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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66 鲁迅(现代)
,站定之后,他就瞪了眼睛,覗机摄取他以为最好的一刹那的相貌。孩子被摆在照相机的镜
头之下,表情是总在变化的,时而活泼,时而顽皮,时而驯良,时而拘谨,时而烦厌,时而
疑惧,时而无畏,时而疲劳……。照住了驯良和拘谨的一刹那的,是中国孩子相;照住了活
泼或顽皮的一刹那的,就好像日本孩子相。
  驯良之类并不是恶德。但发展开去,对一切事无不驯良,却决不是美德,也许简直倒是
没出息。“爸爸”和前辈的话,固然也要听的,但也须说得有道理。假使有一个孩子,自以
为事事都不如人,鞠躬倒退;或者满脸笑容,实际上却总是阴谋暗箭,我实在宁可听到当面
骂我“什么东西”的爽快,而且希望他自己是一个东西。
  但中国一般的趋势,却只在向驯良之类——“静”的一方面发展,低眉顺眼,唯唯诺诺
,才算一个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泼,健康,顽强,挺胸仰面……凡是属于“动”的
,那就未免有人摇头了,甚至于称之为“洋气”。又因为多年受着侵略,就和这“洋气”为
仇;更进一步,则故意和这“洋气”反一调:他们活动,我偏静坐;他们讲科学,我偏扶乩
;他们穿短衣,我偏着长衫;他们重卫生,我偏吃苍蝇;他们壮健,我偏生病……这才是保
存中国固有文化,这才是爱国,这才不是奴隶性。
  其实,由我看来,所谓“洋气”之中,有不少是优点,也是中国人性质中所本有的,但
因了历朝的压抑,已经萎缩了下去,现在就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统统送给洋人了。这是必须
拿它回来——恢复过来的——自然还得加一番慎重的选择。
  即使并非中国所固有的罢,只要是优点,我们也应该学习。即使那老师是我们的仇敌罢
,我们也应该向他学习。我在这里要提出现在大家所不高兴说的日本来,他的会摹仿,少创
造,是为中国的许多论者所鄙薄的,但是,只要看看他们的出版物和工业品,早非中国所及
,就知道“会摹仿”决不是劣点,我们正应该学习这“会摹仿”的。“会摹仿”又加以有创
造,不是更好么?否则,只不过是一个“恨恨而死”〔2〕而已。
  我在这里还要附加一句像是多余的声明:我相信自己的主张,决不是“受了帝国主义者
的指使”〔3〕,要诱中国人做奴才;而满口爱国,满身国粹,也于实际上的做奴才并无妨
碍。
  八月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日《新语林》半月刊第四期,署名孺牛。
  〔2〕 “恨恨而死” 指空自愤恨不平而不去进行实际的改革工作。参看《热风·随
感录六十二 恨恨而死》。
  〔3〕 “受了帝国主义者的指使” 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五日作者在《申报·自由谈
》发表了《玩笑只当它玩笑(上)》一文,批判当时某些借口反对欧化句法而攻击白话文的
人;八月七日,文公直在同刊发表致作者的公开信,说他主张采用欧化句法是“受了帝国主
义者的指使”。参看《花边文学·玩笑只当它玩笑(上)》一文的附录。
门外文谈〔1〕
一 开 头
  听说今年上海的热,是六十年来所未有的。白天出去混饭,晚上低头回家,屋子里还是
热,并且加上蚊子。这时候,只有门外是天堂。因为海边的缘故罢,总有些风,用不着挥扇
。虽然彼此有些认识,却不常见面的寓在四近的亭子间或搁楼里的邻人也都坐出来了,他们
有的是店员,有的是书局里的校对员,有的是制图工人的好手。大家都已经做得筋疲力尽,
叹着苦,但这时总还算有闲的,所以也谈闲天。
  闲天的范围也并不小:谈旱灾,谈求雨,谈吊膀子,谈三寸怪人干,谈洋米,谈裸腿,
〔2〕也谈古文,谈白话,谈大众语。因为我写过几篇白话文,所以关于古文之类他们特别
要听我的话,我也只好特别说的多。这样的过了两三夜,才给别的话岔开,也总算谈完了。
不料过了几天之后,有几个还要我写出来。
  他们里面,有的是因为我看过几本古书,所以相信我的,有的是因为我看过一点洋书,
有的又因为我看古书也看洋书;但有几位却因此反不相信我,说我是蝙蝠。我说到古文,他
就笑道,你不是唐宋八大家〔3〕,能信么?我谈到大众语,他又笑道:你又不是劳苦大众
,讲什么海话呢?
  这也是真的。我们讲旱灾的时候,就讲到一位老爷下乡查灾,说有些地方是本可以不成
灾的,现在成灾,是因为农民懒,不戽水。但一种报上,却记着一个六十老翁,因儿子戽水
乏力而死,灾象如故,无路可走,自杀了。老爷和乡下人,意见是真有这么的不同的。那么
,我的夜谈,恐怕也终不过是一个门外闲人的空话罢了。
  飓风过后,天气也凉爽了一些,但我终于照着希望我写的几个人的希望,写出来了,比
口语简单得多,大致却无异,算是抄给我们一流人看的。当时只凭记忆,乱引古书,说话是
耳边风,错点不打紧,写在纸上,却使我很踌躇,但自己又苦于没有原书可对,这只好请读
者随时指正了。
  二 字是什么人造的?
  字是什么人造的?
  我们听惯了一件东西,总是古时候一位圣贤所造的故事,对于文字,也当然要有这质问
。但立刻就有忘记了来源的答话:字是仓颉〔4〕造的。
  这是一般的学者的主张,他自然有他的出典。我还见过一幅这位仓颉的画像,是生着四
只眼睛的老头陀。可见要造文字,相貌先得出奇,我们这种只有两只眼睛的人,是不但本领
不够,连相貌也不配的。
  然而做《易经》〔5〕的人(我不知道是谁),却比较的聪明,他说:“上古结绳而治
,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他不说仓颉,只说“后世圣人”,不说创造,只说掉换,真是谨
慎得很;也许他无意中就不相信古代会有一个独自造出许多文字来的人的了,所以就只是这
么含含胡胡的来一句。
  但是,用书契来代结绳的人,又是什么脚色呢?文学家?
  不错,从现在的所谓文学家的最要卖弄文字,夺掉笔杆便一无所能的事实看起来,的确
首先就要想到他;他也的确应该给自己的吃饭家伙出点力。然而并不是的。有史以前的人们
,虽然劳动也唱歌,求爱也唱歌,他却并不起草,或者留稿子,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卖诗稿
,编全集,而且那时的社会里,也没有报馆和书铺子,文字毫无用处。据有些学者告诉我们
的话来看,这在文字上用了一番工夫的,想来该是史官了。
  原始社会里,大约先前只有巫,待到渐次进化,事情繁复了,有些事情,如祭祀,狩猎
,战争……之类,渐有记住的必要,巫就只好在他那本职的“降神”之外,一面也想法子来
记事,这就是“史”的开头。况且“升中于天”〔6〕,他在本职上,也得将记载酋长和他
的治下的大事的册子,烧给上帝看,因此一样的要做文章——虽然这大约是后起的事。再后
来,职掌分得更清楚了,于是就有专门记事的史官。文字就是史官必要的工具,古人说:“
仓颉,黄帝史。”〔7〕第一句未可信,但指出了史和文字的关系,却是很有意思的。至于
后来的“文学家”用它来写“阿呀呀,我的爱哟,我要死了!”
  那些佳句,那不过是享享现成的罢了,“何足道哉”!
  三 字是怎么来的?
  照《易经》说,书契之前明明是结绳;我们那里的乡下人,碰到明天要做一件紧要事,
怕得忘记时,也常常说:“裤带上打一个结!”那么,我们的古圣人,是否也用一条长绳,
有一件事就打一个结呢?恐怕是不行的。只有几个结还记得,一多可就糟了。或者那正是伏
羲皇上的“八封”〔8〕之流,三条绳一组,都不打结是“乾”,中间各打一结是“坤”罢
?恐怕也不对。八组尚可,六十四组就难记,何况还会有五百十二组呢。只有在秘鲁还有存
留的“打结字”(Quippus)〔9〕,用一条横绳,挂上许多直绳,拉来拉去的结起
来,网不像网,倒似乎还可以表现较多的意思。我们上古的结绳,恐怕也是如此的罢。但它
既然被书契掉换,又不是书契的祖宗,我们也不妨暂且不去管它了。
  夏禹的“岣嵝碑”〔10〕是道士们假造的;现在我们能在实物上看见的最古的文字,
只有商朝的甲骨和钟鼎文。但这些,都已经很进步了,几乎找不出一个原始形态。只在铜器
上,有时还可以看见一点写实的图形,如鹿,如象,而从这图形上,又能发见和文字相关的
线索:中国文字的基础是“象形”。
  画在西班牙的亚勒泰米拉(Altamira)洞〔11〕里的野牛,是有名的原始人
的遗迹,许多艺术史家说,这正是“为艺术的艺术”,原始人画着玩玩的。但这解释未免过
于“摩登”,因为原始人没有十九世纪的文艺家那么有闲,他的画一只牛,是有缘故的,为
的是关于野牛,或者是猎取野牛,禁咒野牛的事。现在上海墙壁上的香烟和电影的广告画,
尚且常有人张着嘴巴看,在少见多怪的原始社会里,有了这么一个奇迹,那轰动一时,就可
想而知了。他们一面看,知道了野牛这东西,原来可以用线条移在别的平面上,同时仿佛也
认识了一个“牛”字,一面也佩服这作者的才能,但没有人请他作自传赚钱,所以姓氏也就
湮没了。但在社会里,仓颉也不止一个,有的在刀柄上刻一点图,有的在门户上画一些画,
心心相印,口口相传,文字就多起来,史官一采集,便可以敷衍记事了。中国文字的由来,
恐怕也逃不出这例子的。
  自然,后来还该有不断的增补,这是史官自己可以办到的,新字夹在熟字中,又是象形
,别人也容易推测到那字的意义。直到现在,中国还在生出新字来。但是,硬做新仓颉,却
要失败的,吴的朱育,唐的武则天,都曾经造过古怪字,〔12〕也都白费力。现在最会造
字的是中国化学家,许多原质和化合物的名目,很不容易认得,连音也难以读出来了。老实
说,我是一看见就头痛的,觉得远不如就用万国通用的拉丁名来得爽快,如果二十来个字母
都认不得,请恕我直说:那么,化学也大抵学不好的。
四 写字就是画画
  《周礼》和《说文解字》〔13〕上都讲文字的构成法有六种,这里且不谈罢,只说些
和“象形”有关的东西。
  象形,“近取诸身,远取诸物”〔14〕,就是画一只眼睛是“目”,画一个圆圈,放
几条毫光是“日”,那自然很明白,便当的。但有时要碰壁,譬如要画刀口,怎么办呢?不
画刀背,也显不出刀口来,这时就只好别出心裁,在刀口上加一条短棍,算是指明“这个地
方”的意思,造了“刃”。这已经颇有些办事棘手的模样了,何况还有无形可象的事件,于
是只得来“象意”〔15〕,也叫作“会意”。一只手放在树上是“采”,一颗心放在屋子
和饭碗之间是“○”,有吃有住,安○了。但要写“宁可”的宁,却又得在碗下面放一条线
,表明这不过是用了“○”的声音的意思。“会意”比“象形”更麻烦,它至少要画两样。
如“宝”字,则要画一个屋顶,一串玉,一个缶,一个贝,计四样;我看“缶”字还是杵臼
两形合成的,那么一共有五样。单单为了画这一个字,就很要破费些工夫。
  不过还是走不通,因为有些事物是画不出,有些事物是画不来,譬如松柏,叶样不同,
原是可以分出来的,但写字究竟是写字,不能像绘画那样精工,到底还是硬挺不下去。来打
开这僵局的是“谐声”,意义和形象离开了关系。这已经是“记音”了,所以有人说,这是
中国文字的进步。不错,也可以说是进步,然而那基础也还是画画儿。例如“菜,从草,采
声”,画一窠草,一个爪,一株树:三样;“海,从水,每声”,画一条河,一位戴帽(?
)的太太,也三样。总之:如果要写字,就非永远画画不成。
  但古人是并不愚蠢的,他们早就将形象改得简单,远离了写实。篆字圆折,还有图画的
余痕,从隶书到现在的楷书〔16〕,和形象就天差地远。不过那基础并未改变,天差地远
之后,就成为不象形的象形字,写起来虽然比较的简单,认起来却非常困难了,要凭空一个
一个的记住。而且有些字,也至今并不简单,例如“”或“璋”,去叫孩子写,非练习半
年六月,是很难写在半寸见方的格子里面的。
  还有一层,是“谐声”字也因为古今字音的变迁,很有些和“声”不大“谐”的了。现
在还有谁读“滑”为“骨”,读“海”为“每”呢?
  古人传文字给我们,原是一份重大的遗产,应该感谢的。
  但在成了不象形的象形字,不十分谐声的谐声字的现在,这感谢却只好踌蹰一下了。
  五 古时候言文一致么?
  到这里,我想来猜一下古时候言文是否一致的问题。
  对于这问题,现在的学者们虽然并没有分明的结论,但听他口气,好像大概是以为一致
的;越古,就越一致。〔17〕不过我却很有些怀疑,因为文字愈容易写,就愈容易写得和
口语一致,但中国却是那么难画的象形字,也许我们的古人,向来就将不关重要的词摘去了
的。
  《书经》〔18〕有那么难读,似乎正可作照写口语的证据,但商周人的的确的口语,
现在还没有研究出,还要繁也说不定的。至于周秦古书,虽然作者也用一点他本地的方言,
而文字大致相类,即使和口语还相近罢,用的也是周秦白话,并非周秦大众语。汉朝更不必
说了,虽是肯将《书经》里难懂的字眼,翻成今字的司马迁〔19〕,也不过在特别情况之
下,采用一点俗语,例如陈涉的老朋友看见他为王,惊异道:“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
20〕,而其中的“涉之为王”四个字,我还疑心太史公加过修剪的。
  那么,古书里采录的童谣,谚语,民歌,该是那时的老牌俗语罢。我看也很难说。中国
的文学家,是颇有爱改别人文章的脾气的。最明显的例子是汉民间的《淮南王歌》〔21〕
,同一地方的同一首歌,《汉书》和《前汉纪》〔22〕记的就两样。
一面是——
  一尺布,尚可缝;
    一斗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一面却是——
  一尺布,暖童童;
    一斗粟,饱蓬蓬。
    兄弟二人不相容。
  比较起来,好像后者是本来面目,但已经删掉了一些也说不定的:只是一个提要。后来
宋人的语录,话本,元人的杂剧和传奇里的科白,也都是提要,只是它用字较为平常,删去
的文字较少,就令人觉得“明白如话”了。
  我的臆测,是以为中国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的,大原因便是字难写,只好节省些。
当时的口语的摘要,是古人的文;古代的口语的摘要,是后人的古文。所以我们的做古文,
是在用了已经并不象形的象形字,未必一定谐声的谐声字,在纸上描出今人谁也不说,懂的
也不多的,古人的口语的摘要来。你想,这难不难呢?
六 于是文章成为奇货了
  文字在人民间萌芽,后来却一定为特权者所收揽。据《易经》的作者所推测,“上古结
绳而治”,则连结绳就已是治人者的东西。待到落在巫史的手里的时候,更不必说了,他们
都是酋长之下,万民之上的人。社会改变下去,学习文字的人们的范围也扩大起来,但大抵
限于特权者。至于平民,那是不识字的,并非缺少学费,只因为限于资格,他不配。而且连
书籍也看不见。中国在刻版还未发达的时候,有一部好书,往往是“藏之秘阁,副在三馆”
〔23〕,连做了士子,也还是不知道写着什么的。
  因为文字是特权者的东西,所以它就有了尊严性,并且有了神秘性。中国的字,到现在
还很尊严,我们在墙壁上,就常常看见挂着写上“敬惜字纸”的篓子;至于符的驱邪治病,
那就靠了它的神秘性的。文字既然含着尊严性,那么,知道文字,这人也就连带的尊严起来
了。新的尊严者日出不穷,对于旧的尊严者就不利,而且知道文字的人们一多,也会损伤神
秘性的。符的威力,就因为这好像是字的东西,除道士以外,谁也不认识的缘故。所以,对
于文字,他们一定要把持。
  欧洲中世,文章学问,都在道院里;克罗蒂亚(Kroatia)〔24〕,是到了十
九世纪,识字的还只有教士的,人民的口语,退步到对于旧生活刚够用。他们革新的时候,
就只好从外国借进许多新语来。
  我们中国的文字,对于大众,除了身分,经济这些限制之外,却还要加上一条高门槛:
难。单是这条门槛,倘不费他十来年工夫,就不容易跨过。跨过了的,就是士大夫,而这些
士大夫,又竭力的要使文字更加难起来,因为这可以使他特别的尊严,超出别的一切平常的
士大夫之上。汉朝的杨雄的喜欢奇字,就有这毛病的,刘歆想借他的《方言》稿子,他几乎
要跳黄浦。〔25〕唐朝呢,樊宗师的文章做到别人点不断〔26〕,李贺的诗做到别人看
不懂〔27〕,也都为了这缘故。还有一种方法是将字写得别人不认识,下焉者,是从《康
熙字典》〔28〕上查出几个古字来,夹进文章里面去;上焉者是钱坫的用篆字来写刘熙的
《释名》〔29〕,最近还有钱玄同先生的照《说文》字样给太炎先生抄《小学答问》。〔
30〕。
  文字难,文章难,这还都是原来的;这些上面,又加以士大夫故意特制的难,却还想它
和大众有缘,怎么办得到。但士大夫们也正愿其如此,如果文字易识,大家都会,文字就不
尊严,他也跟着不尊严了。说白话不如文言的人,就从这里出发的;现在论大众语,说大众
只要教给“千字课”〔31〕就够的人,那意思的根柢也还是在这里。
七 不识字的作家
  用那么艰难的文字写出来的古语摘要,我们先前也叫“文”,现在新派一点的叫“文学
”,这不是从“文学子游子夏”〔32〕上割下来的,是从日本输入,他们的对于英文Li
teraNture的译名。会写写这样的“文”的,现在是写白话也可以了,就叫作“文?Ъ摇保蛘呓小白骷摇薄?
  文学的存在条件首先要会写字,那么,不识字的文盲群里,当然不会有文学家的了。然
而作家却有的。你们不要太早的笑我,我还有话说。我想,人类是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
创作的,可惜没有人记下,也没有法子记下。我们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
为了共同劳作,必需发表意见,才渐渐的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
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大家也要佩服
,应用的,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了下来,这就是文学;他当然就是作家,也
是文学家,是“杭育杭育派”〔33〕。不要笑,这作品确也幼稚得很,但古人不及今人的
地方是很多的,这正是其一。就是周朝的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罢,它是《诗经》〔34〕里的头一篇,所以吓得我们只好磕头佩服,假如先前未曾有过
这样的一篇诗,现在的新诗人用这意思做一首白话诗,到无论什么副刊上去投稿试试罢,我
看十分之九是要被编辑者塞进字纸篓去的。“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爷的好一对儿!”什么
话呢?
  就是《诗经》的《国风》里的东西,好许多也是不识字的无名氏作品,因为比较的优秀
,大家口口相传的。王官〔35〕们检出它可作行政上参考的记录了下来,此外消灭的正不
知有多少。希腊人荷马——我们姑且当作有这样一个人——的两大史诗〔36〕,也原是口
吟,现存的是别人的记录。东晋到齐陈的《子夜歌》和《读曲歌》〔37〕之类,唐朝的《
竹枝词》和《柳枝词》〔38〕之类,原都是无名氏的创作,经文人的采录和润色之后,留
传下来的。这一润色,留传固然留传了,但可惜的是一定失去了许多本来面目。到现在,到
处还有民谣,山歌,渔歌等,这就是不识字的诗人的作品;也传述着童话和故事,这就是不
识字的小说家的作品;他们,就都是不识字的作家。
  但是,因为没有记录作品的东西,又很容易消灭,流布的范围也不能很广大,知道的人
们也就很少了。偶有一点为文人所见,往往倒吃惊,吸入自己的作品中,作为新的养料。
  旧文学衰颓时,因为摄取民间文学或外国文学而起一个新的转变,这例子是常见于文学
史上的。不识字的作家虽然不及文人的细腻,但他却刚健,清新。
  要这样的作品为大家所共有,首先也就是要这作家能写字,同时也还要读者们能识字以
至能写字,一句话:将文字交给一切人。
  八 怎么交代?
  将文字交给大众的事实,从清朝末年就已经有了的。
  “莫打鼓,莫打锣,听我唱个太平歌……”是钦颁的教育大众的俗歌;〔39〕此外,
士大夫也办过一些白话报,〔40〕但那主意,是只要大家听得懂,不必一定写得出。《平
民千字课》就带了一点写得出的可能,但也只够记账,写信。倘要写出心里所想的东西,它
那限定的字数是不够的。譬如牢监,的确是给了人一块地,不过它有限制,只能在这圈子里
行立坐卧,断不能跑出设定了的铁栅外面去。
  劳乃宣和王照〔41〕他两位都有简字,进步得很,可以照音写字了。民国初年,教育
部要制字母,他们俩都是会员,劳先生派了一位代表,王先生是亲到的,为了入声存废问题
,曾和吴稚晖〔42〕先生大战,战得吴先生肚子一凹,棉裤也落了下来。但结果总算几经
斟酌,制成了一种东西,叫作“注音字母”。那时很有些人,以为可以替代汉字了,但实际
上还是不行,因为它究竟不过简单的方块字,恰如日本的“假名”〔43〕一样,夹上几个
,或者注在汉字的旁边还可以,要它拜帅,能力就不够了。写起来会混杂,看起来要眼花。
那时的会员们称它为“注音字母”,是深知道它的能力范围的。再看日本,他们有主张减少
汉字的,有主张拉丁拼音的,但主张只用“假名”的却没有。
  再好一点的是用罗马字拼法,研究得最精的是赵元任先生罢,我不大明白。用世界通用
的罗马字拼起来——现在是连土耳其也采用了——一词一串,非常清晰,是好的。但教我似
的门外汉来说,好像那拼法还太繁。要精密,当然不得不繁,但繁得很,就又变了“难”,
有些妨碍普及了。最好是另有一种简而不陋的东西。
  这里我们可以研究一下新的“拉丁化”法,《每日国际文选》里有一小本《中国语书法
之拉丁化》〔44〕,《世界》第二年第六七号合刊附录的一份《言语科学》〔45〕,就
都是绍介这东西的。价钱便宜,有心的人可以买来看。它只有二千八个字母,拼法也容易学
。“人”就是Rhen,“房子”就是Fangz,“我吃果子”是Wo ch goz,
“他是工人”是Ta sh gungrhen。
  现在在华侨里实验,见了成绩的,还只是北方话。但我想,中国究竟还是讲北方话——
不是北京话——的人们多,将来如果真有一种到处通行的大众语,那主力也恐怕还是北方话
罢。
  为今之计,只要酌量增减一点,使它合于各该地方所特有的音,也就可以用到无论什么
穷乡僻壤去了。
  那么,只要认识二十八个字母,学一点拼法和写法,除懒虫和低能外,就谁都能够写得
出,看得懂了。况且它还有一个好处,是写得快。美国人说,时间就是金钱;但我想:时间
就是性命。无端的空耗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无异于谋财害命的。不过像我们这样坐着乘风凉
,谈闲天的人们,可又是例外。
  九 专化呢,普遍化呢?
  到了这里,就又碰着了一个大问题:中国的言语,各处很不同,单给一个粗枝大叶的区
别,就有北方话,江浙话,两湖川贵话,福建话,广东话这五种,而这五种中,还有小区别
。现在用拉丁字来写,写普通话,还是写土话呢?要写普通话,人们不会;倘写土话,别处
的人们就看不懂,反而隔阂起来,不及全国通行的汉字了。这是一个大弊病!
  我的意思是:在开首的启蒙时期,各地方各写它的土话,用不着顾到和别地方意思不相
通。当未用拉丁写法之前,我们的不识字的人们,原没有用汉字互通着声气,所以新添的坏
处是一点也没有的,倒有新的益处,至少是在同一语言的区域里,可以彼此交换意见,吸收
智识了——那当然,一面也得有人写些有益的书。问题倒在这各处的大众语文,将来究竟要
它专化呢,还是普通化?
  方言土语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叫“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
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各就各处的方言,将语法和词汇,更加提炼,使他发
达上去的,就是专化。这于文学,是很有益处的,它可以做得比仅用泛泛的话头的文章更加
有意思。但专化又有专化的危险。言语学我不知道,看生物,是一到专化,往往要灭亡的。
未有人类以前的许多动植物,就因为太专化了,失其可变性,环境一改,无法应付,只好灭
亡。——幸而我们人类还不算专化的动物,请你们不要愁。大众,是有文学,要文学的,但
决不该为文学做牺牲,要不然,他的荒谬和为了保存汉字,要十分之八的中国人做文盲来殉
难的活圣贤就并不两样。所以,我想,启蒙时候用方言,但一面又要渐渐的加入普通的语法
和词汇去。先用固有的,是一地方的语文的大众化,加入新的去,是全国的语文的大众化。
  几个读书人在书房里商量出来的方案,固然大抵行不通,但一切都听其自然,却也不是
好办法。现在在码头上,公共机关中,大学校里,确已有着一种好像普通话模样的东西,大
家说话,既非“国语”,又不是京话,各各带着乡音,乡调,却又不是方言,即使说的吃力
,听的也吃力,然而总归说得出,听得懂。如果加以整理,帮它发达,也是大众语中的一支
,说不定将来还简直是主力。我说要在方言里“加入新的去”,那“新的”的来源就在这地
方。待到这一种出于自然,又加人工的话一普遍,我们的大众语文就算大致统一了。
  此后当然还要做。年深月久之后,语文更加一致,和“炼话”一样好,比“古典”还要
活的东西,也渐渐的形成,文学就更加精采了。马上是办不到的。你们想,国粹家当作宝贝
的汉字,不是化了三四千年工夫,这才有这么一堆古怪成绩么?
  至于开手要谁来做的问题,那不消说:是觉悟的读书人。
  有人说:“大众的事情,要大众自己来做!”〔46〕那当然不错的,不过得看看说的
是什么脚色。如果说的是大众,那有一点是对的,对的是要自己来,错的是推开了帮手。倘
使说的是读书人呢,那可全不同了:他在用漂亮话把持文字,保护自己的尊荣。
十 不必恐慌
  ·恐·慌·了。
  ·首·先·是·说·提·倡·大·众·语·文·的,·乃·是“·文·艺·的·政·治
·宣·传·员·如·宋·阳·之·流”
〔47〕,
  ·本·意·在·于·造·反。·给·带·上·一·顶·有·色·帽,·是·极·简·单
·有·百·分·之·八·十·的·文·盲。·那·么,·倘·使·口·头·宣·传·呢,·
就·应·该·使·中·国·有·百·分·之·八·十·的·聋·子·了。·但·这·不·属
·于“·谈·文”·的·范·围,·这·里·也·无·须·多·说。
  ·专·为·着·文·学·发·愁·的,·我·现·在·看·见·有·两·种。·一·种
·是·怕·大·众·如·果·都·会·读,·写,·就·大·家·都·变·成·文·学·家
·了〔48〕。
  ·这·真·是·怕·天·掉如乘凉,就有人讲故事。不过这讲手,大抵是特定的人,他
比较的见识多,说话巧,能够使人听下去,懂明白,并且觉得有趣。这就是作家,抄出他的
话来,也就是作品。倘有语言无味,偏爱多嘴的人,大家是不要听的,还要送给他许多冷话
——讥刺。我们弄了几千年文言,十来年白话,凡是能写的人,何尝个个是文学家呢?即使
都变成文学家,又不是军阀或土匪,于大众也并无害处的,不过彼此互看作品而已。
  还有一种是怕文学的低落。大众并无旧文学的修养,比起士大夫文学的细致来,或者会
显得所谓“低落”的,但也未染旧文学的痼疾,所以它又刚健,清新。无名氏文学如《子夜
歌》之流,会给旧文学一种新力量,我先前已经说过了;现在也有人绍介了许多民歌和故事
。还有戏剧,例如《朝花夕拾》所引《目连救母》里的无常鬼〔49〕的自传,说是因为同
情一个鬼魂,暂放还阳半日,不料被阎罗责罚,从此不再宽
纵了——
    那怕你皇亲国戚!……”
  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过,何等守法,又何等果决,我们的文学家做得出来么?
  这是真的农民和手业工人的作品,由他们闲中扮演。借目连的巡行来贯串许多故事,除
《小尼姑下山》外,和刻本的《目连救母记》〔50〕是完全不同的。其中有一段《武松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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