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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69 鲁迅(现代)
   C   C
  〔1〕 本篇在印入本书前未能发表,参看本书《附记》。
  〔2〕 《戏》周刊第十一期(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八日)曾发表伯鸿的《苏联为什么
邀梅兰芳去演戏(上)》一文,该文先引《申报》“读书问答”栏《梅兰芳与中国旧剧的前
途(三)》文中的话说:“中国旧剧其取材大半是历史上的传说,其立论大体是‘劝善罚恶
’的老套,这里面既不含有神秘的感情,也就用不着以观感的具体的符号来象征什么……即
如那一般人认为最含有象征主义意味的脸谱,和那以马鞭代马的玩意儿,也只能说借以帮助
观众对于剧情的理解,不能认为即是象征主义。”于是接着说:“这个是很正确的了。但是
他因否定了中国旧戏是象征主义,同时否定了中国旧剧采用的一些‘象征手法’。比如白表
‘奸诈’,红表‘忠勇’……因为‘色的象征’,还有‘音的象征’‘形的象征’,也经有
意识或无意识地使用着……这一些都是象征的手法,不过多是比较单纯的低级的。”
  〔3〕 指南北朝时的歌舞戏《大面》。据《旧唐书·音乐志》载:
  “《大面》出于北齐。北齐兰陵王长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对敌。
  尝击周师金墉城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为此舞以效其指麾击刺之容,谓之《兰陵王
入阵曲》。”
  〔4〕 “相人术”《左传》文公元年:“内史叔服来会葬;公孙敖闻其能相人也,见
其二子焉。”又《汉书·艺文志》“形法”类著录有《相人》一书。
  〔5〕 “诚于中,必形于外” 语出《大学》:“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此谓
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6〕 古代罗马剧场,中间为圆形表演场地,周围环绕着台阶式的观众席,近似现代
的体育场。
随便翻翻〔1〕
  我想讲一点我的当作消闲的读书——随便翻翻。但如果弄得不好,会受害也说不定的。
  我最初去读书的地方是私塾,第一本读的是《鉴略》〔2〕,桌上除了这一本书和习字
的描红格,对字(这是做诗的准备)的课本之外,不许有别的书。但后来竟也慢慢的认识字
了,一认识字,对于书就发生了兴趣,家里原有两三箱破烂书,于是翻来翻去,大目的是找
图画看,后来也看看文字。这样就成了习惯,书在手头,不管它是什么,总要拿来翻一下,
或者看一遍序目,或者读几叶内容,到得现在,还是如此,不用心,不费力,往往在作文或
看非看不可的书籍之后,觉得疲劳的时候,也拿这玩意来作消遣了,而且它也的确能够恢复
疲劳。
  倘要骗人,这方法很可以冒充博雅。现在有一些老实人,和我闲谈之后,常说我书是看
得很多的,略谈一下,我也的确好像书看得很多,殊不知就为了常常随手翻翻的缘故,却并
没有本本细看。还有一种很容易到手的秘本,是《四库书目提要》,倘还怕繁,那么,《简
明目录》〔3〕也可以,这可要细看,它能做成你好像看过许多书。不过我也曾用过正经工
夫,如什么“国学”之类,请过先生指教,留心过学者所开的参考书目。结果都不满意。有
些书目开得太多,要十来年才能看完,我还疑心他自己就没有看;只开几部的较好,可是这
须看这位开书目的先生了,如果他是一位胡涂虫,那么,开出来的几部一定也是极顶胡涂书
,不看还好,一看就胡涂。
  我并不是说,天下没有指导后学看书的先生,有是有的,不过很难得。
  这里只说我消闲的看书——有些正经人是反对的,以为这么一来,就“杂”!“杂”,
现在又算是很坏的形容词。但我以为也有好处。譬如我们看一家的陈年账簿,每天写着“豆
付三文,青菜十文,鱼五十文,酱油一文”,就知先前这几个钱就可买一天的小菜,吃够一
家;看一本旧历本,写着“不宜出行,不宜沐浴,不宜上梁”,就知道先前是有这么多的禁
忌。看见了宋人笔记里的“食菜事魔”〔4〕,明人笔记里的“十彪五虎”〔5〕,就知道
“哦呵,原来‘古已有之’。”但看完一部书,都是些那时的名人轶事,某将军每餐要吃三
十八碗饭,某先生体重一百七十五斤半;或是奇闻怪事,某村雷劈蜈蚣精,某妇产生人面蛇
,毫无益处的也有。这时可得自己有主意了,知道这是帮闲文士所做的书。凡帮闲,他能令
人消闲消得最坏,他用的是最坏的方法。倘不小心,被他诱过去,那就坠入陷阱,后来满脑
子是某将军的饭量,某先生的体重,蜈蚣精和人面蛇了。
  讲扶乩的书,讲婊子的书,倘有机会遇见,不要皱起眉头,显示憎厌之状,也可以翻一
翻;明知道和自己意见相反的书,已经过时的书,也用一样的办法。例如杨光先的《不得已
》〔6〕是清初的著作,但看起来,他的思想是活着的,现在意见和他相近的人们正多得很
。这也有一点危险,也就是怕被它诱过去。治法是多翻,翻来翻去,一多翻,就有比较,比
较是医治受骗的好方子。乡下人常常误认一种硫化铜为金矿,空口是和他说不明白的,或者
他还会赶紧藏起来,疑心你要白骗他的宝贝。但如果遇到一点真的金矿,只要用手掂一掂轻
重,他就死心塌地:明白了。
  “随便翻翻”是用各种别的矿石来比的方法,很费事,没有用真的金矿来比的明白,简
单。我看现在青年的常在问人该读什么书,就是要看一看真金,免得受硫化铜的欺骗。而且
一识得真金,一面也就真的识得了硫化铜,一举两得了。
  但这样的好东西,在中国现有的书里,却不容易得到。我回忆自己的得到一点知识,真
是苦得可怜。幼小时候,我知道中国在“盘古氏开辟天地”之后,有三皇五帝,……宋朝,
元朝,明朝,“我大清”〔7〕。到二十岁,又听说“我们”的成吉思汗〔8〕征服欧洲,
是“我们”最阔气的时代。到二十五岁,才知道所谓这“我们”最阔气的时代,其实是蒙古
人征服了中国,我们做了奴才。直到今年八月里,因为要查一点故事,翻了三部蒙古史,这
才明白蒙古人的征服“斡罗思”〔9〕,侵入匈奥,还在征服全中国之前,那时的成吉思还
不是我们的汗,倒是俄人被奴的资格比我们老,应该他们说“我们的成吉思汗征服中国,是
我们最阔气的时代”的。
  我久不看现行的历史教科书了,不知道里面怎么说;但在报章杂志上,却有时还看见以
成吉思汗自豪的文章。事情早已过去了,原没有什么大关系,但也许正有着大关系,而且无
论如何,总是说些真实的好。所以我想,无论是学文学的,学科学的,他应该先看一部关于
历史的简明而可靠的书。
  但如果他专讲天王星,或海王星,虾蟆的神经细胞,或只咏梅花,叫妹妹,不发关于社
会的议论,那么,自然,不看也可以的。
  我自己,是因为懂一点日本文,在用日译本《世界史教程》和新出的《中国社会史》〔
10〕应应急的,都比我历来所见的历史书类说得明确。前一种中国曾有译本,但只有一本
,后五本不译了,译得怎样,因为没有见过,不知道。后一种中国倒先有译本,叫作《中国
社会发展史》,不过据日译者说,是多错误,有删节,靠不住的。
  我还在希望中国有这两部书。又希望不要一哄而来,一哄而散,要译,就译他完;也不
要删节,要删节,就得声明,但最好还是译得小心,完全,替作者和读者想一想。
  十一月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上海《读书生活》月刊第一卷第二期,署名
公汗。
  〔2〕 《鉴略》 清代王仕云著,是旧时学塾所用的一种初级历史读物,四言韵语,
上起盘古,下迄明代弘光。
  〔3〕 《四库书目提要》 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纪昀编撰。参看本卷第59页
注〔11〕。《简明目录》,即《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共二十卷,亦纪昀编撰,各书提要
较《总目》简略,并且不录《总目》中“存目”部分的书目。
  〔4〕 “食菜事魔” 五代两宋时农民的秘密宗教组织明教,提倡素食,供奉摩尼(
来源于古代波斯的摩尼教)为光明之神。因此在有关他们的记载中有“食菜事魔”的说法。
宋代庄季裕《鸡肋编》卷上载:“事魔食菜法……近时事者益众,云自福建流至温州,遂及
二浙,睦州方腊之乱(1120—1121),其徒处处相煽而起。闻其法断荤酒,不事神
佛祖先,不会宾客,死则裸葬……始投其党,有甚贫者,众率财以助,积微以至于小康矣。
凡出入经过,虽不识,党人皆馆谷焉;人物用之无问,谓为一家,故有‘无碍被’之说……
但禁令太严,每有告者,株连既广,又常籍没,全家流放,与死为等;必协力同心,以拒官
吏,州县惮之,率不敢按,反致增多。”
  〔5〕 “十彪五虎” 疑应作“五虎五彪”。明代计六奇《明季北略》卷四有《五虎
五彪》一则:“五虎李夔龙、吴淳夫、倪文焕、田吉等追赃发充军,五彪田尔耕、许显纯处
决,崔应元、杨寰、孙云鹤边卫充军,以为附权蠹政之戒。”按《明史·魏忠贤传》载:“
当此之时,内外大权一归忠贤……外廷文臣则崔呈秀、田吉、吴淳夫、李龙(李夔龙)、倪
文焕主谋议,号‘五虎’;武臣则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主杀呈,号‘五
彪’。又吏部尚书周应秋、太仆少卿曹钦程等号‘十狗’;又有‘十孩儿’、‘四十孙’之
号。”
  〔6〕 杨光先 字长公,安徽歙县人。顺治元年(1644)清政府委任德国天主教
传教士汤若望为钦天监监正,变更厉法,新编历书。杨光先上书礼部,指摘新历书封面上不
该用“依西洋新法”五字。康熙四年(1665),又上书指摘新历书推算该年的日蚀有错
误,汤若望等因此被判罪,由杨光先接任钦天监监正,复用旧历。康熙七年,杨因推闰失实
入狱,后获赦。《不得已》就是杨光先历次指控汤若望呈文和论文的汇集,其中有浓重的封
建排外思想,如《日食天象验》一文中说:
  “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等。
  〔7〕 “我大清” 旧时学塾初级读物《三字经》中的句子。满族统治者建立清朝政
权后,一般汉族官吏对新王朝也称之为“我大清”;鲁迅在这里不说“清朝”,含有讽刺的
意味。
  〔8〕 成吉思汗(1162—1227) 名铁木真,古代蒙古族领袖。一二○六年
统一蒙古族各部落,建立蒙古汗国,被拥戴为王,称成吉思汗。他的继承者灭南宋建立元朝
后,追尊他为元太祖。他在一二一九年至一二二三年率军西征,占领中亚和南俄。以后他的
孙子拔都又于一二三五年至一二四四年第二次西征,征服俄罗斯并侵入匈、奥、波等欧洲国
家。以上事件都发生在一二七九年忽必烈(即元世祖)灭宋之前。
  〔9〕 “斡罗思” 即俄罗斯。见清代洪钧《元史译文证补》卷二十六。《新元史·
外国列传》作“斡罗斯”。
  〔10〕 《世界史教程》 苏联波查洛夫(WDXDYGZ[\GK,现译鲍恰罗夫)等人合编?囊槐窘炭剖椋督准抖氛房伪尽贰S兄幸氡玖街郑晃趵裎纫耄怀龅谝环植幔
裰莨馍绯霭妫涣硪恢治丰我舻纫耄隽说谝弧⒍植幔嫱丈绯霭妗B逞杆荡耸橹灰
肓艘槐荆赡苁侵盖耙灰氡尽!吨泄缁崾贰罚樟撤⒙宸颍╙D^DP[_[\GK,现译萨法罗
夫)著,原名《中国史纲》。鲁迅藏有早川二郎的日译本(一九三四年版)。文中所说“叫
作《中国社会发展史》”的中译本,系李俚人译,一九三二年上海新生命书局出版。
拿破仑与隋那〔1〕
  我认识一个医生,忙的,但也常受病家的攻击,有一回,自解自叹道:要得称赞,最好
是杀人,你把拿破仑〔2〕和隋那(EdwardJenner,1749—1823)〔
3〕去比比看……
  我想,这是真的。拿破仑的战绩,和我们什么相干呢,我们却总敬服他的英雄。甚而至
于自己的祖宗做了蒙古人的奴隶,我们却还恭维成吉思;从现在的`〔4〕字眼睛看来,黄?艘丫橇又至耍颐侨椿箍湟L乩?
  因为他们三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灾星。
  但我们看看自己的臂膊,大抵总有几个疤,这就是种过牛痘的痕迹,是使我们脱离了天
花的危症的。自从有这种牛痘法以来,在世界上真不知救活了多少孩子,——虽然有些人大
起来也还是去给英雄们做炮灰,但我们有谁记得这发明者隋那的名字呢?
  杀人者在毁坏世界,救人者在修补它,而炮灰资格的诸公,却总在恭维杀人者。
  这看法倘不改变,我想,世界是还要毁坏,人们也还要吃苦的。
  十一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印入上海生活书店编辑出版的一九三五年《文艺日记》。
  〔2〕 拿破仑(NapoleonBonaparte,1769—1821) 即
拿破仑·波拿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军事家、政治家。一七九九年担任共和国执政。
一八○四年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自称拿破仑一世。
  〔3〕 隋那 通译琴纳,英国医学家,牛痘接种的创始者。
  〔4〕 ` 德国纳粹党的党徽。
  答《戏》周刊编者信〔1〕鲁迅先生鉴:
  《阿Q》的第一幕已经登完了,搬上舞台实验虽还不是马上可以做到,但我们的准备工
作是就要开始发动了。我们希望你能在第一幕刚登完的时候先发表一点意见,一方面对于我
们的公演准备或者也有些帮助,另方面本刊的丛书计划一实现也可以把你的意见和《阿Q》
剧本同时付印当作一篇序。
  这是编者的要求,也是作者,读者和演出的同志们的要求。
  祝健!
  编者。
编辑先生——
  在《戏》周刊〔2〕上给我的公开信,我早看见了;后来又收到邮寄的一张周刊,我知
道这大约是在催促我的答复。对于戏剧,我是毫无研究的,我的最可靠的答复,是一声也不
响。
  但如果先生和读者们都肯豫先了解我不过是一个外行人的随便谈谈,那么,我自然也不
妨说一点我个人的意见。
  《阿Q》在每一期里,登得不多,每期相隔又有六天,断断续续的看过,也陆陆续续的
忘记了。现在回忆起来,只记得那编排,将《呐喊》中的另外的人物也插进去,以显示未庄
或鲁镇的全貌的方法,是很好的。但阿Q所说的绍兴话,我却有许多地方看不懂。
  现在我自己想说几句的,有两点——一,未庄在那里?《阿Q》的编者已经决定:在绍
兴。我是绍兴人,所写的背景又是绍兴的居多,对于这决定,大概是谁都同意的。但是,我
的一切小说中,指明着某处的却少得很。中国人几乎都是爱护故乡,奚落别处的大英雄,阿
Q也很有这脾气。那时我想,假如写一篇暴露小说,指定事情是出在某处的罢,那么,某处
人恨得不共戴天,非某处人却无异隔岸观火,彼此都不反省,一班人咬牙切齿,一班人却飘
飘然,不但作品的意义和作用完全失掉了,还要由此生出无聊的枝节来,大家争一通闲气—
—《闲话扬州》〔3〕是最近的例子。为了医病,方子上开人参,吃法不好,倒落得满身浮
肿,用萝卜子来解,这才恢复了先前一样的瘦,人参白买了,还空空的折贴了萝卜子。人名
也一样,古今文坛消息家,往往以为有些小说的根本是在报私仇,所以一定要穿凿书上的谁
,就是实际上的谁。为免除这些才子学者们的白费心思,另生枝节起见,我就用“赵太爷”
,“钱大爷”,是《百家姓》〔4〕上最初的两个字;至于阿Q的姓呢,谁也不十分了然。
但是,那时还是发生了谣言。还有排行,因为我是长男,下有两个兄弟,为豫防谣言家的毒
舌起见,我的作品中的坏脚色,是没有一个不是老大,或老四,老五的。
  上面所说那样的苦心,并非我怕得罪人,目的是在消灭各种无聊的副作用,使作品的力
量较能集中,发挥得更强烈。
  果戈理作《巡按使》〔5〕,使演员直接对看客道:“你们笑自己!”
  (奇怪的是中国的译本,却将这极要紧的一句删去了。)我的方法是在使读者摸不着在
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写一切人,
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但我看历来的批评家,是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一点的。这回编者的对于
主角阿Q所说的绍兴话,取了这样随手胡调的态度,我看他的眼睛也是为俗尘所蔽的。
  但是,指定了绍兴也好。于是跟着起来的是第二个问题
——
  二,阿Q该说什么话?这似乎无须问,阿Q一生的事情既然出在绍兴,他当然该说绍兴
话。但是第三个疑问接着又
来了——
  三,《阿Q》是演给那里的人们看的?倘是演给绍兴人看的,他得说绍兴话无疑。绍兴
戏文中,一向是官员秀才用官话,堂倌狱卒用土话的,也就是生,旦,净大抵用官话,丑用
土话。我想,这也并非全为了用这来区别人的上下,雅俗,好坏,还有一个大原因,是警句
或炼话,讥刺和滑稽,十之九是出于下等人之口的,所以他必用土话,使本地的看客们能够
彻底的了解。那么,这关系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了。其实,倘使演给绍兴的人们看,别的
脚色也大可以用绍兴话,因为同是绍兴话,所谓上等人和下等人说的也并不同,大抵前者句
子简,语助词和感叹词少,后者句子长,语助词和感叹词多,同一意思的一句话,可以冗长
到一倍。但如演给别处的人们看,这剧本的作用却减弱,或者简直完全消失了。据我所留心
观察,凡有自以为深通绍兴话的外县人,他大抵是像目前标点明人小品的名人一样,并不怎
么懂得的〔6〕;至于北方或闽粤人,我恐怕他听了之后,不会比听外国马戏里的打诨更有
所得。
  我想,普遍,永久,完全,这三件宝贝,自然是了不得的,不过也是作家的棺材钉,会
将他钉死。譬如现在的中国,要编一本随时随地,无不可用的剧本,其实是不可能的,要这
样编,结果就是编不成。所以我以为现在的办法,只好编一种对话都是比较的容易了解的剧
本,倘在学校之类这些地方扮演,可以无须改动,如果到某一省县,某一乡村里面去,那么
,这本子就算是一个底本,将其中的说白都改为当地的土话,不但语言,就是背景,人名,
也都可变换,使看察觉得更加切实。譬如罢,如果这演剧之处并非水村,那么,航船可以化
为大车,七斤〔7〕也可以叫作“小辫儿”的。
  我的意见说完了,总括一句,不过是说,这剧本最好是不要专化,却使大家可以活用。
  临末还有一点尾巴,当然决没有叭儿君的尾巴的有趣。这是我十分抱歉的,不过还是非
说不可。记得几个月之前,曾经回答过一个朋友的关于大众语的质问,这信后来被发表在《
社会月报》上了〔8〕,末了是杨邨人先生的一篇文章〔9〕。一位绍伯先生就在《火炬》
上说我已经和杨邨人先生调和,并且深深的感慨了一番中国人之富于调和性〔10〕。这一
回,我的这一封信,大约也要发表的罢,但我记得《戏》周刊上已曾发表过曾今可叶灵凤〔
11〕两位先生的文章;叶先生还画了一幅阿Q像,好像我那一本《呐喊》还没有在上茅厕
时候用尽,倘不是多年便秘,那一定是又买了一本新的了。如果我被绍伯先生的判决所震慑
,这回是应该不敢再写什么的,但我想,也不必如此。只是在这里要顺便声明:我并无此种
权力,可以禁止别人将我的信件在刊物上发表,而且另外还有谁的文章,更无从豫先知道,
所以对于同一刊物上的任何作者,都没有表示调和与否的意思;但倘有同一营垒中人,化了
装从背后给我一刀,则我的对于他的憎恶和鄙视,是在明显的敌人之上的。
  这倒并非个人的事情,因为现在又到了绍伯先生可以施展老手段的时候,我若不声明,
则我所说过的各节,纵非买办意识〔12〕,也是调和论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专此布复,即请
  文安。
  鲁迅。十一月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上海《中华日报》副刊《戏》周刊
第十五期。
  〔2〕 《戏》周刊 《中华日报》副刊之一,袁牧之主编,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九日创
刊。袁梅(袁牧之)所作《阿Q正传》剧本,于该刊创刊号起开始连载。
  〔3〕 《闲话扬州》 易君左著,一九三四年三月上海中华书局出版。是一本关于扬
州的杂记。书中对当地习俗和生活状况的描述,引起一些扬州人的不满,他们以诽谤罪控告
作者,要求将他撤职查办(当时作者任江苏省教育厅编审科主任),因此不久该书即被毁版
停售。
  〔4〕 《百家姓》 以前学塾所用的识字课本之一,宋初人编纂。
  为便于诵读,将姓氏连缀为四言韵语。“赵钱孙李”是书中的首句。
  〔5〕 果戈理(aDbD]GRGQc,1809—1852) 俄国作家。《巡按使》,通译
《钦差大臣》,讽刺喜剧。“你们笑自己”这句话是该剧第五幕第八场中市长发觉自己被骗
,面对哄笑着的观众说的。一九二一年商务印书馆出版、贺启明译的《巡按》中,这句话译
为:“这都是笑的甚么?不是笑的你吗?”
  〔6〕 指刘大杰标点的《袁中郎全集》中的断句错误。参看《花边文学·骂杀与捧杀
》。
  〔7〕 七斤 鲁迅小说《风波》中的人物。袁牧之改编的《阿Q正传》剧本里也有这
样一个人物,叫做“航船七斤”。
  〔8〕 即本书的《答曹聚仁先生信》。
  〔9〕 杨邨人(1901—1955) 广东潮安人。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一九二八年参加太阳社,一九三二年叛变革命。“一篇文章”,指《赤区归来记(续)》,
参看本书《附记》。
  〔10〕 绍伯的文章题为《调和》,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三十一日《大晚报·火炬
》。参看本书《附记》。
  〔11〕 曾今可(1901—1971) 江西泰和人。他曾提倡所谓“解放词”,
内容大多庸俗无聊;并与张资平同办《文艺座谈》,攻击左翼文艺。参看《伪自由书·后记
》。叶灵凤(1904—1975),江苏南京人。
  他曾在《现代小说》第三卷第二期(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发表小说《穷愁的自传》,其
中人物魏日青说:“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
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
  〔12〕 买办意识 林默(廖沫沙)在一九三四年七月三日《大晚报·火炬》上发表
《论“花边文学”》一文,错误地认为鲁迅的杂文《倒提》有买办意识。参看《花边文学·
倒提》及其附录。
  寄《戏》周刊编者信〔1〕编辑先生:
  今天看《戏》周刊第十四期,《独白》〔2〕上“抱憾”于不得我的回信,但记得这信
已于前天送出了,还是病中写的,自以为巴结得很,现在特地声明,算是讨好之意。
  在这周刊上,看了几个阿Q像〔3〕,我觉得都太特别,有点古里古怪。我的意见,以
为阿Q该是三十岁左右,样子平平常常,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
狡猾。在上海,从洋车夫和小车夫里面,恐怕可以找出他的影子来的,不过没有流氓样,也
不像瘪三样。只要在头上戴上一顶瓜皮小帽,就失去了阿Q,我记得我给他戴的是毡帽。
  这是一种黑色的,半圆形的东西,将那帽边翻起一寸多,戴在头上的;上海的乡下,恐
怕也还有人戴。
  报上说要图画,我这里有十张,是陈铁耕君〔4〕刻的,今寄上,如不要,仍请寄回。
他是广东人,所用的背景有许多大约是广东。第二,第三之二,第五,第七这四幅,比较刻
的好;第三之一和本文不符;第九更远于事实,那时那里有摩托车给阿Q坐呢?该是大车,
有些地方叫板车,是一种马拉的四轮的车,平时是载货物的。但绍兴也并没有这种车,我用
的是那时的北京的情形,我在绍兴,其实并未见过这样的盛典。
  又,今天的《阿Q正传》上说:“小D大约是小董罢?”并不是的。他叫“小同”,大
起来,和阿Q一样。
专此布达,并请
  撰安。
  鲁迅上。十一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中华日报》副刊《戏》周刊第十
五期。
  〔2〕 《独白》 《戏》周刊第十四期(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刊载的编者的话
。其中说:“这一期上我们很抱憾的是鲁迅先生对于阿Q剧本的意见并没有来,只得待诸下
期了。”
  〔3〕 阿Q像 《戏》周刊在发表《阿Q正传》剧本时,从一九三四年九月起,同时
刊载剧中人物的画像。“头上戴上一顶瓜皮小帽”
  的阿Q像,叶灵凤作,见该刊第十二期(十一月四日)。
  〔4〕 陈铁耕 木刻家。参看本卷第49页注〔9〕。
中国文坛上的鬼魅〔1〕

  当国民党对于共产党从合作改为剿灭之后,有人说,国民党先前原不过利用他们的,北
伐将成的时候,要施行剿灭是豫定的计划。但我以为这说的并不是真实。国民党中很有些有
权力者,是愿意共产的,他们那时争先恐后的将自己的子女送到苏联去学习,便是一个证据
,因为中国的父母,孩子是他们第一等宝贵的人,他们决不至于使他们去练习做剿灭的材料
。不过权力者们好像有一种错误的思想,他们以为中国只管共产,但他们自己的权力却可以
更大,财产和姨太太也更多;至少,也总不会比不共产还要坏。
  我们有一个传说。大约二千年之前,有一个刘先生,积了许多苦功,修成神仙,可以和
他的夫人一同飞上天去了,然而他的太太不愿意。为什么呢?她舍不得住着的老房子,养着
的鸡和狗。刘先生只好去恳求上帝,设法连老房子,鸡,狗,和他们俩全都弄到天上去,这
才做成了神仙。〔2〕也就是大大的变化了,其实却等于并没有变化。假使共产主义国里可
以毫不改动那些权力者的老样,或者还要阔,他们是一定赞成的。
  然而后来的情形证明了共产主义没有上帝那样的可以通融办理,于是才下了剿灭的决心
。孩子自然是第一等宝贵的人,但自己究竟更宝贵。
  于是许多青年们,共产主义者及其嫌疑者,左倾者及其嫌疑者,以及这些嫌疑者的朋友
们,就到处用自己的血来洗自己的错误,以及那些权力者们的错误。权力者们的先前的错误
,是受了他们的欺骗的,所以必得用他们的血来洗干净。
  然而另有许多青年们,却还不知底细,在苏联学毕,骑着骆驼高高兴兴的由蒙古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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