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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68 鲁迅(现代)
  然而结果怎样?结果是:血液在人身中环流!
  中国人要在这世界上生存,那些识得《十三经》的名目的学者,“灯红”会对“酒绿”
的文人,并无用处,却全靠大家的切实的智力,是明明白白的。那么,倘要生存,首先就必
须除去阻碍传布智力的结核:非语文和方块字。如果不想大家来给旧文字做牺牲,就得牺牲
掉旧文字。走那一面呢,这并非如冷笑家所指摘,只是拉丁化提倡者的成败,乃是关于中国
大众的存亡的。要得实证,我看也不必等候怎么久。
  至于拉丁化的较详的意见,我是大体和《自由谈》连载的华圉作《门外文谈》相近的,
这里不多说。我也同意于一切冷笑家所冷嘲的大众语的前途的艰难;但以为即使艰难,也还
要做;愈艰难,就愈要做。改革,是向来没有一帆风顺的,冷笑家的赞成,是在见了成效之
后,如果不信,可看提倡白话文的当时。
  九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三日上海《新生》周刊第一卷第三十六期,
署名公汗。
  〔2〕 郑孝胥(1860—1938) 字苏戡,福建闽侯人。清末曾任广东按察使
、布政使;辛亥革命后以“遗老”自居。一九三二年三月伪满洲国成立后,他任国务总理兼
文教部总长等伪职,鼓吹“王道政治”,充当日本帝国主义侵华的工具。
  〔3〕 关于打钢刀送给军队事,据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二日《申报》载:“二十九军宋
哲元血战喜峰,大刀杀敌,震惊中外,兹有王述君定制大刀九十九柄,捐赠该军。”参看《
伪自由书·“以夷制夷”》。
  〔4〕 格理莱(GDGalileo,1564—1642) 通译伽利略,意大利?锢硌Ъ摇⑻煳难Ъ摇K右涣鹁拍昶鹱灾仆毒倒鄄旌脱芯刻焯澹な盗烁绨啄峁赜诘厍
蛭铺粜奶糁行乃担ǖ囟担品艘缘厍蛭钪嬷行牡奶於担枧分拗惺
兰蜕袢垡灾旅蚧鳎虼嗽獾铰蘼斫掏⒌钠群Α?
  〔5〕 达尔文(CDRDDarwin,1809—1882) 英国生物学家,进化
论的奠基者。他在一八五九年出版的《物种起源》一书中,提出以自然选择为基础的进化学
说,摧毁了各种唯心的神造论、目的论和生物不变论,给宗教以严重的打击。因此受到教权
派和巴黎科学院的歧视和排斥。
  〔6〕 哈飞(WDHarvey,1578—1657) 通译哈维,英国医学家。
  他根据实验研究证实了血液循环现象,为动物生理学和胚胎学的发展奠定了科学的基础。
  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1〕从公开的文字上看起来:两年以前,我们总自夸着“地大
物博”,是事实;不久就不再自夸了,只希望着国联〔2〕,也是事实;现在是既不夸自己
,也不信国联,·改·为·一·味·求·神·拜
〔3〕,
  ·怀·古·伤·今·了——却也是事实。于是有人慨叹曰: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4〕。
  如果单据这一点现象而论,自信其实是早就失掉了的。先前信“地”,信“物”,后来
信“国联”,都没有相信过“自己”。假使这也算一种“信”,那也只能说中国人曾经有过
“他信力”,自从对国联失望之后,便把这他信力都失掉了。
  失掉了他信力,就会疑,一个转身,也许能够只相信了自己,倒是一条新生路,但不幸
的是逐渐玄虚起来了。信“地”和“物”,还是切实的东西,国联就渺茫,不过这还可以令
人不久就省悟到依赖它的不可靠。·一·到·求·神·拜·佛,·可·就·可·以·令·人
·更·长·久·的·麻·醉·着·自·己。中国人现在是在发展着“自欺力”。
  “自欺”也并非现在的新东西,现在只不过日见其明显,笼罩了一切罢了。然而,在这
笼罩之下,我们有并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国人在。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
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5〕,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
就是中国的脊梁。
  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
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说中国人失掉了自
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诬蔑。
  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
信力的有无,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
  九月二十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日《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三期,署名公
汗。
  〔2〕 国联 “国际联盟”的简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于一九二○年成立的国际政府
间组织。它标榜以“促进国际合作,维持国际和平与安全”为宗旨,实际上是英法等帝国主
义国家控制并为其侵略政策服务的工具。一九四六年四月正式宣告解散。九一八事变后,蒋
介石即在南京发表讲话,声称“暂取逆来顺受态度,以待国联公理之判决”。国民党政府也
多次向国联申诉,要求制止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但国联采取了袒护日本的立场。它派出的
调查团到我国东北调查后,在发表的《国联调查团报告书》中,竟认为日本在中国的东北有
特殊地位,说它对中国的侵略是“正当而合法”的。
  〔3〕 求神拜佛 当时一些国民党官僚和“社会名流”,以祈祷“解救国难”为名,
多次在一些大城市举办“时轮金刚法会”“仁王护国法会”。
  〔4〕 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 当时舆论界曾有过这类论调,如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十
日《大公报》社评《孔子诞辰纪念》中说:“民族的自尊心与自信力,既已荡焉无存,不待
外侮之来,国家固早已濒于精神幻灭之域。”
  〔5〕 “正史” 清高宗(乾隆)诏定从《史记》到《明史》共二十四部纪传体史书
为正史,即二十四史。梁启超在《中国史界革命案》中说:“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
家谱而已。”
“以眼还眼”〔1〕
  杜衡先生在“最近,出于‘与其看一部新的书,还不如看一部旧的书’的心情”,重读
了莎士比亚的《凯撒传》〔2〕。这一读是颇有关系的,结果使我们能够拜读他从读旧书而
来的新文章:《莎剧凯撒传里所表现的群众》(见《文艺风景》〔3〕创刊号)。
  这个剧本,杜衡先生是“曾经用两个月的时间把它翻译出来过”的,就可见读得非常子
细。他告诉我们:“在这个剧里,莎氏描写了两个英雄——凯撒,和……勃鲁都斯。……
  还进一步创造了两位政治家(煽动家)——阴险而卑鄙的卡西乌斯,和表面上显得那么
麻木而糊涂的安东尼。”但最后的胜利却属于安东尼,而“很明显地,安东尼底胜利是凭借
了群众底力量”,于是更明显地,即使“甚至说,群众是这个剧底无形的主脑,也不嫌太过
”了。
  然而这“无形的主脑”是怎样的东西呢?杜衡先生在叙事和引文之后,加以结束——决
不是结论,这是作者所不愿
意说的——道——
  “在这许多地方,莎氏是永不忘记把群众表现为一
  个力量的;不过,这力量只是一种盲目的暴力。他们没有理性,他们没有明确的利害观
念;他们底感情是完全被几个煽动家所控制着,所操纵着。……自然,我们不能贸然地肯定
这是群众底本质,但是我们倘若说,这位伟大的剧作者是把群众这样看法的,大概不会有什
么错误吧。这看法,我知道将使作者大大地开罪于许多把群众底理性和感情用另一种方式来
估计的朋友们。至于我,说实话,我以为对这些问题的判断,是至今还超乎我底能力之上,
我不敢妄置一词。……”
  杜衡先生是文学家,所以这文章做得极好,很谦虚。假如说,“妈的群众是瞎了眼睛的
!”即使根据的是“理性”,也容易因了表现的粗暴而招致反感;现在是“这位伟大的剧作
者”莎士比亚老前辈“把群众这样看法的”,您以为怎么样呢?
  “巽语之言,能无说乎”〔4〕,至少也得客客气气的搔一搔头皮,如果你没有翻译或
细读过莎剧《凯撒传》的话——只得说,这判断,更是“超乎我底能力之上”了。
  于是我们都不负责任,单是讲莎剧。莎剧的确是伟大的,仅就杜衡先生所绍介的几点来
看,它实在已经打破了文艺和政治无关的高论了。群众是一个力量,但“这力量只是一种盲
目的暴力。他们没有理性,他们没有明确的利害观念”,据莎氏的表现,至少,他们就将“
民治”的金字招牌踏得粉碎,何况其他?即在目前,也使杜衡先生对于这些问题不能判断了
。一本《凯撒传》,就是作政论看,也是极有力量的。
  然而杜衡先生却又因此替作者捏了一把汗,怕“将使作者大大地开罪于许多把群众底理
性和感情用另一种方式来估计的朋友们”。自然,在杜衡先生,这是一定要想到的,他应该
爱惜这一位以《凯撒传》给他智慧的作者。然而肯定的判断了那一种“朋友们”,却未免太
不顾事实了。现在不但施蛰存先生已经看见了苏联将要排演莎剧的“丑态”(见《现代》九
月号)〔5〕,便是《资本论》里,不也常常引用莎氏的名言,未尝说他有罪么?将来呢,
恐怕也如未必有人引《哈孟雷特》〔6〕来证明有鬼,更未必有人因《哈孟雷特》而责莎士
比亚的迷信一样,会特地“吊民伐罪”〔7〕,和杜衡先生一般见识的。
  况且杜衡先生的文章,是写给心情和他两样的人们来读的,因为会看见《文艺风景》这
一本新书的,当然决不是怀着“与其看一部新的书,还不如看一部旧的书”的心情的朋友。
但是,一看新书,可也就不至于只看一本《文艺风景》了,讲莎剧的书又很多,涉猎一点,
心情就不会这么抖抖索索,怕被“政治家”(煽动家)所煽动。那些“朋友们”除注意作者
的时代和环境而外,还会知道《凯撒传》的材料是从布鲁特奇的《英雄传》〔8〕里取来的
,而且是莎士比亚从作喜剧转入悲剧的第一部;作者这时是失意了。为什么事呢,还不大明
白。
  但总之,当判断的时候,是都要想到的,又未必有杜衡先生所豫言的痛快,简单。
  单是对于“莎剧凯撒传里所表现的群众”的看法,和杜衡先生的眼睛两样的就有的是。
现在只抄一位痛恨十月革命,逃入法国的显斯妥夫(Lev Shestov)〔9〕先生
的见解,而且是
结论在这里罢——
  “在《攸里乌斯·凯撒》中活动的人,以上之外,还
  有一个。那是复合底人物。那便是人民,或说‘群众’。
  莎士比亚之被称为写实家,并不是无意义的。无论在那一点,他决不阿谀群众,做出凡
俗的性格来。他们轻薄,胡乱,残酷。今天跟在彭贝〔10〕的战车之后,明天喊着凯撒之
名,但过了几天,却被他的叛徒勃鲁都斯的辩才所惑,其次又赞成安东尼的攻击,要求着刚
才的红人勃鲁都斯的头了。人往往愤慨着群众之不可靠。但其实,岂不是正有适用着‘以眼
还眼,以牙还牙’的古来的正义的法则的事在这里吗?劈开底来看,群众原是轻蔑着彭贝,
凯撒,安东尼,辛那〔11〕之辈的,他们那一面,也轻蔑着群众。今天凯撒握着权力,凯
撒万岁。明天轮到安东尼了,那就跟在他后面罢。只要他们给饭吃,给戏看,就好。他们的
功绩之类,是用不着想到的。他们那一面也很明白,施与些像个王者的宽容,借此给自己收
得报答。在拥挤着这些满是虚荣心的人们的连串里,间或夹杂着勃鲁都斯那样的廉直之士,
是事实。然而谁有从山积的沙中,找出一粒珠子来的闲工夫呢?群众,是英雄的大炮的食料
,而英雄,从群众看来,不过是余兴。在其间,正义就占了胜利,而幕也垂下来了。”(《
莎士比亚〔剧〕中的伦理的问题》)
  这当然也未必是正确的见解,显斯妥夫就不很有人说他是哲学家或文学家。不过便是这
一点点,就很可以看见虽然同是从《凯撒传》来看它所表现的群众,结果却已经和杜衡先生
有这么的差别。而且也很可以推见,正不会如杜衡先生所豫料,“将使作者大大地开罪于许
多把群众底理性和感情用另一方式来估计的朋友们”了。
  所以,杜衡先生大可以不必替莎士比亚发愁。彼此其实都很明白:“阴险而卑鄙的卡西
乌斯,和表面上显得那么麻木而糊涂的安东尼”,就是在那时候的群众,也“不过是余兴”
  而已。
  九月三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文学》月刊第三卷第五号“文学论坛”栏
,署名隼。同年九月三十日《鲁迅日记》:“夜作《解杞忧》一篇”,即此文。
  “以眼还眼”,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八节:“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
  〔2〕 莎士比亚(WDShakespeare,1564—1616) 欧洲文艺?葱耸逼诘挠⒐肪缂摇⑹恕!犊龃罚础敦镂谒埂た觥贰J且徊恳钥鑫鹘堑
睦肪纭?觯ǎ荄JDCaesar,前100—前44),古罗马将领、政治家。公元?八氖四瓯蝗挝丈矶啦谜撸八氖哪瓯还埠团闪煨洳扯妓梗ㄔ记埃福怠埃矗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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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氖瓯豢霾拷捕幔ㄔ记埃福场埃常埃┗靼埽陨鄙硭馈?ㄎ魑谒梗ǎ俊埃矗
玻蘼淼胤匠す伲躺笨龅耐闭撸辔捕崴埽陨薄?
  〔3〕 《文艺风景》 月刊,施蛰存编辑,一九三四年六月创刊,仅出二期。上海光
华书局发行。
  〔4〕 “巽语之言,能无说乎” 孔丘的话。语见《论语·子罕》。
  “巽语”原作“巽与”,据朱熹《集注》:“巽言者,婉而导之也。”
  “说”同“悦”。
  〔5〕 苏联将要排演莎剧的“丑态” 施蛰存在《现代》第五卷第五期(一九三四年
九月)发表的《我与文言文》中说:“苏俄最初是‘打倒莎士比亚’,后来是‘改编莎士比
亚’,现在呢,不是要在戏剧季中‘排演原本莎士比亚’了吗?……这种以政治方策运用之
于文学的丑态,岂不令人齿冷!”《现代》,文艺月刊,施蛰存、杜衡编辑,一九三二年五
月创刊于上海,一九三五年五月停刊。
  〔6〕 《哈孟雷特》 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剧中几次出现被毒死的丹麦国王老哈姆
雷特的鬼魂。
  〔7〕 “吊民伐罪” 旧时学塾初级读物《千字文》中的句子。
  “吊民”原出《孟子·滕文公》:“诛其君,吊其民。”“伐罪”原出《周礼·夏官·
大司马》:“救无辜,伐有罪。”
  〔8〕 布鲁特奇(Plutarch,约46—约120) 通译普鲁塔克,古希腊
作家。《英雄传》,即《希腊罗马名人传》,是欧洲最早的传记文学作品后来不少诗人和历
史剧作家都从中选取题材。
  〔9〕 显斯妥夫(UDVJHIGK,1868—1938) 俄国文艺批评家。十月革命后
流亡国外,寓居巴黎。著有《莎士比亚及其批评者勃兰兑斯》、《陀思妥也夫斯基和尼采》
等。
  〔10〕 彭贝(GDPompeius,前106—前48) 古罗马将军,公元前?摺鹉耆沃凑缓笥肟稣ǎ八氖四晡鏊埽油霭<埃凰牟肯滤瞪薄
?
  〔11〕 辛那(LDCDCinna) 公元前四十四年任罗马地方长官。凯撒被刺时
,他同情并公开赞美刺杀者。
说“面子”〔1〕
  “面子”,是我们在谈话里常常听到的,因为好像一听就懂,所以细想的人大约不很多。
  但近来从外国人的嘴里,有时也听到这两个音,他们似乎在研究。他们以为这一件事情
,很不容易懂,然而是中国精神的纲领,只要抓住这个,就像二十四年前的拔住了辫子一样
,全身都跟着走动了。相传前清时候,洋人到总理衙门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吓,吓得大官们
满口答应,但临走时,却被从边门送出去。不给他走正门,就是他没有面子;他既然没有了
面子,自然就是中国有了面子,也就是占了上风了。这是不是事实,我断不定,但这故事,
“中外人士”中是颇有些人知道的。
  因此,我颇疑心他们想专将“面子”给我们。
  但“面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想还好,一想可就觉得胡涂。它像是很有好几种的
,每一种身价,就有一种“面子”,也就是所谓“脸”。这“脸”有一条界线,如果落到这
线的下面去了,即失了面子,也叫作“丢脸”。不怕“丢脸”,便是“不要脸”。但倘使做
了超出这线以上的事,就“有面子”,或曰“露脸”。而“丢脸”之道,则因人而不同,例
如车夫坐在路边赤膊捉虱子,并不算什么,富家姑爷坐在路边赤膊捉虱子,才成为“丢脸”
。但车夫也并非没有“脸”,不过这时不算“丢”,要给老婆踢了一脚,就躺倒哭起来,这
才成为他的“丢脸”。这一条“丢脸”律,是也适用于上等人的。这样看来,“丢脸”的机
会,似乎上等人比较的多,但也不一定,例如车夫偷一个钱袋,被人发见,是失了面子的,
而上等人大捞一批金珠珍玩,却仿佛也不见得怎样“丢脸”,况且还有“出洋考察”〔2〕
,是改头换面的良方。
  谁都要“面子”,当然也可以说是好事情,但“面子”这东西,却实在有些怪。九月三
十日的《申报》就告诉我们一条新闻:沪西有业木匠大包作头之罗立鸿,为其母出殡,邀开
“贳器店之王树宝夫妇帮忙,因来宾众多,所备白衣,不敷分配,其时适有名王道才,绰号
三喜子,亦到来送殡,争穿白衣不遂,以为有失体面,心中怀恨,……邀集徒党数十人,各
执铁棍,据说尚有持手枪者多人,将王树宝家人乱打,一时双方有剧烈之战争,头破血流,
多人受有重伤。……”白衣是亲族有服者所穿的,现在必须“争穿”而又“不遂”,足见并
非亲族,但竟以为“有失体面”,演成这样的大战了。这时候,好像只要和普通有些不同便
是“有面子”,而自己成了什么,却可以完全不管。这类脾气,是“绅商”也不免发露的:
袁世凯〔3〕将要称帝的时候,有人以列名于劝进表中为“有面子”;有一国从青岛撤兵〔
4〕的时候,有人以列名于万民伞上为“有面子”。
  所以,要“面子”也可以说并不一定是好事情——但我并非说,人应该“不要脸”。现
在说话难,如果主张“非孝”,就有人会说你在煽动打父母,主张男女平等,就有人会说你
在提倡乱交——这声明是万不可少的。
  况且,“要面子”和“不要脸”实在也可以有很难分辨的时候。不是有一个笑话么?一
个绅士有钱有势,我假定他叫四大人罢,人们都以能够和他扳谈为荣。有一个专爱夸耀的小
瘪三,一天高兴的告诉别人道:“四大人和我讲过话了!”人问他“说什么呢?”答道:“
我站在他门口,四大人出来了,对我说:滚开去!”当然,这是笑话,是形容这人的“不要
脸”,但在他本人,是以为“有面子”的,如此的人一多,也就真成为“有面子”了。别的
许多人,不是四大人连“滚开去”也不对他说么?
  在上海,“吃外国火腿”〔5〕虽然还不是“有面子”,却也不算怎么“丢脸”了,然
而比起被一个本国的下等人所踢来,又仿佛近于“有面子”。
  中国人要“面子”,是好的,可惜的是这“面子”是“圆机活法”〔6〕,善于变化,
于是就和“不要脸”混起来了。长谷川如是闲说“盗泉”〔7〕云:“古之君子,恶其名而
不饮,今之君子,改其名而饮之。”也说穿了“今之君子”的“面子”的秘密。
  十月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月上海《漫画生活》月刊第二期。
  〔2〕 “出洋考察” 旧时的军阀、政客在失势或失意时,常以“出洋考察”作为暂
时隐退、伺机再起的手段。其中也有并不真正“出洋”,只用这句话来保全面子的。
  〔3〕 袁世凯(1859—1916) 字慰亭,河南项城人。原是清朝直隶总督兼
北洋大臣、内阁总理大臣。辛亥革命后,窃取中华民国大总统职位。一九一六年一月复辟帝
制,自称“洪宪皇帝”;同年三月,在全国人民声讨中被迫取消帝制,六月病死。
  〔4〕 有一国从青岛撤兵 指一九二二年十二月日本撤走侵占青岛的军队。
  〔5〕 “吃外国火腿” 旧时上海俗语,意指被外国人所踢。
  〔6〕 “圆机活法” 随机应变的方法。“圆机”,语见《庄子·盗跖》:“若是若
非,执而圆机。”据唐代成玄英注:“圆机,犹环中也;执环中之道,以应是非。”
  〔7〕 长谷川如是闲(1875—1969) 日本评论家。著有《现代社会批判》
、《日本的性格》等。不饮盗泉,原是中国的故事,见《尸子》(清代章宗源辑本)卷下:
“孔子……过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据《水经注》:盗泉出卞城(今山东泗水
县东)东北卞山之阴。
运  命〔1〕
  有一天,我坐在内山书店〔2〕里闲谈——我是常到内山书店去闲谈的,我的可怜的敌
对的“文学家”,还曾经借此竭力给我一个“汉奸”的称号〔3〕,可惜现在他们又不坚持
了——才知道日本的丙午年生,今年二十九岁的女性,是一群十分不幸的人。大家相信丙午
年生的女人要克夫,即使再嫁,也还要克,而且可以多至五六个,所以想结婚是很困难的。
这自然是一种迷信,但日本社会上的迷信也还是真不少。
  我问:可有方法解除这夙命呢?回答是:没有。
  接着我就想到了中国。
  许多外国的中国研究家,都说中国人是定命论者,命中注定,无可奈何;就是中国的论
者,现在也有些人这样说。但据我所知道,中国女性就没有这样无法解除的命运。“命凶”
  或“命硬”,是有的,但总有法子想,就是所谓“禳解”;或者和不怕相克的命的男子
结婚,制住她的“凶”或“硬”。假如有一种命,说是要连克五六个丈夫的罢,那就早有道
士之类出场,自称知道妙法,用桃木刻成五六个男人,画上符咒,和这命的女人一同行“结
俪之礼”后,烧掉或埋掉,于是真来订婚的丈夫,就算是第七个,毫无危险了。
  中国人的确相信运命,但这运命是有方法转移的。所谓“没有法子”,有时也就是一种
另想道路——转移运命的方法。
  等到确信这是“运命”,真真“没有法子”的时候,那是在事实上已经十足碰壁,或者
恰要灭亡之际了。运命并不是中国人的事前的指导,乃是事后的一种不费心思的解释。
  中国人自然有迷信,也有“信”,但好像很少“坚信”。我们先前最尊皇帝,但一面想
玩弄他,也尊后妃,但一面又有些想吊她的膀子;畏神明,而又烧纸钱作贿赂,佩服豪杰,
却不肯为他作牺牲。崇孔的名儒,一面拜佛,信甲的战士,明天信丁。宗教战争是向来没有
的,从北魏到唐末的佛道二教的此仆彼起,是只靠几个人在皇帝耳朵边的甘言蜜语。风水,
符咒,拜祷……偌大的“运命”,只要化一批钱或磕几个头,就改换得和注定的一笔大不相
同了——就是并不注定。
  我们的先哲,也有知道“定命”有这么的不定,是不足以定人心的,于是他说,这用种
种方法之后所得的结果,就是真的“定命”,而且连必须用种种方法,也是命中注定的。
  但看起一般的人们来,却似乎并不这样想。
  人而没有“坚信”,狐狐疑疑,也许并不是好事情,因为这也就是所谓“无特操”。但
我以为信运命的中国人而又相信运命可以转移,却是值得乐观的。不过现在为止,是在用迷
信来转移别的迷信,所以归根结蒂,并无不同,以后倘能用正当的道理和实行——科学来替
换了这迷信,那么,定命论的思想,也就和中国人离开了。
  假如真有这一日,则和尚,道士,巫师,星相家,风水先生……的宝座,就都让给了科
学家,我们也不必整年的见神见鬼了。
  十月二十三日。
   C   C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署名
公汗。
  〔2〕 内山书店 日本人内山完造(1885—1959)在上海开设的书店,主要
经售日文书籍。
  〔3〕 给我一个“汉奸”的称号 一九三三年七月,曾今可主办的《文艺座谈》第一
卷第一期刊登署名白羽遐的《内山书店小坐记》,影射鲁迅为日本的间谍(参看《伪自由书
·后记》)。又一九三四年五月《社会新闻》第七卷第十二期刊登署名思的《鲁迅愿作汉奸
》一稿,诬蔑鲁迅“与日本书局订定密约……乐于作汉奸矣”。
脸谱臆测〔1〕
  对于戏剧,我完全是外行。但遇到研究中国戏剧的文章,有时也看一看。近来的中国戏
是否象征主义,或中国戏里有无象征手法的问题,我是觉得很有趣味的。
  伯鸿先生在《戏》周刊十一期(《中华日报》副刊)上,说起脸谱,承认了中国戏有时
用象征的手法,“比如白表‘奸诈’,红表‘忠勇’,黑表‘威猛’,蓝表‘妖异’,金表
‘神灵’之类,实与西洋的白表‘纯洁清净’,黑表‘悲哀’,红表‘热烈’,黄金色表‘
光荣’和‘努力’”并无不同,这就是“色的象征”,虽然比较的单纯,低级。〔2〕这似
乎也很不错,但再一想,却又生了疑问,因为白表奸诈,红表忠勇之类,是只以在脸上为限
,一到别的地方,白就并不象征奸诈,红也不表示忠勇了。
  对于中国戏剧史,我又是完全的外行。我只知道古时候(南北朝)的扮演故事,是带假
面的,〔3〕这假面上,大约一定得表示出这角色的特征,一面也是这角色的脸相的规定。
古代的假面和现在的打脸的关系,好像还没有人研究过,假使有些关系,那么,“白表奸诈
”之类,就恐怕只是人物的分类,却并非象征手法了。
  中国古来就喜欢讲“相人术”〔4〕,但自然和现在的“相面”不同,并非从气色上看
出祸福来,而是所谓“诚于中,必形于外”〔5〕,要从脸相上辨别这人的好坏的方法。一
般的人们,也有这一种意见的,我们在现在,还常听到“看他样子就不是好人”这一类话。
这“样子”的具体的表现,就是戏剧上的“脸谱”。富贵人全无心肝,只知道自私自利,吃
得白白胖胖,什么都做得出,于是白就表了奸诈。红表忠勇,是从关云长的“面如重枣”来
的。“重枣”是怎样的枣子,我不知道,要之,总是红色的罢。在实际上,忠勇的人思想较
为简单,不会神经衰弱,面皮也容易发红,倘使他要永远中立,自称“第三种人”,精神上
就不免时时痛苦,脸上一块青,一块白,终于显出白鼻子来了。黑表威猛,更是极平常的事
,整年在战场上驰驱,脸孔怎会不黑,擦着雪花膏的公子,是一定不肯自己出面去战斗的。
  士君子常在一门一门的将人们分类,平民也在分类,我想,这“脸谱”,便是优伶和看
客公同逐渐议定的分类图。不过平民的辨别,感受的力量,是没有士君子那么细腻的。况且
我们古时候戏台的搭法,又和罗马不同,〔6〕使看客非常散漫,表现倘不加重,他们就觉
不到,看不清。这么一来,各类人物的脸谱,就不能不夸大化,漫画化,甚而至于到得后来
,弄得希奇古怪,和实际离得很远,好像象征手法了。
  脸谱,当然自有它本身的意义的,但我总觉得并非象征手法,而且在舞台的构造和看客
的程度和古代不同的时候,它更不过是一种赘疣,无须扶持它的存在了。然而用在别一种有
意义的玩艺上,在现在,我却以为还是很有兴趣的。
  十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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