哨,停止,又一声哨,散开。临走还留下了传
单,说他们的所以征伐,是为了这公司为共产党所利用。〔8〕而且所征伐的还不止影片公
司,又蔓延到书店方面去,大则一群人闯进去捣毁一切,小则不知从那里飞来一块石子,敲
碎了值洋二百的窗玻璃。那理由,自然也是因为这书店为共产党所利用。高价的窗玻璃的不
安全,是使书店主人非常心痛的。几天之后,就有“文学家”将自己的“好作品”来卖给他
了,他知道印出来是没有人看的,但得买下,因为价钱不过和一块窗玻璃相当,而可以免去
第二块石子,省了修理窗门的工作。

  压迫书店,真成为最好的战略了。
  但是,几块石子是还嫌不够的。中央宣传委员会也查禁了一大批书,计一百四十九种,
凡是销行较多的,几乎都包括在里面。中国左翼作家的作品,自然大抵是被禁止的,而且又
禁到译本。要举出几个作者来,那就是高尔基(Gorky),卢那卡尔斯基(Lunac
harsky),斐定(Fedin),法捷耶夫(Fadeev),绥拉斐摩维支(Se
rafimovich),辛克莱(Upton Sinclair),甚而至于梅迪林克
(Maeterlinck),梭罗古勃(SoNlogub),斯忒林培克(Strin?洌猓澹颍纾!玻埂痴庹媸钩霭婕液芪眩怯械氖橇⒖探榻沙觯栈倭耍械娜椿瓜
氩咕龋凸偬ド塘浚峁敲獬艘徊糠帧?
  为减少将来的出版的困难起见,官员和出版家还开了一个会议。在这会议上,有几个“
第三种人”因为要保护好的文学和出版家的资本,便以杂志编辑者的资格提议,请采用日本
的办法,在付印之前,先将原稿审查,加以删改,以免别人也被左翼作家的作品所连累而禁
止,或印出后始行禁止而使出版家受亏。这提议很为各方面所满足,当即被采用了,〔10
〕虽然并不是光荣的拔都汗的老方法。
  而且也即开始了实行,今年七月,在上海就设立了书籍杂志检查处〔11〕,许多“文
学家”的失业问题消失了,还有些改悔的革命作家们,反对文学和政治相关的“第三种人”
们,也都坐上了检查官的椅子。他们是很熟悉文坛情形的;头脑没有纯粹官僚的胡涂,一点
讽刺,一句反语,他们都比较的懂得所含的意义,而且用文学的笔来涂抹,无论如何总没有
创作的烦难,于是那成绩,听说是非常之好了。
  但是,他们的引日本为榜样,是错误的。日本固然不准谈阶级斗争,却并不说世界上并
无阶级斗争,而中国则说世界上其实无所谓阶级斗争,都是马克思捏造出来的,所以这不准
谈,为的是守护真理。日本固然也禁止,删削书籍杂志,但在被删削之处,是可以留下空白
的,使读者一看就明白这地方是受了删削,而中国却不准留空白,必须连起来,在读者眼前
好像还是一篇完整的文章,只是作者在说着意思不明的昏话。这种在现在的中国读者面前说
昏话,是弗理契(Friche)〔12〕,卢那卡尔斯基他们也在所不免的。
  于是出版家的资本安全了,“第三种人”的旗子不见了,他们也在暗地里使劲的拉那上
了绞架的同业的脚,而没有一种刊物可以描出他们的原形,因为他们正握着涂抹的笔尖,生
杀的权力。在读者,只看见刊物的消沉,作品的衰落,和外国一向有名的前进的作家,今年
也大抵忽然变了低能者而已。
  然而在实际上,文学界的阵线却更加分明了。蒙蔽是不能长久的,接着起来的又将是一
场血腥的战斗。
  十一月二十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英文刊物《现代中国》月刊第一卷第五期,参看本书《附记》。
  〔2〕 东晋葛洪《神仙传》卷四载:西汉淮南王刘安吃了仙药成仙,“临去时,余药
器置在中庭,鸡犬舐啄之,尽得升天。”《全后汉文·仙人唐公房碑》也有唐公房得仙药后
与他的妻子、房屋、六畜一起升天的故事。
  〔3〕 五个左翼青年作家 指李伟森、柔石、胡也频、冯铿和白莽(殷夫)。一九三
一年二月七日,他们被国民党反动派秘密杀害于上海龙华。参看《南腔北调集·为了忘却的
记念》。
  〔4〕 “以马上得天下,不能以马上治之” 语出《史记·陆贾传》:“陆生时时前
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
以马上治之乎?’”
  〔5〕 “民族文学” 即“民族主义文学”,一九三○年六月由国民党当局策划的御
用文学。发起人为潘公展、范争波、朱应鹏、傅彦长、王平陵等。下文所说对拔都西侵的赞
美,见《前锋月刊》第一卷第七期(一九三一年四月)黄震遐所作的诗剧《黄人之血》。参
看《二心集·“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
  〔6〕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各地学生奋起抗议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纷纷到南
京请愿,十二月十七日在南京举行总示威,遭到军警的逮捕和屠杀,有的学生被刺伤后又被
扔进河里。次日,南京卫戍当局对记者谈话,诡称死难学生是“失足落水”。
  〔7〕 这里所引“第三种人”的一些论调,见苏汶发表在《现代》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的《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和第一卷第六期的《“第三种人”的出路》(一九
三二年七月、十月)等文。参看《南腔北调集·论“第三种人”》。
  〔8〕 关于艺华影片公司和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等书店被捣毁的事,参看《准风月
谈·后记》。
  〔9〕 关于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查禁书籍一百四十九种,参看《且介亭杂文二集·
后记》。被禁的作者和书籍中有:苏联高尔基(1868—1936)的《高尔基文集》、
《我的童年》等,卢那卡尔斯基(1875—1933)的《文艺与批评》、《浮士德与城
》,斐定(1892—1977)等的《果树园》,法捷耶夫(1901—1956)的《
毁灭》,绥拉菲摩维支(1863—1949)的《铁流》,美国辛克莱(1878—19
68)的《屠场》、《石炭王》等,比利时梅迪林克(1862—1949)的《檀泰琪儿
之死》等,俄国梭罗古勃(1863—1927)等的《饥饿的光芒》,瑞典斯忒林培克(
1849—1912,通译斯特林堡)的《结婚集》等。
  〔10〕 关于官员和出版家开会的事,参看作者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五日致姚克信。
  〔11〕 书籍杂志检查处 指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一九三四
年五月在上海设立。
  〔12〕 弗理契(BDMDd\MZJ,1870—1927) 苏联文艺评论家、文学史?摇V饔小兑帐跎缁嵫А贰ⅰ抖兰团分尬难А返取?
关于新文字〔1〕
——答问
  比较,是最好的事情。当没有知道拼音字之前,就不会想到象形字的难;当没有看见拉
丁化的新文字之前,就很难明确的断定以前的注音字母和罗马字拼法,也还是麻烦的,不合
实用,也没有前途的文字。
  方块汉字真是愚民政策的利器,不但劳苦大众没有学习和学会的可能,就是有钱有势的
特权阶级,费时一二十年,终于学不会的也多得很。最近,宣传古文的好处的教授,竟将古
文的句子也点错了,〔2〕就是一个证据——他自己也没有懂。
  不过他们可以装作懂得的样子,来胡说八道,欺骗不明真相的人。
  所以,汉字也是中国劳苦大众身上的一个结核,病菌都潜伏在里面,倘不首先除去它,
结果只有自己死。先前也曾有过学者,〔3〕想出拼音字来,要大家容易学,也就是更容易
教训,并且延长他们服役的生命,但那些字都还很繁琐,因为学者总忘不了官话,四声,以
及这是学者创造出来的字,必需有学者的气息。这回的新文字却简易得远了,又是根据于实
生活的,容易学,有用,可以用这对大家说话,听大家的话,明白道理,学得技艺,这才是
劳苦大众自己的东西,首先的唯一的活路。
  现在正在中国试验的新文字,给南方人读起来,是不能全懂的。现在的中国,本来还不
是一种语言所能统一,所以必须另照各地方的言语来拼,待将来再图沟通。反对拉丁化文字
的人,往往将这当作一个大缺点,以为反而使中国的文字不统一了,但他却抹杀了方块汉字
本为大多数中国人所不识,有些知识阶级也并不真识的事实。
  然而他们却深知道新文字对于劳苦大众有利,所以在弥漫着白色恐怖的地方,这新文字
是一定要受摧残的。现在连并非新文字,而只是更接近口语的“大众语”,也在受着苛酷的
压迫和摧残。中国的劳苦大众虽然并不识字,但特权阶级却还嫌他们太聪明了,正竭力的弄
麻木他们的思索机关呢,例如用飞机掷下炸弹去,用机关枪送过子弹去,用刀斧将他们的颈
子砍断,就都是的。
  十二月九日。
  〔1〕 本篇曾被译为拉丁化新文字,发表于《拥护新文字六日报》,期数未详。
  〔2〕 指刘大杰。他在上海《人间世》半月刊创刊号(一九三四年四月五日)发表的
《春波楼随笔》中说:“此等书(指《琅恢文集》、《袁中郎全集》等)中,确有不少绝妙
的小品文字,可恨清代士大夫,只会做滥调古文,不能赏识此等绝妙文章耳。”但他标点的
《琅恢文集》、《袁中郎全集》中却有不少断句错误。参看《花边文学·骂杀与捧杀》。
  〔3〕 指王照、劳乃宣等人,参看本卷第108页注〔41〕。
病后杂谈〔1〕

  生一点病,的确也是一种福气。不过这里有两个必要条件:一要病是小病,并非什么霍
乱吐泻,黑死病,或脑膜炎之类;二要至少手头有一点现款,不至于躺一天,就饿一天。
  这二者缺一,便是俗人,不足与言生病之雅趣的。
  我曾经爱管闲事,知道过许多人,这些人物,都怀着一个大愿。大愿,原是每个人都有
的,不过有些人却模模胡胡,自己抓不住,说不出。他们中最特别的有两位:一位是愿天下
的人都死掉,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个好看的姑娘,还有一个卖大饼的;另一位是愿秋天薄暮,
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这种志向,一看好像离奇,其实却照
顾得很周到。第一位姑且不谈他罢,第二位的“吐半口血”,就有很大的道理。才子本来多
病,但要“多”,就不能重,假使一吐就是一碗或几升,一个人的血,能有几回好吐呢?过
不几天,就雅不下去了。
  我一向很少生病,上月却生了一点点。开初是每晚发热,没有力,不想吃东西,一礼拜
不肯好,只得看医生。医生说是流行性感冒。好罢,就是流行性感冒。但过了流行性感冒一
定退热的时期,我的热却还不退。医生从他那大皮包里取出玻璃管来,要取我的血液,我知
道他在疑心我生伤寒病了,自己也有些发愁。然而他第二天对我说,血里没有一粒伤寒菌;
于是注意的听肺,平常;听心,上等。这似乎很使他为难。我说,也许是疲劳罢;他也不甚
反对,只是沉吟着说,但是疲劳的发热,还应该低一点。……
  好几回检查了全体,没有死症,不至于呜呼哀哉是明明白白的,不过是每晚发热,没有
力,不想吃东西而已,这真无异于“吐半口血”,大可享生病之福了。因为既不必写遗嘱,
又没有大痛苦,然而可以不看正经书,不管柴米账,玩他几天,名称又好听,叫作“养病”
。从这一天起,我就自己觉得好像有点儿“雅”了;那一位愿吐半口血的才子,也就是那时
躺着无事,忽然记了起来的。
  光是胡思乱想也不是事,不如看点不劳精神的书,要不然,也不成其为“养病”。像这
样的时候,我赞成中国纸的线装书,这也就是有点儿“雅”起来了的证据。洋装书便于插架
,便于保存,现在不但有洋装二十五六史,连《四部备要》也硬领而皮靴了,〔2〕——原
是不为无见的。但看洋装书要年富力强,正襟危坐,有严肃的态度。假使你躺着看,那就好
像两只手捧着一块大砖头,不多工夫,就两臂酸麻,只好叹一口气,将它放下。所以,我在
叹气之后,就去寻线装书。
  一寻,寻到了久不见面的《世说新语》〔3〕之类一大堆,躺着来看,轻飘飘的毫不费
力了,魏晋人的豪放潇洒的风姿,也仿佛在眼前浮动。由此想到阮嗣宗〔4〕的听到步兵厨
善于酿酒,就求为步兵校尉;陶渊明〔5〕的做了彭泽令,就教官田都种秫,以便做酒,因
了太太的抗议,这才种了一点娥。这真是天趣盎然,决非现在的“站在云端里呐喊”〔6〕
者们所能望其项背。但是,“雅”要想到适可而止,再想便不行。例如阮嗣宗可以求做步兵
校尉,陶渊明补了彭泽令,他们的地位,就不是一个平常人,要“雅”,也还是要地位。“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渊明的好句,但我们在上海学起来可就难了。没有南山,我们
还可以改作“悠然见洋房”或“悠然见烟囱”的,然而要租一所院子里有点竹篱,可以种菊
的房子,租钱就每月总得一百两,水电在外;巡捕捐按房租百分之十四,每月十四两。单是
这两项,每月就是一百十四两,每两作一元四角算,等于一百五十九元六。近来的文稿又不
值钱,每千字最低的只有四五角,因为是学陶渊明的雅人的稿子,现在算他每千字三大元罢
,但标点,洋文,空白除外。那么,单单为了采菊,他就得每月译作净五万三千二百字。吃
饭呢?要另外想法子生发,否则,他只好“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了。
  “雅”要地位,也要钱,古今并不两样的,但古代的买雅,自然比现在便宜;办法也并
不两样,书要摆在书架上,或者抛几本在地板上,酒杯要摆在桌子上,但算盘却要收在抽屉
里,或者最好是在肚子里。
  此之谓“空灵”。

  为了“雅”,本来不想说这些话的。后来一想,这于“雅”并无伤,不过是在证明我自
己的“俗”。王夷甫〔7〕口不言钱,还是一个不干不净人物,雅人打算盘,当然也无损其
为雅人。不过他应该有时收起算盘,或者最妙是暂时忘却算盘,那么,那时的一言一笑,就
都是灵机天成的一言一笑,如果念念不忘世间的利害,那可就成为“杭育杭育派”〔8〕了
。这关键,只在一者能够忽而放开,一者却是永远执着,因此也就大有了雅俗和高下之分。
我想,这和时而“敦伦”〔9〕者不失为圣贤,连白天也在想女人的就要被称为“登徒子”
〔10〕的道理,大概是一样的。
  所以我恐怕只好自己承认“俗”,因为随手翻了一通《世说新语》,看过“S蹱隅跃清?亍薄玻保薄车氖焙颍Р桓猛虿桓玫木勾印把 毕氲健把》选鄙先チ耍谑且还锹蹬榔
鹄矗葱盘职嫠埃吒宸选P赐曛螅醯煤臀航擞械愀裟ぃ约合耄偈勾丝逃腥钏米
诨蛱赵髟诿媲俺鱿郑颐且惨欢ㄌ覆焕吹摹S谑橇砘涣思副臼椋蟮质敲髂┣宄醯囊笆罚
贝辖雌鹄匆残斫嫌腥の丁5谝槐灸迷谑掷锏氖恰妒癖獭贰玻保病场?
  这是蜀宾〔13〕从成都带来送我的,还有一部《蜀龟鉴》〔14〕,都是讲张献忠〔
15〕祸蜀的书,其实是不但四川人,而是凡有中国人都该翻一下的著作,可惜刻的太坏,
错字颇不少。翻了一遍,在卷三里看见了这样的一条——
  “又,剥皮者,从头至尻,一缕裂之,张于前,如
  鸟展翅,率逾日始绝。有即毙者,行刑之人坐死。”
  也还是为了自己生病的缘故罢,这时就想到了人体解剖。
  医术和虐刑,是都要生理学和解剖学智识的。中国却怪得很,固有的医书上的人身五脏
图,真是草率错误到见不得人,但虐刑的方法,则往往好像古人早懂得了现代的科学。例如
罢,谁都知道从周到汉,有一种施于男子的“宫刑”,也叫“腐刑”,次于“大辟”一等。
对于女性就叫“幽闭”,向来不大有人提起那方法,但总之,是决非将她关起来,或者将它
缝起来。近时好像被我查出一点大概来了,那办法的凶恶,妥当,而又合乎解剖学,真使我
不得不吃惊。但妇科的医书呢?
  几乎都不明白女性下半身的解剖学的构造,他们只将肚子看作一个大口袋,里面装着莫
名其妙的东西。
  单说剥皮法,中国就有种种。上面所抄的是张献忠式;还有孙可望〔16〕式,见于屈
大均的《安龙逸史》〔17〕,也是这回在病中翻到的。其时是永历六年,即清顺治九年,
永历帝已经躲在安隆(那时改为安龙),秦王孙可望杀了陈邦传父子,御史李如月就弹劾他
“擅杀勋将,无人臣礼”,皇帝反打了如月四十板。可是事情还不能完,又给孙党张应科知
道了,就去报告了孙可望。
  “可望得应科报,即令应科杀如月,剥皮示众。俄
  缚如月至朝门,有负石灰一筐,稻草一捆,置于其前。如月问,‘如何用此?’其人曰
,‘是揎你的草!’如月叱曰,‘瞎奴!此株株是文章,节节是忠肠也!’既而应科立右角
门阶,捧可望令旨,喝如月跪。如月叱曰,‘我是朝廷命官,岂跪贼令!?’乃步至中门,
向阙再拜。……应科促令仆地,剖脊,及臀,如月大呼曰:‘死得快活,浑身清凉!’又呼
可望名,大骂不绝。及断至手足,转前胸,犹微声恨骂;至颈绝而死。随以灰渍之,纫以线
,后乃入草,移北城门通衢阁上,悬之。……”
  张献忠的自然是“流贼”式;孙可望虽然也是流贼出身,但这时已是保明拒清的柱石,
封为秦王,后来降了满洲,还是封为义王,所以他所用的其实是官式。明初,永乐皇帝剥那
忠于建文帝的景清〔18〕的皮,也就是用这方法的。大明一朝,以剥皮始,以剥皮终,可
谓始终不变;至今在绍兴戏文里和乡下人的嘴上,还偶然可以听到“剥皮揎草”的话,那皇
泽之长也就可想而知了。
  真也无怪有些慈悲心肠人不愿意看野史,听故事;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
骨悚然,心里受伤,永不全愈的。残酷的事实尽有,最好莫如不闻,这才可以保全性灵,也
是“是以君子远庖厨也”〔19〕的意思。比灭亡略早的晚明名家的潇洒小品在现在的盛行
,实在也不能说是无缘无故。不过这一种心地晶莹的雅致,又必须有一种好境遇,李如月仆
地“剖脊”,脸孔向下,原是一个看书的好姿势〔20〕,但如果这时给他看袁中郎的《广
庄》〔21〕,我想他是一定不要看的。这时他的性灵有些儿不对,不懂得真文艺了。
  然而,中国的士大夫是到底有点雅气的,例如李如月说的“株株是文章,节节是忠肠”
,就很富于诗趣。临死做诗的,古今来也不知道有多少。直到近代,谭嗣同〔22〕在临刑
之前就做一绝“闭门投辖思张俭”,秋瑾〔23〕女士也有一句“秋雨秋风愁杀人”,然而
还雅得不够格,所以各种诗选里都不载,也不能卖钱。

  清朝有灭族,有凌迟,却没有剥皮之刑,这是汉人应该惭愧的,但后来脍炙人口的虐政
是文字狱。虽说文字狱,其实还含着许多复杂的原因,在这里不能细说;我们现在还直接受
到流毒的,是他删改了许多古人的著作的字句,禁了许多明清人的书。
  《安龙逸史》大约也是一种禁书,我所得的是吴兴刘氏嘉业堂〔24〕的新刻本。他刻
的前清禁书还不止这一种,屈大均的又有《翁山文外》;还有蔡显的《闲渔闲闲录》〔25
〕,是作者因此“斩立决”,还累及门生的,但我细看了一遍,却又寻不出什么忌讳。对于
这种刻书家,我是很感激的,因为他传授给我许多知识——虽然从雅人看来,只是些庸俗不
堪的知识。但是到嘉业堂去买书,可真难。我还记得,今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好容易在爱文
义路找着了,两扇大铁门,叩了几下,门上开了一个小方洞,里面有中国门房,中国巡捕,
白俄镖师各一位。巡捕问我来干什么的。我说买书。他说账房出去了,没有人管,明天再来
罢。我告诉他我住得远,可能给我等一会呢?他说,不成!同时也堵住了那个小方洞。过了
两天,我又去了,改作上午,以为此时账房也许不至于出去。但这回所得回答却更其绝望,
巡捕曰:“书都没有了!卖完了!不卖了!”
  我就没有第三次再去买,因为实在回复的斩钉截铁。现在所有的几种,是托朋友去辗转
买来的,好像必须是熟人或走熟的书店,这才买得到。
  每种书的末尾,都有嘉业堂主人刘承干先生的跋文,他对于明季的遗老很有同情,对于
清初的文祸也颇不满。但奇怪的是他自己的文章却满是前清遗老的口风;书是民国刻的,“
厨”字还缺着末笔〔26〕。我想,试看明朝遗老的著作,反抗清朝的主旨,是在异族的入
主中夏的,改换朝代,倒还在其次。
  所以要顶礼明末的遗民,必须接受他的民族思想,这才可以心心相印。现在以明遗老之
仇的满清的遗老自居,却又引明遗老为同调,只着重在“遗老”两个字,而毫不问遗于何族
,遗在何时,这真可以说是“为遗老而遗老”,和现在文坛上的“为艺术而艺术”,成为一
副绝好的对子了。
  倘以为这是因为“食古不化”的缘故,那可也并不然。中国的士大夫,该化的时候,就
未必决不化。就如上面说过的《蜀龟鉴》,原是一部笔法都仿《春秋》的书,但写到“圣祖
仁皇帝康熙元年春正月”,就有“赞”道:“……明季之乱甚矣!风终幽,雅终《召捌》,
〔27〕托乱极思治之隐忧而无其实事,孰若臣祖亲见之,臣身亲被之乎?是编以元年正月
终者,非徒谓体元表正〔28〕,蔑以加兹;生逢 盛世,荡荡难名,一以寄没世不忘之恩
,一以见太平之业所由始耳!”
  《春秋》上是没有这种笔法的。满洲的肃王的一箭,不但射死了张献忠〔29〕,也感
化了许多读书人,而且改变了“春秋笔法”〔30〕了。

  病中来看这些书,归根结蒂,也还是令人气闷。但又开始知道了有些聪明的士大夫,依
然会从血泊里寻出闲适来。例如《蜀碧》,总可以说是够惨的书了,然而序文后面却刻着一
位乐斋先生的批语道:“古穆有魏晋间人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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