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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57 鲁迅(现代)
  六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申报·自由谈》。
  〔2〕 穆木天在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一日《大晚报·火炬》发表的文章,题为《谈游
记之类》。
  〔3〕 穆木天在一九三四年六月十九日《申报·自由谈》发表的《各尽所能》一文中
说:“有人英文很好,不译英美文学,而去投机取巧地去间接译法国的文学,这是不好的。
因为间接翻译,是一种滑头办法。如果不得已时,是可以许可的。但是,避难就易,是不可
以的。”
  〔4〕 伊本涅支(V.Blasco-Iba′n~ez,1867—1928) 
通译勃拉斯可·伊巴涅思,西班牙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启示录的四骑士》等。
  〔5〕 西万提司(M.de Cervantes,1547—1616) 通译塞
万提斯,西班牙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堂吉诃德》(即《吉诃德先生》)等。
  〔6〕 诺威 挪威。
  〔7〕 改造社 日本的一个出版社,始办于一九一九年。该社于一九三二年出版中村
白叶等译的《高尔基全集》,二十五卷。
再论重译〔1〕
史 贲
  看到穆木天先生的《论重译及其他》下篇〔2〕的末尾,才知道是在释我的误会。我却
觉得并无什么误会,不同之点,只在倒过了一个轻重,我主张首先要看成绩的好坏,而不管
译文是直接或间接,以及译者是怎样的动机。
  木天先生要译者“自知”,用自己的长处,译成“一劳永逸”的书。要不然,还是不动
手的好。这就是说,与其来种荆棘,不如留下一片白地,让别的好园丁来种可以永久观赏的
佳花。但是,“一劳永逸”的话,有是有的,而“一劳永逸”的事却极少,就文字而论,中
国的这方块字便决非“一劳永逸”的符号。况且白地也决不能永久的保留,既有空地,便会
生长荆棘或雀麦。最要紧的是有人来处理,或者培植,或者删除,使翻译界略免于芜杂。这
就是批评。
  然而我们向来看轻着翻译,尤其是重译。对于创作,批评家是总算时时开口的,一到翻
译,则前几年还偶有专指误译的文章,近来就极其少见;对于重译的更其少。但在工作上,
批评翻译却比批评创作难,不但看原文须有译者以上的工力,对作品也须有译者以上的理解
。如木天先生所说,重译有数种译本作参考,这在译者是极为便利的,因为甲译本可疑时,
能够参看乙译本。直接译就不然了,一有不懂的地方,便无法可想,因为世界上是没有用了
不同的文章,来写两部意义句句相同的作品的作者的。重译的书之多,这也许是一种原因,
说偷懒也行,但大约也还是语学的力量不足的缘故。遇到这种参酌各本而成的译本,批评就
更为难了,至少也得能看各种原译本。如陈源译的《父与子》〔3〕,鲁迅译的《毁灭》〔
4〕,就都属于这一类的。
  我以为翻译的路要放宽,批评的工作要着重。倘只是立论极严,想使译者自己慎重,倒
会得到相反的结果,要好的慎重了,乱译者却还是乱译,这时恶译本就会比稍好的译本多。
  临末还有几句不大紧要的话。木天先生因为怀疑重译,见了德译本之后,连他自己所译
的《塔什干》,也定为法文原译是删节本了。〔5〕其实是不然的。德译本虽然厚,但那是
两部小说合订在一起的,后面的大半,就是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6〕。所以我们所有
的汉译《塔什干》,也并不是节本。
  七月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七日《申报·自由谈》。
  〔2〕 穆木天的《论重译及其它(下)》载一九三四年七月二日《申报·自由谈》,
其中说:“我们作翻译时,须有权变的办法,但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也是不能忽视的。我
们在不得已的条件下自然是要容许,甚至要求间接翻译,但是,我们也要防止那些阻碍真实
的直接翻译本的间接译出的劣货。而对作品之了解,是翻译时的先决条件。作品中的表现方
式也是要注意的。能‘一劳永逸’时,最好是想‘一劳永逸’的办法。无深解的买办式的翻
译是不得许可的。”又说:“关于翻译文学可讨论的问题甚多,希望忠实的文学者多多发表
些意见。看见史贲先生的《论重译》,使我不得不发表出来以上的意见,以释其误会。”
  〔3〕 陈源译的俄国屠格涅夫《父与子》,是根据英文译本和法文译本转译的,一九
三○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4〕 鲁迅译的《毁灭》,根据日文译本,并参看德、英文译本。
  〔5〕 穆木天在一九三四年六月三十日《申报·自由谈》发表的《论重译及其他(上
)》一文中说:“我是从法文本译过涅维洛夫的《塔什干》的,可是去年看见该书的德译本
,比法译本分量多过几乎有一倍。”《塔什干》,原名《丰饶的城塔什干》,穆木天的译本
一九三○年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6〕 绥拉菲摩维支(A.C._J^GYJg,1863—1949) 苏联作家。《铁?鳌肥撬某て∷怠?
“彻底”的底子〔1〕
公 汗
  现在对于一个人的立论,如果说它是“高超”,恐怕有些要招论者的反感了,但若说它
是“彻底”,是“非常前进”,却似乎还没有什么。
  现在也正是“彻底”的,“非常前进”的议论,替代了“高超”的时光。
  文艺本来都有一个对象的界限。譬如文学,原是以懂得文字的读者为对象的,懂得文字
的多少有不同,文章当然要有深浅。而主张用字要平常,作文要明白,自然也还是作者的本
分。然而这时“彻底”论者站出来了,他却说中国有许多文盲,问你怎么办?这实在是对于
文学家的当头一棍,只好立刻闷死给他看。
  不过还可以另外请一枝救兵来,也就是辩解。因为文盲是已经在文学作用的范围之外的
了,这时只好请画家,演剧家,电影作家出马,给他看文字以外的形象的东西。然而这还不
足以塞“彻底”论者的嘴的,他就说文盲中还有色盲,有瞎子,问你怎么办?于是艺术家们
也遭了当头一棍,只好立刻闷死给他看。
  那么,作为最后的挣扎,说是对于色盲瞎子之类,须用讲演,唱歌,说书罢。说是也说
得过去的。然而他就要问你:
  莫非你忘记了中国还有聋子吗?
  又是当头一棍,闷死,都闷死了。
  于是“彻底”论者就得到一个结论:现在的一切文艺,全都无用,非彻底改革不可!
  他立定了这个结论之后,不知道到那里去了。谁来“彻底”改革呢?那自然是文艺家。
然而文艺家又是不“彻底”的多,于是中国就永远没有对于文盲,色盲,瞎子,聋子,无不
有效的——“彻底”的好的文艺。
  但“彻底”论者却有时又会伸出头来责备一顿文艺家。
  弄文艺的人,如果遇见这样的大人物而不能撕掉他的鬼脸,那么,文艺不但不会前进,
并且只会萎缩,终于被他消灭的。切实的文艺家必须认清这一种“彻底”论者的真面目!
  七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十一日《申报·自由谈》。
知了世界〔1〕
邓当世
  中国的学者们,多以为各种智识,一定出于圣贤,或者至少是学者之口;连火和草药的
发明应用,也和民众无缘,全由古圣王一手包办:燧人氏,神农氏〔2〕。所以,有人〔3
〕以为“一若各种智识,必出诸动物之口,斯亦奇矣”,是毫不足奇的。
  况且,“出诸动物之口”的智识,在我们中国,也常常不是真智识。天气热得要命,窗
门都打开了,装着无线电播音机的人家,便都把音波放到街头,“与民同乐”〔4〕。咿咿
唉唉,唱呀唱呀。外国我不知道,中国的播音,竟是从早到夜,都有戏唱的,它一会儿尖,
一会儿沙,只要你愿意,简直能够使你耳根没有一刻清净。同时开了风扇,吃着冰淇淋,不
但和“水位大涨”“旱象已成”之处毫不相干,就是和窗外流着油汗,整天在挣扎过活的人
们的地方,也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在咿咿唉唉的曼声高唱中,忽然记得了法国诗人拉芳丁〔5〕的有名的寓言:《知了
和蚂蚁》。也是这样的火一般的太阳的夏天,蚂蚁在地面上辛辛苦苦地作工,知了却在枝头
高吟,一面还笑蚂蚁俗。然而秋风来了,凉森森的一天比一天凉,这时知了无衣无食,变了
小瘪三,却给早有准备的蚂蚁教训了一顿。这是我在小学校“受教育”的时候,先生讲给我
听的。
  我那时好像很感动,至今有时还记得。
  但是,虽然记得,却又因了“毕业即失业”的教训,意见和蚂蚁已经很不同。秋风是不
久就来的,也自然一天凉比一天,然而那时无衣无食的,恐怕倒正是现在的流着油汗的人们
;洋房的周围固然静寂了,但那是关紧了窗门,连音波一同留住了火炉的暖气,遥想那里面
,大约总依旧是咿咿唉唉,《谢谢毛毛雨》。
  “出诸动物之口”的智识,在我们中国岂不是往往不适用的么?
  中国自有中国的圣贤和学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去声)人,
治人者食于人”〔6〕,说得多么简截明白。如果先生早将这教给我,我也不至于有上面的
那些感想,多费纸笔了。这也就是中国人非读中国古书不可的一个好证据罢。
  七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十二日《申报·自由谈》。
  〔2〕 燧人氏,神农氏 都是我国传说中的古帝王。前者发明钻木取火,教人熟食;
后者发明农具,教人耕种,又传说他尝百草,发明医药。
  〔3〕 指汪懋祖,下面的话是他在《中小学文言运动》一文中,举当时小学《国语新
读本》中的《三只小松鼠》课文作例时说的。
  〔4〕 “与民同乐” 语见《孟子·梁惠王》。
  〔5〕 拉芳丁(La Fontaine,1621—1695) 通译拉·封丹,
法国寓言诗人。《知了和蚂蚁》载于他的《寓言诗》第一卷。
  〔6〕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四句,是孟轲的话,语见《孟子·滕文公》。
算  账〔1〕
莫 朕
  说起清代的学术来,有几位学者〔2〕总是眉飞色舞,说那发达是为前代所未有的。证
据也真够十足:解经的大作,层出不穷,小学〔3〕也非常的进步;史论家虽然绝迹了,考
史家却不少;尤其是考据之学,给我们明白了宋明人决没有看懂的古书……
  但说起来可又有些踌躇,怕英雄也许会因此指定我是犹太人〔4〕,其实,并不是的。
我每遇到学者谈起清代的学术时,总不免同时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5〕这些
小事情,不提也好罢,但失去全国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奴隶,却换得这几页光
荣的学术史,这买卖,究竟是赚了利,还是折了本呢?
  可惜我又不是数学家,到底没有弄清楚。但我直觉的感到,这恐怕是折了本,比用庚子
赔款来养成几位有限的学者,亏累得多了。
  但恐怕这又不过是俗见。学者的见解,是超然于得失之外的。虽然超然于得失之外,利
害大小之辨却又似乎并非全没有。大莫大于尊孔,要莫要于崇儒,所以只要尊孔而崇儒,便
不妨向任何新朝俯首。对新朝的说法,就叫作“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6〕。
  而这中国民族的有些心,真也被征服得彻底,到现在,还在用兵燹,疠疫,水旱,风蝗
,换取着孔庙重修,雷峰塔再建,男女同行犯忌,四库珍本发行〔7〕这些大门面。
  我也并非不知道灾害不过暂时,如果没有记录,到明年就会大家不提起,然而光荣的事
业却是永久的。但是,不知怎地,我虽然并非犹太人,却总有些喜欢讲损益,想大家来算一
算向来没有人提起过的这一笔账。——而且,现在也正是这时候了。
  七月十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三日《申报·自由谈》。
  〔2〕 几位学者 指梁启超、胡适等人。梁启超著有《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
、《清代学术概论》等;胡适推崇清代学术发展,说此时期“古学昌明”(《〈国学季刊〉
发刊宣言》),“考订一切古文化”,“可算是中国的‘文艺复兴’(Renaissan
ce)时代。”(《几个反理学的思想家》)
  〔3〕 小学 我国汉代对文字学的通称(因为儿童入学先学文字)。隋唐以后,范围
扩大,成为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的总称。
  〔4〕 犹太人 从前欧洲人的偏见,以为犹太人都善于经营,对人吝啬,因而常称精
于计算的人为“犹太人”。
  〔5〕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前者指顺治二年(1645)清军攻破扬州后
进行的十天大屠杀;后者指同年清军占领嘉定(今属上海市)后进行的多次屠杀。清代王秀
楚著《扬州十日记》、朱子素著《嘉定屠城记略》,分别记载了当时清兵在这两地屠杀的情
况。
  〔6〕 “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 一九三三年三月十八日,胡适在北平对新闻记
者的谈话中说:日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征服中国,即彻底停止侵略,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
的心。”(见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二日《申报·北平通讯》)
  〔7〕 重修 一九三四年一月,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提议修复孔庙,在济南
设修复孔庙筹备委员会,五月间由国民党政府拨款十万元,蒋介石捐款五万元,“以示提倡
”。雷峰塔再建,同年五月,时轮金刚法会理事会发起重建杭州雷峰塔。男女同行犯忌,同
年七月,广州省河督配局长郑日东根据《礼记·王制》中“道路,男子由右,妇人由左”的
话,呈请国民党西南政务委员会,令男女分途而走,禁止同行。四库珍本发行,参看本卷第
267页注〔2〕。
水  性〔1〕
公 汗
  天气接连的大热了近二十天,看上海报,几乎每天都有下河洗浴,淹死了人的记载。这
在水村里,是很少见的。
  水村多水,对于水的知识多,能浮水的也多。倘若不会浮水,是轻易不下水去的。这一
种能浮水的本领,俗语谓之“识水性”。
  这“识水性”,如果用了“买办”的白话文〔2〕,加以较详的说明,则:一,是知道
火能烧死人,水也能淹死人,但水的模样柔和,好像容易亲近,因而也容易上当;二,知道
水虽能淹死人,却也能浮起人,现在就设法操纵它,专来利用它浮起人的这一面;三,便是
学得操纵法,此法一熟,“识水性”的事就完全了。
  但在都会里的人们,却不但不能浮水,而且似乎连水能淹死人的事情也都忘却了。平时
毫无准备,临时又不先一测水的深浅,遇到热不可耐时,便脱衣一跳,倘不幸而正值深处,
那当然是要死的。而且我觉得,当这时候,肯设法救助的人,好像都会里也比乡下少。
  但救都会人恐怕也较难,因为救者固然必须“识水性”,被救者也得相当的“识水性”
的。他应该毫不用力,一任救者托着他的下巴,往浅处浮。倘若过于性急,拚命的向救者的
身上爬,则救者倘不是好手,便只好连自己也沉下去。
  所以我想,要下河,最好是预先学一点浮水工夫,不必到什么公园的游泳场,只要在河
滩边就行,但必须有内行人指导。其次,倘因了种种关系,不能学浮水,那就用竹竿先探一
下河水的浅深,只在浅处敷衍敷衍;或者最稳当是舀起水来,只在河边冲一冲,而最要紧的
是要知道水有能淹死不会游泳的人的性质,并且还要牢牢的记住!
  现在还要主张宣传这样的常识,看起来好像发疯,或是志在“花边”罢,但事实却证明
着断断不如此。许多事是不能为了讨前进的批评家喜欢,一味闭了眼睛作豪语的。
  七月十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日《申报·自由谈》。
  〔2〕 “买办”的白话文 林默在《论“花边文学”》一文中,曾说鲁迅写的《倒提
》是“买办”手笔,参看本书《倒提》附录。
  玩笑只当它玩笑(上)〔1〕
康伯度
  不料刘半农先生竟忽然病故了,学术界上又短少了一个人。这是应该惋惜的。但我于音
韵学一无所知,毁誉两面,都不配说一句话。我因此记起的是别一件事,是在现在的白话将
被“扬弃”或“唾弃”〔2〕之前,他早是一位对于那时的白话,尤其是欧化式的白话的伟
大的“迎头痛击”者。
  他曾经有过极不费力,但极有力的妙文:
    “我现在只举一个简单的例: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3〕这太老式了,不好!
  ‘学而时习之,’子曰,‘不亦悦乎?’这好!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子曰。
  这更好!为什么好?欧化了。但‘子曰’终没有能欧化到‘曰子’!”
  这段话见于《中国文法通论》〔4〕中,那书是一本正经的书;作者又是《新青年》的
同人,五四时代“文学革命”的战士,现在又成了古人了。中国老例,一死是常常能够增价
的,所以我想从新提起,并且提出他终于也是论语社的同人,有时不免发些“幽默”;原先
也有“幽默”,而这些“幽默”,又不免常常掉到“开玩笑”的阴沟里去的。
  实例也就是上面所引的文章,其实是,那论法,和顽固先生,市井无赖,看见青年穿洋
服,学外国话了,便冷笑道:
  “可惜鼻子还低,脸孔也不白”的那些话,并没有两样的。
  自然,刘先生所反对的是“太欧化”。但“太”的范围是怎样的呢?他举出的前三法,
古文上没有,谈话里却能有的,对人口谈,也都可以懂。只有将“子曰”改成“曰子”是决
不能懂的了。然而他在他所反对的欧化文中也寻不出实例来,只好说是“‘子曰’终没有能
欧化到‘曰子’!”那么,这不是“无的放矢”吗?
  欧化文法的侵入中国白话中的大原因,并非因为好奇,乃是为了必要。国粹学家痛恨鬼
子气,但他住在租界里,便会写些“霞飞路”,“麦特赫司脱路”〔5〕那样的怪地名;评
论者何尝要好奇,但他要说得精密,固有的白话不够用,便只得采些外国的句法。比较的难
懂,不像茶淘饭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是真的,但补这缺点的是精密。胡适先生登在《新青年
》上的《易卜生主义》〔6〕,比起近时的有些文艺论文来,的确容易懂,但我们不觉得它
却又粗浅,笼统吗?
  如果嘲笑欧化式白话的人,除嘲笑之外,再去试一试绍介外国的精密的论著,又不随意
改变,删削,我想,他一定还能够给我们更好的箴规。
  用玩笑来应付敌人,自然也是一种好战法,但触着之处,须是对手的致命伤,否则,玩
笑终不过是一种单单的玩笑而已。
  七月十八日。
文公直给康伯度的信
    伯度先生:今天读到先生在《自由谈》刊布的大作,
  知道为西人侵略张目的急先锋(汉奸)仍多,先生以为欧式文化的风行,原因是“必要
”。这我真不知是从那里说起?中国人虽无用,但是话总是会说的。如果一定要把中国话取
消,要乡下人也“密司忒”起来,这不见得是中国文化上的“必要”吧。譬如照华人的言语
说:张甲说:“今天下雨了。”李乙说:“是的,天凉了。”若照尊论的主张,就应该改做
:“今天下雨了,”张甲说。“天凉了,——是的;”李乙说。这个算得是中华民国全族的
“必要”吗?一般翻译大家的欧化文笔,已足阻尽中西文化的通路,使能读原文的人也不懂
译文。再加上先生的“必要”,从此使中国更无可读的西书了。陈子展先生提倡的“大众语
”,是天经地义的。中国人间应该说中国话,总是绝对的。而先生偏要说欧化文法是必要!
毋怪大名是“康伯度”,真十足加二的表现“买办心理”了。刘半农先生说:“翻译是要使
不懂外国文的人得读”;这是确切不移的定理。而先生大骂其半农,认为非使全中国人都以
欧化文法为“必要”的性命不可!先生,现在暑天,你歇歇吧!帝国主义的灭绝华人的毒气
弹,已经制成无数了。先生要做买办尽管做,只求不必将全个民族出卖。
  我是一个不懂颠倒式的欧化文式的愚人!对于先生的盛意提倡,几乎疑惑先生已不是敝
国人了。今特负责请问先生为甚么投这文化的毒瓦斯?是否受了帝国主义者的指使?总之,
四万万四千九百万(陈先生以外)以内的中国人对于先生的主张不敢领教的!幸先生注意。
  文公直 七月二十五日。
  八月七日《申报》《自由谈》。
康伯度答文公直
  主张,并不是“一定要把中国话取消”,也没有“受了帝国主义者的指使”,可是先生
立刻加给我“汉奸”之类的重罪名,自己代表了“四万万四千九百万(陈先生以外)以内的
中国人”,要杀我的头了。我的主张也许会错的,不过一来就判死罪,方法虽然很时髦,但
也似乎过分了一点。况且我看“四万万四千九百万(陈先生以外)以内的中国人”,意见也
未必都和先生相同,先生并没有征求过同意,你是冒充代表的。
  中国语法的欧化并不就是改学外国话,但这些粗浅的道理不想和先生多谈了。我不怕热
,倒是因为无聊。不过还要说一回:我主张中国语法上有加些欧化的必要。这主张,是由事
实而来的。中国人“话总是会说的”,一点不错,但要前进,全照老样却不够。眼前的例,
就如先生这几百个字的信里面,就用了两回“对于”,这和古文无关,是后来起于直译的欧
化语法,而且连“欧化”这两个字也是欧化字;还用着一个“取消”,这是纯粹日本词;一
个“瓦斯”,是德国字的原封不动的日本人的音译。
  都用得很惬当,而且是“必要”的。譬如“毒瓦斯”罢,倘用中国固有的话的“毒气”
,就显得含混,未必一定是毒弹里面的东西了。所以写作“毒瓦斯”,的确是出乎“必要”
的。
  先生自己没有照镜子,无意中也证明了自己也正是用欧化语法,用鬼子名词的人,但我
看先生决不是“为西人侵略张目的急先锋(汉奸)”,所以也想由此证明我也并非那一伙。
否则,先生含狗血喷人,倒先污了你自己的尊口了。
  我想,辩论事情,威吓和诬陷,是没有用处的。用笔的人,一来就发你的脾气,要我的
性命,更其可笑得很。先生还是不要暴躁,静静的再看看自己的信,想想自己,何如?
专此布复,并请
  热安。
  弟康伯度〔7〕脱帽鞠躬。八月五日。
  八月七日《申报》《自由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五日《申报·自由谈》。
  〔2〕 白话将被“扬弃”或“唾弃” 当时在“大众语”讨论中,有人主张“扬弃”
白话文,如高荒在《由反对文言文到建设大众语》中说:“把白话文里面合乎大众需要的部
分提高,不合乎大众需要的部分消灭,在实践中将白话文‘扬弃’。”(见一九三四年七月
十五日《中华日报·星期专论》)“唾弃”一语见本书《倒提》附录。
  〔3〕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语见《论语·学而》。
  〔4〕 《中国文法通论》 刘半农著,一九二○年上海求益书社出版。本文所引的一
段,见该书一九二四年印行的《四版附言》中。
  〔5〕 “霞飞路” 旧时上海法租界的路名;露飞(J.J.C.Joffre,1
852—1931),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法国的统帅。“麦特赫司脱路”,旧时上海公共
租界的路名;麦特赫司脱(W.H.Medhurst),一八六○年左右的英国驻沪领事

  〔6〕 胡适的《易卜生主义》一文发表于一九一八年六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四卷第
六号。
  〔7〕 康伯度 即“买办”,参看本卷第263页注〔4〕。鲁迅因林默说他写文章
是“买办”手笔,故意用了这个名字。
  玩笑只当它玩笑(下)〔1〕
康伯度
  别一枝讨伐白话的生力军,是林语堂先生。他讨伐的不是白话的“反而难懂”〔2〕,
是白话的“鲁里鲁苏”〔3〕,连刘先生似的想白话“返朴归真”的意思也全没有,要达意
,只有“语录式”(白话的文言)。
  林先生用白话武装了出现的时候,文言和白话的斗争早已过去了,不像刘先生那样,自
己是混战中的过来人,因此也不免有感怀旧日,慨叹末流的情绪。他一闪而将宋明语录,摆
在“幽默”的旗子下,原也极其自然的。
  这“幽默”便是《论语》四十五期里的《一张字条的写法》,他因为要问木匠讨一点油
灰,写好了一张语录体的字条,但怕别人说他“反对白话”,便改写了白话的,选体〔4〕
的,桐城派〔5〕的三种,然而都很可笑,结果是差“书僮”传话,向木匠讨了油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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