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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58 鲁迅(现代)
  《论语》是风行的刊物,这里省烦不抄了。总之,是:不可笑的只有语录式的一张,别
的三种,全都要不得。但这四个不同的脚色,其实是都是林先生自己一个人扮出来的,一个
是正生,就是“语录式”,别的三个都是小丑,自装鬼脸,自作怪相,将正生衬得一表非凡
了。
  但这已经并不是“幽默”,乃是“顽笑”,和市井间的在墙上画一乌龟,背上写上他的
所讨厌的名字的战法,也并不两样的。不过看见的人,却往往不问是非,就嗤笑被画者。
  “幽默”或“顽笑”,也都要生出结果来的,除非你心知其意,只当它“顽笑”看。
  因为事实会并不如文章,例如这语录式的条子,在中国其实也并未断绝过种子。假如有
工夫,不妨到上海的弄口去看一看,有时就会看见一个摊,坐着一位文人,在替男女工人写
信,他所用的文章,决不如林先生所拟的条子的容易懂,然而分明是“语录式”的。这就是
现在从新提起的语录派的末流,却并没有谁去涂白过他的鼻子。
  这是一个具体的“幽默”。
  但是,要赏识“幽默”也真难。我曾经从生理学来证明过中国打屁股之合理:假使屁股
是为了排泄或坐坐而生的罢,就不必这么大,脚底要小得远,不是足够支持全身了么?我们
现在早不吃人了,肉也用不着这么多。那么,可见是专供打打之用的了。有时告诉人们,大
抵以为是“幽默”。但假如有被打了的人,或自己遭了打,我想,恐怕那感应就不能这样了
罢。
  没有法子,在大家都不适意的时候,恐怕终于是“中国没有幽默”的了。
  七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六日《申报·自由谈》。
  〔2〕 当时有人在提倡大众语时指摘白话文“难懂”,如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二日《
申报·读书问答》所载《怎样建设大众文学》一文,说白话脱离大众的生活、语言,“比古
文更难懂”。
  〔3〕 “鲁里鲁苏” 林语堂在一九三三年十月一日《论语》第二十六期发表的《论
语录体之用》一文中反对白话说:“吾恶白话之文,而喜文言之白,故提倡语录体。……白
话文之病,噜哩噜*諣。”
  〔4〕 选体 指南朝梁萧统《文选》所选诗文的风格和体制。
  〔5〕 桐城派 参看本卷第327页注〔12〕。
做 文 章〔1〕
朔 尔
  沈括〔2〕的《梦溪笔谈》里,有云:“往岁士人,多尚对偶为文,穆修张景〔3〕辈
始为平文,当时谓之‘古文’。穆张尝同造朝,待旦于东华门外,方论文次,适见有奔马,
践死一犬,二人各记其事以较工拙。穆修曰:‘马逸,有黄犬,遇蹄而毙。’张景曰:‘有
犬,死奔马之下。’时文体新变,二人之语皆拙涩,当时已谓之工,传之至今。”
  骈文后起,唐虞三代是不骈的,称“平文”为“古文”便是这意思。由此推开去,如果
古者言文真是不分〔4〕,则称“白话文”为“古文”,似乎也无所不可,但和林语堂先生
的指为“白话的文言”〔5〕的意思又不同。两人的大作,不但拙涩,主旨先就不一,穆说
的是马踏死了犬,张说的是犬给马踏死了,究竟是着重在马,还是在犬呢?较明白稳当的还
是沈括的毫不经意的文章:“有奔马,践死一犬。”
  因为要推倒旧东西,就要着力,太着力,就要“做”,太“做”,便不但“生涩”,有
时简直是“格格不吐”了,比早经古人“做”得圆熟了的旧东西还要坏。而字数论旨,都有
些限制的“花边文学”之类,尤其容易生这生涩病。
  太做不行,但不做,却又不行。用一段大树和四枝小树做一只凳,在现在,未免太毛糙
,总得刨光它一下才好。但如全体雕花,中间挖空,却又坐不来,也不成其为凳子了。高尔
基说,大众语是毛胚,加了工的是文学。〔6〕我想,这该是很中肯的指示了。
  七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四日《申报·自由谈》。
  〔2〕 沈括(1031—1095) 字存中,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文学家
和科学家。精于数学、天文学,并擅长音乐、医学、土木工程。著有《长兴集》等。《梦溪
笔谈》二十六卷、《补笔谈》三卷、《续笔谈》一卷,是记他平日与宾友的言论以及遗闻旧
典、文学、技艺等,因他晚年退居润州(今江苏镇江)梦溪园而命名。这里所引见该书第十
四卷。
  〔3〕 穆修(979—1032) 字伯长,郓州(今山东东平)人。张景(970
—1018),字晦之,公安(今湖北公安)人。他们都是北宋古文家。
  〔4〕 古代言文不分是胡适等人的看法,胡适在一九二八年出版的《白话文学史》第
一篇第一章中说:“我们研究古代文字,可以推知当战国的时候,中国的文体已不能与语体
一致了。”按他的意思,战国以前文体与语体是合一的。鲁迅对此一向有不同看法,在《且
介亭杂文·门外文谈》中曾说:“我的臆测,是以为中国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的,大原
因便是字难写,只好节省些。当时的口语的摘要,是古人的文;古代的口语的摘要,是后人
的古文。”
  〔5〕 “白话的文言” 林语堂在一九三四年七月《论语》第四十五期发表的《一张
字条的写法》一文中,以“语录式”为“白话的文言”,说它是“天然写法”,能够“达意
”。
  〔6〕 见高尔基《我的文学修养》一文:“不要忘记了言语是民众所创造,将言语分
为文学的和民众的两种,只不过是毛坯的言语和艺术家加过工的言语的区别。”
看书琐记〔1〕
焉 于
  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札克〔2〕小说里写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能使
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八月份《文学》内《我的文学修养》)
  中国还没有那样好手段的小说家,但《水浒》和《红楼梦》〔3〕的有些地方,是能使
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其实,这也并非什么奇特的事情,在上海的弄堂里,租一间小房子
住着的人,就时时可以体验到。他和周围的住户,是不一定见过面的,但只隔一层薄板壁,
所以有些人家的眷属和客人的谈话,尤其是高声的谈话,都大略可以听到,久而久之,就知
道那里有那些人,而且仿佛觉得那些人是怎样的人了。
  如果删除了不必要之点,只摘出各人的有特色的谈话来,我想,就可以使别人从谈话里
推见每个说话的人物。但我并不是说,这就成了中国的巴尔札克。
  作者用对话表现人物的时候,恐怕在他自己的心目中,是存在着这人物的模样的,于是
传给读者,使读者的心目中也形成了这人物的模样。但读者所推见的人物,却并不一定和作
者所设想的相同,巴尔札克的小胡须的清瘦老人,到了高尔基的头里,也许变了粗蛮壮大的
络腮胡子。不过那性格,言动,一定有些类似,大致不差,恰如将法文翻成了俄文一样。
  要不然,文学这东西便没有普遍性了。
  文学虽然有普遍性,但因读者的体验的不同而有变化,读者倘没有类似的体验,它也就
失去了效力。譬如我们看《红楼梦》,从文字上推见了林黛玉这一个人,但须排除了梅博士
的“黛玉葬花”〔4〕照相的先入之见,另外想一个,那么,恐怕会想到剪头发,穿印度绸
衫,清瘦,寂寞的摩登女郎;或者别的什么模样,我不能断定。但试去和三四十年前出版的
《红楼梦图咏》〔5〕之类里面的画像比一比罢,一定是截然两样的,那上面所画的,是那
时的读者的心目中的林黛玉。
  文学有普遍性,但有界限;也有较为永久的,但因读者的社会体验而生变化。北极的遏
斯吉摩人〔6〕和菲洲腹地的黑人,我以为是不会懂得“林蕉玉型”的;健全而合理的好社
会中人,也将不能懂得,他们大约要比我们的听讲始皇焚书,黄巢杀人更其隔膜。一有变化
,即非永久,说文学独有仙骨,是做梦的人们的梦话。
  八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八日《申报·自由谈》。
  〔2〕 巴尔札克(H.de Balzac,1799—1850) 法国作家,他
的作品总题为《人间喜剧》,包括长篇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幻灭》等
九十余部。高尔基《我的文学修养》中谈到巴尔扎克小说时说:“在巴尔扎克的《鲛皮》(
按通译《驴皮记》)里,看到银行家的邸宅中的晚餐会那一段的时候,我完全惊服了。二十
多个人们同时在喧嚷着谈天,但却以许多形态,写得好像我亲自听见。重要的是——我不但
听见,还目睹了各人在怎样的谈天。来宾们的相貌,巴尔扎克是没有描写的。但我却看见了
人们的眼睛,微笑和姿势。我总是叹服着从巴尔扎克起,以至一切法国人的用会话来描写人
物的巧妙,把所描写的人物的会话,写得活泼泼地好像耳闻一般的手段,以及那对话的完全
。”此文载一九三四年八月《文学》月刊第三卷第二号,鲁迅(署名许遐)译。
  〔3〕 《水浒》 即《水浒传》,长篇小说。明初施耐庵作。
  〔4〕 “黛玉葬花” 梅兰芳早年曾根据《红楼梦》第二十三回的情节编演京剧《黛
玉葬花》。旧时照相馆常挂有他演此剧的照片。
  〔5〕 《红楼梦图咏》 清代改琦画的《红楼梦》人物像,共五十幅,图后附有王希
廉、周绮等题诗,一八七九年(光绪五年)木刻本刊行。又有清代王墀画的《增刻红楼梦图
咏》,共一百二十幅,图后附有姜祺(署名向生)题诗,光绪八年上海点石斋石印,后屡经
翻版。
  〔6〕 遏斯吉摩人 通译爱斯基摩人,居住北极圈一带,以渔猎为生的一个民族。
看书琐记(二)〔1〕
焉 于
  就在同时代,同国度里,说话也会彼此说不通的。
  巴比塞有一篇很有意思的短篇小说,叫作《本国话和外国话》〔2〕,记的是法国的一
个阔人家里招待了欧战中出死入生的三个兵,小姐出来招呼了,但无话可说,勉勉强强的说
了几句,他们也无话可答,倒只觉坐在阔房间里,小心得骨头疼。直到溜回自己的“猪窠”
里,他们这才遍身舒齐,有说有笑,并且在德国俘虏里,由手势发见了说他们的“我们的话
”的人。
  因了这经验,有一个兵便模模胡胡的想:“这世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战争的世界。别
一个是有着保险箱门一般的门,礼拜堂一般干净的厨房,漂亮的房子的世界。完全是另外的
世界。另外的国度。那里面,住着古怪想头的外国人。”
  那小姐后来就对一位绅士说的是:“和他们是连话都谈不来的。好像他们和我们之间,
是有着跳不过的深渊似的。”
  其实,这也无须小姐和兵们是这样。就是我们——算作“封建余孽”〔3〕或“买办”
或别的什么而论都可以——和几乎同类的人,只要什么地方有些不同,又得心口如一,就往
往免不了彼此无话可说。不过我们中国人是聪明的,有些人早已发明了一种万应灵药,就是
“今天天气……哈哈哈!”倘是宴会,就只猜拳,不发议论。
  这样看来,文学要普遍而且永久,恐怕实在有些艰难。“今天天气……哈哈哈!”虽然
有些普遍,但能否永久,却很可疑,而且也不大像文学。于是高超的文学家〔4〕便自己定
了一条规则,将不懂他的“文学”的人们,都推出“人类”之外,以保持其普遍性。文学还
有别的性,他是不肯说破的,因此也只好用这手段。然而这么一来,“文学”存在,“人”
却不多了。
  于是而据说文学愈高超,懂得的人就愈少,高超之极,那普遍性和永久性便只汇集于作
者一个人。然而文学家却又悲哀起来,说是吐血了,这真是没有法子想。
  八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九日《申报·自由谈》。
  〔2〕 巴比塞的《外国话和本国话》,曾由沈端先译为中文,载于一九三四年十月《
社会月报》第一卷第五期。
  〔3〕 “封建余孽” 在一九二八年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中,《创造月刊》第二卷第
一期(一九二八年八月)载有杜荃(郭沫若)《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一文,说鲁迅是“
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
  〔4〕 高超的文学家 指梁实秋等人。如梁在《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载一九二
九年九月《新月》第二卷第六、七期)一文中鼓吹超阶级的文学,说“文学是属于全人类的
”;但又宣传文学只能为少数人所享有,说“好的作品永远是少数人的专利品。大多数永远
是蠢的永远是与文学无缘的。”
趋时和复古〔1〕
康伯度
  半农先生一去世,也如朱湘庐隐〔2〕两位作家一样,很使有些刊物热闹了一番。这情
形,会延得多么长久呢,现在也无从推测。但这一死,作用却好像比那两位大得多:他已经
快要被封为复古的先贤,可用他的神主来打“趋时”〔3〕的人们了。
  这一打是有力的,因为他既是作古的名人,又是先前的新党,以新打新,就如以毒攻毒
,胜于搬出生锈的古董来。然而笑话也就埋伏在这里面。为什么呢?就为了半农先生先就是
一位以“趋时”而出名的人。
  古之青年,心目中有了刘半农三个字,原因并不在他擅长音韵学,或是常做打油诗〔4
〕,是在他跳出鸳蝴派〔5〕,骂倒王敬轩〔6〕,为一个“文学革命”阵中的战斗者。然
而那时有一部分人,却毁之为“趋时”。时代到底好像有些前进,光阴流过去,渐渐将这谥
号洗掉了,自己爬上了一点,也就随和一些,于是终于成为干干净净的名人。但是,“人怕
出名猪怕壮”,他这时也要成为包起来作为医治新的“趋时”病的药料了。
  这并不是半农先生独个的苦境,旧例着实有。广东举人多得很,为什么康有为〔7〕独
独那么有名呢,因为他是公车上书的头儿,戊戌政变的主角,趋时;留英学生也不希罕,严
复〔8〕的姓名还没有消失,就在他先前认真的译过好几部鬼子书,趋时;清末,治朴学〔
9〕的不止太炎〔10〕先生一个人,而他的声名,远在孙诒让〔11〕之上者,其实是为
了他提倡种族革命,趋时,而且还“造反”。后来“时”也“趋”了过来,他们就成为活的
纯正的先贤。但是,晦气也夹屁股跟到,康有为永定为复辟的祖师,袁皇帝要严复劝进,孙
传芳〔12〕大帅也来请太炎先生投壶了。原是拉车前进的好身手,腿肚大,臂膊也粗,这
回还是请他拉,拉还是拉,然而是拉车屁股向后,这里只好用古文,“呜呼哀哉,尚飨”〔
13〕了。
  我并不在讥刺半农先生曾经“趋时”,我这里所用的是普通所谓“趋时”中的一部分:
“前驱”的意思。他虽然自认“没落”〔14〕,其实是战斗过来的,只要敬爱他的人,多
发挥这一点,不要七手八脚,专门把他拖进自己所喜欢的油或泥里去做金字招牌就好了。
  八月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五日《申报·自由谈》。
  〔2〕 朱湘(1904—1933) 安徽太湖人,诗人。曾任安徽大学英文文学系
主任。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五日,因生活窘困投江自尽。著有诗集《草莽集》、《石门集》等
。庐隐(1898—1934),本名黄英,福建闽侯人,女作家。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三日
死于难产。著有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灵海潮汐》等。
  〔3〕 “趋时” 这是林语堂讥笑进步人士的话,见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日《人间世
》第八期《时代与人》一文:“所以趋时虽然要紧,保持人的本位也一样要紧。”
  〔4〕 刘半农从一九三三年九月《论语》第二十五期开始连续发表打油诗《桐花芝豆
堂诗集》,在《自序》中称自己“喜为打油之诗”。
  〔5〕 鸳蝴派 即鸳鸯蝴蝶派,参看本卷第107页注〔9〕。刘半农早期曾以“半
侬”笔名为这一派刊物写稿。
  〔6〕 骂倒王敬轩 一九一八年初,《新青年》为了推动文学革命运动,开展对复古
派的斗争,曾由编者之一钱玄同化名王敬轩,把当时社会上反对新文化运动的论调集中起来
,摹仿封建复古派的口吻写信给《新青年》编辑部;又由刘半农写了一封回信痛加批驳。两
信同时发表在当年三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三号。
  〔7〕 康有为(1858—1927) 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清末资产阶
级改良主义维新运动的领袖。一八九五年,他联合在北京应试的各省举人一千三百余人向光
绪皇帝上“万言书”,要求“变法维新”,改君主专制为君主立宪,史称“公车上书”(汉
代用公家的车子递送应征进京的士人,后来就用“公车”作为举人入京应试的代称)。
  一八九八年(戊戌)六月,他和谭嗣同、梁启超等受光绪皇帝任用,参预政事,试行变
法。同年九月,被以慈禧太后为代表的顽固派所镇压,维新运动遂告失败。以后康有为在海
外组织保皇会,反对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运动;一九一七年又联络军阀张勋扶植清废帝溥
仪复辟。
  〔8〕 严复曾留学英国海军学校。一八九四年中日战争后,他主张变法维新,致力于
西方自然科学和资产阶级社会科学思想的介绍,翻译过赫胥黎《天演论》、亚当斯密《原富
》、穆勒《名学》和孟德斯鸠《法意》等,对当时中国思想界影响很大。辛亥革命后,他思
想逐渐倒退。一九一五年参加“筹安会”,拥护袁世凯称帝。
  〔9〕 朴学 语出《汉书·儒林传》:“(倪)宽有俊材,初见武帝,语经学。上曰
:‘吾始以《尚书》为朴学,弗好,及闻宽说,可观。’乃从宽问一篇。”后来称汉儒考据
训诂之学为朴学,也称汉学。清代学者继承汉儒朴学,并有所发展。
  〔10〕 太炎 章炳麟(1869—1936),号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家
和学者。早期积极参加反对清王朝的斗争,是“光复会”的重要成员之一。辛亥革命以后,
逐渐脱离现实斗争,思想趋向消沉。著有《章氏丛书》、《章氏丛书续编》等。
  〔11〕 孙诒让(1848—1908) 字仲容,浙江瑞安人,清末朴学家。著有
《周礼正义》、《墨子闲诂》等。
  〔12〕 孙传芳(1885—1935) 山东历城人,北洋直系军阀。他盘踞东南
五省时,为了提倡复古,于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在南京举行投壶仪式,曾邀请章太炎主持,
但章未去。投壶,古代宴会时的一种娱乐,宾主依次把箭投入壶中,负者饮酒。
  〔13〕 “呜呼哀哉,尚飨” 这是旧时祭文中常用的结束语。用在这里表示完结的
意思。
  〔14〕 刘半农自认“没落”的话,见《半农杂文自序》(载一九三四年六月五日《
人间世》第五期):“要是有人根据了我文章中的某某数点而斥我为‘落伍’,为‘没落’
,我是乐于承受的。”
安贫乐道法〔1〕史 贲
  孩子是要别人教的,毛病是要别人医的,即使自己是教员或医生。但做人处世的法子,
却恐怕要自己斟酌,许多别人开来的良方,往往不过是废纸。
  劝人安贫乐道是古今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络,开过的方子也很多,但都没有十全大补的功
效。因此新方子也开不完,新近就看见了两种,但我想:恐怕都不大妥当。
  一种是教人对于职业要发生兴趣,一有兴趣,就无论什么事,都乐此不倦了。当然,言
之成理的,但到底须是轻松一点的职业。且不说掘煤,挑粪那些事,就是上海工厂里做工至
少每天十点的工人,到晚快边就一定筋疲力倦,受伤的事情是大抵出在那时候的。“健全的
精神,宿于健全的身体之中”〔2〕,连自己的身体也顾不转了,怎么还会有兴趣?——除
非他爱兴趣比性命还利害。倘若问他们自己罢,我想,一定说是减少工作的时间,做梦也想
不到发生兴趣法的。
  还有一种是极其彻底的:说是大热天气,阔人还忙于应酬,汗流浃背,穷人却挟了一条
破席,铺在路上,脱衣服,浴凉风,其乐无穷,这叫作“席卷天下”。这也是一张少见的富
有诗趣的药方,不过也有煞风景在后面。快要秋凉了,一早到马路上去走走,看见手捧肚子
,口吐黄水的就是那些“席卷天下”的前任活神仙。大约眼前有福,偏不去享的大愚人,世
上究竟是不多的,如果精穷真是这么有趣,现在的阔人一定首先躺在马路上,而现在的穷人
的席子也没有地方铺开来了。
  上海中学会考的优良成绩发表了,有《衣取蔽寒食取充腹论》〔3〕,其中有一段——
  “……若德业已立,则虽饔飧不继,捉襟肘见,而
  其名德足传于后,精神生活,将充分发展,又何患物质生活之不足耶?人生真谛,固在
彼而不在此也。……”
  (由《新语林》第三期转录)
  这比题旨更进了一步,说是连不能“充腹”也不要紧的。
  但中学生所开的良方,对于大学生就不适用,同时还是出现了要求职业的一大群。
  事实是毫无情面的东西,它能将空言打得粉碎。有这么的彰明较著,其实,据我的愚见
,是大可以不必再玩“之乎者也”了——横竖永远是没有用的。
  八月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十六日《申报·自由谈》。
  〔2〕 “健全的精神,宿于健全的身体之中” 西洋古格言,见罗马讽刺诗人朱味那
尔的《讽刺诗》第十篇。
  〔3〕 《衣取蔽寒食取充腹论》 是一九三四年上海中学会考的作文试题。《新语林
》第三期(一九三四年八月五日)载父容《拥护会考》一文中,曾根据《上海中学会考特刊
》引录了试卷中的这段文字。
  《新语林》,文艺半月刊,原徐懋庸主编,第五期起改为“新语林社”编辑,一九三四
年七月在上海创刊,同年十月停刊。
奇  怪〔1〕
白 道
  世界上有许多事实,不看记载,是天才也想不到的。非洲有一种土人,男女的避忌严得
很,连女婿遇见丈母娘,也得伏在地上,而且还不够,必须将脸埋进土里去。这真是虽是我
们礼义之邦的“男女七岁不同席”〔2〕的古人,也万万比不上的。
  这样看来,我们的古人对于分隔男女的设计,也还不免是低能儿;现在总跳不出古人的
圈子,更是低能之至。不同泳,不同行,不同食,不同做电影,〔3〕都只是“不同席”的
演义。低能透顶的是还没有想到男女同吸着相通的空气,从这个男人的鼻孔里呼出来,又被
那个女人从鼻孔里吸进去,淆乱乾坤,实在比海水只触着皮肤更为严重。对于这一个严重问
题倘没有办法,男女的界限就永远分不清。
  我想,这只好用“西法”了。西法虽非国粹,有时却能够帮助国粹的。例如无线电播音
,是摩登的东西,但早晨有和尚念经,却不坏;汽车固然是洋货,坐着去打麻将,却总比坐
绿呢大轿,好半天才到的打得多几圈。以此类推,防止男女同吸空气就可以用防毒面具,各
背一个箱,将养气由管子通到自己的鼻孔里,既免抛头露面,又兼防空演习,也就是“中学
为体,西学为用”〔4〕。凯末尔〔5〕将军治国以前的土耳其女人的面幕,这回可也万万
比不上了。
  假使现在有一个英国的斯惠夫德似的人,做一部《格利佛游记》那样的讽刺的小说,〔
6〕说在二十世纪中,到了一个文明的国度,看见一群人在烧香拜龙,作法求雨,〔7〕赏
鉴“胖女”,禁杀乌龟;〔8〕又一群人在正正经经的研究古代舞法,主张男女分途,以及
女人的腿应该不许其露出。〔9〕那么,远处,或是将来的人,恐怕大抵要以为这是作者贫
嘴薄舌,随意捏造,以挖苦他所不满的人们的罢。
  然而这的确是事实。倘没有这样的事实,大约无论怎样刻薄的天才作家也想不到的。幻
想总不能怎样的出奇,所以人们看见了有些事,就有叫作“奇怪”这一句话。
  八月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七日《中华日报·动向》。
  〔2〕 “男女七岁不同席” 语出《礼记·内则》:“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3〕 一九三四年七月,国民党广东舰队司令张之英等向广东省政府提议禁止男女同
场游泳,曾由广州市公安局通令实施。同时又有自称“蚁民”的黄维新,拟具了分别男女界
限的五项办法,呈请国民党广东政治研究会采用:(一)禁止男女同车;(二)禁止酒楼茶
肆男女同食;(三)禁止旅客男女同住;(四)禁止军民人等男女同行;(五)禁止男女同
演影片,并分男女游乐场所。
  〔4〕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这是清末洋务派首领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提出的
主张。
  〔5〕 凯末尔(Kemal Atatürk,1881—1938) 通译基马尔
,土耳其政治家,土耳其共和国第一任总统。在他执政期间,曾采取一些改革措施,如废除
回教历,创新字母,撤去妇女的面罩,废除一夫多妻制等。
  〔6〕 斯惠夫德在其长篇小说《格利佛游记》里,通过虚构的“小人国”、“大人国
”等的描写,对英国上流社会进行了讽刺。
  〔7〕 烧香拜龙 当时求雨消旱的一种迷信活动,一九三四年夏天,南方大旱,报上
就有南通农民筑泥龙烧香祈雨、苏州举行小白龙出游等报道。作法求雨,国民党政府在当年
七月请第九世班禅喇嘛、安钦活沸等在南京、汤山等处祈祷求雨。
  〔8〕 赏鉴“胖女” 一九三四年八月一日,上海先施公司联合各厂商聘请体重七百
余磅的美国胖女人尼丽,在该公司二楼表演。禁杀乌龟,当时上海徐家汇沿河一带,有些人
捕卖乌龟谋生,上海“中国保护动物会”认为“劈杀龟肉,……势甚惨酷”,于一九三四年
二月呈请国民党上海市公安局通令禁止。
  〔9〕 研究古代舞法 指一九三四年八月上海祭孔前演习佾舞。
  主张男女分途,参看本卷第516页注〔7〕。禁止女人露腿,是蒋介石在一九三四年
六月七日手令国民党江西省政府颁布的《取缔妇女奇装异服办法》中的一项:“裤长最短须
过膝四寸,不得露腿赤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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